一、马里于斯陷于贫困
马里于斯的生活变得严峻了。变卖衣服和表,倒没有什么。他尝到了难以言表的东西,即所谓“一贫如洗的生活”。可怕的是,白天没有面包,夜里睡不安寝,晚上没有烛光,炉里不生火,整周失业,未来希望渺茫,衣服袖子穿洞,旧帽引得姑娘们耻笑,付不起房租傍晚吃闭门羹,门房和小饭店老板傲慢无礼,邻居讥笑,受人侮辱,尊严受到践踏,什么活儿都得干,厌烦,辛酸,沮丧。马里于斯学会了如何吞下这一切,如何总是要吞下同样的东西。人生到这阶段需要尊严,因为需要爱情,他感到由于衣衫蹩脚而被人嘲弄,由于贫穷而显得可笑。青春这个年龄,心里气贯长虹,他不止一次低下头来看他洞穿的靴子,他经历了因贫困而得到不公正的耻辱和令人难受的脸红。这是出色而可怕的考验,意志薄弱的人会变得卑鄙无耻,意志坚强的人会变得卓尔不凡。这是一个熔炉,每当命运需要一个坏蛋或一个英雄,就把一个人投进去。
因为在小规模的搏斗中会有许多伟大的行为。在默默无闻中一步步防卫,阻止生活需要和卑鄙行径不可避免的侵入,表现出坚韧不拔而又不为人知的勇敢。这是高尚而隐秘的胜利,没有人看见,不能扬名,也没有鼓乐相迎。生活、不幸、孤独、摈弃、贫穷,都是战场,产生英雄;默默无闻的英雄,有时却比大名鼎鼎的英雄更伟大。
坚强的罕见的品质就是这样产生的;贫困几乎总是后娘,有时却是母亲;匮乏能产生心灵和思想的力量;困苦是自尊的奶妈;不幸对高尚的人是好奶汁。
在马里于斯的生活中,有一个时期,他自己扫楼梯平台,到水果店去买一个苏的布里奶酪,等夜幕降临才踅进面包店,买一块面包,悄悄地拿到阁楼里,仿佛是偷来的。有时有人看见一个笨拙的年轻人,腋下夹着书,神态胆怯、激动,溜进街角的肉店里,挤到爱挖苦人、推搡他的厨娘中间,进门时脱下帽子,脑门有豆大的汗珠,向惊讶的老板娘深深鞠一躬,向肉店伙计鞠另一躬,要一块羊排,付六七个苏,用纸包好,夹在腋下两本书中间,然后走掉。这是马里于斯。他亲自烹调,这块排骨要吃三天。
第一天他吃肉,第二天他吃肥油,第三天他啃骨头。
吉尔诺曼姨妈尝试了好几次,给他送来六十皮斯托尔。马里于斯一再退回,说是他什么也不需要。
上文所述他身上发生转变时,他还为父亲戴孝。打那以后,他不再脱下黑衣。然而衣服却离开了他。终于有一天,他没有外衣了。长裤还可以。怎么办?他给库费拉克帮过几次忙,得到了一件旧外衣。马里于斯花了三十苏让一个看门人翻了新。但这件衣服是绿色的。于是马里于斯只在天黑后才出去。看起来他的衣服就成了黑色的了。他总想服丧,以夜色当衣装。
经过这段生活以后,他被聘为律师。人家以为他住在库费拉克的房间里,这一间体面些,有一些法律书,再加上几本不成套的小说撑门面,算得上合乎规格的书柜了。他让人写信到库费拉克那里。
马里于斯当了律师以后,他写了一封冷淡的,但毕恭毕敬的信,通知外祖父。吉尔诺曼先生抖抖索索地拿起信来看,一撕为四,扔到字纸篓里。两三天后,吉尔诺曼小姐听到她的父亲独自在房间里,高声说话。每当他非常激动就会这样。她侧耳细听;老人说:“如果你不是一个傻瓜的话,你会知道不可能既是男爵又是律师。”
二、马里于斯受穷
穷困同其他事物一样,有时也会轮到。它最终获得形式,并确定下来。生活拮据,就是说十分清苦,但能维持。马里于斯·蓬梅西的生活是这样来安排的:
他从最狭窄的路走出来了;他前面的路变宽阔了一点。由于工作、有勇气、坚持不舍和毅力,他终于凭工作每年挣到七百法郎左右。他学会了德文和英文;靠了库费拉克把他和书商朋友拉上关系,马里于斯在文学书店里担当所谓“有用”的一般角色。他写新书介绍,翻译报纸文章,给版本作注释,编纂传记,等等。不管丰年歉年,纯收入七百法郎。他以此为生。不错。怎么样呢?我们这就道来。
马里于斯在戈尔博破屋,以每年交三十法郎的价格,占据一间没有壁炉的陋室,算是办公室,里面只有必不可少的一点家具。这些家具是他的。每月他给二房东老太婆三法郎,让她来打扫房间,每天早上端来一点热水、一只新鲜鸡蛋和一个苏的面包。这只面包和鸡蛋是他的午餐。他的午餐根据鸡蛋的贵贱,在二到四苏之间变动。傍晚六点,他沿圣雅克街走下去,在马图兰街拐角巴赛版画店对面的卢梭饭店吃晚饭。他不喝汤。他要六苏一盆的肉,半盆三苏的蔬菜和三苏的饭后点心。花三苏,面包随便吃。他以水当酒。卢梭太太当年就是个肥婆,风韵犹存,端坐在柜台旁;马里于斯去付账时,给伙计一个苏,卢梭太太给他一个微笑。然后他走了。花十六苏,他有一顿晚餐和一个微笑。
这个卢梭饭店,空酒瓶少,空水瓶多,与其说是餐馆,不如说是放松的地方,今天已经不存在了。老板有一个漂亮的绰号;大家管他叫“多水卢梭”。
这样,午餐四苏,晚餐十六苏;他的伙食费每天二十苏;每年合三百六十五法郎。加上三十法郎房租和给老女人的三十六法郎,另外还有一点小开支;马里于斯吃、住、用,一共四百五十法郎。衣服花去一百法郎,内衣花五十法郎,洗衣五十法郎。总共不超过六百五十法郎。他剩下五十法郎。他有富余。有时他借十法郎给朋友;库费拉克有一次竟能向他借到六十法郎。至于取暖,由于没有壁炉,马里于斯就“简化”了。
马里于斯总有两套衣服;一套是旧的,“平时穿”,另一套是新的,重要场合穿。两套都是黑的。他只有三件衬衫,一件穿在身上,另一件放在五斗柜里,第三件在洗衣妇那里。衣服穿旧了,他再更新。衬衫通常是撕破的,他只得将外衣扣到下巴。
马里于斯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达到满不错的局面。这几年是艰苦的,困难的,有几年要穿越,有几年要攀登。马里于斯一天也没有泄气。由于匮乏,他什么都忍受过;他什么都干过,除了借债。他担保从来没欠过别人一个苏。对他来说,欠债就是奴役的开端。他甚至想,一个债主比一个主人更糟;因为一个主人只拥有你的人身,一个债主却拥有你的尊严,还能践踏它。与其借钱,他还不如不吃东西。他有过许多天饿肚子。他感到凡是极端都能互相接近,一不小心,财产的失落会导致灵魂的卑贱,便小心翼翼地守住自己的尊严。有的话或举动,在别的场合下,他会觉得是尊敬的表示,现在觉得是卑躬屈节,他便挺胸昂首。他不愿退却,也不愿冒险。他脸上有一种严峻的红晕。他胆小到谨小慎微。
每逢遇到考验,他感到身上有一股秘密的力量在鼓励自己,有时甚至支持着他。心灵帮助身体,有时把身体托起来。他是惟一能忍受笼子禁锢的鸟。
在马里于斯的心中,他父亲的名字旁边,刻着另一个名字,就是泰纳迪埃。他天性热情、庄重,他给这个人罩上了光环,在他的脑际,这个无畏的中士在滑铁卢的枪林弹雨中救出上校,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对这个人的回忆,从来不与对父亲的回忆分开,他在尊敬中把两者结合起来。这是两个等级的崇拜,大龛供上校,小龛供泰纳迪埃。使他越发感激涕零的是,他想到泰纳迪埃的不幸处境,他知道泰纳迪埃陷入其中,被吞没了。马里于斯在蒙费梅获悉不幸的旅店老板破产了。此后,他千方百计要找到线索,竭力到达淹没泰纳迪埃的苦难深渊里。马里于斯踏遍整个地区;他到过舍尔、蓬迪、古尔奈、诺让、拉尼。他全力寻访了三年,花光了他积攒的一点钱。没有人能告诉他泰纳迪埃的情况;人们以为他到外国去了。他的债主也在寻找他,但不如马里于斯那样热中,却一样顽强,就是抓不到他。马里于斯责备自己,几乎怨恨自己找不到他。这是上校留给他的惟一债务,马里于斯乐意践约偿还。“怎么!”他想,“我的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战场上,泰纳迪埃却冒着硝烟和枪林弹雨找到了他,把他扛在肩上,却并不欠他什么,而我欠泰纳迪埃很多,我不会在他奄奄待毙的黑暗中找到他,轮到我把他从死亡中救出来吧!噢!我会找到他!”为了找到泰纳迪埃,马里于斯宁愿失去一条手臂,为了让他摆脱贫困,宁愿献出全部的血。重见泰纳迪埃,为他效点劳,对他说:“您不认识我,而我呢,我认识您!我在这里,支配我吧!”这是马里于斯最甜蜜最美妙的梦想。
三、马里于斯长大
当时,马里于斯二十岁。他离开外祖父已有三年。彼此还保持原来的关系,不想接近,也不想见面。况且,何必见面呢?再生冲突吗?是哪一个对呢?马里于斯是铜瓶,吉尔诺曼是铁罐。
说起来,马里于斯误解了外祖父的心。他以为吉尔诺曼先生没爱过他,这个老人急躁、粗暴、爱嘲笑人,骂人,叫喊,大发雷霆,举起拐杖,至多像喜剧中的老人对他的爱淡薄而严厉。马里于斯搞错了。不爱孩子的父亲是有的,但决没有不爱孙辈的老人。上文说过,其实吉尔诺曼先生疼爱马里于斯。他有自己的疼爱方式,伴随着敲打,甚至掴耳光;但是,这个孩子消失后,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他要求别人不再向他提起,又暗暗抱怨对他俯首帖耳。起初,他希望这个波拿巴分子,这个雅各宾党人,这个恐怖分子,这个九月大屠杀参加者回来。可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过去了;吉尔诺曼先生大失所望,吸血鬼没有再出现。“我只能把他赶走,”外祖父常思忖,并且自问:“如果重新来过,我会再这样做吗?”他的自尊心马上回答会的,可是他默默地摇着的老迈的头却忧郁地回答不。他有过沮丧的时刻。他怀念马里于斯。老人像需要太阳一样需要爱。这是温暖。不管他的本性多么强硬,马里于斯不在,改变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他决不肯朝这个“小鬼”迈出一步;但他难受。他从不打听马里于斯的情况,可是总在想他。他越来越在玛雷区深居简出。他还像从前一样快乐、激烈,而他的快乐有一种痉挛的生硬,仿佛蕴含着痛苦和愤怒,他的激烈往往以一种温和而阴沉的颓丧了结。他有时说:“噢!要是他回来,我要狠狠掴他的耳光!”
至于姨妈,她想得太少,也就爱得不深;马里于斯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最终她关心他还不如关心猫和鹦鹉,她可能养过这两种动物。
吉尔诺曼老人内心痛苦加剧的原因,在于他把痛苦全部埋在心里,决不让人捉摸出来。他的苦闷就像刚砌好的炉子,连烟也燃尽了。间或有一些讨厌的献殷勤的人对他提起马里于斯,问他:“您的外孙在做什么,情况怎样?”老有产者如果太忧愁,就会叹气,如果想显得快乐,就弹一下袖管:“蓬梅西男爵先生在角落里打小官司呢。”
正当老人悔恨不已时,马里于斯却高兴得很。就像一切心地善良的人,不幸消除了他的痛苦。他温柔地想起吉尔诺曼先生,但他坚持不从“对他父亲不好的人”那里接受一点东西。这是他最初的愤怒和缓的转化。再说,他很高兴经历过痛苦,现在仍然经受痛苦。这是为了他父亲而痛苦。生活的艰难使他满足和高兴。他愉快地想:“这是最少的痛苦”;这是一种赎罪;否则,他要受到惩罚,但换一种方式,而且稍后一点,由于他对父亲而且是这样一个父亲大逆不道地无动于衷而受到处罚;他的父亲受过一切痛苦,而他没有,这是不公正的;再说,比起上校英雄的一生,他的辛劳和匮乏算得了什么?末了,他接近父亲,向父亲看齐的惟一方式,就是像父亲英勇对敌一样,敢于直面清贫;这正是上校所写的“他会当之无愧”的含义所在。马里于斯一直把失落的上校的遗书带在身上,不是戴在胸前,而是藏在心里。
他的外祖父把他赶走那天,他还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是个男子汉了。他感到这一点。需要强调的是,苦难对他有好处。青年时期贫困,却获得成功,自有美妙之处,能把意志转向努力,把心灵转向渴望。贫穷马上将物质生活剥露无遗,使它显得丑恶;由此激发出对理想生活难以表达的冲动。富有的年轻人有上百种声色犬马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欢宴和其他;关注灵魂的卑劣部分,损害高尚正直的部分。贫穷的年轻人要千方百计挣面包;他要吃饭;吃完以后,他只有幻想。他去看天主的免费演出,观看天空、宇宙、星辰、鲜花、孩子、他在其中受苦的芸芸众生、他在其中放射光彩的自然万物。他专注于芸芸众生,看到了灵魂;他专注于自然万物,看到了天主。他幻想,感到自身崇高;他再幻想,感到自身温柔。他从受苦者的自私,转到思索者的同情。他心中孕育着美妙的感情,遗忘自我,同情世人。想到大自然无私提供和奉献给开放的心灵,却拒绝封闭的心灵的无数享受,他作为精神的百万富翁,要可怜金钱的百万富翁。随着一片光明进入他的头脑,一切仇恨却离开了他的心。他还是不幸的人吗?不是。一个年轻人的贫穷从来不是悲惨的。小伙子不管多么贫困,他的健康、力量、健步如飞、炯炯的目光、热血流动、乌黑的头发、鲜嫩的脸颊、殷红的嘴唇、洁白的牙齿、纯净的呼吸,总是令老皇帝嫉羡。每天早上他要重新挣面包;他的双手挣到面包时,他的脊柱也自豪起来,他的脑袋获得思想。干完了活,他又回到美妙无穷的沉思、静观和喜悦中;他双脚踩在苦难中、障碍中、路上、荆棘里,有时在烂泥里,头颅沐浴在光芒里。他坚定、平静、温和、安详、专注、严肃、知足、善良;他祝福天主给了他富人缺乏的两种财富:使他自由的工作和使他高尚的思想。
这正是马里于斯身上所经历的。一言以蔽之,他静观得太多了。他一旦做到谋生差不多十拿九稳,便到此为止,感到贫穷不错,龟缩在工作中去思索。就是说,他有时一连几天思考,像一个有幻觉的人沉浸和淹没在出神和内心观照的默默享受中。他这样提出了自己的生活问题:尽量少动手干活;换句话说,有几个小时花在实际生活上,其余时间用在思索无限。他以为什么也不缺,没有发觉这样理解的沉思,最终要成为懒惰的一种形式;他满足于生活的基本需要,歇息得太早。
显然,对这强有力和豪爽的本性来说,这只能是一个过渡状态,一旦同命运不可避免的复杂性相碰撞,马里于斯便觉醒了。
在这以前,虽然他是律师,而且不管吉尔诺曼老人怎么想,他不诉讼,也不打小官司。沉思使他离开了诉讼。打搅诉讼代理人,到法院听审,寻找动机,实在烦人。为什么做这些事呢?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改变谋生方式。这个无名的书店最终给了他一份稳定的工作,工作不多,上文说过,对他足够了。
雇他的一个书商,我想是马吉梅尔先生,曾提出雇他到店里,让他住得舒适,提供一份正规的工作,一年给他一千五百法郎。住得舒适!一千五百法郎!毫无疑问。但放弃他的自由!做一个临时雇员!当雇佣文人!在马里于斯的思想里,接受下来,他的境况既更好又更糟,他获得了舒适,却失去了尊严;这是完整而美好的不幸变成了丑恶而可笑的窘境;宛如瞎子变成了瘸子。他拒绝了。
马里于斯孤单单地生活。他喜欢置身于一切之外,也因为上次太受惊吓,便坚决不进入昂若拉领导的团体。大家还是好朋友;必要时能尽力互相帮助;但仅此而已。马里于斯有两个朋友,年轻的是库费拉克,年老的是马伯夫先生。他更喜欢年老的。首先,他身上的转变有赖于这个人;靠了这个人,他了解和热爱他的父亲。他说:“他给我切除了白内障。”
当然,这个教区财产管理委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并非马伯夫先生在这件事中是上天平静和无动于衷的代理人。他是偶然和不知不觉地启迪了马里于斯,就像有人端来一根蜡烛;他是蜡烛,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里于斯内心政治观点的转变,马伯夫先生完全不可能理解,也期望不了,指导不了。
下文还会遇到马伯夫先生,因此多说几句不是无用的。
四、马伯夫先生
那天,马伯夫先生对马里于斯说:“我当然赞成有政治观点,”他表达了自己真正的思想状态。他对一切政治观点都无所谓,不加区别地全都赞同,只要让他平静就行,就像希腊人把复仇三女神称为“美丽的、善良的、可爱的”,即所谓欧墨尼得斯。马伯夫先生的政治观点是酷爱植物,尤其是书籍。他像大家一样有一个“派”,当时,任何人没有派活不下去,但他既不是保王派、波拿巴派、宪章派、奥尔良派,也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他有书癖。
既然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苔藓、草本植物和灌木可以观看,有成堆的对开本和三十二开本的书可以翻阅,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忙于为宪章、民主、正统、君主制、共和国等等空话而互相仇恨。他非常注意不要成为无用的人;有书并不妨碍他阅读,是个植物学家并不妨碍他当园丁。他认识蓬梅西时,在上校和他之间有这种好感,上校怎么培植花卉,他就怎么培育果实。马伯夫先生培育出的梨,像圣日耳曼梨一样甜美;今日著名的十月黄香李,同夏季黄香李一样香甜,好像是他杂交的一个品种。他去望弥撒,与其说出于虔诚,不如说出于乐趣,再说,他喜欢看人的脸,却憎恶他们的声音,只有在教堂里他才看到聚集的人静悄悄的。感到总要做点事,他选择了教区财产管理委员的职业。另外,他爱女人决不像爱郁金香鳞茎那样,他爱男人也决不像爱一本埃尔泽维尔的版本那样。他早就过了六十岁,一天,有人问他:“您没有结过婚吗?”“我忘了,”他说。有时——谁没有过这种情况呢?——他说:“噢!我有钱就好了!”说这句话时不像吉尔诺曼老人那样盯着一个漂亮姑娘,而是在欣赏一本旧书。他独自同一个老女管家生活。他有点患手痛风,睡觉时因痛风而僵硬的老手在被子里弯曲着。他编写和发表了一本《柯特雷兹地区植物志》,有彩色插图。这部著作评价很高,他拥有铜版,并且亲自销售。每天两三次有人来到梅齐埃尔街,为买书拉他家的铃。每年他有两千法郎的收益;这几乎是他的全部财产。尽管贫穷,他却靠耐心、节俭和时间,有办法搜集到各类珍本。他出门腋下总夹着一本书,回家时往往夹着两本。他在底楼有四间房,外加一个小花园;房间的惟一装饰是装上镜框的植物标本和以往大师的版画。看到一把军刀或一把枪,会使他冰凉。他一生没有走近过一尊炮,甚至在残老军人院也没有过。他的胃还可以,他有一个本堂神父的兄弟,满头白发,无论嘴里和头脑里都没有牙齿了,浑身颤抖,皮卡第口音,笑起来像孩子,胆小怕事,神态像老绵羊。在世人中,只有一个名叫罗瓦约尔的圣雅克门老书商与他有交情,常来往。他的梦想是把靛蓝植物移植到法国。
他的女仆也是一个老天真。可怜而善良的老女人是个处女。她的雄猫叫苏丹,会在西斯廷教堂喵呜地唱阿莱格里作曲的《天主怜我》,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足以满足她心中的大量感情。她的梦想都与男人无关。她从不能超越她的猫。她像猫一样长胡子。她的光圈就是她的帽子,帽子始终是白的。星期天弥撒后,她在点数箱子里的衣物,把买来做裙子,却始终没拿去做的衣料摊在床上来消磨时间。她识字。马伯夫先生管她叫“普鲁塔克大妈”。
马伯夫先生喜欢马里于斯,因为马里于斯年轻、和蔼,使他的老迈温暖,又不致触动他的胆小。年轻加和蔼给老人产生阳光下无风的印象。马里于斯满脑子军人的光荣、大炮火药、进攻和反攻、他父亲挥刀杀敌也挨刀劈的各次战役,他去看望马伯夫先生,而马伯夫先生从花的角度同他论说英雄。
约莫一八三〇年,他的兄弟本堂神父去世了,几乎随即就像黑夜降临一样,对马伯夫先生来说,整个地平线变得幽暗了。公证人的破产夺走了他一万法郎的款子,这是他兄弟和他名下的全部财产。七月革命带来书店的危机。困厄时期,第一件事就是《植物志》卖不出去。《柯特雷兹地区植物志》一下子无人问津。几个星期过去,没有一个买主。有时,马伯夫先生一听到铃声便颤抖起来。“先生,”普鲁塔克大妈愁容满面地对他说,“这是送水的。”终于有一天,马伯夫先生离开了梅齐埃尔街,辞去了教区财产管理委员的职务,放弃了苏尔皮斯教堂,卖掉了一部分东西,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版画——这是他最不看重的,住到蒙帕纳斯大街一座小房子里去,但只呆了一个季度,这有两个原因:首先,底楼和花园租金三百法郎,而他不敢让租金花费超过两百法郎;其次,由于在法图射击场旁边,他整天听到手枪声,这使他不能忍受。
他带走了《植物志》、铜版、标本、活页夹和书,住到老年妇救院附近奥斯特利兹村的一间茅屋里,有三个房间和一个用篱笆圈住、带水井的园子,年租五十埃居。他趁搬家,几乎卖掉了所有的家具。搬入新居那天,他非常快活,亲自敲钉子,挂他的版画和标本,白天的其余时间,他在园子里挖土,晚上,看到普鲁塔克大妈神态阴郁,沉思凝想,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对她说:“啊!我们有靛蓝了!”
他只允许两个来访者,圣雅克门的书商和马里于斯,到奥斯特利兹的茅屋里看望他,奥斯特利兹这个张扬的名字,说白了,对他来说是够讨厌的。
再说,上文指出过,有的头脑沉浸在一种爱好,或者一种狂热,或者像常有的那样,同时沉浸在这两者之中,它们要非常缓慢地渗透到现实事物中。它们自身的命运路程十分遥远。从这种脑力的积聚中产生一种被动性,如果它是建立在推理基础上的,就类似哲学。这种人在衰退,在走下坡路,在消逝,甚至在崩溃,却没有怎么发觉。确实,最后总要觉醒,但悔之晚矣。在这之前,这种人似乎在我们的福与祸之间的赌局中保持中立。他们自身就是赌注,却在冷眼旁观。
他周围变得每况愈下,他的一切希望正是这样在其中一个个破灭;马伯夫先生仍然保持平静,有点幼稚,但却变得非常深沉。他的思维习惯像钟摆一样来来去去。一旦装上一个幻想的发条,就会走很长时间,即使幻想消失了也罢。丢掉了钥匙,钟不会马上停止走动。
马伯夫先生有些无邪的乐趣。这些乐趣所费不多,出人意外;机会再小,也能提供。一天,普鲁塔克大妈在房间的角落里看一本小说。她高声朗读,认为这样理解得更透彻。高声朗读,就是自我确认阅读。有的人高声朗读,神态像保证读懂了似的。
普鲁塔克大妈怀着这种劲头朗读手里捧着的小说。马伯夫先生听而不闻。
普鲁塔克大妈念到了这句话,是关于一个龙骑兵军官和一个美女的:
“……美女赌气了,而龙骑兵……”
念到这里,她停下来擦拭眼镜。
“菩萨和龙骑兵,”马伯夫先生低声说。“是的,不错,从前有一条龙从它的岩洞里张开大口,喷射火焰,引起漫天大火。好几颗星星已经被这怪物燃烧起来,怪物还长着虎爪。菩萨来到龙洞,终于降伏了龙。您念的是一本好书,普鲁塔克大妈。没有更美的传说了。”
马伯夫先生陷入了美妙的遐想中。
五、贫穷是苦难的好邻居
马里于斯对这个天真的老人感到兴趣;老人看到自己慢慢陷入贫困,渐渐惊奇起来,不过并没有伤心。马里于斯常遇到库费拉克,也去找马伯夫先生。但次数很少,一个月至多两三次。
马里于斯的乐趣,是独自在外环路,或在演兵场和卢森堡公园最偏僻的小径上,作长时间散步。有时,他消磨半天时间去观看菜园子、生菜畦、粪堆上的母鸡和拉水车的马。行人吃惊地注视他,有人感到他衣衫可疑,面孔阴沉。这只不过是贫穷的年轻人,漫无目的地沉思。
正是在一次散步中,他发现了戈尔博破屋,与世隔绝和便宜吸引了他,他住了进去。大家只知道他名叫马里于斯先生。
有几个他父亲以前的将军和朋友认识他以后,常邀请他去拜访。马里于斯并不拒绝。这是谈论他父亲的机会。他这样不时地来到帕若尔伯爵家、贝拉维斯纳将军家、弗里利翁将军家和残老军人院。大家奏乐,跳舞。这样的晚上马里于斯穿上新衣。但他只在寒冷彻骨的天气参加这些晚会或舞会,因为他付不起马车费,只想穿上油光锃亮的靴子赴会。
有时,他毫无苦涩地说:“人就是这样,走进客厅,可以浑身是泥,除了鞋子。欢迎您,只要求一样东西无可指摘;是良心吗?不,是靴子。”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的各种激情,在沉思中会消散。马里于斯的政治热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一八三〇年革命满足了他,使他平静下来,对此起了作用。除了愤怒以外,他保持原样。他的观点不变,仅仅和缓下来。说得确切点,他再没有什么观点,他只有同情。他属于哪一派?属于人类党。在人类中他选择了法国;在国家中他选择了人民;在人民中他选择了妇女。他的同情尤其在这一边。如今他偏爱思想而不是事实,偏爱诗人而不是英雄,他更赞赏像《约伯记》这样一本书,而不是马伦哥战役。经过一天的思考,傍晚他穿过大街回家,透过树枝他看到无垠的天空,无名的闪光,无限,黑暗,神秘,他觉得凡是属于人的东西都非常渺小。
他以为认识到,也许已经认识了生活和人类哲理的真谛,他终于只瞭望天空,这是真理在井底惟一能看到的东西。
这并不妨碍他增添计划、办法、构想、未来的打算。在这种沉思的状态中,能窥见马里于斯内心的目光,会对这颗心灵的纯洁感到赞赏。确实,如果我们的肉眼能看到别人的良心,我们就可以根据他的梦想,而不是他的思想,更准确地判断一个人。在思想中有意志,在梦想中没有。自发产生的梦想,即使是宏伟的和理想化的,也获得并保留我们精神的面貌:我们心灵深处直接的和真诚的流露,莫过于我们对命运光辉不假思索和无节制的渴望。在这种渴望中,而不是在综合的、理智的、协调的思想中,能找到每个人的真正品格。我们的幻想与我们最相像。人人都按照自己的本性梦想未知和不可能的东西。
大约在一八三一年年中,给马里于斯打扫房间的老女人告诉他,要把他的邻居、可怜的荣德雷特夫妇赶出门去。马里于斯几乎天天在外面度过,差不多不知道有邻居。
“为什么把他们打发走?”他问。
“因为他们没有付房租。他们欠了两个季度。”
“多少钱?”
“二十法郎,”老女人说。
马里于斯在一个抽屉里曾留下三十法郎。
“拿着,”他对老女人说,“这是二十五法郎。替这家穷人付房租吧,另外五法郎给他们,不要说是我给的。”
六、替身
凑巧的是,泰奥杜尔中尉所属的团队驻防巴黎。吉尔诺曼姨妈趁机有了第二个主意。第一次,她设想让泰奥杜尔监视马里于斯;如今她设计让泰奥杜尔接替马里于斯。
要碰碰运气,而且眼下外祖父朦胧地需要家中有一张年轻面孔,这种朝霞有时对废墟来说是温暖的,权宜之计是找到另一个马里于斯。不错,她想,这是一个普通的勘误表,像我在书里所看到的;马里于斯,就读作泰奥杜尔吧。
一个曾侄孙差不多是一个外孙;少了一个律师,就抓住一个枪骑兵吧。
一天上午,吉尔诺曼先生正在看《每日新闻》一类的报纸,他的女儿进来了,柔声细气地对他说话,因为关系到她的宠儿:
“父亲,泰奥杜尔今天上午要来向您请安。”
“泰奥杜尔,是谁呀?”
“您的曾侄孙。”
“啊!”老人说。
然后他又看起来,不再想曾侄孙,泰奥杜尔算什么,而且很快他就气鼓鼓的,几乎一看报就会这样。他拿着的“报纸”,不消说是保王派的,带着敌意宣布,第二天有一件当时巴黎要发生的日常小事件: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中午要在先贤祠广场上集会;进行商议。关系到一个热门话题:国民自卫军的炮队和陆军大臣与“民兵”,关于在卢浮宫大院里停放大炮发生的冲突。大学生要对此进行“商议”。吉尔诺曼先生气愤填膺,不需要更多的新闻了。
他想到马里于斯,这孩子是大学生,可能也像别人一样前往,“中午在先贤祠广场进行商议”。
正当他想得心里难受时,泰奥杜尔中尉进来了,身穿平民服装,这样灵活些,他由吉尔诺曼小姐小心翼翼地带进来。枪骑兵作过盘算:“德落伊教老祭司没有把一切转成养老金。这就值得不时换成平民服装。”
吉尔诺曼小姐高声对父亲说:
“泰奥杜尔,您的曾侄孙。”
又小声对中尉说:
“样样赞成。”
她抽身走了。
中尉不习惯与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见面,胆怯地小声说:“您好,曾叔祖,”行了一个混合的礼,下意识和机械地以军礼开始,而以平民的礼结束。
“啊!是您;很好,坐下吧,”老祖宗说。
说完,他完全忘掉枪骑兵。
泰奥杜尔坐下,而吉尔诺曼站了起来。
吉尔诺曼开始来回踱步,双手插在袋里,大声说话,衰老的手指气得乱弄放在背心小口袋的两只表。
“这帮拖鼻涕的家伙!在先贤祠广场集会!那德行像我的女朋友!一帮顽童,昨天还在吃奶呢!要是压他们的鼻子,会挤出奶来!明天中午进行商议!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很清楚,要走向深渊。这些无衫党人把我们引导到哪儿去!国民炮队!商议国民炮队!针对国民自卫军的连珠屁,跑到大街上去大放厥词!他们同什么人呆在一起?请看一下雅各宾主义走到哪一步吧。我什么赌都敢打,一百万也成,都是些累犯和期满释放的苦役犯。共和党人和苦役犯,只是一丘之貉。卡尔诺说过:‘叛徒,你要我到哪里去?’富歇回答:‘傻瓜,到你愿意去的地方!’共和党人就是这种货色。”
“说得对,”泰奥杜尔说。
吉尔诺曼先生半回过头来,看到是泰奥杜尔,继续说:
“想想看,这家伙卑劣得很,竟去当烧炭党人!为什么你离开了我的家?要去当共和党人。呸!首先人民不要你的共和国,人民不需要,人民有理智,知道以往有国王,将来也总有国王,人民很清楚,归根结蒂,人民只是人民,人民对你的共和国嗤之以鼻,你明白吗,傻瓜!这样任性,真够可怕的!迷上杜舍纳老爹[1],向断头台做媚眼,在九三年的阳台下唱情歌和弹吉他,所有这些青年多么愚蠢,真该啐他们!他们都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也不例外。只要吸一口街上的空气,就会发狂。十九世纪是毒药。随便一个淘气鬼留起山羊胡,就自以为像模像样了,把长辈扔在那里不管了。这就是共和党人,这就是浪漫派。浪漫派是什么东西,请赏脸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荒唐透顶。一年前,《欧那尼》上演合你们的胃口。我要问问你们,《欧那尼》,什么对比,令人讨厌的句子,简直不是用法文写出来的!然后在卢浮宫院子里放大炮。这年头的强盗行径就是这样。”
“您说得对,曾叔祖,”泰奥杜尔说。
吉尔诺曼又说:
“博物馆的院子里放大炮!干什么?大炮,你想要我干什么?你们想轰击贝尔维代尔的阿波罗塑像吗?弹药筒跟梅迪奇的维纳斯像打什么交道?噢!现在这些年轻人,全都是无赖!他们的本雅曼·贡斯当有什么了不得!他们不是坏蛋,就是笨蛋!他们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衣着蹩脚,害怕女人,他们追逐裙钗,模样像乞讨,让那些傻丫头哈哈大笑;老实说,简直是对爱情羞羞答答的可怜虫。他们是丑八怪,再加上愚蠢透顶;他们重复蒂埃塞兰和波蒂埃的双关语,他们穿着口袋似的衣服,马夫的背心,粗布衬衫,粗呢裤子,粗革靴子,衣料的图案像羽毛。他们的切口可以加厚他们的鞋子。这群愚蠢的孩子要对您讲什么政治见解。本应严厉禁止有政治见解。他们炮制体系,改造社会,摧毁君主制,将所有的法律都打倒在地,将顶楼放在地窖的位置,将门房放在国王的地位,把欧洲搅得天翻地覆,重建世界,他们把偷看洗衣女工上车时露出的大腿当作艳福!啊!马里于斯!啊!无赖!到广场上大喊大叫!讨论,争辩,采取措施!他们把这个叫做措施,公正的神灵啊!胡作非为浓缩了,变得丑恶透顶。我见过天下大乱,现在我见到的是乱作一团。学生讨论国民自卫军,这在奥吉布瓦人和卡多达什人那里也见不到!野蛮人赤条条地走路,头发梳成羽毛球状,拿着木棒的野人,也不如这些学生粗野!一群低级的毛头小伙子!自以为能干,在发号施令!要辩论和强词夺理!世界末日到了。显然是可怜的地球末日到了。要最后打个嗝,由法兰西打出来。商议,真是怪人!只要他们到奥台翁剧院的拱廊下看报,这种事就会发生。他们只要花一个苏,也要赔上他们的理智、悟性、心、灵魂和头脑。看完报就抛弃家庭。所有的报纸都是瘟疫;所有的,甚至《白旗报》!说到底,马尔坦维尔是个雅各宾党人。啊!公正的上天!你可以炫耀让外公绝望啦!”
“这是显而易见的,”泰奥杜尔说。
趁吉尔诺曼先生喘口气的时候,枪骑兵庄严地补上一句:
“除了《通报》,不该有别的报纸,除了《军事年鉴》,不该有别的书。”
吉尔诺曼先生继续说:
“例如他们的西埃耶斯[2]!一个弑君者成为参议员!因为他们最后总要通到那里。他们以公民相称,互相伤害脸面,最后让人称呼伯爵先生。一再让人奉承为伯爵先生,九月事件的屠夫!哲学家西埃耶斯!我承认,所有这些哲学家的哲学,我看得并不比蒂沃利的伪善者的眼镜更重要!有一天,我看见参议员从马拉盖河滨路走过,穿着绣上蜜蜂的紫色丝绒披风,头戴亨利四世式帽子。他们很丑陋,仿佛是老虎朝廷上的猴子。公民们,我向你们宣称,你们的进步是一种疯狂,你们的人道是一种梦想,你们的革命是一种罪行,你们的共和国是一个怪物,你们年轻的法兰西是从妓院出来的婊子,我向你们所有人坚持这个观点,不管你们是谁,是政论家、经济学家还是法学家,也不管你们比断头台的铡刀更了解自由、平等和博爱!我向你们指出这一点,我的娃娃们!”
“当然,”中尉叫道,“千真万确。”
吉尔诺曼先生止住了一个刚开始的手势,回过身来,盯住枪骑兵泰奥杜尔,对他说:
“您是个傻瓜。”
[1]杜舍纳老爹,埃贝尔从1790年至1794年创办的报纸,宣传革命。
[2]西埃耶斯(1748—1836),法国政治家,著有《论特权》、《什么是第三等级》,在法国大革命中起过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