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何进入修道院
正如割风所说的,让·瓦尔让进入这座修院,是“从天而降”。
他从波龙索街拐角翻墙进入园子。他在黑夜里听到天使合唱的圣歌,是修女在唱晨经;他在黑暗中看到的那个大厅,就是教堂;他看到的那个趴在地上的幽灵,是在行赎罪礼的修女;使他十分诧异的铃声,是系在割风老爹膝盖上的铃铛。
柯赛特睡好以后,让·瓦尔让和割风像读者所看到的那样,在烧得很旺的木柴前喝酒,吃一块奶酪;破屋里惟一的一张床由柯赛特占了,他们就分头倒在一捆麦秸上。合上眼之前,让·瓦尔让说:“今后我只得呆在这里。”这句话在割风的脑袋里萦绕了一夜。
说实在的,他们俩都没有睡着。
让·瓦尔让感到自己暴露了,沙威在追捕他,他明白,如果他和柯赛特回到巴黎市区,他们就完了。既然一股风把他吹到这座修道院里,让·瓦尔让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下来。然而,一个不幸的人处在他的地位,这座修道院既极危险又极安全;危险是因为没有人能进来,要是有人发现他,就是现行犯罪,让·瓦尔让从修道院到监狱只一步之遥;安全是因为一旦能被接纳和呆下去,谁会来这里寻找呢?住在一个不可能留下来的地方,这就得救了。
割风那边却伤透了脑筋。他先是感到一点也弄不明白。马德兰先生怎么会来到这里,有墙相隔呀?修道院的墙跨不进来。他带着一个孩子怎样进来的?不可能抱着一个孩子爬越一堵陡峭的墙呀。这个孩子是什么人?他们俩从哪里来的?自从割风来到修道院,他就再没有听说过滨海蒙特勒伊,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马德兰老爹这副神态使他不敢提问题;再说,割风心里想,不能盘问一个圣人。马德兰先生对他保持全部威信,不过,从让·瓦尔让透露出来的几句话中,园丁以为可以下结论,由于时运不济,马德兰先生可能破产了,受到债主的追逐;或者他在政治事件中受到牵连,要躲起来;割风对这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他像许多北方农民一样,有波拿巴分子的老根底。马德兰先生躲起来,把修道院作为栖身地,很简单,他想呆在这里。但割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德兰先生来到这里,还带了这个小姑娘。割风看到他们,摸得到他们,同他们说话,却难以相信是事实。不可理解的事刚闯进了割风的破屋。割风瞎猜了半天,摸不着头绪,除了这一点:“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仅仅这点确信就够了,他下定了决心。他寻思:这次轮到我了。他在心里补充说:马德兰先生钻到大车下把我拖出来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决定要救马德兰先生。
但他还是想了很多问题,自己做了回答:“他救过我,如果他是小偷,我要救他吗?还要救。如果他是杀人犯,我要救他吗?还要救。既然他是个圣人,我要救他吗?还要救。”
可是把他留在修道院里,这是多大的难题啊!面对这几乎异想天开的打算,割风毫不退缩;这个可怜的皮卡第农民,只有他的忠心、善良的愿望,还有这次用来侠义相助的乡下老农的精细,此外别无梯子,却要努力攀越修道院难以逾越的障碍和圣伯努瓦教规的悬崖陡壁。割风老爹是一生自私的老头,到了晚年,瘸腿成了残废,在世上无所牵挂,对感恩图报觉得不错,看到有好事要做,便要扑过去,犹如垂死的人手里碰到一杯好酒,从来没有尝过,便贪婪地一饮而尽。还可以说,好几年以来他在修道院里呼吸到的空气,把他身上的个性都泯灭了,最后使他感到做随便哪一件好事都是必要的。
因此,他下定了决心:对马德兰先生忠心耿耿。
我们刚才称他为“可怜的皮卡第农民”。这个称谓是正确的,但不完全。从我们叙述的这个故事来看,有必要了解一点割风老爹的品貌。他是农民,但他做过办公证事务的人员,这就在他的精细之外加上能言善辩,在他的天真之外加上洞察力。出于各种原因,他做生意失败了,从办公证事务掉到做赶大车的,干粗活。但是,尽管他认为对马要又骂又鞭打,他内心还是个办公证事务的人。他有一些天赋的才干;他不说不符合动词变位的句子;他会闲谈,这在村里是罕见的;别的老乡这样说他:他说话几乎像戴礼帽的先生。割风确实属于这种人:上世纪的揶揄话称为“半城里人半乡下人”;从城堡下降到茅屋所用的隐喻,在平民的语汇中贴上这样的标签:“有点乡巴气,有点市井气;胡椒加盐。”割风尽管命途多舛,衣衫破烂,一把老骨头,但却是直肠子,十分戆直;这种宝贵的品质,不会让人变坏。他的缺点和恶习,也是有的,但都在表面;总之,他的品貌能给观察他的人以好感。这副老脸的额头上,没有一条令人不快的皱纹,意味着凶狠或愚蠢。
割风老爹一夜想了很多,天亮时,他睁开眼睛,看到马德兰先生坐在麦秸上,望着柯赛特沉睡。割风坐了起来,说道:
“既然您在这里,您怎么才能再进来呢?”
这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让·瓦尔让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两个老头商量起来。
“首先,”割风说,“您不能走出这个房间。包括小姑娘和您。一踏入园子,我们就完蛋了。”
“不错。”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来得时机很好,我想说很坏,有一个嬷嬷病得很重。这样,别人不太顾到我们这边。看来她快死了。要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院乱成一团,在忙这件事。要走的人是个圣女。其实,这里的人都是圣人。她们和我之间所不同的是,她们说:我们的修行室,而我说:我的窝。要为垂死的人念祷文,还要为死者祈祷。今天,我们在这里会很安静;但我不能保证明天。”
“可是,”让·瓦尔让指出,“这间破屋缩在墙角里,藏在废墟中,还有树,修道院里的人看不到。”
“我还要说,修女从来不走近这里。”
“不就得了?”让·瓦尔让说。
问号强调这个:不就得了,意味着:我觉得可以躲藏在这里。割风回答这个问号说:
“还有小的。”
“什么小的?”让·瓦尔让问。
正当割风张口要解释刚才说的那句话,钟敲响了一下。
他向让·瓦尔让示意倾听。
“修女死了,”他说。“这是丧钟。”
钟敲响了第二下。
“这是丧钟,马德兰先生。在二十四小时内每隔一分钟敲一次,直到遗体运出教堂。啊,又在敲钟。课间休息的时候,只要有一只球滚动,她们就不顾禁令,跑过来寻找和乱翻。这些小天使都是鬼丫头。”
“什么人?”让·瓦尔让问。
“小姑娘。您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她们会叫:瞧,一个男人!不过今天没有危险。没有课间休息。白天都要祈祷。您听到钟声了。我对您说过,每分钟敲一下。这是丧钟。”
“我明白了,割风老爹。有寄宿女生。”
让·瓦尔让暗忖:
“柯赛特的教育是现成的。”
割风感叹道:
“当真!有小姑娘!她们围住您乱嚷嚷!一哄而散!这里,男人是瘟疫。您看,他们把一只铃铛系在我的脚上,就像系在猛兽身上。”
让·瓦尔让越来越陷入沉思。“这个修道院救了我们,”他喃喃地说。然后他提高了声音:
“不错,留下来是难题。”
“不,”割风说,“出去才难呢。”
让·瓦尔让感到血涌向心脏。
“出去!”
“是的,马德兰先生,要回来,必须先出去。”
又敲了一下丧钟,割风接着说:
“不能就这样让人找到您在这里。您从哪里来?对我来说,您从天而降,因为我认识您;但对修女呢,从大门才能进来。”
突然,传来另一只钟敲出相当复杂的钟声。
“啊!”割风说,“敲钟召集有选举权的嬷嬷。她们要开教务会。有人死了总要开教务会。她在天亮时死的。一般是在天亮时死人。您从哪里进来的,为什么不能从原地出去呢?嘿,并不是要问您这个问题,您从哪里进来的?”
让·瓦尔让变得脸色苍白。一想到要返回那条可怕的街,就让他不寒而栗。试想,逃出一座虎豹成群的森林,一到外边,有个朋友却劝您回去,这是什么滋味吧。让·瓦尔让想象所有的警察还在街区里搜索,到处是监视的警察和岗哨,可怕的手伸向他的衣领,也许沙威就呆在十字路口的拐角上。
“不行!”他说。“割风老爹,就算我是从天而降好了。”
“我是相信的,我是相信的,”割风又说。“您不需要对我这样说。善良的天主可能把您抓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再把您放了。不过,他本来想把您放在一个修士院里;他搞错了。咳,又敲了一下钟声,这是通知看门人去通报市政府,让它派来验尸医生。这些都是死了人的仪式。这些善良的嬷嬷,她们不喜欢这种拜访。医生什么也不相信。他揭开面纱。他有时甚至揭开别的东西。这回她们倒很快派人去叫医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的小姑娘始终睡着。她叫什么名字?”
“柯赛特。”
“这是您的女儿?看来您是她的爷爷吧?”
“是的。”
“对她来说,离开这里很容易。我的便门通院子。我一敲门,看门人就开门。我背上背篓,小姑娘呆在里面。我出门去。割风老爹背着背篓出去,这很平常。您吩咐小姑娘别作声。她头上盖上一块防雨布,一会儿我就来到绿径街,把她放到一个好朋友家里,她是开水果店的老女人,耳朵聋了,家里有张小床。我在水果店老板娘的耳朵里喊,这是我的一个侄女,要她照顾到明天。然后,小姑娘同您一起回来。因为我会让您回来。需要这样做。可是您呢,您怎样才能出去?”
让·瓦尔让摇了摇头。
“不能让人看到我。关键就在这里,割风老爹。您要找到一个办法,让我出去,就像把柯赛特藏在背篓里,再盖上一块防雨布。”
割风用左手中指搔了搔耳根,表明束手无策。
第三下钟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验尸医生走了,”割风说。“他看过了,说道:她死了,没错。医生签发了上天国的通行证,丧仪馆就送一口棺材来。如果死的是嬷嬷,就由嬷嬷们来埋葬;如果死的是修女,就由修女来埋葬。然后,我敲钉子。这属于我园丁的份内事。园丁也算是掘墓工。尸体放在与街相通的教堂低矮大厅里,除了法医,别的男人不能进去。我不把装殓工和我算在男人之内。我就在这个大厅里给棺材敲钉子。装殓工把尸体抬走,车夫,上路吧!就这样上天堂了。运来时是只空盒子,装上东西再运走。这就是所谓埋葬。唱哀悼经。”
一柱平射进来的阳光掠过柯赛特的脸,睡熟的她微微张开嘴,神态像浴满阳光的天使。让·瓦尔让开始凝视她。他不再听割风讲话。
没有人听,这不是不说话的理由。正直的老园丁平静地继续啰嗦下去:
“在沃吉拉尔墓地挖个坑。据说要取消沃吉拉尔墓地了。这是个老墓园,不合规格,外表难看,快要退休了。很遗憾,因为这块墓园很方便。我在那里有一个朋友,梅蒂埃纳老爹,是个掘墓工。这里的修女有个特权,就是在天黑运到这个墓园。这是警察厅专为她们做出的一项决定。可是,从昨天以来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马德兰老爹又……”
“埋葬了,”让·瓦尔让苦笑着说。
割风顺势说:
“当然!如果您长期呆下去,那真要埋葬了。”
响起第四下钟声。割风赶紧从钉子上取下系着铃铛的皮带,系在膝盖上。
“这回该我了。院长嬷嬷在叫我。好啊,皮带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别动,等着我。有别的事。如果您饿了,那边有酒、面包和奶酪。”
他走出破屋,一面说:“来啦!来啦!”
让·瓦尔让看到他匆匆穿过园子,瘸腿走得也就只能这样快了,一面看看旁边的瓜田。
割风老爹一路上吓得修女四散逃走,不到十分钟,他轻轻敲了一下门,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意思是说:“请进。”
这扇门是接待室的门,专为园丁来干活的。接待室通会议室。女院长坐在接待室惟一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割风。
二、割风面对困难
某些性格和某些职业的人,尤其是教士和修女,遇到危急情况,神情激动和严肃,这是很特别的。正当割风进来时,这种双重的专注神态就刻印在院长的脸上。她是才貌双全的德·布勒默尔小姐,纯洁嬷嬷,平时是很快乐的。
园丁胆怯地致意,站在门口。院长在数念珠,抬起眼睛说:
“啊!是您,风老爹。”
这种简称在修道院通用惯了。
割风再施礼。
“风老爹,我把您叫来了。”
“我在这里,尊敬的嬷嬷。”
“我有话对您说。”
“而我呢,我这方面,”割风大胆地说,而内心对此却害怕,“我有事要禀告尊敬的嬷嬷。”
院长望着他。
“啊!您有情况要告诉我。”
“一个请求。”
“那么,说吧。”
割风老头做过公证事务员,属于沉得住气的乡下人。有点无知,却很灵巧,这是一种力量。不加怀疑,就会上当。两年多来,住在修道院里,割风待人处事是成功的。他总是独处,忙于园务,无事可做时便很好奇,由于他隔开一段距离看到这些戴着面纱的女人来来去去,面前只有一些幽灵在活动。他很专注,又很敏锐,终于给这些幽灵赋予血肉,对他来说,这些死人是活着的。他像一个聋子一样,目力看得更远,又像瞎子一样,听力尤其灵敏。他致力于辨清不同钟声的含义,他做到了,以至谜一样的沉默的修道院对他一无秘密;这个斯芬克司在他耳畔诉说各种秘密。割风知道一切,隐藏一切。这是他的机灵之处。整个修道院都认为他愚蠢。在宗教上这是个重大优点。有选举权的嬷嬷看重割风。这是个好奇的聋子。他得到信赖。再说,他守规矩,出门只是为了果园和菜园非办不可的事。他行动谨慎也得到公认。但他仍然能让两个人套出话来:修道院里的看门人,他知道接待室的特殊情况;墓地里的掘墓工,他知道墓园里的怪事;这样,他在修女生活的地方,有双重的光芒,一个投向生活,另一个投向死亡。可是他决不滥用。修会很看重他。他年迈、跛脚,目力不济,或许有点聋,有那么多优点!很难找到代替他的人。
老头带着受人尊重的信心,对尊敬的院长讲了一大通话,像乡下人那样既含混又深刻的话。他久久地谈到自己的年龄、残废、岁月今后加倍地压在他身上,活计不断增加,园子很大,要熬夜,比如上一夜,他趁有月亮要给瓜田盖草席,最后他谈到他有一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一个不年轻的兄弟,——(院长动了第二下,不过这是放心的动作)——如果院里愿意的话,他的兄弟可以和他住在一起,给他帮忙,他是个出色的园丁,修会得益不浅,他兄弟的活计干得比他好;——另外,要是不接受他兄弟的话,他这个哥哥感到体衰力弱,顶不下去,非常遗憾,他不得不离开了;——他的兄弟有一个小女儿,带在身边,想在修院里培养她信仰天主,谁知道呢,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修女。
他说完以后,院长停止数念珠,对他说:
“今天晚上之前,您能搞到一根粗铁棍吗?”
“干什么呢?”
“做杠杆。”
“找得到,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不多说一句话,站了起来,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会议室,有选举权的嬷嬷可能聚集在那里。割风是独自一人。
三、纯洁嬷嬷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院长回来了,在椅子上坐下。
两个对话人好像都有心思。我们尽可能把对话速记下来。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您熟悉小教堂吗?”
“我有一个小间,可以听弥撒和日课。”
“您进过合唱室干活吗?”
“进过两三次。”
“这件事要撬起一块石头。”
“石头很重吗?”
“在祭坛旁那块石板。”
“封闭地下室的石块吗?”
“是的。”
“这种情况,最好有两个人。”
“升天嬷嬷像男人一样强壮,可以帮你。”
“一个女人总不如一个男人。”
“我们只有一个女人帮您。每个人尽力而为。马比荣[1]发表了圣贝尔纳的四百十七封信,梅尔洛努斯·霍尔蒂乌斯只发表了三百六十七封信,而我决不因此藐视梅尔洛努斯·霍尔蒂乌斯。”
“我也一样。”
“可贵的是尽力而为。一个修道院不是工地。”
“而一个女人总不如一个男人。我的兄弟很强壮!”
“再说您有一根杠杆。”
“一把钥匙开一扇门。”
“有一个铁环。”
“我把杠杆穿过去。”
“石板可以转动。”
“很好,尊敬的嬷嬷。我会打开地下室。”
“有四个唱诗嬷嬷帮助您。”
“地下室打开以后呢?”
“还要再盖上。”
“就这些?”
“不。”
“请您给我吩咐,尊敬的嬷嬷。”
“风老爹,我们信赖您。”
“我在这里什么事都可以做。”
“要守口如瓶。”
“好的,尊敬的嬷嬷。”
“地下室打开以后……”
“我再把它封上。”
“不过,在这之前……”
“怎么样,尊敬的嬷嬷?”
“要放下去一点东西。”
出现了沉默。院长撅了一撅下嘴唇,好似犹豫不决,打破了沉默。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上有一个嬷嬷去世了。”
“不知道。”
“您没有听到钟声吗?”
“在园子尽头什么也听不见。”
“当真?”
“我几乎听不清叫我的钟声。”
“天亮时她过世了。”
“再说,今天早上,风不往我这边吹。”
“这是受难嬷嬷。有福的人。”
院长沉默不语了,翕动着嘴唇,仿佛在默念祷文,然后又说:
“三年前,仅仅是为了看受难嬷嬷祈祷,有一个让森派教徒德·贝图纳夫人,皈依了正统派。”
“啊,是的,我现在听到了丧钟,尊敬的嬷嬷。”
“嬷嬷们把她搬到了通教堂的太平间。”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别的男人都不能,也不应该进入这个房间。您要看管好,要是有个男人进入太平间,那就好看了!”
“决不行!”
“什么?”
“决不行!”
“您说什么?”
“我说决不行。”
“决不行什么?”
“尊敬的嬷嬷,我没说决不行什么,我说决不行。”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说决不行?”
“是按您的说法,尊敬的嬷嬷。”
“可是我没有说决不行。”
“您没有说过,但我是按您的说法。”
这当儿,敲响了九点钟。
“早上九点钟和每一点钟,圣坛上的圣体都要受到赞美和崇拜,”院长说。
“阿门,”割风说。
报时间的钟声敲得恰是时候,打断“决不行”的谈话。没有钟声,恐怕院长和割风决不会摆脱这团乱麻。
割风擦擦脑门。
院长又默祷了一会儿,大概是祈祷,然后提高了声音。
“受难嬷嬷生前感化了不少人;她去世后会显灵的。”
“她会显灵的!”割风亦步亦趋地回答,尽力不再出错。
“风老爹,修会通过受难嬷嬷得到祝圣。无疑,决不是人人都像贝吕尔红衣主教那样做圣弥撒时灵魂升天,当时他说:Hanc igitur oblationem.[2]虽然受难嬷嬷没有达到那样的幸福,她的去世也是很宝贵的。她直到临终时神志仍然清醒。她对我们说话,然后她对天使说话。她有遗言给我们。如果您有点信仰,如果您曾在她的修行室里,她触到您的腿,就会治愈您。她微笑着。大家感到她在天主身上复活了。她撒手人寰,有着上天堂的迹象。”
割风以为悼词结束了。
“阿门,”他说。
“风老爹,应该实现死者的遗愿。”
院长拨了几颗念珠。割风沉默不语。她又说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位神职人员,他们为我主效力,撰写教士生平,成果斐然。”
“尊敬的嬷嬷,在这里比在园子里丧钟听得清。”
“再说,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死者,她是一个圣女。”
“像您一样,尊敬的嬷嬷。”
“她在自己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得到教皇庇护七世的特许。”
“就是他给皇……波拿巴加冕。”
对割风这样一个灵活的人来说,他的回忆不合时宜。幸亏院长全神贯注,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继续说: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卡帕多基亚[3]的大主教圣迪奥多尔希望在他的墓碑上写一个字:Acarus,[4]意为蚯蚓;别人照办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尊敬的嬷嬷。”
“阿奎拉修道院院长,那个幸运的梅佐卡纳,要求葬在绞架下;别人照办了。”
“这是真的。”
“台伯河入海口的波尔主教圣泰伦斯,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弑君者坟上的标志,希望行人在他的坟上啐唾沫。别人照办了。必须顺从死者遗愿。”
“但愿如此。”
“出生在法国蜂岩附近的贝尔纳·吉多尼的遗体,不顾卡斯蒂叶国王的反对,按他的吩咐抬到里摩日的多明我会的教堂,尽管他是西班牙图伊的主教。能说这不对吗?”
“当然不能,尊敬的嬷嬷。”
“这件事得到普朗塔维·德·拉福斯的证实。”
院长默默地拨了几颗念珠,又说:
“风老爹,受难嬷嬷要葬在她睡了二十年的棺材里。”
“不错。”
“这是继续长眠。”
“我要把她钉在这副棺材里吗?”
“是的。”
“我们把殡仪馆的棺材撇在一边吗?”
“正是。”
“我听从尊敬的修会的吩咐。”
“四个唱诗嬷嬷会帮助您。”
“帮助我钉棺材?我不需要她们。”
“不是。帮助您把棺材放下去。”
“放到哪里?”
“放到地下室。”
“什么地下室?”
“在祭坛下。”
割风吓了一跳。
“祭坛下的地下室!”
“是在祭坛下。”
“可是……”
“要顺从死者的遗愿。葬在小教堂祭坛下的地下室,决不到俗人的墓地去,死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这是受难嬷嬷的最高遗愿。她要求,也就是吩咐我们这样做。”
“但这是禁止的。”
“是人禁止,而天主却这样下令。”
“要是让人知道呢?”
“我们信赖您。”
“噢,我呀,我是您的墙上的一块石头。”
“教务会开过了会。我刚才征询过有选举权的嬷嬷,她们经过商议,决定按照受难嬷嬷的遗愿,把她的棺材葬在祭坛下。风老爹,请想想,这里会显灵的!对修会来说,多么为天主增光啊!从坟墓中出现奇迹。”
“可是,尊敬的嬷嬷,如果卫生委员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第二在墓地上顶住了君士坦丁·波戈纳特[5]。”
“但是警察分局局长……”
“肖诺德梅尔,君士坦丁帝国时期进入高卢的德意志七王之一,特谕承认修士可以埋葬在修道院,也就是在祭坛下。”
“但是警察厅的警探……”
“在十字架面前,尘世毫不足道。查尔特勒修会第十一任会长马丁,为他的修会选定这句箴言:Stat crux dum volvitur orbis.[6]”
“阿门,”割风说,每当他听到拉丁文,坚定不移地用这种办法应付。
沉默过久的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听众。古代雄辩术大师吉姆纳托拉出狱那天,脑袋里积满了二难推理和三段论法,遇到第一棵树便停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千方百计要说服大树。院长平日受到沉默这堤坝的阻挡,她的水库装得太满了,她站了起来,像开了闸门似的滔滔不绝地大声说起来:
“我右边有伯努瓦,左边有贝尔纳。贝尔纳是什么人?他是克莱尔沃的第一任修道院院长。布戈涅的封塔纳是个受到祝福的地方,因为他出生在那里。他的父亲叫泰塞兰,他的母亲叫阿莱特。他在西托创业,在克莱尔沃达到顶点;他由萨奥纳河畔的沙隆主教吉约姆·德·尚波任命为修道院长;他有七百个初学修士,创建了一百六十座修道院;一一四〇年,他在桑斯主教会议上驳倒了阿贝拉尔[7],还驳倒了皮埃尔·德·布吕伊和他的学生亨利,还有所谓使徒派的另一伙旁门邪道;他驳得阿尔诺·德·布雷斯哑口无言,痛斥屠杀犹太人的僧侣拉乌尔,控制了一一四八年的兰斯主教会议,提议惩罚了普瓦蒂埃的主教吉尔贝·德·拉波雷和埃昂·德·莱图瓦尔,调解了王公之间的争端,开导了青年路易国王[8],给教皇欧仁三世出谋划策,处理过圣殿骑士团,宣扬过十字军东征,一生中有二百五十次显灵,有过一天显灵三十九次。伯努瓦是什么人?他是卡散山的主教;他是修道神圣的第二位建立者,西方的巴齐勒[9]。他的教派产生过四十位教皇、两百位红衣主教、五十位族长、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个皇帝、十二个皇后、四十六个国王、四十一个王后、三千六百个敕封的圣徒,延续了一千四百年。[10]一方面是圣贝尔纳;另一方面是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方面是圣伯努瓦;另一方面则是路政局视察员!国家、路政、殡仪馆、规章、行政机构,我们难道不了解?任何行人看到粗暴对待我们都会愤慨。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化作尘埃献给耶稣基督!您的卫生局是大革命的创造,天主要从属于警察分局长;这就是我们的世纪。保持沉默,割风!”
割风像淋了一身,很不自在。院长继续说:
“修道院的丧葬权不容他人置疑。否认的只有狂热的人和骑墙派。我们生活在极端混乱的时代。该知不知,不该知却知。卑劣无耻,亵渎宗教。在这个时代,有的人分不清圣贝尔纳的伟大和穷苦天主教的贝尔纳,后者是生活在十三世纪的善良教士。还有的人亵渎宗教,竟至于将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相提并论。路易十六只是一个国王!我们不可亵渎天主啊!正确与否都没有了。人们知道伏尔泰的名字,却不知道赛查·德·布斯[11]的名字。但赛查·德·布斯获得真福,而伏尔泰是个不幸的人。前任大主教、佩里戈红衣主教,甚至不知道沙尔·德·贡德朗接替了贝吕尔,弗朗索瓦·布尔古安接替了贡德朗,让·弗朗索瓦·塞诺接替了布尔古安,圣马尔特的父亲接替了让·弗朗索瓦·塞诺[12]。人们知道柯通神父的名字,并非因为他是奥拉托利会的三个倡导者之一,而是因为他成了胡格诺国王亨利四世的骂人材料。[13]使让-弗朗索瓦·萨勒在世人眼中获得青睐的,是他在赌博中作弊。另外,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因为有坏教士,因为加普的主教萨吉泰尔,是昂布伦主教萨洛纳的兄弟,而这两个人都跟随摩莫尔。结果怎样?结果妨碍图尔的马丁成为圣徒了吗?妨碍他把半件披风给了一个穷人吗?有人迫害圣徒。有人闭目不看真理。黑暗是习惯。最凶恶的野兽是瞎眼的野兽。没有人好好想想地狱。噢!可恶的民众啊!以国王的名义今日意味着以革命的名义。大家不再知道该对活人怎样,该对死人怎样。禁止神圣地死去。丧葬成了一件俗事。令人毛骨悚然啊。圣列昂二世写过两封快信,一封是给皮埃尔·诺泰尔的,另一封写给维西戈特人国王,就牵涉死人的问题,驳斥和拒绝总督的权威和皇帝的至高无上。沙隆的主教戈迪叶在这方面抵制布戈涅公爵奥通。以前的司法机构是同意这样做的。从前,我们在教务会甚至对世俗事务也有发言权。西托的修道院长、本修会会长,是布戈涅法院的当然顾问。我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们的死者。圣伯努瓦虽然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六,在意大利去世,他的遗体不是运回法国的弗勒里修道院,即卢瓦尔河畔的圣伯努瓦吗?这一切是无可否认的。我憎恶装腔作势唱圣诗的人,我憎恨修士院院长,我痛恨异教徒,但我格外厌恶同我唱反调的人。只消看看阿尔诺·维翁、加布里埃尔·布塞兰、特里泰姆、莫罗利库斯和堂吕克·德·阿什里[14]的著作就可以了。”
院长喘了口气,然后转向割风:
“风老爹,说定了吧?”
“说定了,尊敬的嬷嬷。”
“可以指望您吗?”
“我听从吩咐。”
“很好。”
“我对修道院忠心耿耿。”
“就说定了。您封上棺材。修女们把棺材抬到小教堂里。大家做追思弥撒。然后回到修道院。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您带上铁棍过来。要进行得极其秘密。在小教堂里只有四个唱诗嬷嬷、升天嬷嬷和您。”
“还有行伏罪礼的修女。”
“她不会回过头来。”
“但她听得到。”
“她不会听。再说,修道院知道的事,外界不知道。”
停了半晌。院长继续说:
“您摘掉铃铛。没有必要让行伏罪礼的修女发觉您在场。”
“尊敬的嬷嬷?”
“什么,风老爹?”
“验尸医生来过了吗?”
“他就要来,今天四点钟。已经敲过钟,去叫验尸医生。您没有听到任何钟声吗?”
“我只注意叫我的钟声。”
“这很好,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需要至少六尺长的杠杆。”
“您哪里能弄到?”
“不缺铁栅的地方,就不缺铁棍。我的园子尽头有一大堆废铁。”
“午夜前三刻钟左右;别忘了。”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
“要是您有这类其他的活儿,可以找我的兄弟,他很强壮。像个土耳其人!”
“您要做得尽量快。”
“我快不了。我是残废;因此我需要有个帮手。我瘸腿。”
“瘸腿不是过失,可能还是福气。皇帝亨利二世打倒伪教皇格列高里,重立伯努瓦八世,他有两个绰号:圣徒和瘸子。”
“有两件外套真不错,”割风喃喃地说,他确实有点耳背。
“风老爹,我在想件事,我们要用整整一小时。并不算多。您带着铁棍十一点到主祭坛旁边。弥撒在午夜开始。必须提前一刻钟都结束。”
“我会竭尽全力向修会表明忠诚。就这样说定了。我去钉棺材。十一点整我来到小教堂。唱诗嬷嬷们在那里,升天嬷嬷在那里。有两个男人就好多了。没有关系!我有杠杆。我们打开地下室,把棺材放下去,再关上地下室。然后,一点痕迹也没有。政府不会怀疑。尊敬的嬷嬷,一切就这样安排啦?”
“不。”
“还有什么?”
“还有空棺材呢?”
停了半晌。割风在沉思。院长在沉思。
“风老爹,棺材怎么办呢?”
“埋在地里嘛。”
“埋空棺材?”
又是沉默。割风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赶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尊敬的嬷嬷,是我在教堂的低矮大厅里钉棺材板,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进去,我会用尸布把棺材盖上。”
“好的,可是,抬棺材的人把棺材抬上柩车,再放到墓穴里去,会感到里面空空如也。”
“啊!见……!”割风叫道。
院长划了一个十字,注视着园丁。“鬼”字留在他的喉咙里。
他急忙扯开话题,让人忘掉诅咒的话。
“尊敬的嬷嬷,我会把土放在棺材里。造成有人的效果。”
“您说得对。泥土跟人是一码事。这样,您可以处理掉空棺材了?”
“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院长的脸至今是不安和阴沉的,如今平静下来。她对他做了个上级叫下级退下的手势。割风朝门口走去。他正要出去时,院长略微提高了声音说:
“风老爹,我对您很满意;明天,下葬以后,您把您的兄弟给我带来,并告诉他,把他的女儿也带来。”
四、让·瓦尔让好像看过奥斯丹·卡斯蒂勒约的著作
跛脚走路如同独眼注视;两者都不能很快达到目标。再说,割风忐忑不安。他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回到园子的破屋里。柯赛特已经醒了。让·瓦尔让让她坐在炉边。割风进来时,让·瓦尔让向她指了指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篓,说道:
“好好听我说,我的小柯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座房子,不过我们还要回来,以后就安全了。这里的老头会把你放在背篓里带出去。你在一位太太家里等我。我再去接你,如果你不愿意泰纳迪埃的女人把你抓回去,就要听话,什么也别说!”
柯赛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让·瓦尔让回过身来。
“怎么样?”
“一切都安排好了,又一点没有着落,”割风说。“我获准让您进来;但在让您进来之前,必须让您出去。困难就在这里。至于小姑娘,倒是好办。”
风老爹,我对您很满意;明天,下葬以后,您把您的兄弟给我带来
“您把她背出去吗?”
“她不出声吗?”
“我能担保。”
“而您呢,马德兰老爹?”
沉默了一会,处在焦虑不安中,割风大声说:
“您从什么地方进来,就从什么地方出去,行吗?”
让·瓦尔让像头一次那样,只回答了一句:“不行。”
割风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像对让·瓦尔让说话,咕哝道:
“还有一件事叫我不安。我说过里面放土。因为我想,里面放土,而不是放人,这并不像,行不通,土要移动,晃来晃去。抬的人会感觉出来。您明白,马德兰老爹,政府会发现的。”
让·瓦尔让定睛凝视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割风又说:
“真见……鬼,您怎么出去呢?因为明天一切都要办妥!明天我要带您进来。院长等着您。”
于是他向让·瓦尔让解释,他,割风,为修会效劳,这是回报。参加埋葬是他份内的事,他要钉棺材板,在墓地还要协助掘墓工。早上去世的修女要求躺在她用作床的棺材里,并埋葬在小教堂祭坛下的地下室里。这是警察局的规定禁止的,可是,这个死者别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院长和有选举权的嬷嬷想执行死者的遗愿。政府,管它呢。他,割风要在修行室钉棺材板,撬起小教堂的石板,把死者放进地下室。为了感谢他,院长答应把他的兄弟当作园丁,并把他的侄女当作寄宿生接纳进来。他的兄弟就是马德兰先生,他的侄女就是柯赛特。院长告诉他,假埋葬以后,明晚把他的兄弟带进来。但是,如果马德兰先生不在外面,他无法将马德兰先生从外面带进来。这是第一个难题。还有另一个难题:空棺材。
“空棺材是什么?”让·瓦尔让问。
割风回答:
“就是当局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当局?”
“一个修女死了。市政府的医生来过以后说:有一个修女死了。政府便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来一辆柩车和几个装殓工,把棺材运走,送到墓地。装殓工会来抬走棺材;里面却空无一物。”
“放点东西进去好了。”
“放一个死人?我可没有。”
“不是。”
“放什么呢?”
“放一个活人。”
“哪个活人。”
“我,”让·瓦尔让说。
割风原来坐着,这时站了起来,仿佛一个爆竹从他的椅子下蹦了出来。
“您!”
“为什么不呢?”
让·瓦尔让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如同冬天空中的一柱阳光。
“您知道,割风,您说过,受难嬷嬷去世了,我要加上一句:马德兰老爹埋葬了。就这么办。”
“啊,好的,您开玩笑。您不是认真说的。”
“很认真。必须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
“我对您说过,也给我找一个背篓和一块苫布。”
“干什么?”
“背篓是枞木的,苫布是黑色的。”
“首先,那是块白布。埋葬修女用白色殓布。”
“白布也行。”
“您跟别人不一样,马德兰老爹。”
这种怪想只不过是苦役监中粗野而大胆的设想,而割风生活在宁静的事物当中,如今他看到这种怪想从宁静事物中产生,而且参与到他所说的“修道院的常规事务”中,他感到的惊诧宛如一个行人看到一只海鸥来到圣德尼街的阳沟中捕鱼。
让·瓦尔让继续说:
“问题在于从这里出去而不被人看见。这是一个方法。但首先您要将情况告诉我。事情怎样进行?这口棺材放在哪里?”
“那口空棺材吗?”
“是的。”
“在楼下,在所谓的太平间。放在两条搁凳上,盖上一块尸布。”
“棺材有多长?”
“六尺。”
“太平间是怎么回事?”
“这是底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铁栅窗,面向园子,窗子从外面用护窗板关上,有两扇门;一扇通向修道院,另一扇通向教堂。”
“什么教堂?”
“街上的教堂,大家都能进去的教堂。”
“您有这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有通修道院那扇门的钥匙;看门人有通教堂的钥匙。”
“看门人什么时候打开这扇门?”
“只让装殓工进来,他们来抬棺材。棺材一抬出去,门就关上。”
“谁钉棺材板?”
“是我。”
“谁盖殓尸布?”
“是我。”
“就您一人吗?”
“除了警察局的医生,没有别的男人,能够进入太平间。这甚至写在墙上。”
“今夜,修道院里人人都睡下后,您能让我藏在太平间吗?”
“不能。但我能将您藏在一间破旧的小黑屋里,小屋通太平间,我把埋葬的工具放在那里,我看守这间屋,也有钥匙。”
“明天什么时候柩车来运走棺材?”
“大约下午三点钟。入夜之前埋在沃吉拉尔公墓。这不在附近。”
“我整夜和整个上午藏在您的小黑屋里。吃饭呢?我会饿的。”
“我会给您送吃的来。”
“您可以在两点钟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退后一步,把手指关节弄得卡卡响。
“这可不行!”
“嗨!拿把榔头,在木板上敲几颗钉子嘛!”
我们再说一遍,让·瓦尔让觉得很普通的事,割风感到闻所未闻。让·瓦尔让经历过千难万险。当过囚犯的人,都知道一套诀窍,按照越狱途径的尺寸,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要逃跑,就像病人面临病情发作,要么得救,要么完蛋。越狱,就是病愈。要治愈,有什么药方不能接受呢?让人钉在一只箱子里像包裹一样运走,长时间活在箱子里,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屏气而不至于死去,这是让·瓦尔让的一种歪才。
况且,棺材里藏一个活人,这种苦役犯的方法,帝王也用过。要是相信奥斯丹·卡斯蒂勒约修士的记载,查理五世[15]用过这个方法;他逊位后想最后见普隆布姑娘一面,便这样把她弄进圣茹斯特修道院,然后再把她运出去。
割风缓过来后大声说:
“可是,您怎么呼吸呢?”
“我能呼吸。”
“在这个箱子里!我呀,只要想一想,就憋气了。”
“您有螺旋钻吧,您在我的嘴巴周围钻上几个小孔,您钉棺材板时不要钉得太紧。”
“好的!要是您咳嗽或者打喷嚏呢?”
“逃跑的人不会咳嗽,也不会打喷嚏。”
让·瓦尔让又说:
“割风老爹,必须下定决心:要么在这里被抓住,要么同意让柩车运出去。”
大家都注意到猫喜欢在虚掩的双扇门之间停留和徘徊。谁会对猫说:进来啊!有的人面对刚开始的事变,也是倾向于左右为难,生怕让命运突然封闭冒险机会,终至粉身碎骨。过于谨慎的人像猫一样,而且正因为是猫,有时比胆大的人更敢冒险。割风就属于这种迟疑不决的人。让·瓦尔让的镇定使他不由自主地慑服了。他嘟囔着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让·瓦尔让又说:
“惟一令我不安的是,在墓地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恰恰这一点不叫我为难,”割风大声说。“如果您有把握钻出棺材,我呢,我有把握让您钻出墓穴。掘墓工是个酒鬼,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梅斯蒂埃纳老爹。老家伙嗜酒如命。掘墓工把死人放进墓穴里,我呢,我把掘墓工放进我的口袋里。我来告诉您事情会怎样进行。在天黑之前到达,离墓地关门约三四小时。柩车一直来到墓穴。我跟随在后;这是我的工作。我兜里装着一把榔头、一把凿子和钳子。柩车停下,埋葬工绕棺材系上一条绳子,把您放下去。教士念祈祷,画十字,洒圣水,然后走掉了。我单独和梅斯蒂埃纳留下来。我对您说过,他是我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喝醉了,要么他没醉。如果他没醉,我便对他说:趁‘甜木瓜酒店’没关门,去喝一盅吧。我把他带走,灌醉他,梅斯蒂埃纳老爹很快就会醉倒,他总是要喝醉,我把他放倒在桌子下,拿走他的工作卡,回到墓地,我撇下他回去。您就只同我打交道了。如果他喝醉了,我便对他说:你走开,我来替你干活。他走了,我把您从墓穴拉出来。”
让·瓦尔让向他伸出手去,割风带着农民感人的冲动扑过去,握住了。
“说定了,割风老爹。一切会顺利的。”
“但愿别发生意外,”割风思忖。“否则就大事不好了!”
五、酒鬼不会长生不老
第二天,太阳下山时,梅纳大街的来往行人非常稀少,看到一辆旧式柩车经过,都脱帽致意;柩车上装饰着骷髅头、胫骨和眼泪。这辆柩车里有一副棺材,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酷似一个高大的死人,她的手臂垂下来。一辆带篷的四轮马车跟随在后,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穿白色道袍的教士和一个戴红色小帽的唱诗班小孩。两个穿黑色镶边灰制服的装殓工,一左一右走在柩车旁边。后面跟着一个穿工人服装的瘸腿老头。这支送葬队伍朝沃吉拉尔公墓走去。
老头的口袋里露出一把榔头柄、一把冷凿的刀刃和一把铁钳的两只把手。
沃吉拉尔公墓在巴黎的墓地中别具一格。它有特殊的习惯,正如这个街区的老人执拗地用老字眼,把大门和边门称作车马大门和人行门一样。上文说过,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得到许可,埋葬在单独的一角,而且在傍晚下葬,这块地从前属于她们的修会。因此,在夏天黄昏和冬天夜里,装殓工在墓地干活时,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的纪律。巴黎墓地的大门在日落时关门,这是市政府的一项规定,沃吉拉尔公墓像其他墓地一样都得遵守。车马大门和人行门是毗邻的两扇铁栅门,旁边有一座亭子,是建筑师佩罗奈建造的,墓地的看门人住在那里。太阳消失在残老军人院的圆顶后面时,两道铁栅门就毫不容情地转动铰链关起来。如果这时有个掘墓工滞留在墓地里,他只有一个方法出去,就是用殡仪馆发放的掘墓工卡。在看门人的护窗板内装有一只信箱那样的箱子。掘墓工把工卡投进箱里,看门人听到工卡掉下来的声音,就拉动绳子,人行门打开。如果掘墓工没带工卡,他便通名报姓,看门人有时躺下和睡着了,便起来认出是掘墓工,用钥匙开门;掘墓工出去时要付十五法郎的罚金。
这个墓地不顾规定独行其是,妨碍了管理的一致。一八三〇年后不久便被取消了。蒙帕纳斯公墓,也即东部墓地取代了它,而且继承了沃吉拉尔公墓阴阳两界之间的著名酒馆;酒馆正门的一块木板上画着一只木瓜,一边对着酒客的桌子,另一边对着墓地,招牌写着:“甜木瓜”。
沃吉拉尔公墓可以称为一块凋敝的墓园。它已废弃不用了。霉烂占有了它,鲜花离开了它。市民很少考虑埋葬在沃吉拉尔公墓;这里散发出贫穷气息。拉雪兹神父公墓就好多了!埋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就像拥有桃花心木家具。那里公认气派华贵。沃吉拉尔公墓是一块古老的园地,按法国旧式花园栽种。笔直的小径,黄杨木,侧柏,冬青,老紫杉下的旧坟,野草葳蕤。傍晚阴森森的。景物的线条十分凄凉。
当盖着白尸布和黑色十字架的柩车进入沃吉拉尔公墓的林荫路时,太阳还没有西沉。跟随在后的瘸腿就是割风。
将受难嬷嬷葬在祭坛下的地下室里,柯赛特离开修道院,让·瓦尔让踅进太平间,一切都顺利地执行了,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顺便说说,将受难嬷嬷埋葬在修道院的祭坛下,在我们看来是完全可以宽恕的。这种过错就像一个责任。修女们这样做不仅毫无不安,而且得到良心的赞同。在修道院,所谓政府,只是对权力的一种干预,总是值得讨论的一种干预。首先是规定;至于法规,那要看情况。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制定法律,不过,还是为自己留下这些法律吧。给恺撒的通行税,只是给天主的通行税的余额。面对一条原则,一位王公毫不足道。
割风十分高兴地跟在柩车后面一瘸一拐。他的两个秘密,他的一对阴谋,一个同修女合谋,另一个同马德兰先生合谋,一个帮助修道院,另一个违背修道院,相辅相成。让·瓦尔让的平静十分强有力,能够传递给别人。割风不再怀疑取得成功。剩下来要做的事易如反掌。两年以来,他不下十次灌醉掘墓工,那个正直的梅斯蒂埃纳老爹,一个肥胖的老头。他能摆弄梅斯蒂埃纳老爹。他爱怎么做都可以。他按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给梅斯蒂埃纳戴帽子。梅斯蒂埃纳的脑袋与割风的帽子相一致。割风万无一失。
正当柩车进入通向墓地的林荫路时,割风喜孜孜地望着柩车,搓着粗大的双手,小声说:
“真是一场恶作剧!”
柩车突然停下;来到了铁栅前。要出示埋葬许可证。殡仪馆的人同看门人交涉。交涉总要停留一两分钟,这时,有一个陌生人走到柩车后面割风的旁边。他像个工人,穿一件大口袋的外衣,腋下夹一把镐头。
割风望着这个陌生人。
“您是谁?”他问。
这个人回答:
“掘墓工。”
当胸挨了一发炮弹还幸存下来的人,就像割风这副脸面。
“掘墓工!”
“是的。”
“是您!”
“是我。”
“掘墓工是梅斯蒂埃纳老爹。”
“以前是。”
“怎么!以前是?”
“他死了。”
割风预料到一切,除了这个,一个掘墓工是会死的。这是事实;掘墓工也会死掉。由于挖别人的墓穴,也就挖开了自己的墓穴。
割风目瞪口呆。他几乎无力结结巴巴地说:
“但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
“可是,”他有气无力地说,“掘墓工是梅斯蒂埃纳老爹。”
“在拿破仑之后,是路易十八。在梅斯蒂埃纳之后,是格里比埃。乡下人,我叫格里比埃。”
割风脸色煞白,注视着这个格里比埃。
这是个瘦长个子,脸色苍白,十足丧门神的模样。他看来像没做成医生,转行当了掘墓工。
割风哈哈大笑。
“啊!真是怪事成串!梅斯蒂埃纳老爹死了。梅斯蒂埃纳小老爹死了,勒努瓦小老爹万岁!您知道勒努瓦小老爹是什么人吗?那是六法郎一小罐的红酒,苏雷斯纳的罐装酒!真正的巴黎苏雷斯纳酒!啊!梅斯蒂埃纳老头死了!我很遗憾;他活着的时候多么善良。您呢,您也是善良的。不对吗,伙计?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喝上一杯。”
那个人回答:“我念过书。我念到四年级。我从来不喝酒。”
柩车又走起来,行驶在墓园的大道上。
割风放慢了步子。他一瘸一拐,更多是出于焦虑,而不是残疾。
掘墓工走在他前面。
割风再一次观察这个意料不到的格里比埃。
这种类型的人虽然年轻,已有老态,虽然瘦削,却很有力气。
“伙计!”割风喊道。
那个人回过身来。
“我是修道院的掘墓工。”
“我的同行,”那个人说。
割风不识字,却很精明,明白他在同一个可怕的家伙,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打交道。
他咕噜说:
“这么说,梅斯蒂埃纳老爹死了。”
那个人回答:
“千真万确。善良的天主查了他的生死簿。这回轮到梅斯蒂埃纳老爹。梅斯蒂埃纳老爹死了。”
割风老爹机械地重复:
“善良的天主……”
“善良的天主,”那个人威严地说。“对哲学家来说,是永恒的天父;对雅各宾派来说,是最高存在。”
“我们不认识一下吗?”割风嗫嚅地说。
“已经认识了。您是乡下人,我是巴黎人。”
“没有一起喝过酒,就不算认识。干了杯,才肝胆相照。您同我一起去喝酒吧。这不能拒绝。”
“先要干活。”
割风想:我完蛋了。
车轮在小径上再转上几圈,就到达修女墓地了。
掘墓工又说:
“乡下人,我有七个小家伙要养活。既然他们要吃饭,我就不能喝酒。”
他以一个严肃的人满意的口吻,又加上一句:
“他们的饥饿是我嗜酒的敌人。”
柩车绕过一丛柏树,离开了大道,走上一条小径,进入泥地,深入矮树丛。这表明马上接近墓地了。割风放慢了步子,但不能让柩车放慢速度。幸亏泥地被冬雨淋湿,松软,粘住车轮,减慢了速度。
他走近掘墓工。
“阿尔让特伊葡萄酒,味道真好,”割风小声说。
“乡下人,”那个人说,“本来我不该当掘墓工。我的父亲是陆军子弟学校的看门人。他让我从事文学。但他遇到不幸。他在交易所损失惨重。我不得不放弃作家职业。但我还是个代笔人。”
“您不是掘墓工吗?”割风问道,抓住了这根很细弱的树枝。
“这个不妨碍那个。我兼职。”
割风不明白最后这个词。
“咱们去喝酒吧,”他说。
这里有必要指出一点。割风尽管焦急不安,提出喝酒,却没有说明一点;谁会钞?平时,割风邀请,梅斯蒂埃纳会钞。请人喝酒,显然是新掘墓工产生的新局面造成的,必须邀请,但老园丁还是有意地把拉伯雷传为美谈的一刻撇开。[16]至于割风,不管多么气急败坏,却根本不想破钞。
掘墓工带着高傲的微笑,继续说:
“要糊口啊。我同意接替梅斯蒂埃纳老爹。一个人差不多完成学业,就有哲学头脑了。我用手干活,又用臂膀干活。我在塞弗尔街的市场上有个代笔摊位。您知道吗?那是伞市。所有红十字会的厨娘都来找我。我替她们乱写给大兵的情书。上午我写情书,傍晚我挖墓穴。这就是生活,乡下人。”
柩车往前走。割风心急如焚,环顾四周。大滴汗珠从额角上淌下来。
“可是,”掘墓工继续说,“不能同时侍候两个女主人。我得选择拿笔还是拿镐。镐会磨坏我的手。”
柩车停了下来。
唱诗班孩子和神父先后从柩车上下来。
柩车的一只小前轮稍为压在一堆土上,再往前是张开的墓穴。
“真是一场闹剧!”割风惊愕地重复说。
六、在棺材里
谁在棺材里?读者知道是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安排好能在里面活下去,他几乎能呼吸。
内心的安全感保证了其余的安全,这确是一件怪事。让·瓦尔让谋划的一切进行着,从昨天以来进展顺利。他像割风一样,指望着梅斯蒂埃纳老爹。他不怀疑结果。局势从来没有这样严峻过,心情也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
棺材的四块木板释放出一种可怕的宁静。仿佛死人的长眠渗入了让·瓦尔让的平静。
他从棺材里能跟随,并且继续跟随他和死神一起演出的可怕惨剧的每一阶段。
割风钉好棺材板不久,让·瓦尔让便感到被抬走,然后被运走。后来不颠簸了,他感到从石子路来到行人多的路,就是说离开了小道,来到了大街。从声音变低沉,他猜测出穿过奥斯特利兹桥。第一次停下时,他明白进入墓园;第二次停下时,他思忖到了墓穴。
突然,他感到有手抓住棺材,然后是棺材板上的喑哑的磨擦声;他意识到这是一根绳子绕棺材一周系牢,要放下去埋葬。
然后他一阵昏眩。
可能是埋葬工和掘墓工晃动了棺材,头朝下放下去。当他感到放平了,一动不动时,又完全恢复过来。他刚触到底部。
他感到有点冷。
他上面升起一个声音,冷冰冰而又庄重。他听到掠过一些拉丁文,说得非常慢,他一个个都能抓住,却听不明白。
“Qui dormiunt in terrœ pulvere,evigilabunt; alii in vitam œternam,et alii in opprobrium,ut videant semper...[17]”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De profundis...[18]”
庄重的声音接着说:
“Requiem œternam dona ei,Domine.[19]”
孩子的声音回答: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20]”
他听到有东西落在盖住他的板上,好像是几滴雨点轻轻的叩击声。也许是洒圣水。
他心想:“快结束了。再耐心等一下。教士快要走掉。割风会带梅斯蒂埃纳去喝酒。把我留下来。然后割风独自回来,让我出来。要足足等一小时。”
庄重的声音又说:
“Requiescat in pace.[21]”
孩子的声音说:
“阿门。”
让·瓦尔让尖起耳朵,听出好像是脚步声远去了。
“他们走了,”他想。“剩下我一个人。”
突然,他听到头顶上仿佛雷击一样的响声。
这是一铲土落在棺材上。
第二铲土落下来。
他从中呼吸的一个小孔刚刚堵住了。
第三铲土落下来。
然后是第四铲土。
有些事连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让·瓦尔让失去了知觉。
七、“别遗失工卡”这句话的出典
让·瓦尔让躺着的棺材上方,发生了这样的事。
当柩车远去,教士和孩子上车走掉以后,割风的目光不离开掘墓工,看到他弯下腰来,捏住铁铲,铲子笔直插在土堆中。
于是割风下了最大的决心。
他站在墓穴和掘墓工之间,交叉起手臂,说道:
“我来付钱!”
掘墓工惊讶地望着他,回答道:
“什么,乡下人?”
割风再说一遍:
“我来付钱!”
“什么?”
“酒钱。”
“什么酒钱?”
“阿尔让特伊葡萄酒。”
“阿尔让特伊葡萄酒在哪儿?”
“在‘甜木瓜酒店’。”
“你见鬼去吧!”掘墓工说。
他把一铲土扔在棺材上。
棺材发出沉闷的响声。割风感到摇摇晃晃,眼看要倒在墓穴里。他喊了起来,声音有点哽塞:
“伙计,趁‘甜木瓜酒店’没关门!”
掘墓工又铲起了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钱!”
他抓住了掘墓工的手臂。
“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道院的掘墓工。我来帮助您。这活计晚上也可以干。我们先去喝一盅吧。”
他一面说话,绝望地坚持,抓紧不放,一面悲哀地考虑:“即使他去喝酒,他会喝醉吗?”
“外省人,”掘墓工说,“如果您非请不可,我就接受。等干完了活,早了不去。”
他又挥动铲子。割风拉住了他。
“这是六法郎一小罐的阿尔让特伊酒!”
“啊,”掘墓工说,“您是个敲钟的,叮当,叮当,您只会说这个。您想让人撵走啊。”
他扬起第二铲土。割风这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倒是去喝酒啊,”他叫道,“由我来付钱!”
“先让孩子睡下吧,”掘墓工说。
他扔了第三铲土。
然后他把铁铲插到土里,添上说:
“您看,今晚会很冷,如果我们不给盖上被,这个女鬼会在我们身后叫喊的。”
这时,掘墓工弯下腰,装满一铲土,他外衣的口袋张开了。
割风迷茫的目光机械地落在这只口袋上,盯住不动。
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下面;天相当亮,可以看得见这只张开的口袋里有样白东西。
割风的眸子掠过皮卡第农民的炯炯闪光。他刚有了一个想法。
他趁掘墓工专心铲土,没有发觉,将手从背后伸到口袋里,掏出衣袋里的白东西。
掘墓工把第四铲土扔进墓穴里。
他回过身来铲第五铲土时,割风安之若素地注视着他说:
“对了,新来的,您有工卡吗?”
掘墓工住了手。
“什么工卡?”
“夕阳快西下了。”
“很好,它要戴上睡帽了。”
“墓地铁门就要关闭。”
“关闭又怎么样?”
“您有工卡吗?”
“啊,我的工卡!”掘墓工说。
他搜索自己的衣袋。
搜索了一个衣袋,又搜索另一个。他伸手到背心的小口袋,掏了第一个,又把第二个翻过来。
“没有,”他说,“我没带工卡。忘带了。”
“罚款十五法郎,”割风说。
掘墓工脸变得铁青。铁青等于脸色苍白的人的刷白。
“啊,耶稣——我的天——弯腿——打倒——月亮!”他嚷道。“罚款十五法郎!”
“三枚一百苏的银币,”割风说。
掘墓工松开铁铲。
割风的机会来了。
“喂,”割风说,“新来的,别泄气。用不着寻短见,就利用这墓穴。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说您可以不用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知道窍门、兑子、怎样走棋。我给您一个朋友的建议。有一件事明白不过,就是夕阳西下了,快触到残老军人院的圆顶,再过五分钟,墓地就要关门。”
“不错,”掘墓工回答。
“五分钟之内您来不及填满墓穴,这墓穴空荡荡得见鬼,在墓园关门之前,您要来不及出去了。”
“不错。”
“这样的话,罚款十五法郎。”
“是十五法郎。”
“但您来得及……您住在哪里?”
“离城门不远。离这里一刻钟。沃吉拉尔街87号。”
“您拔腿快跑,还来得及出去。”
“不错。”
“一出铁门,您就跑回家里,拿上工卡再回来,墓园的看门人会给您开门。有了工卡,用不着付钱。您再埋死人好了。我呢,这段时间我给您守着,不让死人逃走。”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人。”
“快给我跑吧,”割风说。
掘墓工感激涕零,摇着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了。
当掘墓工消失在矮树丛后,割风还一直听到脚步声远去,然后他弯下腰来,低声说:
“马德兰老爹!”
没有回答。
割风不寒而栗。他与其说下到墓穴,还不如说滚了下去,扑到棺材前头,叫道: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静默无声。
割风由于发抖,透不过气来,他拿着冷凿和榔头,撬开了棺材板。让·瓦尔让的脸显露在暮色中,双眼紧闭,脸色死白。
割风头发倒竖,他站起身来,又背靠墓壁,颓然倒下,几乎瘫在棺材上。他注视着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躺在那里,脸色煞白,纹丝不动。
割风低声喃喃地说,仿佛叹息一样:
“他死了!”
他挺起身来,猛然交叉起手臂,两只捏紧的拳头敲在双肩上,他喊道:
“我呀,我就是这样救他的啊!”
可怜的老头啜泣起来。他在自言自语,认为自言自语不合乎天性,那就错了。强烈的激动往往会大声说出来。
“这是梅斯蒂埃纳老爹的错儿。为什么他死了,这个蠢货?有什么必要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咽气呢?是他要了马德兰先生的命。马德兰老爹!他躺在棺材里。一切都跟着去了。完了。——这种事,也有理可讲吗?啊!我的天!他死了!他的小姑娘呢,我拿她怎么办?水果店老板娘会说什么话?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天主才会这样安排!我总要想起他钻到我的大车底下!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啊!是的,他憋死了,我已经说过。他不想听我的。可闹出个多大的笑话啊!他死了,这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他那个小姑娘啊!我先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出了这样的事!两个老头成了两个老糊涂,还费了那么大的事!但他先头怎样进入修道院的呢?这已经开了个头。不应该做这样的事。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啊!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到我说话。现在您离开这里呀!”
他扯起自己的头发。
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尖厉的嘎吱声。这是墓地的铁栅门关闭了。
割风俯向让·瓦尔让,又突然蹦了起来,往后直退,直到墓壁,让·瓦尔让睁开了眼睛,望着他。
注视一个死人是可怕的,看到一个死人复活几乎同样可怕。割风呆若木鸡,苍白,惊恐,激动得过了头而脸色大变,不知道是同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打交道,他和让·瓦尔让面面相觑。
“我睡着了,”让·瓦尔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下。
“公正而仁慈的圣母!您把我吓坏啦!”
然后他站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老爹!”
让·瓦尔让只是昏过去。新鲜空气让他醒了过来。
恐惧退下去会转成快乐。割风几乎要像让·瓦尔让费同样的劲,才能恢复理智。
“您没有死!噢!您呀,您真会开玩笑!我拼命叫您,您才醒过来。我看到您双眼紧闭,我说:好!他憋死了。我真会发疯,变成要穿紧身衣的真疯子。会把我关在比塞特尔疯人院。如果您死了,叫我怎么办?您的小姑娘呢!水果店老板娘会莫名其妙!把孩子塞在她的怀里,祖父死了!事情多麻烦啊!天堂里善良的圣徒啊,事情多麻烦啊!啊!您活着,多妙啊。”
“我冷,”让·瓦尔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拉回到现实中来,事情很紧迫。这两个人即使恢复了理智,却没有意识到,头脑混乱,身上有点古怪的情绪,是这种地方引起的恍惚。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割风大声说。
他在衣袋里摸索,取出一只自备的葫芦。
“先喝一点!”他说。
葫芦完成了新鲜空气所起的作用。让·瓦尔让喝了一口烧酒,恢复了自制力。
他爬出棺材,帮助割风把盖子重新钉上。
三分钟后,他们爬出了墓穴。
再说,割风十分平静。他从容不迫。墓园关闭了。不用担心掘墓工突然来到。这个“新手”在自己家里,忙于找自己的工卡,但无法在家里找到,因为它在割风的衣袋里。没有工卡,他不能回到墓园里来。
割风拿起铲子,让·瓦尔让拿起镐头,两人把空棺材埋起来。
墓穴填满以后,割风对让·瓦尔让说:
“咱们走吧。我拿着铲子;您拿走镐头。”
夜幕降临。
让·瓦尔让活动和走路有点费劲。他在棺材里发僵了,变得有点像尸体那样。在四块棺材板中间,死亡的关节僵硬袭上身来。可以说,他必须摆脱坟墓状态。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个瘸子,要不咱们可以跑一段。”
“没事!”让·瓦尔让回答,“走几步路我的腿脚就迈得开了。”
他们从柩车经过的小径出去。来到关闭的铁栅门和看门人的亭子前,割风手里拿着掘墓工的工卡,便投到箱里去,看门人拉动绳子,门打开了,他们走了出去。
“一切顺利!”割风说;“您的主意多好,马德兰老爹!”
他们不费事就过了沃吉拉尔城门。在墓园附近,一把铲子和一把镐头就是两张通行证。
沃吉拉尔街空荡荡的。
“马德兰老爹,”割风说,一面走一面看两边的房屋,“您的眼睛比我好。告诉我87号在哪儿。”
“就在这里,”让·瓦尔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又说。“把镐头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87号,在本能的引导下,上楼来到阁楼的穷人家,在黑暗中敲门。有个声音回答:
“请进。”
这是格里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门。掘墓工的家像所有不幸的人的住处,是一间陋室,没有家具,却挤满了东西。一只包装箱,——也许是口棺材,——当作五斗柜,一只黄油罐用来盛水,一张草垫当作床,地砖就是桌椅。角落里一块破旧地毯上,有一个瘦女人和几个孩子,挤作一堆。这个穷人的内室有翻得乱七八糟的痕迹。仿佛发生过一场“一户”地震。盖子乱放,破衣烂衫扔了一地,陶罐打碎了,母亲哭过,孩子们可能挨过打;乱找乱翻了一通。显然,掘墓工发狂地找工卡,认为是丢在家里,从陶罐到妻子全都怪罪。他看来绝望了。
割风急于结束这场冒险,无心注意他的成功产生了可悲的一面。
他进来便说:
“我把您的铲子和镐头捎来了。”
格里比埃吃惊地望着他。
“是您,乡下人?”
“明天早上,您到墓园看门人那里领回您的工卡。”
他把铲子和镐头放在地砖上。
“这是什么意思?”格里比埃问。
“这是说,您的工卡从衣袋里掉下来,您走后我在地上捡到了,我埋掉了死人,填满了墓穴,干了您的活儿,看门人会把工卡还给您,您用不着付十五法郎。就是这样,新手。”
“谢谢,乡下人!”格里比埃眉开眼笑地说。“下次,我来请您喝酒。”
八、回答成功
一小时后,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趁着漆黑的夜,来到皮克普斯小巷62号。年纪最大的男人拉起门锤敲门。
这是割风、让·瓦尔让和柯赛特。
两个老头到绿径街水果店老板娘家里去找柯赛特,割风前一天把她寄放在那里。柯赛特过了二十四小时,一无所知,默默地发抖。她颤抖得厉害,哭不出来。她既不吃饭,也不睡觉。正直的水果店老板娘向她提了上百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阴郁的目光,始终不变。这两天的所见所闻,柯赛特一点没有透露。她捉摸出正在渡过一个难关。她深深地感到必须“听话”。一个抖抖瑟瑟的孩子听到以特殊声调说出这几个字:“什么也别说!”便感到威力无穷,谁说不是呢?恐惧就无言。再说,谁也不如孩子保密。
不过,熬过这难受的二十四小时以后,她又看到了让·瓦尔让,发出欢乐的叫声,有头脑的人听到了,会捉摸出这叫声表明脱离了深渊。
割风是修道院里的人,知道口令。一道道门都打开了。
一出一进,这双重的难题迎刃而解。
看门人得到指示,打开了通往园里大院的办事小门,二十年前,还能从街上看到这扇门,开在院子尽里面的墙上,面对车马大门。看门人让他们三个从这扇门进去,他们再来到内部接待室,割风昨天在这里接受院长的指令。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等待着他们。一个有选举权的嬷嬷,拉下面纱,站在她旁边。一支蜡烛微微照亮,几乎可以说只照亮接待室。
院长审视让·瓦尔让。低垂的目光比什么都观察得细致。
然后她问他:
“兄弟就是您?”
“是的,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
“于尔蒂姆·割风。”
他确实有一个兄弟叫于尔蒂姆,已经死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割风回答:
“皮基尼人,在亚眠附近。”
“您多大岁数?”
割风回答:
“五十岁。”
“您干什么职业?”
割风回答:
“园丁。”
“您是虔诚的基督徒吗?”
割风回答:
“全家人都是。”
“这个小姑娘是您的孩子吗?”
割风回答:
“是的,尊敬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吗?”
割风回答:
“是她的祖父。”
有选举权的嬷嬷小声对院长说:
“他回答得很好。”
让·瓦尔让一声没吭。
院长仔细打量柯赛特,小声对有选举权的嬷嬷说:
“她将来长得丑。”
两个嬷嬷在接待室的角落里低声谈了几分钟,然后院长回过身来说:
“风老爹,您再搞一副带铃铛的膝盖带子。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确实听到园子里有两只铃铛响,修女们禁不住掀起面纱的一角。可以看到尽里面的树下,有两个人并排翻地,风老爹和另一个人。这是件大事。沉默打破了,互相转告:这是园丁助手。
有选举权的嬷嬷补充说:“这是风老爹的兄弟。”
让·瓦尔让确实正式安顿下来;他有皮膝带和铃铛;从此他成为正式人员。他叫做于尔蒂姆·割风。
接受入院最重要的决定性原因,是院长对柯赛特的评语:“她将来长得丑。”
院长说出这句预测,马上善待柯赛特,让她作为免费生入寄宿学校。
这样做非常合乎逻辑。修道院里没有镜子也是徒然,女人都意识到自己的面孔;觉得自己漂亮的姑娘,不情愿做修女;这种志愿同美貌很自然成反比,修道院更喜欢丑女人而不是漂亮女人。对丑姑娘有强烈兴趣由此而来。
这场冒险提高了割风老爹的地位;他一举三得;他救了让·瓦尔让,使他安置下来;掘墓工格里比埃心想,他使我免掉罚金;修道院由于他,把受难嬷嬷的棺材留在祭坛底下,回避了恺撒,满足了天主。在小皮克普斯,有一口棺材藏着尸体,在沃吉拉尔公墓,有一口棺材没有尸体;社会秩序无疑受到极大干扰,却没有发觉。至于修道院,非常感激割风。割风成了最好的仆役和最宝贵的园丁。在大主教下一次来访时,院长向阁下叙述了这件事,作了点忏悔,也在自我炫耀。大主教离开修道院后,又赞赏地悄悄告诉国王大兄弟的忏悔师德·拉蒂尔先生,后者后来成为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赞赏不胫而走,传到罗马。我们面前有一封信,是当时的教皇列昂十二世写给他的一个亲戚、教廷驻巴黎的使臣,与他同名,也叫德拉·让加;信中写道:“看来巴黎的一个修道院有一个出色的园丁,他是个圣洁的人,名叫割风。”名闻遐迩,却一点传不到割风的破屋里;他继续嫁接、薅草、盖瓜苗,却不知道自己那么出色,那么圣洁。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荣耀,就像《伦敦新闻画报》发表的达勒姆或苏里的公牛没想到自身的荣耀那样;刊登的照片附有这条说明:“此牛获得有角动物竞赛奖。”
九、隐修
柯赛特在修道院继续沉默寡言。
柯赛特自然而然认为自己是让·瓦尔让的女儿。再说,她一无所知,说不出什么,无论如何,她不如什么也不说。上文已经指出过,不幸的遭遇最能培养孩子守口如瓶。柯赛特创深痛剧,害怕一切,甚至怕说话,怕呼吸。以前,一句话常常招来拳打脚踢!自从跟上让·瓦尔让,她才开始放心。她很快适应了修道院。不过,她很留恋卡特琳,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有一次她对让·瓦尔让说:“父亲,要是我知道了,我会把她带着。”
柯赛特做了修道院的寄宿生,要穿上修道院学生装。让·瓦尔让获准收回她脱下的衣服。就是那套她离开泰纳迪埃小旅店时让她穿上的丧服。衣服还不很旧。让·瓦尔让把这些旧衣,还有毛线袜和鞋子,放到他设法弄到的一只小手提箱里,塞进去许多修道院多的是的樟脑和各种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身上总揣着钥匙。“父亲,”有一天柯赛特问他,“这只香喷喷的箱子,装的什么呀?”
割风老爹除了不知道上文所说的荣耀以外,他的出色行动得到了报偿;首先,他心里高兴;其次,他的活儿平分,大大减少了。最后,他喜欢抽烟,马德兰先生在场,他抽烟比过去增加三倍,由于马德兰先生请客,他抽起来乐趣无穷。
修女们根本不接受于尔蒂姆这个名字;她们管让·瓦尔让叫“小风老爹”。
如果这些圣洁的修女有一点沙威的眼力,她们最终会发现,每当为管理园子要外出办事时,总是那个年纪大的、有残疾的、瘸腿的割风哥哥出门,从来不是另一个;但是,要么专注于天主的眼睛不会侦察,要么她们更喜欢关心互相窥伺,她们一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幸好让·瓦尔让蛰伏不动。沙威监视这个街区有一个多月。
对让·瓦尔让来说,这个修道院好像一个孤岛,四周是深渊。对他来说,这四堵墙今后就是世界。能看到天空,他足以平静,能看到柯赛特,他足以幸福。
他又开始了十分甜蜜的生活。
他同割风老头住在园子尽头的破屋里。这间屋子是用废料建造的,一八四五年还存在,众所周知,有三个房间,全都光秃秃,正是家徒四壁。让·瓦尔让白白地推拒,割风老爹把最大的房间硬给了马德兰先生。这个房间的墙壁除了有两只钉子用来挂护膝和背篓,全部装饰是一张九三年的保王党纸币,贴在壁炉上方,原样如下:
天主教军队
国王圣旨
商业债券拾利弗尔
专购军用物资
和平时期兑现
第五套 10390号
斯托弗莱(签名)
这张旺岱军用债券,是前一个园丁钉在墙上的,他是个舒昂党人,死在修道院,割风接替了他。
让·瓦尔让整个白天在园子里干活,而且十分得力。他以前是修剪树枝工人,眼下又心甘情愿当了园丁。读者记得,他知道种植方面的各种方法和窍门。他都用上了。几乎所有的果树都是野生的;他进行芽接,结出了美味的果子。
柯赛特获准每天在他身边度过一小时。由于修女是阴沉沉的,惟独他和颜悦色,孩子两相比较,更加热爱他。时候一到,她就奔向破屋。她一走进屋子,就把破屋变成天堂。让·瓦尔让笑逐颜开,由于他把幸福给了柯赛特,他感到他的幸福扩展了。我们给人产生的快乐有这种迷人之处,它不像反光一样,非但不减弱,反弹到我们身上却更加光彩夺目。在课间休息时间,让·瓦尔让从远处望着柯赛特玩耍和奔跑,他分得清她的笑声和别人的笑声。
因为现在柯赛特也笑了。
柯赛特的脸甚至有点改变。阴沉的脸色消失了。笑是太阳,它驱赶了人脸上的冬天。
柯赛特始终不漂亮,不过变得可爱。她以柔和的童声讲日常小事,合情合理。
课间休息结束,柯赛特回去了,让·瓦尔让望着她教室的窗户,晚上,他起来遥望她走廊的窗户。
天主自有指引之路;修道院和柯赛特一样,在让·瓦尔让身上保持和补全主教的事业。毫无疑问,道德也有导致骄傲的一面。魔鬼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桥梁。上天把他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道院时,让·瓦尔让也许不知不觉相当接近这方面和这座桥梁。只要他同主教对比,便感到自愧不如,十分谦卑;但曾几何时,他开始与别人比较,骄傲产生了。谁知道呢?也许最后他又慢慢回到仇恨上去。
修道院让他在这道斜坡上止住了。
这是他见到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代,在他的人生开端的时候,还有后来,直到最近,他见到另一个地方,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严厉他总觉得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恶。在苦役监之后,今天他看到了修道院;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犯,可以说他现在是修道院的旁观者,他惶惶不安地在脑子里比较这两个地方。
有时,他的手肘支在锄把上,慢慢地从螺旋梯走下遐想之底。
他想起以前的伙伴;他们多么悲惨;他们黎明即起,一直干到夜里;他们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他们睡在行军床上,只让他们铺两寸厚的褥子,大厅里只在一年最冷的月份才生火;他们穿着可怕的红上衣;大热天才发慈悲让他们穿粗布长裤,大冷天才让他们穿马车夫的呢罩衣;只有“干累活”时才让他们喝酒和吃肉。他们活着无名无姓,只用号码表示,有时变成数字,低垂眼睛,压低声音,剃光头发,在棍棒下忍辱负重。
随后,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也是头发剃光,眼睛低垂,压低声音,但不是忍辱负重,而是在世人的嘲笑中,不是背脊受到棍打,而是肩膀受到惩戒皮开肉绽。她们的名字也在人间消失了;她们受到严厉的吆喝。她们从来不吃肉,从来不喝酒;她们常常呆到晚上没吃没喝;她们穿的不是红外衣,而是黑呢裹尸布,夏天太厚,冬天太薄,既不能减,也不能加;不能按季节换上布衫或呢外套;她们一年有六个月穿哔叽衬衫,结果发烧。她们还住不上寒冬腊月才生火的大厅,住的是从来不生火的修行室;她们不是睡在两寸厚的褥子上,而是睡在草垫上。最后,甚至不让她们睡觉,每夜,经过一天劳动,累得要休息,刚刚睡着,暖和过来,就被叫醒起来,到冷冰冰的幽暗的小教堂去祈祷,双膝跪在石板上。
有的日子,每个人要轮流十五小时连续跪在石板上,或者面孔伏在地上,张开双臂形成十字架。
前面那些是男人,后面那些是女人。
这些男人干过什么?他们偷窃过、奸淫过、抢劫过、杀过人、谋财害命。这是些盗贼、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干过什么?她们什么也没有干过。
一边是抢劫、欺诈、偷窃、暴力、奸淫、杀人、形形色色的渎圣、各种各样的谋杀;另一边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无辜。
完全清白无邪,几乎转成一种神秘的圣母升天,因美德而滞留尘世,因圣洁已属于上天。
一边是低声诉罪;另一边是高声忏悔。这是什么样的罪恶!这是什么样的过错!
一边是臭气熏天,另一边是难以形容的芬芳。一边是精神的瘟疫,要严密监视,在枪口下关押,仍然慢慢地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边是将所有的灵魂熔于一炉的圣洁的熔炼。那边是黑暗;这边是阴暗;但这是充满光明的阴暗,光明又光芒四射。
两个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个还可能解脱,有一个法定的期限,始终在盼望;再说还有越狱。第二个遥遥无期;全部希望是在遥远的未来终了,这是自由之光,人们称之为死亡。
第一种被锁链锁住;另一种被信仰锁住。
第一种散发出什么?发出无穷的诅咒,咬牙切齿。满怀仇恨,穷凶极恶,对人类社会发出怒吼,对上天发出嘲弄。
从第二种散发出什么?发出祝圣和热爱。
在这两个既非常相似又极其不同的地方,这两种迥然不同的人完成同一件事:赎罪。
让·瓦尔让非常了解第一种人的赎罪;这是他本人的赎罪,为自身赎罪。但他不了解另一种人的赎罪,那些无可指责、没有污点的人的赎罪。他颤抖着寻思:为什么赎罪?赎什么罪?
他的良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人类最神圣的慷慨,就是为别人赎罪。
这里,我们只作为叙述者,将个人的见解放在一边;我们从让·瓦尔让的观点去表述他的印象。
他看到自我牺牲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达到的顶峰;看到清白无邪怎样原谅人们的过错,为他们赎罪;看到没有犯罪的心灵甘为堕落的心灵受奴役,受折磨,受刑罚;对人类的爱沉浸到对天主的爱中,但又彼此分明,都在祈求;温柔软弱的人忍受被惩罚的人的苦难,怀着受奖赏者的微笑。
他想起,他曾经竟敢抱怨!
他常常在黑夜里起来,谛听这些无辜的、备受严厉教规折磨的修女的感恩歌声,想到那些受惩罚的人提高声音,只是要亵渎上天,而他本来也是无耻之徒,对天主挥过拳头,他血管里便感到冰冷。
奇怪的是,而且使他深深遐想,就像上天低声对他提出警告:越狱,翻过围墙,冒死脱险,地位上升但艰苦卓绝,竭尽全力脱离另一个赎罪之地,他这样做是为了来到这里。这是他的命运的象征吗?
这座修道院也是一所监狱,阴惨惨的很像他逃脱的另一个地方,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种经历。
他又见到铁栅、门闩、铁窗栅,为了关谁呢?关天使?
这些高墙,他以前见过圈住老虎,现在他看到圈住绵羊。
这是一个赎罪的而不是惩罚的地方;可是比另一个地方更严厉,更阴森,更无情。这些处女比苦役犯更加艰苦地弯腰曲背。一股强劲的冷风,从前使他的青春冷冰冰的,又吹过铁栅围住、上了锁的埋葬秃鹫的墓穴;现在一股更寒冷刺骨的北风,在鸽子笼里吹拂。
为什么?
他一想到这种事,身上的一切便在这崇高的秘密前消溶了。
在这样的沉思默想中,骄傲消失了。他又七弯八绕地回到自己身上;他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流过多少次泪。六个月来,进入他生活中的一切,把他拉回到主教的神圣指令上来,柯赛特是以爱,修道院是以人道。
有时,晚上,黄昏,园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有人看到他跪在小教堂旁边的小径上,面对他来到那天晚上望过的窗户,朝向那个地方,他知道修女匍匐在地,正祈祷服罪。
他就这样朝着这个修女,跪着祈祷。
他好像不敢直接跪在天主面前。
他周围的一切,这宁静的园子,这些芬芳的鲜花,这些发出欢乐叫声的孩子,这些庄重和朴实的女人,这安静的修道院,慢慢地潜入他的体内,他的心灵逐渐变化,如同这座修道院由寂静构成,如同这些鲜花由香味构成,如同这座园子由平静构成,如同这些女人由朴实构成,如同这些孩子由欢乐构成。然后他想到,正是天主的两个家,在他生平的关键时刻,相继收留了他,第一次是家家的大门都关闭了,人类社会推拒他,第二次是人类社会又追逐他,苦役监又向他打开;没有第一次他就会重新陷入罪恶,没有第二次,他就会陷入酷刑之中。
他的心全部消溶在感恩中,他越来越懂得爱了。
这样过去了好几年;柯赛特长大了。
[1]马比荣(1632—1707),法国本笃会修士,发表圣贝尔纳的著作和圣伯努瓦的修会的年鉴。
[2]拉丁文,以此祭献。
[3]卡帕多基亚,土耳其地区,6世纪末成为基督教中心。
[4]拉丁文,螨虫一类寄生物。
[5]君士坦丁·波戈纳特(654—685),拜占庭皇帝。
[6]拉丁文,天翻地覆,十字架却耸立。
[7]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哲学家、神学家,引诱学生爱洛依丝,与之秘密结婚,后被阉割。他的学说受到索瓦松主教会议的谴责,在一一四〇年的桑斯主教会议上,他又受到圣贝尔纳的谴责。
[8]指路易十二(1120—1180),法国国王。
[9]巴齐勒(330—379),神学家,做过希腊塞萨雷的主教。
[10]上述数字并无历史根据。
[11]赛查·德·布斯(1544—1607),法国传教士,将天主教兄弟会引入法国。
[12]上述数人是奥拉托利会的历届会长。
[13]亨利四世骂人时常说“我否认天主”,后来接受忏悔师柯通的建议,改成“我否认柯通”。柯通由此出名。
[14]上述数人均为本笃会教徒。
[15]查理五世(1500—1558),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
[16]指摆脱困境。传说拉伯雷在里昂一文不名,给国王、王后和太子开了三剂毒药,置于一旁,但被密探发现,把拉伯雷押到巴黎。国王却把他释放了。
[17]拉丁文,睡在尘土中的人将醒来;有的人获得永生,还有的人忍受耻辱,让他们永远看见……
[18]从深渊永远看见……
[19]拉丁文,主啊,让她永远长眠吧。
[20]拉丁文,让永恒的光照耀她。
[21]拉丁文,但愿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