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老沙龙
吉尔诺曼先生住在塞尔旺多尼街时,经常造访几个十分出色、十分典雅的沙龙。吉尔诺曼先生尽管是平民,仍受到接纳。由于他有双倍的才智,先是他本来有的,然后是别人以为他有的,有人甚至邀请他,款待他。他只去他能主宰的地方。有的人不惜一切代价要获得影响,让别人关注;凡是他们不能成为权威人物的地方,他们就去逗乐。吉尔诺曼先生不属于这种人;他在常去的保王党沙龙中的主宰地位,丝毫不损害他个人的尊严。到处他都是权威。有时他要同德·博纳尔先生,甚至同邦吉-普伊-瓦莱先生相颉颃。
将近一八一七年,他一成不变地每周有两个下午,在邻近的费卢街德·T男爵夫人府上度过,这是个高尚可敬的女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时期是法国驻柏林的大使。德·T男爵生前沉迷于实验磁性的出神和幻觉,在流亡期间破产而死,全部财产是十卷红色摩洛哥皮、切口涂金的精装手稿,那是关于梅斯麦及其小木桶极其有趣的回忆。德·T夫人出于尊严,没有发表回忆录,只靠一笔不知怎么残存的年金支撑。德·T夫人远离宫廷,她说那是“非常混杂的场所”,生活在孤独中,却保持高贵、倨傲和贫穷。有几个朋友每周两次聚会在寡妇的炉火边,这构成了一个纯粹保王党的沙龙。大家在那里喝茶,随着吟诵的是哀歌或是颂歌,发出呻吟或对这个世纪、宪章、波拿巴主义者、给平民授勋的叛卖行为、路易十八的雅各宾主义发出愤怒的喊声,低声地谈论后来成为查理十世的王弟带来的希望。
他们热情地欢迎把拿破仑称为尼古拉的粗俗歌曲。有些公爵夫人,世上最文雅最可爱的女子,也沉醉于一些歌曲,例如这一首是针对“联盟军”的:
衬衫衣襟往下垂,
赶快塞进长裤里。
别让人说爱国者
已经举起了白旗!
他们玩弄自以为可怕的双关语,设想恶毒却看来无邪的文字游戏,四行诗,甚至二行诗;例如对德索尔内阁,这是德卡兹和德泽尔[1]两位先生所任职的温和内阁:
要巩固根基已经动摇的王座,
须更换土壤,温室、屋子也换过。[2]
或者他们觉得贵族院“有可厌的雅各宾味”,重拟了一份名单,将名字连在一起,例如组成这样的句子:达玛,萨布朗,古维荣·圣西尔[3]。整个过程很有乐趣。
这个圈子里的人戏仿革命。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朝相反方向激发同样的愤怒。他们唱着自己的小调《一切都会好》:
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把波拿巴分子往路灯上吊![4]
歌曲如同断头台,变着法子断头,今天断这个头,明天断那个头。这只不过是一种变文。
福阿代斯案件[5]发生在一八一六年,就在这个时期,他们站在巴斯蒂德和若西翁一边,因为福阿代斯是“波拿巴分子”。他们把自由派称作“兄弟和朋友”;这是最恶毒的辱骂了。
像有些教堂的钟楼那样,德·T男爵夫人的沙龙有两只公鸡。一只是吉尔诺曼先生,另一只是德·拉莫特-瓦鲁亚伯爵;他们怀着一种敬意在耳畔议论伯爵:“您知道吗?这是项链事件[6]那个拉莫特。”同党之间总有这种特别的宽容。
补充一点:在资产阶级圈子,来往过于轻率,声誉便会降低;必须留意结交对象;与感到冷的人为邻要损失热量,同样,接近低贱的人要减少声誉。上层的世家却超越这条规律和其他规律。蓬巴杜夫人的兄弟马里尼能出入德·苏比兹亲王府。不管规律?不是,是有原因。沃贝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里,在德·黎世留元帅府上很受欢迎。[7]这个圈子是奥林匹亚山。默居尔和德·盖梅内亲王在那里就像在家中。只要是个神,窃贼也能接纳。
德·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引人注目的是他沉默寡言和好教训人的神态,骨棱棱和冷漠的脸,彬彬有礼的举止,扣到领结的衣服,总是跷二郎腿的长脚,西埃纳焦土色的松弛长裤。他的脸是长裤的颜色。
这个德·拉莫特先生由于“赫赫有名”,算在这个沙龙里,说来奇怪,但又确实,由于他姓瓦鲁亚。[8]
至于吉尔诺曼先生,他受到尊敬,绝对物有所值。他有威望,因为他就是有威望。不管他多么轻佻,他还是有一种派头,威严、高尚、耿直、平民式的高傲,但这并不损害他的快活;另外要加上他的高龄。人活一个世纪不会毫无瑕疵。岁月最终要在头颅的四周弄成可敬的秃顶。
另外,他有时说的话完全是金玉良言。例如,普鲁士国王在帮助路易十八复辟之后,又以德·吕潘伯爵之名来拜访他,路易十四的后裔接待他,有点像对待勃兰登堡侯爵,而且略带傲慢。吉尔诺曼先生十分赞同。“只要不是法兰西国王,”他说,“就只是外省的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一问一答:“《法国邮报》那名编辑是怎么判决的?”“暂停职务。”“前缀是多余的,[9]”吉尔诺曼先生指出。这类谈话能奠定地位。
在庆祝波旁王室返回的周年感恩仪式上,他看到德·塔莱朗先生走过,说道:“这是罪恶阁下。”
吉尔诺曼先生往常由他的女儿陪同前来,这个瘦长的小姐当时超过了四十岁,看来像五十岁,陪同他还有一个漂亮的七岁小男孩,皮肤白皙、脸色粉红、娇嫩,目光喜悦、自信,他出现在沙龙里时,总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他多漂亮!真遗憾!可怜的孩子!”这个孩子上文已经提到过了。大家叫他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卢瓦尔河的一个强盗”。
这个卢瓦尔河的强盗是吉尔诺曼先生的女婿,上文提过,吉尔诺曼先生称为“家丑”。
二、当年的一个红色幽灵
当时,有人经过维尔农小城,漫步在美丽壮观的桥上(但愿不久就会被骇人的铁索桥代替),凭桥栏俯瞰,会注意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戴一顶皮鸭舌帽,穿一条长裤和灰色粗呢外衣,外衣上面缝着原是红绶带的黄条子,脚穿木鞋,被太阳晒黑了,脸几乎是黧黑的,头发则几乎全白,额上一道宽伤疤延伸到面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手上拿着一把铲或一把剪枝刀,差不多整天在小庭园里走动。这类用围墙圈住的庭园,靠近塞纳河左岸桥头,平台像一串锁链,栽满鲜花,令人赏心悦目;这些庭园大大扩展,可以说是花园,如果缩小一点,就是花坛。所有这些庭园,一端通到河边,另一端通向一座房子。上述那个穿外衣和木鞋的人,大约一八一七年住在最狭窄的一个庭园和最寒伧的一座房子里。他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默默地、贫穷地生活,有一个不年轻不年老,不美不丑,不是农妇不是市民的女人侍候他。他把这块地称为花园,因他种植的花卉好看而在城里闻名。他专注的事就是养花。
他不惜劳力,持之以恒,细心过人,勤于浇灌,终于在造物主之后创造了几种郁金香和大丽花,它们好像被大自然遗忘了。他心灵手巧,在苏朗日·博丹[10]之前,培育出小堆的灌木叶腐蚀土,用来种植美洲和中国的稀珍小灌木。夏天,从黎明起,他就来到小径,插苗、修枝、薅草、浇水,在花丛中走动,神态和蔼、忧郁、温柔,有时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沉思,倾听一只鸟儿在树上啁啾,一个孩子在一间屋子里牙牙学语,或者目光凝视草茎尖端的一滴露珠在阳光下变为宝石。他粗茶淡饭,多喝奶少喝酒。一个孩子能使他让步,他的女仆叱责他。他很胆怯,怕与人交往,很少出门,只见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本堂神父马伯夫,一个仁慈的老人。但是,如果城里人或外地人,不管是谁,想看看他的郁金香和玫瑰,来敲他的小屋的门,他会笑眯眯地开门。他是那个卢瓦尔河的强盗。
同一时期,如果有人看过军事回忆录、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可能被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所吸引,就是乔治·蓬梅西。这个乔治·蓬梅西年纪轻轻就入伍,编在圣通日团。大革命爆发了。圣通日团属于莱茵军团。因为王朝的旧团队保留了外省的名字,甚至在王朝覆没以后,直到一七九四年整编为旅。蓬梅西在斯皮尔、沃尔姆斯、纳斯塔特、蒂克海姆、阿尔泽、美因兹作过战;在美因兹战役,他属于乌沙尔后卫队的二百名战士之中。他们十二个人在安德纳赫古城墙后面,狙击赫塞亲王的整支大军,直到敌人的大炮从护墙边饰到斜面打开缺口,才撤退回主力部队。他在克莱伯麾下到过马希埃纳,在帕利塞尔山战斗中,他被火铳打断一条胳臂。然后他到过意大利前线,他和茹贝尔一起,属于保卫堂德山口的三十名精锐部队士兵。茹贝尔被任命为准将。蓬梅西被任命为少尉。在洛迪激战那天,他在贝尔蒂埃旁边,冒着枪林弹雨;这一战役令波拿巴说:“贝尔蒂埃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和投弹手。”他看到自己以前的将军茹贝尔在诺维倒下,那时,他举着战刀,高喊:“冲啊!”为了战役需要,他同连队乘一条驳船,从热那亚到一个小港口,遇到七八艘英国帆船。热那亚人船长想把大炮扔到海里,把士兵藏在中舱,像一条商船混过去。蓬梅西却将三色旗高高地升到桅杆上,在英国舰队的炮火下傲然地驶过去。行驶了二十海里,他越来越大胆,以驳船攻击和俘获一只英国大型运输船,这艘船把部队运到西西里,载满人和马,直到舱口围板。一八〇五年,他属于马勒师,这个师从斐迪南手中夺取了根兹堡。在韦廷根,在弹雨下,他抱着第九龙骑兵头部受了致命伤的莫普蒂上校。在奥斯特利兹战役中,他参加冒着敌人炮火英勇前进的梯队,战功显赫。当俄国近卫军的骑兵践踏第四步兵团的一个营时,蓬梅西进行了反击,重创了这支近卫军。皇帝授予他十字勋章。蓬梅西相继看到在芒托瓦俘虏沃尔姆塞,在亚历山大俘虏梅拉斯,在于尔姆俘虏马克。他参加了莫尔蒂埃指挥的大军第八军团,攻占了汉堡。然后他转到第五十五步兵团,以前是佛兰德尔团。在埃伊洛,他在墓地作战,当时,本书作者的叔父、勇敢的路易·雨果上尉,率领连队的八十三人,死守两小时,孤军抗击敌军的猛攻。在活着离开墓地的三人中,蓬梅西是其中之一。他参加弗里兰战役。然后他相继到了莫斯科、别列津纳、吕特真、博特真、德累斯顿、瓦豪、莱比锡和盖尔恩豪森隘道;继而是蒙米拉伊、沙托-蒂埃里、克拉翁、马尔纳河畔、埃纳河畔和可怕的拉翁阵地。在阿尔奈-勒杜克,他是上尉,砍杀了十个哥萨克,救的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下士。当时他遍体鳞伤,仅仅左臂就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一周,他刚同一个伙伴对调,进了骑兵队。他像旧制度下所说的“有两手”,就是说作为士兵他既能使刀又会打枪,作为军官他既能指挥一个骑兵队,又能指挥一个骑兵营。某些特殊的兵种,例如龙骑兵,经过军事训练的提高,具有这种才能,既是骑兵,又是步兵。他陪伴拿破仑到厄尔巴岛。在滑铁卢,他是杜布瓦旅的铁甲骑兵队长。正是他夺取了吕纳堡营的军旗。他把军旗掷在皇帝脚下。他浑身是血。他夺取军旗时,脸上挨了一刀。皇帝很高兴,对他喊道:“你是上校,你是男爵,你是荣誉团军官!”蓬梅西回答:“陛下,我为我的孀妇感谢您。”一小时后,他倒在奥安的洼地里。眼下这个乔治·蓬梅西是何许人呢?还是那个卢瓦尔河的强盗。
读者已经看到过他的一段历史了。在滑铁卢战役以后,读者记得,蓬梅西被人从奥安的洼路中拉了出来,终于回到了军队,辗转于野战医院,直到卢瓦尔河营地。
复辟王朝把他列入领半军饷的人员中,后来打发他到维尔农居住,就是说把他监视起来。路易十八国王认为百日期间所做的一切均属无效,既不承认他荣誉团军官的地位,也不承认他的上校军衔和男爵称号。而他则不放过任何机会署上“上校蓬梅西男爵”。他只有一件蓝色旧军服,出门从不忘记别上荣誉团军官的玫瑰花形勋章。检察官派人告诉他,法院要追究他“非法佩戴这枚勋章”。当非正式的中间人给他传达这个忠告时,蓬梅西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是我听不懂法语呢,还是您不会说法语,事实是我不明白。”然后他连续一周佩戴玫瑰花形勋章出门。人家根本不敢麻烦他。有两三次,陆军大臣和管辖本省的将军这样写信给他:“蓬梅西少校先生收。”他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同一时期,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以同样方式对待赫德逊·劳[11]爵士写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是否可以说,蓬梅西最终同皇帝一样,嘴里也有同样的唾沫。
从前在罗马,那些迦太基士兵当了俘虏,不肯向弗拉米尼努斯[12]敬礼,还记住一点汉尼拔。
一天上午,他在维尔农街上遇到检察官,走过去说:“检察官先生,允许我戴伤疤吗?”
他只有靠骑兵队长非常微薄的半饷来生活。他在维尔农租了所能找到的最小的房子。他一个人过,读者刚看到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帝国时期,在两次战争之间,他抓住时间娶了吉尔诺曼小姐。那个老有产者心底里很愤怒,叹着气同意了,说道:“世家望族也不得不如此。”蓬梅西太太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妻子,有教养,很难得,与丈夫般配,一八一五年她却死了,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上校孤独时的快乐;但老外公硬要他的小外孙,扬言要是不给他,他就剥夺孩子的继承权。做父亲的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得让步,既然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他便爱起花来。
再说,他已放弃了一切,既不想活动,也不想密谋。他把一半心思花在眼前所做的无邪的事,另一半心思花在从前所做的伟大的事上。他在希望有一朵石竹花,或回忆奥斯特利兹战役中消磨时间。
吉尔诺曼先生与他的女婿没有任何来往。上校对他来说是一个“强盗”,而他对上校来说是一个“老傻瓜”。吉尔诺曼先生从来不提上校,除了有时嘲弄地影射“他的男爵爵位”。双方明确规定,蓬梅西决不能试图看他的儿子,也不能同他说话,否则就要把孩子赶回父亲家,剥夺继承权。对吉尔诺曼父女来说,蓬梅西是个患瘟疫的人。他们要按自己的方式培养孩子。上校接受这些条件也许是做错了,但他还是逆来顺受,认为做得对,只牺牲他自己。吉尔诺曼老爹的遗产微不足道,但吉尔诺曼小姐的遗产却很可观。这个姨妈是个处女,非常富有,是从母家继承来的,她妹妹的儿子是她的自然继承人。
孩子名叫马里于斯,知道自己有父亲,但仅此而已。没有人对他开口提及。但在外祖父带他去的那个圈子里,窃窃私语、一言半语、眨眨眼睛,久而久之,在孩子的头脑里便清晰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他潜移默化地自然而然接受了那些思想和见解,可以说,这是他的呼吸环境,他渐渐地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耻和揪紧了心。
他就这样长大了,每隔两三个月,上校溜出来,偷偷来到巴黎,仿佛违反规定的累犯,在吉尔诺曼姨妈领着马里于斯望弥撒时,守候在圣苏尔皮斯教堂。他担心那个姨妈回过身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一动不动,不敢呼吸,望着他的孩子。这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怕这个老姑娘。
正因如此,他和维尔农的本堂神父马伯夫先生有了来往。
这个高尚的教士是圣苏尔皮斯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的兄弟,后者已经好几次注意到这个人在凝望孩子,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和眼眶里大颗的热泪。这个人外表是个堂堂男子汉,哭起来却像个妇人,这就打动了堂区财产管理委员。这副脸留在他的脑海里。一天,他到维尔农去看望他的兄弟,在桥上遇到了蓬梅西上校,认出了在圣苏尔皮斯教堂看见的那个人。堂区财产管理委员对本堂神父谈起了他,他们俩找了个借口,拜访了一次上校。随后拜访多了起来。先是深居简出的上校最后打开了门,本堂神父和堂区财产管理委员终于知道了全部故事,蓬梅西怎样为了孩子的将来,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这使本堂神父敬重他,对他亲热,上校那方面也喜欢本堂神父。再说,刚巧他们俩真诚善良,没有什么比一个老教士和一个老军人更容易沟通和契合了。本质上这是同一类人。一个献身于尘世的祖国,另一个献身于上天的祖国;没有什么不同。
一年两次,元旦和圣乔治节[13],马里于斯出于义务给父亲写信,由他的姨妈口授,可以说是从尺牍里抄来的;吉尔诺曼先生只容许这样做;父亲回信非常温馨,老外公看也不看,塞到衣袋里。
三、REQUIESCANT[14]
德·T夫人的沙龙,就是马里于斯·蓬梅西对世界的全部认识了。这是他能观察人生的惟一窗口。这个窗口很幽暗,从这扇天窗进来的,寒冷多于温暖,黑夜多于阳光。这个孩子进入这个奇异的世界时,是欢乐和阳光,不久就变得忧愁和严肃,这尤其与他的年龄不相称。他周围是一些庄重古怪的人,他怀着惊讶莫名环顾四周。全部集中起来,就更增加他内心的惊愕。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有几位十分可敬的老贵妇,她们是马唐、挪亚、念成利未的利未斯,念成康比兹的康比斯。这些古老的面孔,这些《圣经》中的名字,在孩子的头脑里同他熟记的《旧约》混在一起。当她们全在那里,围着快灭的火坐成一圈,只有一盏绿罩的灯微微照亮,侧影严肃,花白或全白的头发,旧日穿的长袍只能分辨出惨淡的颜色,难得说出既庄重又愤世的话,小马里于斯带着惶恐的目光注视她们,以为看到的不是女人,而是《圣经》中的族长、博士,不是真实的人,而是幽灵。
这些幽灵中掺杂了几个教士,他们习惯这个古老的沙龙,还有几个贵族:德·贝里夫人的戒律秘书德·萨塞奈侯爵;用笔名沙尔-安东尼发表单韵颂歌的德·瓦洛里子爵;相当年轻而发头花白的德·博弗尔蒙亲王,他有一个漂亮而有才智的妻子,她的鲜红色天鹅绒带金色流苏的服装,非常敞胸露肩,令那些黑影惊慌失措;在法国最了解“礼节分寸”的德·柯里奥利·德斯皮努兹侯爵;下巴显得和蔼的老人德·阿芒德尔伯爵;还有所谓御书房,即卢浮宫图书馆的台柱子德·波尔-德吉骑士。德·波尔-德吉先生秃顶,显得苍老,他叙述在一七九三年他十六岁时,把他作为逃避兵役的人关进苦役监,同八十岁的米尔普瓦主教关在一起,主教是作为拒绝宣誓的教士关押起来。[15]这是在土伦。他们的职责是在夜里到断头台去捡白天行刑的头颅和躯体;他们背上那些血淋淋的躯体,他们的苦役犯红帽在颈后凝成血块,早晨干了,晚上又湿了。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充溢着这些悲惨的故事;由于咒骂马拉,就赞许特雷斯塔荣[16]。有几个难以觅到的议员,在那里打惠斯特牌,他们是蒂博尔·杜沙拉尔先生、勒马尔尚·德·戈米库尔和著名的右翼讽刺家柯尔奈-丹库尔先生。德·费雷特大法官穿着短裤,露出瘦腿,在到德·塔莱朗先生家里去的途中,有时也到这个沙龙里来。他是德·阿尔图瓦伯爵先生寻欢作乐的朋友。他不像亚里士多德对康帕丝普卑躬屈膝,而是像吉玛尔在地上爬,从而向历史表明,一个大法官为一个哲学家报了仇。
至于教士,他们是阿尔玛神父,他在《雷霆》的合作者拉罗兹先生对他说:“哼!谁没有五十岁?也许是几个毛头小伙子!”国王讲道师勒图纳尔神父;弗雷西努神父,他既不是伯爵、主教、大臣,又不是贵族院议员,穿一件缺纽扣的旧教士袍;还有圣日耳曼-草场的克拉弗南神父;还有教皇大使,当时是马齐大人、尼齐比斯大主教,后来是红衣主教,以沉思的长鼻子引人注目,另一个大人叫帕尔米里修道院长,教廷高级教士,教廷七名法庭总书记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司铎,postulatore di santi[17],这和参与列圣品有关,几乎意味着天堂部的审查官;最后是两个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莱尔蒙-托奈尔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是一个作家,几年后有幸在《保守派》上与夏多布里昂并列发表文章;德·克莱尔蒙-托奈尔先生是图鲁兹大主教,常到巴黎他的侄子德·托奈尔侯爵家度假,侯爵曾是海军和陆军大臣。德·克莱尔蒙-托奈尔红衣主教是个快乐的小老头,撩起教袍时露出红袜子;他的特长是憎恨百科全书和发狂地玩弹子。当时的行人在夏夜经过克莱尔蒙-托奈尔府所在的夫人街,会停下来听弹子撞击声和红衣主教对教皇选举者的随员柯特雷大人、卡里斯特的in partibus[18]主教发出尖利的喊叫声:“记分,神父,我连撞两球。”德·克莱尔蒙-托奈尔红衣主教由他最亲密的朋友,以前的桑利斯主教,四十位学士院院士之一的德·罗克洛尔先生,引进德·T夫人家。德·罗克洛尔先生以身材高大,勤于到学士院而引人注目;透过法兰西学士院当时开会的、图书室旁边大厅的玻璃门,好奇的人每星期四可以瞻仰桑利斯以前的主教,通常他站着,头发刚扑了粉,穿紫色袜子,背对着门,看来是为了让人更仔细地看他的小打褶颈圈。所有这些教士,尽管大多数既是朝臣又是神职人员,却增加了德·T夫人的沙龙的庄重,其中有五个法国贵族院议员,即德·维布雷侯爵、德·塔拉吕侯爵、德·埃布维尔侯爵、当布雷子爵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他们加强了贵族的气派。这个德·瓦朗蒂努瓦公爵,虽然是摩纳哥王子,就是说外国君主,却非常看重法国和贵族院,通过这两者去观察一切。正是他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勋爵是英国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另外,因为本世纪到处闹革命,这个封建沙龙像上文所说的那样,由一个有产者控制,吉尔诺曼先生起主宰作用。
这就是巴黎白色社会精华荟萃之地。名流,即令是保王党,在那里仍要受到孤立。名流中总是有无政府观点。夏多布里昂进入那里,会给人“木头疙瘩”大爷的印象。不过有几个归顺王朝的人受到宽容,进入了这个正统派圈子。伯尼奥伯爵[19]改过后被接纳了。
今日的“贵族”沙龙不再像这类沙龙。如今的圣日耳曼区有邪教嫌疑。今天的保王党人,说得好听些,是煽动家。
在德·T夫人家,圈子高贵,趣味高雅,极端的彬彬有礼。其中的习惯,包含各种各样不自觉的过分考究,体现了旧制度本身,旧制度虽然已埋葬,但还是活生生的。有几种习惯,尤其是语言,显得古怪。肤浅的行家把破烂货看成外省风俗。女人称之为“将军夫人”,“上校夫人”没有绝对弃之不用。可爱的德·莱翁夫人无疑想起了德·龙格维尔和德·舍弗勒兹两位公爵夫人,[20]喜欢这种称呼,而不是她的王妃头衔。德·克雷吉侯爵夫人也自称为“上校夫人”。
正是这个上流社会小圈子,给杜依勒里宫创造了考究的字眼,私下同国王谈话时,用第三人称称呼国王,而不说“陛下”,说是“陛下”的称谓已经“被篡位者[21]玷污了”。
他们品评时事和人物,嘲笑这个时代,这就用不着去理解时代。他们竞相大惊小怪。他们交流大量得到的启示。马图扎莱姆向埃皮梅尼得斯[22]提供情况。聋子向瞎子作介绍。他们声称科布伦茨之后的时间是无效的。路易十八得到天助,就位二十五年,同样,流亡者也名正言顺,正值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一切十分和谐;没有什么显得多余;说话几乎像吹一口气;报纸同沙龙协调一致,仿佛是一种纸莎草文稿。有几个年轻人,但他们有点死气沉沉。前厅的仆人制服十分陈旧。这些人物完全过时,由同样的仆人伺候。一切都像早已故世,又死赖着不肯进坟墓。保存、保守、守旧者,差不多就是他们的整部词典。问题是“要有香味”。在这群可敬的人的见解中,的确有香科,他们的思想有香根草气味。这是一个木乃伊世界。主人用防腐香料保存,仆人制成了标本。
一个可敬的老侯爵夫人流亡和破产了,只有一个女仆,但她不断说:“我的那些仆人。”
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是极端保王派。
成为极端保王派;这个词尽管含义也许没有消失,但今日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成为极端保王派,就是行动过激。这是以王座的名义攻击王权,以祭坛的名义攻击教权;这是拖着东西又不肯卖力;驾着辕又尥蹶子;就烧死异教徒的火候挑剔柴堆;责备偶像缺少崇拜;过于敬重反而辱骂;觉得教皇讲教皇主义不够;国王讲王权不够,认为黑夜太亮;以洁白的名义不满于白玉、白雪、天鹅和百合花;过分拥护反成仇敌;过分赞成转成反对。
极端思想特别标志了复辟王朝初期的特点。
历史上没有什么更像这一时刻,它在一八一四年开始,约在一八二〇年右翼执行人德·维莱尔先生上台结束。这六年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期,既喧嚷又沉闷,既欢笑又阴郁,像晨光熹微一样明亮,同时又覆盖着大灾大难的黑暗,这黑暗还充塞着天际,慢慢地消失在往昔中。在这光与影中,有一小批人,有新有旧,有滑稽有忧愁,有青春活力又衰老,揉着眼睛;没有什么像回归故园一样如梦初醒;有一群人愤怒地看着法国,而法国怀着嘲讽的态度望着他们;街上都是有趣的老猫头鹰侯爵,返回的贵族和幽灵,对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前贵族”,正直而高贵的、在法国既微笑又哭泣的贵族,重见祖国而高兴,却再也见不到王朝而绝望;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对帝国的贵族,也就是佩剑贵族喝倒彩;历史悠久的世族丧失了历史感;查理大帝战友的子孙蔑视拿破仑的战友。正如上文所说,双方唇枪舌剑,互相辱骂;封特努瓦的剑显得可笑,锈迹斑斑;马伦哥战役的剑显得可恶,不过是把军刀。往昔不承认昨天。大家不再有什么是伟大的观念,也没有什么是可笑的观念。有一个人把波拿巴称作司卡班[23]。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再说一遍,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们偶尔选出一个人物,在头脑里使之复活,我们会觉得很奇怪,这像是大洪水之前的世界。这个人物确实是被洪水吞没了,在两次革命中消失。思潮是多么巨大的洪流啊!洪流多么迅速就淹没了应该摧毁和吞没的一切啊!多么迅捷地冲出可怕的深渊啊!
在遥远的单纯的时代,沙龙的面貌就是如此;那时,马坦维尔[24]先生比伏尔泰更有才智。
这些沙龙有自己的文学和政治。那里的人相信菲叶维[25]。阿吉埃[26]先生在那里一言九鼎。大家评论马拉盖河滨大街的旧书商兼政论家柯尔奈[27]先生。拿破仑完全被看作科西嘉岛的吃人妖魔。后来,将德·波拿巴写进历史,称为王国的少将,那是向时代精神作出的让步。
这些沙龙的纯洁并没有保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有几个空论家开始出现,这是令人不安的变化。这些人的思想方式是保王派的,却又为此辩白。凡是极端保王派洋洋自得的地方,空论家就有点自惭形秽。他们有才智;他们保持沉默;他们的政治信条适当地带上了自负的意味;他们应该成功。再说,他们的领带过分白,衣服的纽扣安得过分高,倒是很有用。空论派的过错和不幸就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出贤人的姿态。他们幻想将温和的政治嫁接到绝对的过激的原则上。他们以保守的自由主义对抗破坏性的自由主义,而且间或少见的聪明。可以听到他们说:“对保王主义行行好吧!它有不止一个功劳。它带回了传统、崇拜、宗教、尊敬。它是忠实的、勇敢的、有骑士精神的、执著的、忠诚的。尽管很勉强,它还是把君主制古老的威严掺入民族的新威严中。它错在不理解大革命、帝国、光荣、自由、新思想、年轻一代、本世纪。但它对我们所犯的错,我们不是有时也这样对待它吗?我们是革命的继承者,革命应该理解一切。攻击保王主义,这是违背自由主义。多大的错误啊!多么盲目啊!革命的法国对历史的法国,就是说对它的母亲,就是说对自身缺乏尊敬。九月五日以后,人们对待君主制下的贵族,就像七月八日以后,人们对待帝国的贵族那样。[28]他们对待鹰是错的,我们对待百合花是错的。人们总是要废除点什么!去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子,刮掉亨利四世的徽号,是否很有必要呢?我们嘲笑德·沃布朗先生刮掉耶拿桥上的N!他要干什么?这正是我们所做的事。布维纳战役[29]就像马伦哥战役一样,都是属于我们的。百合花和字母N一样,都是属于我们的。这是我们的遗产。何必缩小遗产呢?祖国的过去和现在都不应否认。为什么不要全部历史呢?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国呢?”
空论家就是这样批评和保护保王主义,而保王主义不满于批评,又愤怒于受到保护。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圣会[30]标志着第二阶段。灵活代替了狂热。这里只限于对此作一概述。
本书作者在故事的进展中,遇到现代史这一奇特的时期;他不得不顺便投以一瞥,勾画出今人不甚了了的这个社会的特殊轮廓。不过他要一掠而过,毫无挖苦和嘲笑之意。这些回忆是亲切的,而且怀着敬意,因为涉及他的母亲,把她与往昔联系起来。况且,应该说,这个小圈子有它的崇高之处。一笑置之未尝不可,但既不能加以蔑视,也不能加以仇恨。这是从前的法国。
马里于斯·蓬梅西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学了点东西。他在吉尔诺曼一手栽培之后,被他的外祖父交给一个纯洁无疵、一板一眼的可敬教师。这个刚开窍的少年从一个虔婆转到一个学究手里。马里于斯上过中学,然后进了法律学校。他是保王派,狂热而严峻。他不太喜欢外祖父,老人的快乐和厚颜无耻伤害了他,想到父亲他很惆怅。
再说,这是一个既热情,又冷峻、高尚、慷慨、倨傲、虔诚、容易激动的孩子;严肃到僵硬,纯洁到未开化似的。
四、强盗的结局
马里于斯念完古典课程,恰好吉尔诺曼先生退出社交界。老人告别了圣日耳曼区和德·T夫人的沙龙,住在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他的仆人除了看门人,还有那个女仆尼科莱特,她接替了玛农,再有上文提到的那个气喘吁吁的巴斯克。
一八二七年,马里于斯刚满十七岁。一天晚上他回家时,他看到外祖父手里拿着一封信。
“马里于斯,”吉尔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到维尔农去。”
“干什么?”
“去看你的父亲。”
马里于斯哆嗦了一下。他什么都想到过,除了这个,有一天他要去看他的父亲。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更意外,更惊人,应该说更令他不快的了。这不是一件苦恼的事,不,这是一件苦差使。
马里于斯除了政治对立的原因以外,深信他的父亲,正像吉尔诺曼先生在平心静气时所称呼的那样,是个勇猛的军人,并不喜欢他;这是很显然的,因为他的父亲就这样抛弃了他,丢给别人管。既然感到不被人爱,他也就不爱别人。他心想,这再简单不过了。
他是这样惊讶,以至于没问吉尔诺曼先生。外祖父又说:
“看来他病了。他想见你。”
半晌,他又说:
“明天早上动身。我想,喷泉大院有一辆车,六点出发,晚上到达。就坐这辆车。他说很急。”
然后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马里于斯本来可以当天晚上就动身,第二天早上便可以待在父亲身边。当时,布洛瓦街的驿车晚上开往鲁昂,途经维尔农。吉尔诺曼先生和马里于斯都没有想过打听情况。
第二天,马里于斯在傍晚到达维尔农。华灯初上。他向遇到的第一个人打听:“蓬梅西先生的家在哪里?”因为他的思想与复辟王朝的观点一致,他也不承认父亲是男爵和上校。
人家给他指点住所;一个女人给他开门,她手里拿着一盏小灯。
“蓬梅西先生呢?”
女人一动不动。
“是这里吗?”马里于斯问。
女人点了点头。
“我能跟他说话吗?”
女人摇了摇头。
“但我是他的儿子,”马里于斯又说。“他在等我。”
“他等不了您了,”女人说。
这时他发觉她在哭泣。
她用手指了指楼下客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一支放在壁炉上的羊脂蜡烛照亮了这间客厅,里面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身穿衬衣,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是上校。
另外两个人是医生和教士,教士在祈祷。
三天以来上校得了大脑炎。生病之初,他预感不妙,便写信给吉尔诺曼先生,要见儿子。病情恶化了。马里于斯到达维尔农那天晚上,上校说起胡话;他不顾女仆阻拦,从床上起来,喊道:“我的儿子没有来!我去迎接他!”然后他走出房间,摔倒在前厅的方砖地上。他刚断了气。
已经叫来了医生和本堂神父。医生来得太晚,本堂神父来得太晚。儿子也来得太晚。
在蜡烛的微光下,可以看到躺着的上校苍白的面颊上,有一颗豆大的泪珠,从死人的眼睛里淌下来。目光暗淡了,但眼泪还没有干。这颗眼泪,是因为儿子晚到。
马里于斯注视着这个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的人,这张可敬的男子汉面孔,这不在注视的睁大的眼睛,这头白发,这结实的躯体,到处可以看到表示刀伤的褐色线条和像红星似的弹孔。他凝视这偌大的伤疤,英雄气概刻印在这张脸上,而天主则将善良刻印在上面。他寻思,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这个人死了,而他却很冷漠。
他感到的忧伤,同他面对别的躺着的死人所感到的一样。
在这个房间里有着哀伤,催人泪下的哀伤。女仆在一个角落里悲泣,本堂神父在祈祷,传来呜咽声,医生在抹眼泪;尸体也在流泪。
这个医生,这个教士和这个女人,在悲哀中望着马里于斯,一言不发;只有他是外人。马里于斯并不激动,对自己的态度感到羞耻和难堪;他手里拿着帽子,让帽子掉在地下,为了让人相信,痛苦使他失去了握住的力气。
与此同时他似乎感到内疚,悔恨自己这样行动。但他错在哪里?什么,他不爱父亲!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卖掉家具只够付埋葬费。女仆找到一张破纸,交给了马里于斯。上校亲笔在上面写着:
“我儿亲阅: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王朝否认我这个以鲜血获得的称号,我儿则可承袭。无疑他会当之无愧。”
上校在背后附上:
“就在滑铁卢战场上,有一个中士救了我的命。这个人叫泰纳迪埃。最近,我得知他在巴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是舍尔或蒙费梅,开了一间小旅店。倘若我儿遇到他,要尽其所能报答他。”
马里于斯接过字条,握在手里,并非出于敬重父亲,而是出于对死亡的隐约尊重,这种尊重总是在人的心里不可排除。
上校的东西一点不剩。吉尔诺曼先生把他的剑和军服卖给旧货商。邻居把他的庭园搜刮一空,抢走了奇花异卉。其他植物变成了荆棘和灌木,或者枯死了。
马里于斯只在维尔农呆了四十八小时。下葬以后,他回到巴黎,重新念他的法律,不再想他的父亲,好像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似的。上校在两天内被埋葬了,在三天内被遗忘了。
马里于斯帽子上戴了块黑纱,如此而已。
五、去望弥撒有助于成为革命者
马里于斯保留了童年时的宗教习惯。一个星期日,他去圣苏尔皮斯教堂望弥撒,儿时他的姨妈就带他到这个圣母堂;这一天他比平时要分心,若有所思,他在一根柱子后跪下,没有注意到一张铺着乌得勒支丝绒的椅子背上写着这个名字:“教区财产管理委员马伯夫先生。”弥撒刚开始,有个老人出现了,对马里于斯说:
“先生,这是我的位置。”
马里于斯赶紧让开,老人在他的椅子上坐下。
弥撒结束,马里于斯在离开几步路的地方想心事,老人走近他说:
“先生,我请您原谅刚才打扰了您,现在再叨扰您一下;您大概以为我生气了,我该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里于斯说,“用不着。”
“用得着!”老人又说,“我不愿您对我留下坏想法。您看,我看重这个位置。我觉得在这个位置做弥撒最好。为什么?我来告诉您。正是在这个地方,多年来我看到一个可怜的正直的父亲,每隔两三个月来一次,他没有别的机会和别的办法看他的孩子,因为经过家族的安排,不让他这样做。他知道他的儿子来望弥撒的时间,到时等候着。小家伙没想到父亲在那里。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有一个父亲,这个无辜的孩子!做父亲的呆在这根柱子后面,别人看不到他。他望着他的孩子,哭泣着。他爱这个小家伙,这个可怜的人!我见到这个情景。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变得神圣了,我习惯在这里听弥撒。我是教区财产管理委员,有权坐功德凳,但我更喜欢这个位置。我甚至有点认识这位不幸的先生。他有一个岳父,一个有钱的大姨子,一些亲戚,情况我不太清楚,他们威胁说,如果父亲看到孩子,就要剥夺孩子的继承权。他作出自我牺牲,让他的儿子有朝一日富有和幸福。他们是因为政治见解拆散这对父子的。诚然,我赞成看政治见解,但有的人不懂得适可而止。我的天!因为一个人在滑铁卢打过仗,并不是魔鬼;不能因此而拆散父子。这是一个波拿巴的上校。我想他死了。他呆在维尔农,我有一个当本堂神父的兄弟在那里。他叫蓬马里或蒙佩西……不错,他脸上有一大块刀疤。”
“蓬梅西?”马里于斯脸色刷白地问。
“正是,蓬梅西。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里于斯说,“他是我的父亲。”
老教区财产管理委员合十双手,叫道:
“啊!您是那个孩子!是的,不错,眼下他是个大人了。咦!可怜的孩子,您可以说,您有一个非常爱您的父亲!”
马里于斯让老人挽起手臂,把他带到家里。第二天,他对吉尔诺曼说:
“我们和几个朋友安排好一次打猎。您肯让我外出三天吗?”
“四天吧!”外祖父回答。“去玩吧。”
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女儿说:
“谈情说爱啦!”
六、遇到教区财产管理委员的结果
马里于斯到哪里去,读者下文就会看到。
马里于斯走掉三天,然后他回到巴黎,径直到法律学校的图书馆,要查阅《通报》。
他看《通报》、共和国的和帝国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公告;他无所不看。他第一次遇到父亲的名字是在大军的战报里,他对战报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去走访领导过乔治·蓬梅西的几位将军,其中有H伯爵。他再去拜访教区财产管理委员马伯夫,马伯夫给他讲了上校退休后在维尔农的生活,种植花卉和孤独。马里于斯终于充分了解这个罕见、崇高和温柔的人,这种狮羊合一的个性,就是他父亲的个性。
但是,他忙于研究,这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脑子,他几乎不同吉尔诺曼父女见面。在吃饭时,他出现了;饭后寻找他,他已经不在家。姨妈低声抱怨。吉尔诺曼老人微笑着。“得!得!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嘛!”有时老人添上说:“见鬼!我原以为是风流一下呢,看来是一种激情。”
这确实是一种激情。
马里于斯崇拜他的父亲。
与此同时,他的思想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变化经历了许多阶段,相继发生。由于这是我们时代很多人的思想历程,我们认为有必要一步步追寻这些阶段,逐一说明。
这段历史,他刚看到,就十分惊讶。
第一个印象是眼花缭乱。
共和国、帝国,至今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字眼。共和国是暮色中的一架断头台;帝国是黑夜中的一把军刀。他向里张望,期待只看到一片混沌黑暗,而他惊诧莫名,又怕又喜地看到群星璀璨,米拉波、维尔尼奥、圣鞠斯特、罗伯斯比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还有升起的一颗太阳,就是拿破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目眩神迷,连连后退。逐渐地惊奇过去了,他习惯了这些光华,注视着行动,不再昏眩,观察着人物,不再惊恐;大革命和帝国在他似有幻觉的眼前,呈现出光辉灿烂的远景;他看到这两组事件和人物分别归纳为两大事件;共和国体现在民权的至高无上归还给民众,帝国体现在法国思想的至高无上强加给欧洲;他看到从大革命中出现人民和帝国的伟大形象,从帝国中出现法国的伟大形象。他在内心承认,这一切是好的。
这种初步评价过于笼统,他目眩神迷,忽略了不少东西,这里没有必要指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思想前进的状态。进步不能一蹴而就。这话对上文和下文发生的事都能包括,然后我们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发觉,至今他并不了解他的国家,就像不了解他的父亲一样。他两者都不认识,他像有意让一层夜幕蒙住自己的眼睛。如今他看清楚了;对祖国他赞美,对父亲他崇拜。
他充满了悔恨和内疚,他绝望地想,他心灵里的一切,现在只能向坟墓诉说了。噢!如果他父亲还健在,如果他还有父亲,如果天主出于同情和仁慈,允许他父亲还活着,他会跑过去,他会冲过去,他会对父亲喊道:“父亲!我在这里!是我!我的心同你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会抱着父亲白发苍苍的头,泪水洒满这头发,欣赏伤疤,捏住父亲的手,赞美父亲的军服,吻父亲的脚!噢!为什么父亲死得这样早,没有上年纪,没有得到公正对待,没有得到儿子的爱!马里于斯心里不断哭泣,时刻在唉声叹气!与此同时他变得真的更加严肃、庄重,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更有把握。真相之光时刻补充他的理智。他内心仿佛成长起来。他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成长,这是对他而言的两种新东西,即他的父亲和他的祖国给他带来的。
仿佛他有了一把万能钥匙,一切都能打开;他给自己解释以前所仇恨的东西,他洞察了以前所憎恶的东西;今后,他清晰地看到以前别人教会他憎恨的伟大事物和别人教会他诅咒的伟大人物所体现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他早先的见解只是昨天的事,而他觉得如此遥远,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恼怒,又哑然失笑。
他从重新尊重父亲,自然而然转到重新尊重拿破仑。
应该说,后一点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做到的。
从童年起,别人就把一八一四年保王党对波拿巴的评价灌输给他。复辟王朝的一切偏见、一切利益和一切本能,都趋向于歪曲拿破仑。它憎恨他超过憎恨罗伯斯比尔。它相当巧妙地利用了民族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恨。波拿巴变成了一种近乎神话中的魔鬼,上文指出过,人民的想象类似孩子的想象;一八一四年的保王党按此描绘波拿巴,接连显现各种骇人的面具,从可怕而不失伟岸到可怕而变得可笑,从提拜尔到妖怪。因此,谈到波拿巴,只要泄愤,既可以抽泣,又可以忍俊不禁。马里于斯对受到蔑称的这个人,脑子里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这些想法同他固有的执拗结合起来。他身上有一个顽固的小人憎恨着拿破仑。
阅读历史,尤其通过文献和材料研究历史时,在马里于斯眼中覆盖住拿破仑的幕布逐渐撕开了。他看到了巍然壮观的东西,发觉至今他对拿破仑和其他一切都搞错了;他一天天看得更清楚;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开始近乎不情愿,然后入迷了,宛若受到不可抗拒的迷惑,先是攀登幽暗的台阶,继而是隐约照亮的台阶,最后是那热情奔放的光辉灿烂的台阶。
有一夜,他独自呆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他点燃了蜡烛;他在打开的窗旁,手肘支在桌子上看书。各种各样的幻想从天而降,融入他的头脑。黑夜有奇妙的景色啊!传来低沉的响声,却不知来自哪里,只见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像火炭一样灼灼闪光,苍穹是漆黑的,繁星闪烁,妙不可言。
他看大军的战报,这是在战场上写就的荷马般的诗篇;他不时看到父亲的名字,到处是皇帝的名字;整个伟大的帝国在他眼前出现了;他感到胸中像海潮澎湃,涌起;他时时觉得父亲似气息,就在他身边,在他耳畔说话;他越来越感觉古怪;他似乎听到战鼓声、大炮声、喇叭声、营队有节奏的脚步声、骑兵遥远的沉闷的奔驰声;他不时朝天空抬起眼睛,朝无尽的深处眺望闪光的巨大的星系,然后目光又回到书上,在书中看到别的庞然大物隐约在蠕动。他的心揪紧了。他冲动起来,颤抖着,喘息着;突然,他不明白身上发生了什么,顺从什么,站了起来,向窗外伸出双臂,凝视黑暗、寂静、昏黑的无限、永恒的无边无际,喊道:“皇帝万岁!”
从这时起,不言自明了。科西嘉的妖怪、篡位者、暴君、成了妹妹情人的魔鬼、跟塔尔马学演戏的蹩脚演员、雅法城的下毒犯、老虎、波拿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他脑子里让位于一片隐约的闪光,恺撒的大理石像苍白的幽灵,在高不可及的地方辉映。对他父亲而言,皇帝只是一个受人赞美、甘愿肝脑涂地的敬爱统帅,对马里于斯来说,他更进一层。他是法国人继罗马人之后统治世界的命定设计师。他是旧世界崩溃的惊人策划者,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世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后继者,他无疑有缺点、错误甚至罪恶,就是说他也是人;不过,有错误仍然令人敬畏,有缺点仍然光芒四射,有罪恶仍然坚强有力。他是负有天命的人,迫使所有的民族说:“伟大的民族。”他更进一步;他是法兰西的化身,用手里的剑征服欧洲,以投射的光芒照亮世界。马里于斯在波拿巴身上看到耀眼的幽灵始终挺立在边境上,保卫着未来。他是专制者,但这是古罗马的独裁官,是共和国产生的专制者,概括了一场革命。对他来说,拿破仑变成了人—人民,就像恺撒是人—天主一样。
他看待拿破仑,如同一切新入教的人那样,他的转变使他入迷,他冲了进去,走得太远。他的天性如此;一旦来到斜坡,他就几乎不可能煞车。他染上了征战的狂热,在他的脑子里把对观念的热情复杂化了。他毫不发觉,他崇拜天才,也夹杂着崇拜武力,就是说,他在自己偶像崇拜的两个格子里,一个放进了神圣的东西,另一个放进了暴烈的东西。在有些方面,他出了别的错。他接受一切。在走向真理的途中有可能遇到谬误。他有一种来势汹汹的真诚,全盘接受一切。在他踏入的新路上,一面评判旧制度的错误,一面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他忽略了可减轻罪行的情节。
无论如何,他迈出了惊人的一步。他看到从前君主制垮台的地方,如今看到法兰西崛起了。他的方向改变了。日落变成了日出。他转过了身。
他身上完成了所有这些变革,而他的家庭却没有觉察。
在这隐秘的活动中,他剥掉了贵族、雅各派[31]和保王派的外衣,就完全抛掉了波旁派和极端派的旧皮,成了充分的革命者,彻底的民主派,接近共和派;他到金银匠河滨路的雕刻店,定了一百张名片,名字是:“马里于斯·蓬梅西男爵”。
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都围绕着他的父亲进行,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结果。只不过,由于他不认识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发给任何一个门房,便把名片都揣在兜里。
另外一种自然而然的后果是,随着他接近父亲及其身后名,接近上校为之战斗了二十五年的事物,他便远离他的外祖父。上文说过,吉尔诺曼的脾气早就一点不讨他喜欢。他们之间存在年轻人和轻浮的老人的种种不协调。吉龙特的快乐与维特的忧郁发生冲突,使之激化。只要政治见解和思想是一致的,就仿佛在一座桥上马里于斯和吉尔诺曼相遇。当这座桥倒坍时,就出现深渊。尤其是,马里于斯想到正是吉尔诺曼出于愚蠢的原因,无情地把他从上校身边夺走,就这样让父亲失去孩子,孩子失去父亲,便感到难以形容的反抗冲动。
由于对父亲的敬爱,马里于斯几乎发展到怨恨老外公。
上文说过,这一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只不过他越来越冷淡,吃饭时寡言少语,在家里时间极少。当他的姨妈为此责备他时,他很温顺,借口要学习、上课、考试、听讲座,等等。外祖父没有摆脱他不变的判断:“谈情说爱嘛!我了解。”
马里于斯不时要外出。
他旅行时间总是非常短,有一次他到蒙费梅,听从他父亲的遗言,他寻找从前滑铁卢战场那个中士,旅店老板泰纳迪埃。泰纳迪埃破产了,旅店关了门,不知道他的下落。马里于斯寻访了四天。
“他肯定把手边的事都撂下了,”外祖父说。
有人似乎注意到,他胸前的衬衫下有样东西,用黑丝带挂在脖子上。
七、追逐裙钗
我们提过一个枪骑兵。
他是吉尔诺曼的曾侄孙,离家在外,而且远离所有的家庭,过着驻防生活。泰奥杜尔·吉尔诺曼中尉具备英俊军官的所有条件。他有“小姐的身段”,有一种佩带军刀的威武姿势,髭须向上翘。他很少到巴黎,次数少得马里于斯从来没见过他。两个堂叔侄只知道名字。想必上文已经说过,泰奥杜尔是吉尔诺曼姨妈的宠儿,她喜欢他是因为看不到他。看不到,会令人设想尽善尽美。
一天早上,吉尔诺曼大小姐回到家里时,平日是平静的,现在却非常激动。马里于斯又刚刚向外祖父提出,要外出一下,还说,他打算当天晚上就动身。“去吧!”外祖父回答,吉尔诺曼先生耸了耸眉毛,独自儿说:“在外留宿,一犯再犯。”吉尔诺曼小姐非常困惑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在楼梯上发出一句感叹:“太过分了!”还有这句疑问:“可是,他究竟到哪里去呢?”她隐约看到多少属于不正当的偷情,有个女人躲在半明半暗中,一次约会,一个秘密,她不会反对戴上眼镜瞧个仔细。品味一下秘密,就像看到一场吵架那样新鲜;圣洁的心灵对此决不会厌恶。虔诚的密室里,对丑闻有好奇心。
因此,她朦胧地渴望了解这件事。
这种好奇引起的激动,有点打乱了她的习惯,为了分心,她就往自己的才能中逃避,她开始把帝国和复辟时期的一种车轮图案,从布上剪下来再绣上去。讨厌的活计,脾气不好的女绣工。当门打开时,她在椅子上已经坐了好几小时。吉尔诺曼小姐抬起头来;泰奥杜尔中尉站在她面前,向她行了个军礼。她发出快乐的叫声。人老了,一本正经,十分虔诚,又是姑婆;但看到一个枪骑兵走进房间,总是令人高兴的事。
“你来了,泰奥杜尔!”她叫道。
“顺路,姑婆!”
“拥抱我呀。”
“好呀!”
他拥抱了她。吉尔诺曼姑婆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
“你至少呆一星期吧?”
“姑婆,今天晚上我就得走。”
“不可能吧!”
“肯定得走。”
“留下吧,我的小泰奥杜尔,我求你啦。”
“心里想留,但军令不同意。事情很简单。要我们换防;我们一直在默伦,要把我们转移到加荣。从旧驻防地到新地方,要经过巴黎。我说过,我要去看我的姑婆。”
“这是你的辛苦费。”
她把十路易放到他手里。
“您是说让我快活一下吧,亲爱的姑婆。”
泰奥杜尔第二次拥抱她,她的脖子让他军服的饰带擦了一下,十分快意。
“你是骑马跟团队一起移防吗?”她问他。
“不,姑婆。我是要来看您。我特别准了假。我的勤务兵牵着我的马;我坐驿车来。对了,我要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表叔马里于斯·蓬梅西也外出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姑婆说,突然被搔到好奇心的痒处。
“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到驿站订了一个下层车厢座位。”
“怎么样呢?”
“有个旅行者已经来订过上层车厢的一个位子。我在本子上看到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马里于斯·蓬梅西。”
“坏东西!”姑婆叫道。“啊!你的表叔不像你是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真想不到他要在驿车上过夜!”
“像我一样。”
“但你是出于责任;他呢,是出于放荡。”
“天哪!”泰奥杜尔说。
对吉尔诺曼大小姐来说,这是出了件大事;她有了一个主意。倘若她是个男人,她会拍拍脑门。她责备泰奥杜尔:
“你知道你的表叔不认识你吗?”
“不知道。我呀,我见过他;但他不屑注意我。”
“你们就这样一起旅行吗?”
“他坐在顶层,而我坐在下层。”
“这辆驿车开到哪里?”
“开到昂德利。”
“马里于斯要到那里?”
“除非像我一样,半路下车。我呢,我在维尔农下车,换车到加荣。我不知道马里于斯的去向。”
“马里于斯!多么难听的名字!怎么想得出叫他马里于斯!而你呢,至少,你叫泰奥杜尔!”
“我更喜欢叫阿尔弗莱德,”军官说。
“听着,泰奥杜尔。”
“我听着,姑婆。”
“注意。”
“我在注意呢。”
“准备好了吗?”
“是的。”
“咦,马里于斯多次外出。”
“嘻,嘻!”
“他旅行。”
“啊,啊!”
“他在外面过夜。”
“噢,噢!”
“我们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名堂。”
泰奥杜尔怀着铁石心肠的平静回答:
“追逐裙钗嘛。”
他是皮笑肉不笑,显得自信,又添上一句:
“一个小姑娘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姑婆叫道,她以为听到吉尔诺曼先生说话,曾叔祖和曾侄孙几乎用同样方式说出“小姑娘”这个词,她感到不可抑制地有了信心。她又说:
“请你帮我们一个忙。跟踪一下马里于斯。他不认识你,你就好办了。既然有个小姑娘,想法看看这个小姑娘。你写信来告诉我们详情。这会让曾祖父高兴。”
泰奥杜尔对这种盯梢的事根本没有浓厚兴趣;但他对赠送十个路易非常感动,他以为路易会源源不断而来。他接受了任务,说道:“听您吩咐,姑婆。”他心里加了一句:“我成了监督的女傅了。”
吉尔诺曼小姐拥抱了他。
“你呀,泰奥杜尔,不会干这种荒唐事。你遵守纪律,你对军禁俯首听命,你是一个审慎的尽责的人,你不会离家去看一个轻佻的女人。”
枪骑兵做了个满意的鬼脸,就像卡尔图什[32]听到称赞他奉公守法一样。
这场谈话的当天晚上,马里于斯坐上这辆驿车,没有料到有一个监视他的人。至于监视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他扎扎实实地酣然大睡。阿耳戈斯[33]整夜打呼噜。
拂晓时,车夫叫道:“维尔农!维尔农站到了!到维尔农的旅客下车!”泰奥杜尔中尉醒了过来。
“好,”他咕哝道,还半睡半醒,“我在这儿下车。”
随后,他完全醒了,记忆逐渐清醒过来,他想起姑婆和十个路易,他要汇报马里于斯的所作所为。这使他笑了起来。
他也许已不在车里了,他想,一面重新扣好军服上衣。他可能已在普瓦西下车;他可能已在特里埃尔下车;如果他没在默朗下车,他可能已在芒特下车,除非他在罗尔布瓦兹下车,或者一直到帕西,换车往左到埃弗雷,或者往右到拉罗什-居伊荣。你紧追不舍吧,姑婆。见鬼,我给这个老太婆写什么呢?
这当儿,一条黑长裤从上层车厢下来,出现在下层车厢的窗口。
“会是马里于斯吗?”中尉说。
正是马里于斯。
车下有一个农村小姑娘混在马和车夫中间,向旅客兜售花卉。“买束鲜花送给您的太太吧,”她叫道。
马里于斯走近她,买下她篮子里最好看的鲜花。
“这一下,”泰奥杜尔跳下车来说,“可挑起了我的劲头。见鬼,他把这束鲜花献给谁呢?这束花那么好看,可要送给一个艳若桃李的女子呢。我想看看她。”
现在他不是出于委托,而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就像群犬为自身捕猎一样,他开始跟踪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根本没有注意泰奥杜尔。一些风雅的女人从驿车上下来;他不看她们。他好像不看周围。
“他真是痴情!”泰奥杜尔心想。
马里于斯走向教堂。
“妙极了!”泰奥杜尔寻思。“教堂!不错。约会加点弥撒作调料,是最好不过了。越过仁慈的天主送去秋波,没有什么更美妙了。”
马里于斯来到教堂,没有进去,而是绕到大殿的后面。他消失在半圆形后殿的墙垛角后。
“约会地点在外面,”泰奥杜尔说。“让我们看看那个小姑娘。”
他踮起靴尖,朝马里于斯拐过去的墙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吃惊地站住了。
马里于斯双手捧住额头,跪在一个墓穴的草丛中。他剥下一片片花瓣。墓穴一端突出的地方表明是坟头,有一根黑色的木十字架,白色的字写着这个名字:“上校蓬梅西男爵”。传来马里于斯的呜咽声。
小姑娘是一座坟。
八、大理石对花岗岩
马里于斯第一次离开巴黎,就是来这里。每次吉尔诺曼先生说:“他在外面过夜,”他是回到这里。
泰奥杜尔意外撞上一座坟,绝对困惑不解;他感到一种古怪的不快,无法分析,怎么把敬重一座坟同敬重一个上校结合起来。他退走了,让马里于斯独自呆在墓园中,退走是遵守纪律。死者戴着大肩章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要行个军礼。他不知道如何给姑婆写信,便打定主意索性不写;如果不是出于常见的鬼使神差,维尔农的这一场面几乎立即会在巴黎引起反响,泰奥杜尔发现了马里于斯的敬爱行为,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马里于斯第三天一大早从维尔农回到外祖父家,因在驿车上度过两夜而疲惫了,感到需要去学一小时游泳来弥补睡眠,便迅速上楼到他的房间,只来得及脱下旅行的礼服和挂在脖子上的黑带子,好赶往浴场。
吉尔诺曼先生像所有身体硬朗的老人,很早起床,听到了马里于斯回家,匆匆上楼,尽他的老腿最快的速度,爬上通到马里于斯所住阁楼的楼梯,想拥抱他一下,拥抱时问问他,想知道他到哪里去。
但年轻人下楼的时间比八旬老人上楼的时间少,当吉尔诺曼老爹走进阁楼时,马里于斯已经不在了。
床没有翻乱,床上随便摊着礼服和黑带子。
“我有这些更好,”吉尔诺曼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客厅,吉尔诺曼大小姐已经坐在那里,绣着车轮图案。
他得意洋洋地进来。
吉尔诺曼先生一手拿着礼服,另一只手拿着黑带子,叫道:
“胜利啦!我们就要摸到秘密!就要知道底细!摸到这个滑头小子的风流韵事!掌握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确实,一只黑色驴皮盒很像一枚勋章,挂在带子上面。
老人拿着这只盒子,注视了一会儿,没有打开,神态像一个可怜的饿鬼,看着一顿可能为他准备的丰盛晚餐,从他鼻子底下端走,于是混杂了高兴、快乐和愤怒。
“里面显然是一幅肖像。我在行。贴胸带着。他们多蠢呀!多可恶的放荡女人,真要叫人发抖!今日的年轻人趣味这样恶劣!”
“看一看吧,父亲,”老姑娘说。
一按弹簧,盒子打开了。他们只找到一张仔细折叠好的纸。
“老一套,”吉尔诺曼先生哈哈大笑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一封情书!”
“啊!我们来看看!”姨妈说。
她戴上眼镜。他们打开纸,看到:
“我儿亲阅: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王朝否认我这个以鲜血获得的称号,我儿则可承袭。无疑他会当之无愧。”
父女二人的感觉难以言传。他们觉得冰凉,仿佛被死人的头吹了一口气似的。他们没有交换过一句话。只是吉尔诺曼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那个操刀手的笔迹。”
姨妈审视这张纸,翻过来覆过去看,然后放回盒子里。
这时,一个长方形的蓝纸小包,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掉下来。这是马里于斯的一百张名片。她递给了吉尔诺曼先生,他看到:“马里于斯·蓬梅西男爵”。
老人打铃。尼科莱特来了。吉尔诺曼拿起带子、盒子和礼服,统统扔到客厅当中的地上,说道:
“把这些破烂拿走。”
一小时在死寂中过去了。老人和老姑娘背对背坐着,各自想心思,也许想的是同一件事。过了一小时,吉尔诺曼姨妈说:
“真够瞧的!”
不久,马里于斯出现了。他回来了。甚至还没有越过客厅的门,他就看到外祖父手里拿着他的一张名片,外祖父一看到他,便带着有产者嘲弄人、压倒人的高傲神态叫道:
“嘿!嘿!嘿!嘿!嘿!现在你是男爵了。我祝贺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里于斯微微红了脸,回答道:
“意思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尔诺曼先生不笑了,严厉地说:
“你的父亲是我。”
“我的父亲,”马里于斯低垂眼睛,神态严峻,“这是一个平凡而勇敢的人,为共和国和法国辉煌地效过力,他在人类经历过的最伟大的时期表现出色,他在军营中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白天在枪林弹雨下,黑夜在雪地里、烂泥里、雨水中,他夺过两面军旗,受过二十次伤,死后被人遗忘、抛弃,他只有一个错,就是太爱两个忘恩负义的人,他的国家和我!”
这超过了吉尔诺曼先生能容忍听到的限度。听到“共和国”这个词,他站了起来,或者说得准确点,直挺挺地站着。马里于斯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老保王派的脸上产生风箱在热炭上吹气的效果。他从阴沉变成通红,从紫红变成火烧火燎似的。
“马里于斯!”他嚷道。“可恶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不想知道!我压根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他!但我所知的是,那些人全是无耻之徒!都是无赖、杀人犯、戴红帽子、盗贼!我说都是!我说都是!我都不认识!我说都是!你听见吗,马里于斯!你看清了,你是什么男爵,就像我的拖鞋一样!这都是给罗伯斯比尔效过力的强盗!都是给波—拿—巴效过力的强盗!都是出卖、出卖、出卖了他们合法的国王的逆种!都是在滑铁卢战场上,面对普鲁士人和英国人逃命的懦夫!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如果令尊大人也在里面,我就不知道了,我很遗憾,活该,恕敝人直言!”
现在轮到马里于斯成了炭火,而吉尔诺曼先生是风箱。马里于斯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头脑火热。他是看着人把自己的圣饼乱扔的教士,看着行人往自己的偶像吐痰的苦行僧。他不能容忍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而不受惩罚。但怎么办呢?他的父亲刚被踩在脚下,而且当着他的面被践踏,被谁?被他的外祖父。怎样才能为这个报仇而不冒犯另一个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他同样不能不为父亲报仇。一方面是神圣的坟墓,另一方面是苍苍白发。这一切在他脑袋里翻腾,他一时像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老外公,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打倒波旁王室,还有路易十八这头肥猪!”
路易十八死了四年,但这对他来说是一样的。
老人的脸本来是通红的,猛然间变得比他的头发还白。他转向放在壁炉上的德·贝里公爵的胸像,庄重得出奇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慢慢地,一言不发地,两次从壁炉走到窗口,又从窗口走到壁炉,穿过整个大厅,就像一尊石像走路,踩得地板嘎吱响。到第二次时,他俯身对着面对冲突像老绵羊一样惊呆的女儿,带着近乎平静的微笑对她说:
“一位像先生那样的男爵和一个像我那样的市民,不能呆在同一个屋顶下。”
突然,他挺起身来,苍白,颤抖,可怕,由于愤怒的骇人辐射,额角胀大了,他向马里于斯伸出手臂,喊道:
“滚出去。”
马里于斯离开了家。
翌日,吉尔诺曼先生对女儿说:
“您每隔半年给这个吸血鬼寄去六十皮斯托尔[34],再也不要对我提起他。”
他还有无穷的怒火无处发泄,也不知怎么办,在三个多月里继续称女儿为您。
马里于斯也愤怒地走了。应该指出,有一个情况更加激怒了他。总是有这种小小的不幸使家庭风波变得更加复杂。虽然说到底错误没有增加,怨恨却增加了。尼科莱特按照外祖父的吩咐,匆匆地把马里于斯的“破烂”拿回他的房间,却没有发觉,可能把放着上校遗书的黑驴皮盒掉在阁楼幽暗的楼梯上。这张纸和圆盒都找不到了。马里于斯确信,他从那天起所称的那位“吉尔诺曼先生”,把“他父亲的遗嘱”扔到火里了。他背得出上校所写的几行字,因此,什么也没有丢掉。纸、字迹,这神圣的遗物,一切都藏在他心里。别人奈何得了吗?
马里于斯走了,没说他去哪里,也不知他去哪里,带着三十法郎,他的怀表,旅行包里放着几件衣服。他登上一辆出租马车,按时计费,随意朝拉丁区驶去。
马里于斯后来怎样呢?
[1]德索尔于1818年12月至1819年11月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德卡兹任内政大臣;德泽尔任司法大臣。
[2]“须更换土壤,温室、屋子也换过”玩弄谐音,意为“须更换德索尔,德泽尔、德卡兹也换过”。
[3]这三人都是贵族院议员,他们的名字连成句子,意为“达玛杀死古维荣·圣西尔”。
[4]《一切都会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这里将“达官贵人”改成“波拿巴分子”。
[5]福阿代斯是帝国时期的司法官,因债务被巴斯蒂德和若西翁杀害,这一案件引起很大反响。
[6]项链事件,路易十六时期,罗昂红衣主教想讨好王后,在拉莫特-瓦鲁亚伯爵夫人的怂恿下买了一副钻石项链,弄巧成拙,伯爵夫人被判杖刑和打烙印,关进监狱。
[7]沃贝尼埃夫人即杜巴里夫人。她的教父让·杜巴里是她的大伯父,他和黎世留元帅共同斡旋,使她成为国王的情妇。
[8]瓦鲁亚是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从1328年至1589年)。
[9]去掉前缀,意为上绞刑。
[10]苏朗日·博丹(1774—1846),法国一个园艺学派的创始人。
[11]赫德逊·劳(1769—1844),英国将军,负责看守拿破仑。
[12]弗拉米尼努斯,古罗马将军,卒于公元前175年。公元前197年任执政官,最后打败汉尼拔。
[13]圣乔治节在4月23日,是蓬梅西的本名节。
[14]拉丁文,愿他们安息。
[15]法国大革命时期,神职人员必须宣誓遵守新宪法。
[16]特雷斯塔荣,雅克·杜蓬的绰号,在尼姆实行白色恐怖的主谋之一。
[17]拉丁文,圣徒的辩护士。
[18]拉丁文,名义。
[19]伯尼奥(1761—1835),在帝国时期是高级官员,归顺复辟王朝。
[20]德·龙格维尔公爵夫人(1619—1679),德·舍弗勒兹公爵夫人(1600—1679),参加投石党人运动,反对首相。
[21]篡位者,指拿破仑。
[22]马图扎莱姆,意为老寿星,据《旧约》,他活了969岁;埃皮梅尼得斯,公元前希腊哲学家,据传他在山洞里睡了五十七年。
[23]司卡班,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的主人公,是个爱捉弄主人的仆人。
[24]马坦维尔(1776—1830),极端保王派,《白旗报》创办者。
[25]菲叶维,极端保王派,平庸的小说家。
[26]阿吉埃,起先是保王派,从一八二四年起,在议会中成为中间派首领。
[27]柯尔奈,《法兰西报》的主编。
[28]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第二次返回巴黎,无双议院迫害拿破仑部下;1816年9月5日,解散无双议院。
[29]布维纳战役,1214年7月27日,法国国王奥古斯特在北部的布维纳,打败日耳曼皇帝奥托四世。
[30]圣会,建立于1801年,1809年取消,1814年重建,被看成是政府的秘密组织,1830年解散。
[31]雅各派,英国1688年革命后,继续拥护雅各二世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称为雅各派。
[32]卡尔图什(1693—1721),法国匪首。
[33]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奉天后之命看守被变成小母牛的伊娥。他睡觉时闭五十只眼睛,睁五十只眼睛。
[34]皮斯托尔,法国古币,皮斯托尔相当于10利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