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德兰先生在什么镜子里看头发

天开始拂晓。芳汀一夜发烧和失眠,不过满脑子幸福的图景;早上,她睡着了。看护她的森普利斯嬷嬷趁她睡着,去准备新的金鸡纳霜药剂。称职的嬷嬷在诊所的实验室已经呆了一段时间,她俯向药物和药瓶,由于清晨的雾气笼罩在物体上面,她要凑近去看。突然,她回过头来,轻轻叫了一声。马德兰先生站在她面前。他刚刚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是您,市长先生!”她大声说。

他低声回答:

“这个可怜的女人情况怎样?”

“目前情况不坏。但我们一度很不安!”

她给他解释发生的事,芳汀昨天情况很糟,现在她好多了,因为她以为市长先生到蒙费梅去找她的女儿了。嬷嬷不敢问市长先生,但她从他的神情看出,他根本不是从那里回来的。

“一切都很好,”他说,“您没有欺骗她是对的。”

“是的,”嬷嬷说,“但现在,市长先生,她要见到您,却看不到她的孩子,我们对她说什么呢?”

他沉吟了一下。

“天主会启示我们的,”他说。

“可是不能说谎,”嬷嬷小声说。

房间里变得亮堂了。亮光直射在马德兰先生的脸上。嬷嬷偶然抬起眼睛。

“我的天!先生!”她叫道,“您出了什么事?您的头发全白了!”

“白了!”他说。

森普利斯嬷嬷手边没有镜子;她搜索药箱,拿出一面小镜子,诊所的医生用它来检查病人是否死了和没气了。

马德兰先生接过镜子,照照自己的头发,说道:“啊!”

他说这个字时并不在乎,似乎在想别的事。

嬷嬷在这一切中看到不可名状的东西,感到浑身冰凉。

他问:

“我能见她吗?”

“市长先生没有把她的孩子领回来吗?”嬷嬷说,几乎不敢提问题。

“当然要领,不过,至少得两三天。”

“如果她一直没有看到市长先生,”嬷嬷胆怯地说,“她就不会知道市长先生回来,让她耐心等待,事情便容易做了,等孩子来了,她会自然而然地想,市长先生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用不着说谎。”

马德兰先生好像考虑一下,然后他庄重地说:

“不,嬷嬷,我必须见她。我也许时间紧迫。”

修女好像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个词,它给市长先生的话增添了模糊而古怪的含义。她垂下目光,压低声音恭敬地回答:

“这样的话,她在休息,但市长先生可以进去。”

他看见门没关严,吱哑声会惊醒病人,便批评了几句。然后他走进芳汀的房间,来到床边,掀开一点床帷。她睡着了。她的呼吸从胸膛里出来带着这类病人所特有的悲戚响声,当那些可怜的母亲在她们患了不治之症的孩子睡着,为他们守夜时,这种响声会使她们心碎。但呼吸困难,几乎没有扰乱反映在她脸上的、难以形容的平静,这种平静使她在睡眠中改变了脸容。她的苍白变成了白皙;她的脸颊是殷红的。她的金黄色的长睫毛,是她的童贞和青春剩下的惟一的美,虽然闭拢和低垂,却在颤动。她整个人也在颤动,似乎有一对翅膀展开了,准备凌空飞翔,把她带走。这只令人感到,却看不出来。看到她这样,决不会想到这个病人近乎奄奄一息。她不如说好像就要飞走,而不像就要死去。

伸手折花,树枝会颤动,仿佛欲躲避又屈就。当死神神秘的手要摘走灵魂时,人体也有这种颤动。

马德兰先生呆在床边有一会儿一动不动,轮流望着病人和耶稣受难十字架,如同两个月前他第一次到这个诊所来看望她那天一样。他们俩保持原来的姿态,她睡着,他祈祷;只不过两个月过去了,如今她的头发花白,而他满头白发。

嬷嬷没有同他一起进来。他站在床边,手指按在嘴唇上,仿佛房里有人,要让那人不出声。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含笑平静地说:

“柯赛特呢?”

二、芳汀感到幸福

她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表示高兴;她就是快乐本身。这个普通的问题:“柯赛特呢?”提出时是这样深信不疑,没有丝毫不安和疑虑,他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说:

“我已知道您在这里。我睡着了,但我看见您。我早就看见您了。我整夜用目光跟踪着您。您处在光轮中,周围是各方神灵。”

他抬头望着耶稣受难十字架。

“可是,”她又说,“请告诉我,柯赛特在哪里?为什么不把她放在我床上,等我醒来呢?”

他机械地作了回答,但事后回想不起来讲了什么。

幸亏医生闻讯赶来了。他来帮马德兰先生的忙。

“我的孩子,”医生说,“安静下来。您的孩子在那边。”

芳汀的眼睛闪闪发光,满脸光彩奕奕。她合十双手,那副表情包含了祈祷所能具有的最强烈也最温柔的神态。

“噢!”她叫道,“把她抱到我这里来!”

母亲动人的幻想啊!柯赛特对她来说始终是给人抱着的婴儿。

“还不行,”医生又说,“现在不行。您还有一点热度。看到您的孩子,您会激动的,也对您不好。您首先要治好病。”

她急迫地打断了他:

“但我已经病好了!我对您说,我的病好了!这个医生,真是固执!啊!我呀,我想看看我的孩子!”

“要知道,”医生说,“您激动了。只要您这样,我就反对您见孩子。见她是不够的,必须为她而活着。当您有理智的时候,我再亲自把她给您领来。”

可怜的母亲低下了头。

“医生先生,我请您原谅,我真的请您原谅。以往我不是像刚才那样说话的。我遇到那么多不幸,以致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我明白,您怕我激动,我就等到您同意,但我向您发誓,看见我的女儿,对我不会有害处。我看见她,从昨天晚上以来,我的眼睛就不离开她。您知道吗?现在把她给我抱来,我会开始对她温柔地说话。真是这样。人家特意到蒙费梅去找我的孩子,我很想看见她,难道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吗?我没有生气。我知道,我会十分快乐。我整夜都看见白色的东西和向我微笑的人。医生先生要是来了,他会给我抱来我的柯赛特。我没有热度了,因为我病好了;我感到一点不舒服也没有了;但是我会装得像生病一样,为了让这里的嬷嬷高兴,我不会乱动。看到我非常安静,别人会说:该把孩子给她了。”

马德兰先生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转向他;她明显地竭力显得平静和“听话”,就像她病得体衰力弱,显得是个孩子,让人看到她这样平静,不再刁难,把柯赛特给她领来。然而,尽管约束自己,她还是禁不住向马德兰先生提出千百个问题。

“您这次旅行顺利吧,市长先生?噢!您替我去找她,真是太好了!不过请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路上吃得消吗?唉!她会认不得我了!她早就把我忘了,可怜的小宝贝!孩子们没有记性。就像小鸟一样。今天看到一样东西,昨天看到另一样东西,结果什么都不去想。她只有白衣服吗?泰纳迪埃夫妇让她保持干净吧?给她吃得好吧?噢!您知道就好了!我受罪的时候,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心里多么痛苦啊!现在这过去了。我很快乐。噢!我多么想看到她!市长先生,您觉得她漂亮吗?我的女儿,她漂亮吗?您坐在驿车里,大概感到很冷吧!不能把她领来一小会儿吗?随后马上把她领回去。说呀!市长先生,只要您愿意,您可以作主!”

他捏住她的手:

“柯赛特很漂亮,”他说,“柯赛特身体很好,您不久会看到她,但平静下来吧。您说得太急了,再说您把手臂伸出床外,这会引起您咳嗽。”

果然,一阵阵咳嗽几乎打断了芳汀说每一句话。

芳汀不抱怨了,她担心抱怨过于强烈会损害她想令人产生的信赖。她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蒙费梅相当美,对吗?夏天,有人到那里去消闲。泰纳迪埃夫妇生意兴隆吧?到他们那里去的人不多。这个旅店是一个低级小饭店。”

马德兰先生始终拉着她的手,忧虑不安地瞧着她;显然,他来是为了告诉她一些事,但欲言又止。医生看过病房以后,抽身出去了。只有森普利斯嬷嬷呆在他们旁边。在这片沉默中,芳汀叫了起来:

“我听到她了!我的天!我听到她了!”

她伸出手臂让周围保持安静,她屏息静气,欣喜地倾听起来。

有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这是看门女人或者某个女工的孩子。那是常见的一种巧合,似乎属于惨事的神秘安排。这个小女孩来来去去,奔跑取暖,大声笑着、唱着。唉!孩子们有什么不能玩耍呢?芳汀听到的正是这个小女孩唱歌。

“噢!”她又说,“是我的柯赛特!我听出是她的声音!”

孩子走开了,就像她走过来一样,声音消失了,芳汀还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脸阴沉下来,马德兰先生听到她低声说:

“这个医生真凶,不让我看我的女儿!这个人一副恶相。”

但她又恢复了思想深处的快乐情绪。她头枕在枕头上,继续自言自语:

“我们会多么幸福啊!我们首先有一个小花园!马德兰先生答应过我。我的女儿会在花园里玩耍。眼下她大概识字了。我会教她拼写。她会到草丛里追蝴蝶。我望着她。以后她第一次领圣体。啊!她什么时候第一次领圣体呢?”

她掰着指头算起来:

“……一、二、三、四……她七岁了。过了五年。她戴上一副白面纱,穿上挑花袜子,样子像一个小女人。噢,好嬷嬷,您不知道我多么愚蠢,我在想女儿的第一次领圣体呢!”

她开始笑起来。

他松开了芳汀的手。他听到这些话,就像听到刮风声,目光看着地下,脑子沉入无底的思索中。她突然不再说话了,这使他机械地抬起头来。芳汀大惊失色。

她不再说话了,不再呼吸了;她半支起身子,她瘦削的肩从衬衫裸露出来,刚才笑逐颜开的脸变得苍白,她好像盯着面前,房间另一端一样可怕的东西,她的眼睛由于恐惧而睁大了。

“我的天!”他叫道。“您怎么啦,芳汀?”

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好像看到的那样东西,她一只手触到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向他示意往后看。

他回过身来,看到沙威。

三、沙威感到高兴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当马德兰先生走出阿拉斯刑事法庭时,十二点半刚刚敲过。他回到旅馆,正好邮车要出发,读者记得,他已订好座位。早上六点不到一点,他到达滨海蒙特勒伊,他第一件关心的事,就是向拉菲特先生投寄一封信,然后来到诊所看望芳汀。

但他刚离开刑事法庭,代理检察长便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表示惋惜可敬的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荒唐行为,声称这件怪事以后会得到澄清,但他的观点丝毫没有改变,在这期间,他要求判决这个尚马蒂厄,显然这是真正的让·瓦尔让。代理检察长的坚持明显地与听众、法庭和陪审团的意见相左。辩护律师不费什么事就驳斥了这番讲话,认为由于马德兰先生,也就是让·瓦尔让的透露,案情已彻底改变了,陪审团面对的是一个无辜的人。律师对法律上的错误发表了一通感慨,可惜并不新颖,庭长在下结论时同意辩护律师的见解,陪审团在几分钟内开释了尚马蒂厄。

然而,代理检察长需要有一个让·瓦尔让,没有了尚马蒂厄,他就抓马德兰。

释放了尚马蒂厄,代理检察长马上同庭长密议。他们商谈了“逮捕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的本人的必要性”。这个句子有不少“的”字,出自代理检察长先生之手,写在他呈递给检察长的报告底稿上。最初的激动过去,庭长没什么异议。司法必须运转。况且,说白了,尽管庭长是个好人,相当聪明,同时他又是一个坚定的几乎是狂热的保王派,滨海蒙特勒伊市长提到戛纳的登陆时,不说“波拿巴”,而说“皇帝”,十分刺耳。

因此发出了逮捕令。代理检察长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滨海蒙特勒伊,由警探沙威执行。

读者知道,沙威作证以后,马上回到滨海蒙特勒伊。

专使将逮捕令和押解令交到沙威的手上时,他刚起床。

专使本人也是一个非常干练的警官,他三言两语就让沙威了解到在阿拉斯发生的事。由代理检察长签署的逮捕令是这样写的:“警官沙威速将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逮捕,在今天的法庭上,他已承认是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让·瓦尔让。”

不认识沙威,在他走进诊所的候见室时看到他的人,会感到他的神态再平常不过。他冷漠、平静、庄重,花白的头发,光滑地贴在两鬓,他像惯常那样,慢吞吞地刚刚登上楼梯。深谙他和仔细观察过他的人,会不寒而栗。他的皮领的搭扣不是在颈后,而是在左耳上面。这表明他从未见过的激动。

沙威是个有完美性格的人,无论他的职责,还是他的制服,都不容许有一点皱褶;对罪犯采取行动有条不紊,对他衣服的钮扣一丝不苟。

他把衣领的搭扣搭歪,心中必定非常激动,可以把这种激动称为内心地震。

他来的时候很平常,在附近的警察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将士兵留在院子里,看门女人没有怀疑,习惯了看到军人求见市长先生,便给他指点了芳汀的房间。

沙威来到芳汀的房门口,转动钥匙,像看护或密探那样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确切地说,他没有进去。他站在半掩的门口,头上戴着帽子,左手插在扣到下巴的礼服里。偌大的手杖藏在身后,肘弯处露出铅做的圆柄。

他这样站了一分钟左右,没有人注意到他。突然,芳汀抬起目光,看到了他,让马德兰先生回过身来。

当马德兰与沙威的目光相遇时,沙威纹丝不动,也不走近,变得凶相毕露。任何一种人类情感也比不上快意更可怕。

这副相貌恰如一个魔鬼刚捉回下地狱的人。

确信终于抓到了让·瓦尔让,使他心里所思所想全反映在脸上。搅动的沉渣又泛起。有点失去了踪迹,有几分钟认错了尚马蒂厄,由此感到耻辱,但他起先猜得那么准,长久以来本能是准确的,这种得意使耻辱感消失了。沙威的高兴在他不可一世的姿态中爆发出来。得意洋洋的丑态,在这狭窄的脑门上绽开。一副心满意足的嘴脸,其丑态充分展示出来。

这时,沙威像进入了天国。他没有明确地意识到,但模糊地感到自己的不可或缺和成功,他,沙威,体现了正义、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铲除罪恶。他身后和周围,政权、理性、已作出判决的东西、合法意识、公诉,像满天繁星,深不可测;他保卫秩序,让法律发出雷霆,为社会伸张正义,鼎力相助天主;他挺立在光环里;在他的胜利中,还有一点挑战和战斗意味;他站立着,高傲,光彩奕奕,在蓝天上展示凶恶的大天使超人的兽性;他履行的行动可怕的阴影,显现出他的拳头紧握的社会利剑发出的寒光;他既高兴又愤怒,要践踏罪行、恶习、反叛、堕落、地狱,他光辉四射,除恶锄奸,脸上含笑,在这个可怕的圣米歇尔身上,具有不可否认的崇高气概。

沙威可怕,却毫不卑劣。

正直、真诚、单纯、自信、有责任感,这些品质一旦弄错了,就会变得丑恶,但即使丑恶,仍然是崇高的;它们的庄重是人类意识所特有的,即使在丑态中依然延续下去。这是有瑕疵的德行,但也是不对的。一个狂热分子行凶作恶时表现出无情而正直的快乐,包含着难以言说的可敬而凄惨的光芒。沙威自己没有怀疑到,他在极度快乐时,却像无知的胜利者一样值得怜悯。这张脸上显现出善中的全部恶,没有什么更令人伤心和可怕的了。

四、当局重新行使权力

自从市长先生把芳汀从沙威手里救出来以后,她没有再见过沙威。她在病中,脑子意识不到什么,只不过没有料到,他要再来找她。她忍受不了这副凶相,感到自己要咽气了,她用双手掩住脸,慌张地喊道:

“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让·瓦尔让——我们今后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站了起来。他用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对芳汀说:

“放心吧。他不是冲您来的。”

然后他对沙威说:

“我知道您的来意。”

沙威回答:

“好啊,快走!”

他说这句话的声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兽性和狂热。沙威不说:“快走!”他说:“夸走!”任何写法也还原不出说话的腔调;这不再是人的说话,而是吼叫。

他不像平时那样行事;他不提什么事,也不出示传票。对他来说,让·瓦尔让是一个神秘的抓不到的斗士,是他揪住五年却摔不倒的不可思议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斗争开始,而是结束。他仅仅说:

“好啊,快走!”

这样说着,他不迈一步;他朝让·瓦尔让投了一瞥,像掷过去一只铁钩。他就是惯于这样把可怜的人猛钩过去。

芳汀正是感到这目光在两个月前透入她的骨髓。

听到沙威的叫声,芳汀又睁开眼睛。但市长先生在那里。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房间中央,叫道:

“喂!你不走?”

不幸的女人环顾四周。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这样用轻蔑的你来称呼,会是对谁呢?只会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是这样匪夷所思,她在发烧引起的谵妄中也没有见到过。

她看到沙威抓住市长先生的领子;她看到市长先生低下头来。她觉得世界分崩离析了。

沙威确实抓住了让·瓦尔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这种狞笑使他露出满口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

让·瓦尔让并不想推开那只抓住他的礼服衣领的手。他说:

“沙威……”

沙威打断了他:

“叫我警官先生。”

“先生,”让·瓦尔让又说,“我想跟您单独说句话。”

“大声说!大声说话!”沙威回答,“跟我大声说话!”

让·瓦尔让继续低声说:

“我有件事想求您……”

“我对你说大声说话。”

“但是,事情只该让您一个人听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听!”

让·瓦尔让转向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

“请给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找这个不幸女人的孩子!我来付所需费用。要是您愿意,可以陪我去。”

“你在开玩笑!”沙威叫道。“居然有这种事!我原来以为你不蠢!你要我给你三天时间走掉!你说是为了去找这个妓女的孩子!哈哈!很好!好得很!”

芳汀颤抖一下。

“我的孩子!”她叫道,“去找我的孩子!她不在这里啰!嬷嬷,请回答我,柯赛特在哪里?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跺跺脚。

“现在又来一个!住嘴,坏女人!这个鬼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受到照顾!嗨!一切就要改变;是时候了!”

他盯住芳汀,又一把抓住让·瓦尔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

“我对你说,没有什么马德兰先生,也没有什么市长先生。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名叫让·瓦尔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芳汀蓦地坐起来,撑在僵直的手臂和两只手上;她瞧着让·瓦尔让,她瞧着沙威,她瞧着修女,她张开嘴想说话,从喉咙底发出一下嘶哑的喘气声,牙齿咯咯作响,她惊慌地伸出手臂,痉挛地张开手,好像在周围寻找一个落水的人,然后她突然瘫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上床头,又弹回胸前,嘴巴张开,眼睛睁大,黯然无光。

她死了。

让·瓦尔让将手按在沙威抓住他的手上,像掰开孩子的手一样掰开它,然后对沙威说:

“您杀死了这个女人。”

“拉倒吧!”沙威愤怒地叫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人讲道理的。废话少说。警察就在下面。马上走,否则给你上拇指铐啦!”

在房间的墙角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旧铁床,嬷嬷值夜班时用作行军床。让·瓦尔让向这张床走去,一眨眼工夫就把非常破旧的床头拆下来,像他这样的膂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一把抓住主撑床架,盯住沙威。

沙威退向门口。

让·瓦尔让捏住铁杆,慢慢地走向芳汀的床边。走到床前,他回过身来,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沙威说:

“我劝您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毋庸置疑的是,沙威瑟瑟发抖。

他想去叫警察,但是让·瓦尔让可以趁机逃走。因此他留了下来,抓住拐杖小的一端,靠在门框上,目光不离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将手肘靠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住头,凝视着躺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芳汀。他这样全神贯注,一言不发,显然不再考虑人世间别的事。他的脸上和姿态中,只有难以形容的怜悯。他沉思了一会儿,俯向芳汀,低声对她说话。

他对她说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人,能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说些什么呢?世上没有人听到。死去的女人听到了吗?有些动人的幻觉,也许是崇高的现实。毫无疑问的是,刚才发生的一幕惟一的见证人森普利斯嬷嬷,常常说起,正当让·瓦尔让在芳汀的耳畔说话时,她清晰地看到,在那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笑容,在朦胧的眸子里充满对坟墓的惊讶。

让·瓦尔让将芳汀的头捧在手里,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在枕头上放好她的头,将她衬衫的带子系好,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合上她的眼睛。

芳汀的脸此刻奇异地光彩奕奕。

死亡,这是进入通明透亮的世界。

芳汀的手垂在床边。让·瓦尔让跪在这只手面前,轻轻地抬起来吻它。

然后他站起来,转向沙威:

“现在,”他说,“我听您的吩咐。”

五、合适的坟墓

沙威把让·瓦尔让投入市监狱。

逮捕马德兰先生在滨海蒙特勒伊引起轰动,或者更确切地说,引起异乎寻常的震动。我们非常遗憾,不能隐瞒这一点:只因“他曾是个苦役犯”这句话,所有的人几乎都抛弃了他。不到两小时,他做过的好事全被人遗忘了,这“只不过是个苦役犯”。话还得说回来,大家还不了解阿拉斯事件的详情。整个白天,在城里的各个地方,人们都听到这样的议论:

“您不知道吗?这是一个期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啊!马德兰先生吗?”——“是的。”——“当真?”——“他不叫马德兰,他有一个可怕的名字,叫贝让,博让,布让。”——“啊,我的天!”——“他给抓起来了。”——“抓起来了!”——“关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要押走他!就要押走他呀!把他押到哪儿去呢?”——“由于他从前在大路上抢劫,要送上刑事法庭。”——“好啊!我就疑心过。这个人太好了,太完美了,太虔诚了。他拒绝接受十字勋章,凡是遇到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内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尤其是在“沙龙”,这类议论更是层出不穷。

一个订阅《白旗报》的老太太提出这样一种近乎莫测高深的见解:

“我并不遗憾。这是给波拿巴分子当头一棒!”

就这样,那个叫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在滨海蒙特勒伊消失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始终记得他。伺候他的老看门女人属于其中之一。

当天晚上,这个高尚的老女人坐在她的门房里还惊惶不定,忧心忡忡。工厂全天关闭,大门上了门闩,街上空无一人。楼房里只有两个修女佩尔培图嬷嬷和森普利斯嬷嬷,她们为芳汀守灵。

将近马德兰先生平时回家的时辰,正直的看门女人机械地站起来,在抽屉里拿上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和烛台,他每天晚上都拿着这盏烛台上楼到房里去。她将钥匙挂在钉子上,他习惯从那里去取下。她把烛台放在旁边,仿佛在等待他。然后,她重新坐在椅子上,又思索起来。可怜的老女仆下意识地做完这一切。

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大声说:

“啊!仁慈的天主耶稣!是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这时,门房的玻璃窗打开了,一只手伸了进来,拿起钥匙和烛台,凑到点燃的蜡烛上点着了。

看门女人抬起眼睛,目瞪口呆,想喊出声来,又止住了。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手臂,这件礼服的袖管。

这是马德兰先生。

她过了一会儿才能说话,她“怔住了”,就像她后来叙述自己的遭遇时所说的那样。

“我的天,市长先生,”她终于叫道,“我以为您……”

她止住了,这句话的结尾会缺少开头的尊敬。让·瓦尔让对她来说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说出她的想法:

“在监狱里。我关在里面。我砸断了一扇窗的护条,从屋顶上滚下来,来到这里。我上楼到房间里去,你给我去找一下森普利斯嬷嬷。她大概守在那个可怜的女人旁边。”

老女人赶快服从。

他对她什么也没有嘱咐,显然,她保护他会超过保护自己。

从来也没有搞清楚,他怎样不叫人打开大门就进入院子。他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一扇小边门,钥匙总是携带在身。但是,他一定被搜过身,要拿走这把万能钥匙。这一点得不到澄清。

他登上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来到楼上时,他把烛台放在最后一级楼梯上,轻轻地打开房门,又摸索着关上窗子和护窗板,然后他走回来取烛台,再回到房间里。

谨慎小心是有用的;读者记得,他的窗子可以从街上望得见。

他环顾四周,瞥了一眼桌子、椅子、床,他的床三天没有动过。大前天夜里凌乱的痕迹一点不剩。看门女人“整理过房间”。她仅仅在灰烬里捡到两截铁棍和一枚被火熏黑的四十苏钱币,擦干净放在桌上。

他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这是我的两截铁棍和从小热尔维那里抢来的四十苏钱币,我在刑事法庭上提到了。”他把钱币和两截铁棍压在纸上,让人进来一眼就能瞥见。他从大柜里取出一件旧衬衫,把它撕成几条,包好两只银烛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激动,在包主教的烛台时,他咬了一口黑面包。可能这是监狱里的面包,他越狱时带在身上的。

后来进行司法调查时,从房间地砖上找到的面包屑可以证明这一点。

有人敲了两下门。

“进来,”他说。

这是森普利斯嬷嬷。

她脸色苍白,眼睛红通通,手里拿着的蜡烛摇曳不定。命运的剧变有这样一个特点,不管我们多么完美和多么冷静,这种剧变也会从我们的五脏六腑里掏出人性,迫使它反映在外。在这一天的激动中,修女重新变成女人。她哭泣过,她在瑟瑟发抖。

让·瓦尔让刚才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他把纸递给修女说:

“嬷嬷,您把这个交给本堂神父先生。”

字条是打开的。她把目光投在上面。

“您可以看,”他说。

她读到:“我请本堂神父先生照看我留下的一切。他可以用来支付我的案件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用。其余的捐给穷人。”

嬷嬷想说话,但她只能咕噜听不清的几声。她终于说话了:

“市长先生不想再看一眼不幸的女人吗?”

“不,”他说,“人家在追捕我,会在她的房间抓住我,这会打扰她。”

他刚说完,楼梯里就响成一片。他们听到上楼的杂沓的脚步声,看门女人发出尽可能高和尽可能尖的声音说:

“仁慈的先生,我向您发誓,整个白天和整个晚上没有人进来,甚至我没有离开过我的房门!”

有个人回答:

“可是这间房里有灯光。”

他们听出是沙威的声音。

房间的结构是,门一打开要遮住右墙角。让·瓦尔让吹灭蜡烛,躲在这个角落里。

森普利斯嬷嬷跪在桌旁。

门打开了。沙威走了进来。

传来好几个人的细语声和看门女人在走廊里的抗议声。

修女没有抬起眼睛。她在祈祷。

蜡烛放在壁炉上,只发出微弱的烛光。

沙威看到了嬷嬷,一言不发地止住了脚步。

读者记得,沙威的本质,他的要素,他的呼吸中枢,就是尊敬一切权威。这是浑然一体,不容许有异议和限制。对他来说,当然,教会的权威是首要的。他信教,他在这一点上和其他方面都是肤浅的、规矩的。在他看来,教士是不会出错的神灵,修女是不会犯罪的人。他们都是脱离红尘的灵魂,只有一扇门为真理放行。

看到嬷嬷,他的第一个动作是退出。

但是有另一个责任把他留住,威严地把他推往相反方向。他的第二个动作是留下来,至少大胆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森普利斯嬷嬷平生没有说过谎。沙威知道这一点,因此特别尊敬她。

“嬷嬷,”他说,“这个房间里就您一个人吗?”

这时是可怕的,可怜的看门女人感到要瘫倒了。

嬷嬷抬起眼睛回答:

“是的。”

“既然这样,”沙威又说,“如果我坚持再问,请原谅我,这是我的责任,今晚您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男人吗?他越狱了,我们在捉拿他,——这个人叫让·瓦尔让,您没有见过他吗?”

嬷嬷回答:

“没有。”

她说谎了。她连续说了两次谎,一下接一下,毫不犹豫,十分迅速,好像忠于职责一样。

“对不起,”沙威说,他深深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噢,圣女!多少年来您已经脱离尘世;加入到贞女姐妹们和天使兄弟们的光辉行列中;但愿这次说谎计入您进天堂的善行。

对沙威来说,嬷嬷的回答异常干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奇怪的是刚吹灭的那支蜡烛还在桌上冒烟。

一小时后,有一个人穿过树木和雾气,从滨海蒙特勒伊大步流星地走向巴黎。这个人就是让·瓦尔让。有两三个赶车的遇到过他,已证实他背着一个包裹,穿了一件罩衫。他从哪里弄来这件罩衫呢?人们一无所知。几天前在工厂的诊所里,有一个老工人死了,留下了他的罩衫。也许是这一件。

关于芳汀,最后交代几句。

我们大家都有一个母亲,就是大地。人们把芳汀还给她的母亲。

本堂神父认为做得很好,他把让·瓦尔让留下来的钱尽量给了穷人,也许是做对了。说到底,牵涉到谁呢?牵涉到一个苦役犯和一个妓女。因此,他草草地埋葬了芳汀,压缩到最低限度,埋入公墓里。

这样,芳汀埋入了义冢,这地方既属于大家,又不属于任何人,穷人在那里销声匿迹了。幸亏天主知道在哪里招魂。芳汀长眠于黑暗中,乱骨丛里,与骨灰相混杂。她被投入公墓。她的坟墓就像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