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里埃尔先生
一八一五年,沙尔-弗朗索瓦-福来·米里埃尔先生是迪涅的主教。这是一个约莫七十五岁的老人;打从一八〇六年以来,他就担任这个圣职。
尽管有个细节,与下文叙述的故事丝毫无关,但在这里提及他来到教区时,有关他流行的闲言碎语和论长道短,兴许不是废话闲文,哪怕只是为了不偏不倚。街谈巷议不管是真是假,往往在议论对象的生活里,尤其在他们的命运中,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占有同等地位。米里埃尔先生是埃克斯法院的推事,穿袍贵族[1]的儿子。据说,他的父亲留下他在身边,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职务,按照吃法律饭的家庭相当流行的做法,在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早早就让他娶了亲。沙尔·米里埃尔置这门婚姻于不顾,传说招来不少飞短流长。他人长得相貌堂堂,纵然个子矮小,但潇洒、优雅、才智横溢;他的早年生活虚掷给上流社会和追逐裙钗。大革命遽然而至,种种事件接踵来到,司法人员不少家破人亡,受到驱逐和追捕,风流云散。沙尔·米里埃尔先生在大革命之初,就流亡到意大利。他的妻子死于肺病,她早就染上此疾。他们没有孩子。在米里埃尔先生的遭遇中,随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法国旧社会的崩溃,他自己的家庭的解体,九三年的悲惨景象,而这些景象也许对远离国外,怀着越来越恐惧的心情去观望的流亡者来说,显得更加可怖,是这一切使他产生了弃绝尘世和孤独地生活的想法吗?一个人在社会灾难来临,生活和财产受到打击时,可能会岿然不动,可内心一旦受到某些神秘而可怕的打击,有时会被击倒在地;米里埃尔先生是不是在平生有闲情逸致和谈情说爱时也受到这种打击?谁也说不清究竟;大家所知道的只是,他从意大利归来时,已是个教士。
一八〇四年,米里埃尔先生是布里尼奥勒的本堂神父。他已经年迈了,深居简出。
将近在皇帝加冕[2]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件堂区里的小事,使他来到巴黎。为了他的教民,他在有势力的人中间,去找费什红衣主教说情。有一天,皇帝来拜访他的叔叔,高尚的本堂神父正在候见室等候,陛下经过时遇上了他。拿破仑发现这个老人有点好奇地注视他,便回过身来,蓦地说:
“注视我的这个老头是谁?”
“陛下,”米里埃尔说,“您看着一个老头,而我呢,我看着一个伟人。我们彼此各取所需。”
当天晚上,皇帝向红衣主教询问这个本堂神父的名字,不久,米里埃尔先生十分惊讶地得知,他被任命为迪涅的主教。
在关于米里埃尔先生前期生活的传说中,究竟有多少属实呢?无人知晓。没有几个家庭了解大革命之前的米里埃尔一家。
在一个小城里,说闲话的人多的是,而会思索的头脑少而又少;米里埃尔先生就要碰到一切新来者都会碰到的遭遇。他理应如此,虽然他是主教,而且因为他是主教。但是,尽管如此,对他的评头品足也许只是闲谈,只是风言风语、废话、空话;比空话还不如,正如南方准确有力的语言所说的,是“胡说八道”。
无论怎样,在迪涅任主教和住了九年之后,所有这些无稽之谈,在小城和老百姓中最初吸引人的谈资,已经被人深深遗忘了。甚至没有人敢于提起,没有人敢于回忆起来。
米里埃尔先生来到迪涅时,有一个老姑娘伴随着,她叫巴普蒂丝汀小姐,是他的妹妹,比他小十岁。
他们的仆人只有一个和巴普蒂丝汀小姐年龄相同的女仆,她叫玛格鲁瓦尔太太,在当了“本堂神父先生的女仆”六年之后,眼下她兼有小姐侍女和主教大人女管家的双重头衔。
巴普蒂丝汀小姐身材修长,苗条,脸色苍白,脾气温柔;她体现了“可亲可敬的”一词表达的理想含义;因为看来一个女人必须是母亲,才能令人肃然起敬。她从来不是漂亮的;她整个一生做了一系列懿行善事,结果落在她身上的是一种清白和光彩;垂垂老矣时,她获得了所谓仁慈之美。她年轻时的瘦削,在成熟期变得玲珑剔透;这种半透明让人看到天使下凡。与其说她是个处子,不如说她是个幽灵。她这个人好像由暗影组成;几乎没有足够的肉体来显示性别;有点儿包含闪光的物质;大眼睛总是低垂着;这些是依托,才能使灵魂留在人间。
玛格鲁瓦尔太太是个小老太婆,白皙,肥胖,肉墩墩的,忙忙碌碌,总是气喘吁吁,首先是由于她活动多,其次是由于她有哮喘病。
米里埃尔先生到来时,安顿在主教府里,帝国法令将主教排在旅长之后,他就享有这种荣耀。市长和法庭庭长先来拜见他,而他这方面,则先拜访将军和省长。
安顿下来后,小城等待它的主教着手工作。
二、米里埃尔先生变成福来主教大人
迪涅主教府与医院毗邻。
主教府是一座宽敞、漂亮的石头宅第,上世纪初由亨利·普热主教大人建成,他本是巴黎大学的神学博士,西莫尔修道院院长,一七一二年他在迪涅当主教。这个大宅是一座真正的领主邸宅。里面的一切,主教的几个套房、那些客厅、房间、主要庭院都很有气派,其中庭院非常宽敞,拱廊供散步之用,依照佛罗伦萨昔日的方式,花园种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底楼的餐厅建成华丽的长廊,通向花园,亨利·普热主教在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大摆宴席,宴请的大人物有:昂布仑的亲王、大主教沙尔·布吕拉尔·德·让利斯;嘉布遣会修士、格拉斯的主教安东尼·德·梅格里尼;圣奥诺雷-德-莱兰的修道院院长、法兰西修道院院长菲利普·德·旺多姆;旺斯的男爵兼主教弗朗索瓦·德·贝尔通·德·格里荣;格朗代弗的主教赛查·德·萨布朗·德·福尔卡吉埃;还有奥拉托利会教士、国王的讲道师、塞奈兹的主教让·索阿南。这七位显要的肖像装饰着餐厅,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用金字镌刻在一张白色大理石桌子上。
医院是一幢狭窄、低矮、只有两层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
主教到任后三天,访问了医院。访问结束时,他派人请院长千万到主教府来一下。
“院长先生,”他说,“眼下您有多少病人?”
“二十六个,主教大人。”
“我点到的就是这个数,”主教说。
“病床挤得很,”院长接着说。
“我已经注意到了。”
“病室原来只是卧房,空气很难流通。”
“我感觉到了。”
“再说,有太阳的时候,花园对养病的人来说太小。”
“我心里正是这样捉摸的。”
“至于流行病,今年有过伤寒。两年前流行过粟粒热,多达上百个病人;我们束手无策。”
“我刚才想到这件事。”
“有什么办法呢,主教大人,”院长说,“只得将就。”
这场谈话发生在底楼的长廊餐厅里。
主教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他猛然转过身,对医院院长说:
“先生,您想,就这个餐厅,能容纳多少张病床?”
“主教大人的餐厅!”院长惊讶地大声说。
主教扫视一下餐厅,好像在目测和盘算着。
“可以足足放下二十张病床!”他说,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他提高声音:)“噢,医院院长先生,我要对您摆一摆情况。很明显出了错儿。你们二十六个人挤在五六个小房间里。我们这里是三个人,却有六十个人的位置。对您说吧,这是个错儿。你们住着我的房子,而我住着你们的房子。把我的房子还给我吧。这里是你们的家。”
第二天,二十六个穷人住进主教府,而主教住到医院去。
米里埃尔先生没有财产,他的家庭在大革命中破产了。他的妹妹拿到五百法郎的年金,在主教家里,已足够她个人的花费。米里埃尔先生作为主教,从国家那里领到一万五千法郎的薪俸,他住进医院那一天,米里埃尔先生决定以如下方式一劳永逸地安排这笔款子。
家庭开支分配单
支助小修院………………………………………一千五百利弗尔
支助传教圣会…………………………………………一百利弗尔
支助蒙迪迪埃的遣使会教士…………………………一百利弗尔
支助巴黎的国外传教修院……………………………两百利弗尔
支助圣灵圣会……………………………………一百五十利弗尔
支助教廷的宗教机构…………………………………一百利弗尔
支助母爱会……………………………………………三百利弗尔
另外支助阿尔勒的母爱会……………………………五十利弗尔
支助改善监狱的善事…………………………………四百利弗尔
支助抚慰和解救囚犯的善事…………………………五百利弗尔
支助替做家长的囚犯还债……………………………一千利弗尔
补助教区穷苦的小学校长的工资……………………两千利弗尔
支助维修上阿尔卑斯省的丰收粮仓…………………一百利弗尔
支助迪涅、马诺斯克和西斯特龙的女子圣会,免费教育
穷人女孩………………………………………一千五百利弗尔
救济穷人………………………………………………六千利弗尔
个人花销………………………………………………一千利弗尔
总计………………………………………………一万五千利弗尔
在迪涅任职期间,米里埃尔先生对这个安排几乎没有改变。正如上述,他把这个表称之为“家庭开支分配”。
巴普蒂丝汀小姐唯唯诺诺地接受这个安排。对这个圣洁的女子来说,德·迪涅先生既是她的哥哥,又是她的主教,既是同气相求的朋友,又是教堂里的上级。她爱他,而且不折不扣地尊敬他。当他说话时,她颔首低眉;当他行动时,她踊跃参与。惟有女仆玛格鲁瓦尔太太有点儿嘀嘀咕咕。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主教先生只给自己留下一千利弗尔。这笔钱加上巴普蒂丝汀小姐的年金,每年共有一千五百法郎。两个老女人和这个老头,就靠这一千五百法郎生活。
倘若有个乡村本堂神父来到迪涅,主教先生靠了玛格鲁瓦尔太太的严格节樽和巴普蒂丝汀小姐的精明管理,还有办法款待来客。
他来到迪涅快有三个月,有一天,主教说:
“要应付这一切,我真是捉襟见肘!”
“我想确实如此!”玛格鲁瓦尔太太大声说,“主教大人一直没有要求领取省里给他上城里去和巡视教区应该支付的车马费。对以前的主教,这是照例给的。”
“对!”主教说,“您说得对,玛格鲁瓦尔太太。”
他提出了要求。
不久,省议会考虑了他的要求,投票给了他每年三千法郎,归在这一项目下:“拨给主教先生的专车费、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的津贴。”
这件事令地方上的布尔乔亚大事喧嚷了一阵。当时,帝国元老院的一位议员,他曾是五百人院成员,支持雾月十八日政变[3],住在迪涅城附近,享有一笔可观的年俸。他写给司祭比戈·德·普雷阿姆纳先生一封机密的、气势汹汹的信。我们一字不差地摘引如下几行:
“——专车费?在一座居民不到四千人的城市里,为什么这样做?驿车费和巡视费?首先,何必巡视?其次,在山区,驿车怎么行驶?没有道路。人们仅仅骑马。从杜朗斯到阿尔诺古堡的那座桥,只能负载牛车。这些教士都是一丘之貉。既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初来乍到时装出是个正人君子。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像别人一样。他提出要专车和坐驿车。他像以前的主教一样要摆阔。噢!这些狗教士!伯爵先生,只有当皇上把我们从教士那里解救出来时,才会万事顺遂。打倒教皇!(当时正在和罗马闹磨擦。)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4]……”
相反,事情却让玛格鲁瓦尔太太喜不自禁。
“好啊,”她对巴普蒂丝汀小姐说,“主教大人从为别人开始,但是他最后只得为自己着想。他安排好所有的善行义举。如今终于给我们争到三千利弗尔!”
当晚,主教写下这样一份清单,交给了他的妹妹:
车马费和巡视费开支
用于给医院病人熬肉汤…………………………一千五百利弗尔
支助埃克斯的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支助德拉吉尼昂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救济弃儿………………………………………………五百利弗尔
救济孤儿………………………………………………五百利弗尔
总计……………………………………………………三千利弗尔
这就是米里埃尔的预算。
至于教区的额外收入,如婚礼预告改期费用、特许费、代洗费、讲道费、大教堂或小教堂祝圣费、婚礼费等等,尤其因为主教要捐赠给穷人,他就越加贪婪地向有钱人搜括。
不久,捐款源源不断而来。有钱人和穷人都来敲米里埃尔先生的门,一部分人是来散金,另一部分人是来讨施舍。一年不到,主教就成了所有施主的司库和所有穷困者的出纳。巨款通过他的手;可是什么也不能使他改变一点生活方式,让他在必需品之外再添加一点多余的东西。
事情远非如此,由于下层的贫困总是多于上层的博爱,可以说,还未收到赠款,已经统统给光;这就好似一滴水落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收到钱也是徒劳,他永远没有钱。于是他剥夺自己。
按惯例,主教在训谕和通报的前面要写下自己的教名,当地穷人以某种友好的本能,在主教的名和姓之中选择他们看来有含义的一个。他们称米里埃尔为福来[5]主教大人。我们也照此办理,有时这样称呼他。再说,这个称呼令他高兴。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福来减轻了主教的威严。”
我们并不认为上文所画的肖像是逼真的;我们仅仅说它很相似。
三、好主教遇到苦教区
主教先生虽然把他的专车费变成了布施,却并不因此而少做巡视。迪涅教区是个令人棘手的地方。平原稀少,山峦起伏,几乎没有公路,这在上文已经说过了;有三十二个堂区,四十一个副本堂神父教区,两百八十五个附属教区。视察这一切,是件麻烦事。主教先生却能如愿以偿。倘若是在附近,他就以步当车;倘若是在平原,他就坐马车;倘若是在山里,他就乘双椅驮鞍。两个老女人陪伴着他。要是行程对她们来说过于艰辛,他便独自前往。
一天,他骑驴来到塞奈兹,以前这是一座主教任职的城市。当时他囊中羞涩,不允许有其他装备随从。市长到主教府门口来迎迓他,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从驴背上下来。有几个市民在他周围讪笑。
“市长先生,”主教说,“还有各位市民,我看出是什么使你们反感;你们感到,一个可怜的主教胯下是耶稣基督有过的坐骑,未免狂妄自大。说实话,我这样做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出于虚荣。”
他巡视时宽容、和蔼,与其说在说教,不如说在谈话。他决不把品德问题提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他从不到远处寻找论据和范例。他对当地的居民援引邻近地方的例子。在对穷人无情的边远地区,他说:“请看看布里昂松人吧。他们给予穷人、寡妇、孤儿比别人提前三天收割牧草的权利。当他们的房子倒塌时,又免费为他们重建家园。因此,这是个受到天主祝福的地方。在整整一个世纪里,没有出现过一个杀人犯。”
在惟利是图、巧取豪夺的村子里,他说:“请看看昂布仑人吧。如果在收获期间哪家人的孩子服役,姑娘在城里打工,家长生病,手足无措,本堂神父在主日讲道时便要信徒为他祈祷;礼拜天,弥撒之后,所有村子里的人,男男女女和孩子,都到穷人的地里去为他收割,帮他把麦子和麦秸运到谷仓里。”他对被金钱和遗产问题搅得四分五裂的家庭说:“请看看德沃尔尼的山里人吧。这个蛮荒之地,五十年里也听不到一次夜莺叫。咳,只要一个家庭父亲去世,男孩子便出门寻找发财机会,把财产留给女孩子,让她们能找到丈夫。”有的边远地区喜欢争讼,佃户因告状而倾家荡产,他说:“请看看盖拉山谷的善良农民吧。那里有三千口人。主啊!就像一个小小的共和国。既不知有法官,也不知有执达员。镇长包揽一切。他分派捐税,凭良心向每个人征税,免费判决争吵,免费分配遗产,免费作出宣判;大家服从他,因为他是一群纯朴的人之中一个正直的人。”有的村子他找不到小学教师,他仍然举出盖拉人的例子说:“你们知道他们干什么吗?由于一个只有十二至十五户人家的村子总是不能养活一个乡村教师,整个山谷的人便为他们聘请几个小学教师,这些教师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在这个村呆八天,在那个村呆十天,给孩子们上课。这些乡村教师上集市时,我看见过他们。他们在帽子的绦子间插上羽毛笔,别人可以认出来。只教人阅读的插一支笔,既教阅读又教算术的插两支笔;阅读、算术、拉丁文都教的插三支笔,他们很有学问。不学无术脸上无光啊!向盖拉人看齐吧。”
他这样谈论着,庄重,慈父一般,缺乏例子,便杜撰出一些寓言,言简意赅,形象丰富,鞭辟入里,抵得上自信而又能服人的耶稣基督的雄辩。
四、言行一致
他的谈话和蔼可亲,令人愉快。他让那两个在他身边生活的老女人能理解他的话;他笑的时候,这是一个小学生的笑。
玛格鲁瓦尔太太宁愿管他叫“大人”。一天,他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到书柜找一本书。这本书放在上面的一格。由于主教身材矮小,他够不着。
“玛格鲁瓦尔太太,”他说,“给我端一把椅子来。本大人还够不到那块木板呢。”
他的一个远亲,德·洛伯爵夫人,很少放过一次机会,在他面前历数她的三个儿子的所谓“锦绣前程”。她有好几个十分年迈,行将就木的直系亲属,她的三个儿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小儿子要从一个姑婆那里继承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被指定为叔叔的公爵头衔的替代继承人;大儿子要继承祖父的贵族院议员称号。主教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倾听这个做母亲的天真无邪、可以原谅的炫耀。只是有一次,当德·洛夫人重新历数这些继承机会和“锦绣前程”时,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若有所思。她不耐烦地打住了话头:“我的天,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啊?”主教说:“我在想一句怪话,大概出自圣奥古斯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什么也继承不到的人身上吧。’”
另一次,他收到当地一个贵族去世的讣告,上面除了罗列死者的头衔以外,还写满他所有亲戚的所有封建的和贵族的称号。“死人的脊背多么结实啊!”他高声说,“别人让他轻快地扛着多么了不得的称号重负啊!人也真会动脑子,居然这样利用坟墓来满足虚荣心!”
一有机会,他就说出一些温和的讽刺话,里面几乎总是包含着严肃的意思。在一次封斋期间,一个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来到迪涅,在大教堂讲道。他相当雄辩。讲道的题目是关于仁慈。他劝告有钱人救济穷人,以避免下地狱;他将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同时也为了上天堂,他把天堂描绘得美妙迷人。听众中有一个歇业的富商,放点高利贷,名叫热博朗先生。他生产粗呢、哔叽、卡迪斯粗斜纹呢和加斯盖呢,赚了五十万。热博朗平生没有布施过穷人。这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他每个礼拜天施舍一个苏给大教堂大门口的一些乞丐老婆婆。她们六个人平分这一个苏。一天,主教看见他做善事,微笑着对他的妹妹说:“瞧,热博朗先生出钱去买一个苏的天堂呢。”
当关系到做善事时,他不会灰心气馁,即使面对拒绝。这时他会找到一些令人思索的话来。一次,他在城中的一个大厅里为穷人募捐。德·尚泰西埃侯爵在场,他年迈、富有、悭吝,有本事将极端保王派和极端伏尔泰派集于一身。有过这样的多元合一。主教走到他身边,碰碰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该施舍点什么给我呀。”侯爵回过身来,生硬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自己的穷人。”主教说:“把他们施舍给我吧。”
一天,在大教堂里,他这样布道:
“亲爱的兄弟们,善良的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个农舍,它们只有三个开口,另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个农舍,它们只有两个开口,就是大门和一扇窗,最后还有三十四万六千个窝棚,它们只有一个开口,就是门。这是由于一件事的缘故,即要交所谓的门窗税。请你们替我将穷人家、老婆婆、小孩子塞到这些住人的地方去吧,你们就会看到产生各种热病和疾病!唉!天主给人以空气,法律却把空气卖给人。我并不是指责法律,但我感谢天主。在伊泽尔、勒瓦尔、两个阿尔卑斯省,即上下阿尔卑斯省,农民甚至没有独轮车,他们用背脊运肥料;他们没有蜡烛,他们点的是含树脂的树枝和浸在松脂里的寸绳,在多菲奈的全部山区都是这样。他们烤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烘烤用的是干牛粪。冬天,他们用斧头砸碎面包,在水里浸二十四小时才能吃。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在受苦受难啊!”
他出生在普罗旺斯,很容易熟习南方的各种方言。他学下朗格多克方言说:“Eh bé!moussu,sès sagé?”(“喂!先生,好吗?”)学下阿尔卑斯方言说:“Onté anaras passa?”(“你好吗?”)学上多菲奈方言说:“Puerte un bouen mouton embe un bouen froumage grase.”(“宰一头肥羊装满一桶肥奶酪。”)这讨老百姓喜欢,对他接近各色人等大有帮助。他来到茅屋,来到山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善于用最粗鄙的方言去解说最庄重的事。会说各种方言,他就能进入每个心灵。
再有,他对上层人士和老百姓一视同仁。
他不周详考虑环境形势,绝不匆忙去谴责。他说:“让我们看看产生错误的过程吧。”
他曾是个“回头浪子”,会笑吟吟地这样形容自己,他决不会板着脸,盛气凌人。他大声宣教,而且不像那些凶狠无情的正人君子那样剑眉倒竖,他的教义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向它屈服。
“人应该看住它,约束它,压制它,坚守到最后才服从它。这样服从,还会有过错;但这样犯下的过错是可以宽恕的。这是一种堕落,不过是双膝跌倒在地,可以在祈祷中自我完善。
“成为一个圣人是少有的;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是教规。会徘徊,支持不住,犯罪,但是要做正直的人。
“尽可能少犯罪,这是为人的准则。一点儿不犯罪,那是梦想做天使。凡人必然要犯罪。犯罪是一种万有引力。”
当他看到人人声色俱厉,勃然大怒时,他微笑着说:“噢!噢!看来,这是人人会犯的大罪。其实是惊惶失措的伪善匆匆忙忙在抗辩,想遮人耳目。”
他对妇女和穷人宽宏大量,因为人类社会的重负都压在他们身上。他常说:“妻子、孩子、仆人、弱者、穷人和无知的人所犯的错误,正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错误。”
他还说:“对那些无知的人,你们要竭尽所能教给他们尽量多的东西;社会不办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它制造了黑夜,要为此负责。人的心灵充满了黑暗,罪恶便要在里面萌生。有罪的不是那个犯罪的人,而是在心灵里制造黑暗的人。”
可以看出,他有一种奇特的和独有的判断事物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书中得来的。
一天,他在一个沙龙里听到有人讲述一件罪案,此案正在预审,快要判决了。一个生活悲惨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一个她给他生下的孩子的爱,一筹莫展,便制造假币。当时造假币要判处死刑。那个女人使用那个男人制造的第一枚假币,被抓了起来。虽然抓住了她,但却只有起诉她的证据。惟有她能告发她的情人,招认出来,便要他的命。她矢口否认。法庭追问下去。她坚持否认。检察长对此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欺骗说,她的情人变了心,他用巧妙拼凑书信片断的方法,终于说服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她有一个情敌,这个男人欺骗了她。于是,她因嫉妒而恼怒,揭发了她的情人,和盘托出,一一证实。那个男人完蛋了。不久就要和他的女同谋犯一起,在埃克斯受到判决。有人叙述了这件事,大家都很赞赏那个法官能干。他让嫉妒心起作用,使真相因愤怒而显现出来,使正义因报复而得到伸张。主教默默地听完这一切。案情讲完了,他问道: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哪儿受审?”
“在重罪法庭。”
他又说:“检察官先生又在哪儿受审?”
迪涅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男人因杀人被判处死刑。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他不是胸无点墨,不是完全无知无识,他曾在集市上卖艺,当过代笔人。全城都很关注这个案件。执法的前一天,监狱的神父生病了。必须有个教士在受刑人临终时帮助他。于是去找本堂神父。看来他拒绝了,他说:“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做这件苦差使,也不需要这个卖艺的人;我也生病了;再说我的位置不在那儿。”有人把这个答复传给主教听,他说:“本堂神父先生说得对。他的位置不在那儿,那是我的位置。”
他立即前往监狱,下到“卖艺人”的牢房里,呼唤囚犯的名字,捏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他在囚犯身边过了一天一夜,废寝忘食,为死囚的灵魂向天主祈祷,也请死囚为他自己的灵魂祈祷。他对死囚谈着最美好、也最普通的真理。他既是父亲,又是兄弟和朋友;身为主教仅仅是为了祝福。他什么都教给囚犯,让他放心,宽慰他。这个人死前绝望了。对他来说,死亡仿佛是个深渊。他站在这个阴惨惨的门口,浑身发抖,恐惧得后退。他不是愚蠢无知,不会绝对无所谓。他的判刑,深深地震撼了他,可以说在他周围这儿那儿粉碎了这堵隔墙:它把我们同事物的神秘分隔开来,我们称它为生活。他通过这致命的缺口,不断探望外界,所见的只是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第二天提走不幸的人的时候,主教在那里。他尾随在后。他在人群面前露面时穿着主教的紫披肩,颈上挂着主教的十字架,同那个五花大绑的败类肩并肩站在一起。
他同死囚一起登上囚车,又一起登上断头台。死囚在前一天是那样沮丧,那样消沉,如今满面光彩。他感到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希望见到天主。主教拥抱了他,就在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主教对他说:“被杀的那个人,天主会让他复活;受兄弟们唾弃的人,会见到圣父。祈祷吧,信仰吧,走进生活吧!天父就在那里。”当他从断头台上走下来的时候,目光中有点东西使百姓夹队肃立。说不清是他的苍白还是他的宁静,令人肃然起敬。回到他笑眯眯地称之为“他的府第”那幢寒伧的住所时,他对妹妹说:“我刚做完主教仪式。”
正因为最崇高的事往往也最不为人所理解,所以城里有的人在评论主教此举时说:“这是装模作样。”这只不过是沙龙里的言辞。老百姓不把神圣的行为理解成狡黠,却深受感动,表示赞赏。
至于主教,看到断头行刑对他是一击,好久才恢复过来。
他在场的时候,断头台竖起和耸立在那里,确实有点令人惊骇的东西。一般人对死刑可能有点无动于衷,只要还没有见过断头那一幕,也不会说什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但是,如果见到了,那么震动是强烈的,必须作出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有的人像德·梅斯特尔[6]那样表示赞同;还有的人像贝卡里亚[7]那样,表示憎恨。断头台是法律的凝结;它名叫“公诉”;它不是中立的,而且不允许你保持中立。谁见到它,都引起最神秘的颤栗。一切社会问题都在这把铡刀周围打上一个问号。断头台是给人看的。断头台不是一个木架,断头台不是一部机器,断头台不是一部木头、钢铁和绳子做成的无感觉的机械。似乎这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难以形容地气势逼人;不妨说,这把铡刀在观看,这部机器在倾听,这架机械在理解,这些木头、钢铁和绳子在索取。在断头台给人的心灵产生可怕的梦幻里,它显得很恐怖,热衷于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它喝血。断头台是一种法官和木匠造出的魔鬼,一个似乎过着制造死亡的可怕生活的幽灵。
因此,主教留下的印象是可怖的,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直到过了许多日子,主教仍然深受压抑。行刑的一刻近乎磐石般的泰然自若已经消失了;社会正义这个幽灵却缠绕着他。平素他每做完一件事回来,总是心满意足,光彩奕奕。如今他仿佛在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小声嘟囔着悲伤的独白。有一晚他的妹妹听到和记住这样一句话:“我想不到会这样残酷。沉湎在神圣的法则中,以致再也看不到人间的法律,那是个错误。死亡只归天主掌握。人有什么权利管这种玄妙的东西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印象缓和下来了,而且可能消失了。然而,人们注意到,今后,主教避免走过那个行刑广场。
可以随时把米里埃尔先生叫到病人和垂危者枕边。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和最重要的工作。寡妇或者孤儿之家不需要向他提出,他会自动到来。他会长久地坐在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默默无言,他也知道何时开口。噢,多么出色的安慰者啊!他并不是竭力通过遗忘去消除痛苦,而是力图通过希望使痛苦变得伟大和崇高。他常说:“要注意面对死者的方式。不要去想化为腐朽的东西。定睛细看。您就会看到您死去的亲人在天堂深处闪烁的光芒。”他知道信仰是有益身心的。他力求通过给绝望的人指出安于命运的人,来劝告和宽慰他,并向他指点,用仰望星星的痛苦的方式,去改变注视墓穴的痛苦。
五、福来主教大人的教袍穿得太久
米里埃尔先生的家庭生活同他的社会生活一样,支配的思想相同。对于有机会就近见过他的人来说,迪涅的主教先生自觉自愿生活在清贫中,真是一幅庄严而动人的景象。
他像一切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一样,睡得很少。这短暂的睡眠十分深沉。每天早上,他静修一小时,然后宣讲弥撒,要么在大教堂里,要么在他的小礼拜堂。弥撒宣讲完毕,他吃一块在自家母牛的奶里浸一浸的黑麦面包。随后他开始工作。
一个主教是一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待主教区秘书,通常这是议事司铎;几乎每天要接待那些代理主教。他要监督圣会,要给人优惠,要视察整个教会图书馆,包括祈祷书、主教管区的教理书、日课经等等,要起草训谕,批准讲道,要给本堂神父和镇长作调解,要写教会方面的信件,要处理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是政府的,一是教廷的,有上千件事。
这上千件事、弥撒、日课经之外,余下的时间,他先是给了穷人、病人和忍受痛苦的人;忍受痛苦的人、病人和穷人之外,余下的时间,他给了工作。有时他在自己的园子里翻土,有时他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工作,他有一个词来形容,说成是“从事园艺”。他常说:“精神是一块园地。”
中午,他吃午饭。午饭同早饭一样。
将近两点钟,天气好的时候,他走出家门,在田野或城里漫步,常常走进那些破屋。人们看见他踽踽独行,专心致志,目光低垂,撑着他的长拐杖,穿着暖和的紫色长棉外套、紫袜子和笨重的鞋,戴着平顶帽,像菠菜籽的三束金流苏从三只角中挂下来。
他在哪里出现,那里就热闹得像过节似的。不妨说,他所过之处如同散播温暖和阳光。老老少少走到门口,迎接主教,好似迎接太阳一样。他给人祝福,人人也为他祝福。凡是有所需求的人,别人就向他指点他的家。
他四处停下来,同小男孩和小姑娘说话,对母亲们笑脸相迎。只要他有钱,他就访问穷人;他没有钱的时候,便拜访富人。
由于他的教袍穿了许多年月,他不想让人发觉,他出门上城里,只穿那件紫色长棉外套。夏天,这使他有点受不住。
每天晚上八点半钟,他和妹妹一起吃晚饭,玛格鲁瓦尔太太站在他们身后,侍候他们吃饭。真是粗茶淡饭。一旦主教留下一个本堂神父吃饭,玛格鲁瓦尔太太便趁机让大人吃上几条美味的湖鱼或者几样山里的野味。不论哪个本堂神父,都是一顿美餐的借口;主教听之任之。除此以外,他平时的饭餐只有水里煮熟的蔬菜和素油汤。因此城里人说:“只要主教不招待本堂神父,他就招待苦修会会士。”
晚饭以后,他和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闲聊半个小时;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写东西,有时写在活页上,有时写在对开本的边缘空白上。他是有学问的,有点博古通今。他留下了五六部相当奇特的手稿;其中一部评论《创世记》的卷首:“开初,上帝的精灵漂荡在水面上。”[8]他把这句话同三句译文对照。阿拉伯译文写道:“上帝的风吹拂着。”弗拉维乌斯·约瑟夫[9]的译文写道:“空中的一股风扑向地面。”最后,昂克洛斯[10]的迦勒底语译文写道:“来自上帝的风在水面上吹拂。”在另一篇论文中,他研究普托莱玛伊斯的主教、本书作者的曾叔祖雨果的神学作品。他论证在上一世纪,以笔名巴尔莱库发表的各种小册子,应该归在这位主教的名下。
有时在看书的时候,不管手中拿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默想,回复过来时在书上写下几行。这几行字往往与书的内容没有丝毫关系。我们见过他在一部四开本的书上所写的按语,书名是《热尔曼爵士和克兰通、柯尔恩瓦利斯两将军以及美洲海防司令的通信。凡尔赛普安索书店及巴黎奥古斯丁教士沿河路皮索书店发行》。
按语是这样写的:
“噢!您是存在的!
“《传道书》称您为全知全能者,马卡伯人称您为造物主,《致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11]称您为广大无边,《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纪》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称您为天公,《利未记》称您为神圣,《以斯拉记》称您为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但所罗门称您为仁慈,这才是您最美的名字。”
晚上九点钟左右,两个女人抽身出来,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让他独自一个在楼下呆到早上。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迪涅主教的住所作一番准确的描绘。
六、他托谁看守房子
上文说过,他所住的房子由底层和二楼组成:底楼三间房,二楼三间房,上面有个顶楼。屋子后面是一个十公亩左右的花园。两个女人占了二楼。主教住在楼下。第一个房间面向街道,用作餐厅,第二个房间是卧室,第三个房间是祈祷室。走出祈祷室不能不经过卧室。在祈祷室的尽里头,有一个封闭的凹室,有一张给客人留宿的床。主教先生把这张床留给因教区事务和需要来到迪涅的乡村本堂神父。
原来医院的药房是座小房子,附属于大房子,面向花园,已改成厨房和食物贮藏室。
另外,花园里有一间牲畜棚,原来是医院的厨房,主教在那里养着两头母牛。不管母牛产多少奶,他每天早上都不变地给医院的病人送去一半。他说:“我在付什一税。”
他的卧室相当大,在严寒季节很难弄得热起来。由于在迪涅木柴很贵,他就设想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开一个房间。寒冬腊月他就在那里度过夜晚。他称之为他的冬季客厅。
在这个客厅里,就像在餐厅里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没有别的家具。餐厅还摆着一口用胶画颜料漆成粉红的旧餐具橱。主教用同样的餐具橱,妥妥帖帖地包上白桌布和假花边,做成祭坛,装饰祈祷室。
迪涅来忏悔的富婆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祈祷室建造一个漂亮的新祭坛;每次他收下钱款,都给了穷人。
“最美的祭坛,”他说,“是感谢天主、得到安慰的穷人的心灵。”
在他的祈祷室里,有两张草垫跪凳,他的卧室里有一把同样是草垫的扶手椅。偶尔他同时接待七八个人,省长、将军、驻守的团级军官或小修道院的几个学生,这时就不得不到牛棚去寻找冬季客厅的椅子,到祈祷室去寻找跪凳,到卧室去寻找扶手椅;这样,能够给来访的人凑到十一个坐位。每一次有人来访,都要从别的房间搬椅子。
有时候,来了十二个人;要是在冬天,主教便站在壁炉前,掩盖尴尬局面。要是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兜一圈。
在封闭的凹室里,确实还有一把椅子,可是椅子的草垫散了一半,而且只有三只脚支撑,所以只有靠墙才能站稳。巴普蒂丝汀小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很大的安乐椅,木头从前是金色的,罩上宽条子北京花绸,由于楼梯太窄,不得不从窗户把这张安乐椅搬到二楼;因此,它不能算到备用的家具中。
巴普蒂丝汀小姐梦寐以求的是,能买一套客厅家具,料子是带蔷薇花饰的乌得勒支黄色天鹅绒,桃花心木做成天鹅颈式,配上靠背长沙发。但这至少要花五百法郎,她看到五年才好不容易为此积蓄了四十二法郎零十个苏,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再说,有谁能如愿以偿的呢?
要想象出主教的卧室,是最简单不过了。一扇落地窗朝向花园,正对着床;这张医院的铁床,天盖是绿色哔叽的;床帏后面的暗陬处,盥洗用具仍然透露出上流社会男子从前的优雅习惯;两扇门中,一扇靠近壁炉,开向祈祷室;另一扇靠近书柜,开向餐厅;书柜是只很大的玻璃橱,摆满了书;壁炉的木框漆成大理石,惯常是不生火的;壁炉里一对铁柴架装饰着两只刻上条纹状和花冠的瓶子,瓶子以前镀成银闪闪的色彩,这是一种主教的奢华方式;壁炉上方,一般放镜子的地方,有一个镀银脱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固定在金色剥落的木框中,垫底是磨损的黑丝绒。靠近玻璃门,放一张大桌子,上面有墨水缸,还摆满了乱放的纸和厚厚的书。桌子前面是一张草垫扶手椅。床前有一张跪凳,是从祈祷室借用来的。
两幅肖像装在椭圆形的框架中,挂在床两旁的墙上。肖像旁是灰白色的背景,上面有金色的小字题辞,表明两幅肖像中一个是圣克洛德的主教德·沙利奥神父,另一个是阿格德的副主教图尔托神父,又是沙特尔教区西托修会[12]、格朗尚修道院长。主教在医院的病人之后占用这个房间时,看到这两幅肖像,让它们挂在那里。这两个教士也许是捐赠人:这是他尊敬两幅肖像的两个理由。他对这两个人物的了解,只知道他们在同一天,即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国王任命,一个当了主教,另一个获得他的圣职。玛格鲁瓦尔太太曾取下画像掸灰尘,主教发现在格朗尚修道院长的肖像后面,用四块封信的小面团粘住一小方块纸,纸因年深日久而发黄,上面用淡墨水写明上述的巧合。
他的窗挂着一条陈旧的粗呢窗帘,窗帘实在太旧,为了避免花钱买一条新的,玛格鲁瓦尔太太只得在正中间缝了一大块布。缝补处形成十字形。主教时常对人指出这一点。
“缝得真好!”他说。
底楼和二楼所有的房间,毫无例外,都用石灰水刷白了,这是军营和医院的一种装饰方式。
最近几年,玛格鲁瓦尔太太像后文所描述的那样,在石灰浆粉刷过的墙纸下,发现了装饰着巴普蒂丝汀小姐的房间的绘画。这幢房子在成为医院之前,曾经是接待市民的会客室。因此有这种装饰。各个房间铺的是红砖,每个礼拜洗刷一遍,每张床前铺上草席。此外,两个女人打点的这幢住宅,从上到下一尘不染。主教只允许这种奢华。他常说:
“这丝毫不向穷人索取什么。”
不过还要说一句,他的旧物中还剩下六副银餐具和一把大汤勺,玛格鲁瓦尔太太每天都乐滋滋地看着它们在白色的厚桌布上放射夺目的闪光。我们在这里如实地描绘迪涅主教,还应该添上,他不止一次说:“我很难放弃在银器中吃饭的习惯。”
在这套银器之外,还得加上两个整块铸成的大银烛台,来自他的一个姑婆的遗产。烛台插着两支蜡烛,平日放在壁炉上面。有客人吃饭的时候,玛格鲁瓦尔太太便点燃蜡烛,把两个烛台放在桌上。
在主教的卧室里,床头处有一只小壁橱,玛格鲁瓦尔太太每晚将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塞进去。要说的是,壁橱从来不拿下钥匙。
上文说过,花园被一些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一点,里面有四条交叉的甬道,在一口排污水的渗井周围形成散射状;另有一条甬道环绕花园一周,沿着一道粉白围墙铺砌。这些甬道切割成四个方块,甬道边上种上黄杨树。玛格鲁瓦尔太太在三块方地上栽种蔬菜;主教在第四块地上种花。这里那里散种着几棵果树。
有一次,玛格鲁瓦尔太太带着一种淡淡的揶揄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利用,但这是一块没用的地。还不如种上生菜,可要比种花强些哩。”“马格鲁瓦尔太太,”主教回答,“您搞错了。美同实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说:“也许更有用。”
这块方形的地,由三四个花坛组成,几乎像他的书一样令主教先生关心。他喜欢在那里过上一两个小时,修剪、除草、四处挖一些坑,放上种子。他不像园丁那样敌视昆虫。再有,他对植物学毫无兴趣;不知道类型和固体病理学说;他绝不想在图纳富[13]和博物学方法之间作出选择;他既不看好胞果,反对子叶,也不支持于西厄[14],反对林内[15]。他不研究植物;他喜欢花卉。他非常尊敬学者,更加尊敬无知的人,而且从来对他们不失去尊敬,夏天每到傍晚,他都手提一把漆成绿色的白铁喷水壶浇花坛。
整幢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上文说过,餐厅的门没有台阶,开向大教堂广场,从前像监狱门一样装有锁和闩。主教让人把所有的锁都拆下,而这扇门,黑夜和白天一样,只安上插锁。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一推门就行。起初,两个女人对这扇门从来不上锁非常忐忑不安;但是迪涅的主教先生对她们说:“如果你们高兴,你们的房间上锁好了。”她们最终信服了他,或者至少做得像信服他一样。惟有玛格鲁瓦尔太太不时地有点担忧。至于主教,人们可以通过他在《圣经》的一页空白上所写的几行字,感到他的思想得到解释,或者至少点明了:“这里有细微差别:医生的门决不应该关闭;教士的门应该始终敞开。”
在另一本题为《医科哲学》的书上,他写下了这个按语:“难道我不像他们一样是医生?我呀,我有病人;首先我照顾他们的病人,他们是这样称呼的;其次我有自己的病人,我称之为不幸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他又写道:“对您留宿的人,不要问他的名字。不便说名字的人,正是需要住宿的人。”
有个可尊敬的本堂神父,不知是库路布卢的本堂神父,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有一天竟敢问他(或许这是在玛格鲁瓦尔太太的怂恿下),主教大人是不是十拿九稳,日日夜夜让大门敞开,给想进来的人大开方便之门,不会有不谨慎之虞,是不是不用担心一个看守得如此不严的家会发生不幸吗。主教庄重而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说:“Nisi Dominus custodierit domum,in vanum vigilant qui custodiunt eam.”[16]然后他又谈别的事。
他往往说:“正如有龙骑兵上校的骁勇一样,也有教士的勇敢。只不过,”他又说,“我们的勇敢应当是平和的。”
七、克拉瓦特
这里自然而然要插入一件我们不应遗忘的事,因为它能使人清楚地看到,迪涅的主教先生是何许人。
加斯帕·贝斯匪帮曾经横行奥利乌勒山谷;它被歼灭以后,他的一个副手克拉瓦特躲藏到大山里。他和加斯帕·贝斯匪帮的余部,在德·尼斯伯爵领地内躲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皮埃特蒙,突然又出现在法国巴塞罗奈特那一带。先是发现他在若齐埃,随后在图伊勒。他躲进“鹰箍”山洞,再从于拜和于拜耶特洼地下山来到村落里。他甚至胆敢长驱直入,到达昂布仑,一天夜里闯进大教堂,劫掠了圣器室。他的强盗行径使当地惊惶不安。当局派出宪兵队追捕他,但是徒然。他总是溜之大吉;有时他相搏拒捕。这是一个大胆的歹徒。在人心惶惶之际,主教来到当地。他作巡视。在沙斯特拉,镇长找到他,催促他返回。克拉瓦特控制了大山,一直到阿尔什和更远的地方。即使有护送队,也很危险。派出三四个可怜巴巴的宪兵,是白白地冒险。
“因此,”主教说,“我打算赶路,不要护送队。”
“您考虑好了,主教大人?”市长嚷道。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绝对拒绝宪兵护送,过一小时我就出发。”
“出发?”
“出发。”
“一个人?”
“一个人。”
“主教大人!您不要这样做。”
“在大山里,”主教说,“有一个弹丸之地的寒碜小镇,我有三年没去看看了。都是我的好朋友。是些性情温柔,品德正直的牧民。他们看管三十头羊,只有一头是自己的。他们绞出非常好看的毛线,五颜六色,他们用六孔小笛吹出山歌。他们需要有人时不时地同他们讲善良的天主。他们会怎样议论一个贪生怕死的主教呢?如果我不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可是,主教大人,有强盗哪!如果您遇到强盗,就有好瞧的了!”
“唔,”主教说,“我考虑到了。您说得对。我可能遇到他们。他们也需要有人对他们讲起善良的天主。”
“主教大人!这可是一帮匪徒!这是一群狼啊!”
“镇长先生,也许耶稣正是让我成为这群狼的牧师。谁知道天主的意图呢?”
“主教大人,他们会抢劫您。”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死您。”
“杀一个年迈敦厚、走过时嘟哝着经文的教士?啊!何必呢?”
“啊!天哪!您遇到他们就糟了!”
“我会请他们给穷人布施。”
“主教大人,以上天的名义,别去!您会有生命危险的。”
“镇长先生,”主教说,“显然,就为这个吗?我活在世上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保存灵魂。”
只得让他自行其是。他出发了,只有一个孩子陪伴他,孩子给他当向导。他的固执闹得满城风雨,引起恐慌。
他既不愿意带走妹妹,也不愿意带走玛格鲁瓦尔太太。他骑着骡子越过大山,没有遇到任何人,毫发未损地来到他的“善良的朋友”牧人家里。他在那里呆了十五天,讲道,行圣事,教导人,劝导人。他快要离开时,决意以隆重的仪式演唱感恩赞美诗。他对本堂神父谈了此事。不过怎么进行呢?没有主教仪式的装饰物。能供他使用的只有一间简陋的乡村圣器室,还有几件用旧的锦缎祭披,饰带还是仿造的。
“啊!”主教说,“本堂神父先生,在主日讲道时总是宣布要演唱感恩赞美诗。这事会安排好的。”
大家在周围的教堂寻找衣服。这些寒伧的堂区凑起来,拿出的全部华丽服装还不够体面地装备大教堂的唱经班。
正当束手无策时,有两个陌生的骑手运来两只大箱子,放在本堂神父住宅,是给主教先生的。那两个人立即走掉。大家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件金线呢披风,一顶镶满钻石的主教冠,一个大主教使用的十字架,一根华美的权杖,一个月前从昂布仑的圣母院的库房里盗窃来的所有主教仪式服装。一张纸上写着这几个字:“克拉瓦特献给福来主教大人。”
“我就说过这事会安排好的!”主教说。(然后他笑盈盈地补充说:)“谁满足于穿一件本堂神父的宽袖白色法衣,天主便送来一件大主教的披风。”
“主教大人,”本堂神父含笑摇着头喃喃地说,“天主,——或者是魔鬼。”
当他返回沙斯特拉时,一路上好奇的人都来看他。他在沙斯特拉的本堂神父住宅看到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在等候他。他对妹妹说:
“咳,我说得对吧?可怜的教士到山里的穷人家去时两手空空,回来时手里捧满了东西。我出发时只带走对天主的信仰,我带回来一座大教堂的宝物。”
晚上,就寝之前,他又说:
“永远不要怕盗贼和杀人犯。这是来自外部的危险,是小危险。要怕我们本身。偏见是盗贼;恶习是杀人犯。大危险在我们体内。威胁着我们的头颅或钱袋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只考虑威胁着我们灵魂的东西吧。”
然后,他朝妹妹转过身来说:
“妹妹,就教士来说,永远不可以有防人之心。身边人所做的事,都是天主允许的。当我们认为危险要落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只消向天主祈祷。向天主祈祷吧,不要为我们祈祷,不要让我们的兄弟因我们而犯错误。”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大事。我们不妨将所知的事叙述出来;通常,他在同样时刻总是做同样的事,一生如此。他一年中的每一个月,同他一天中的每一小时相似。
至于昂布仑大教堂的“宝物”下文如何,要问我们倒把我们难住了。偷出来为穷人所用,这倒是些很漂亮的东西,很诱人,做得很值得。况且这些宝物已经偷来了。曲折的经历已经完成一半;余下的只是改变盗窃的方向,朝穷人那边再走一小段路。对此我们不置可否。不过,有人在主教的故纸堆中,找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与此有关,话是这样写的:“问题在于是否应该归还大教堂,还是给医院。”
八、酒后的哲学
上文提到的那个元老院议员,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笔直走路,不顾遇到什么,障碍啊,所谓的良心啊,信誓旦旦啊,正义啊,责任啊,都置之不理;他径直奔向目标,在前进和获取利益的路线上,一点也不犹豫。他以前是检察官,因成功而变得心软了,决不是个恶人,尽力为几个儿子、女婿和亲戚,甚至朋友行各种各样的小方便;又乖巧地从生活中得到好处、好机会和意外之财。他觉得其余的都是傻事。他才智横溢,颇有学识,以致自认为是伊壁鸠鲁[17]的门徒,也许他只是个皮戈-勒布仑[18]的后代。他往往乐呵呵地嘲笑无限的永恒的事物,以及“主教老头的无稽之谈”。有时,他可爱而又专横地当面嘲弄米里埃尔先生,后者则洗耳恭听。
在不知哪一次半官方的仪式上,某伯爵(就是这位元老院议员)和米里埃尔先生都去省长府邸赴宴。吃饭后点心时,元老院议员尽管一向老成持重,却有点情不自禁,大声说:
“主教先生,让我们聊聊。一个元老院议员和一个主教相对而视很难不递眼色。咱们俩都是预言家。我要对您坦白一件事。我有自己的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回答。“人总是躺下搞哲学的。您躺在帝王的床上,元老院议员先生。”
元老院议员受到鼓舞,接着说:
“让咱们都做老好人吧。”
“甚至做好魔鬼,”主教说。
“对您实说吧,”元老院议员又说,“德·阿尔让侯爵、皮隆、霍布斯和奈荣[19]先生不是可鄙的人。我的书柜里有着我喜爱的所有哲学家的著作,切口烫金。”
“像您本人一样,伯爵先生,”主教打断说。
元老院议员继续说:
“我憎恶狄德罗[20];这是一个空想理论家,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个革命者,说到底信仰天主,而且比伏尔泰[21]更加笃信宗教。伏尔泰嘲讽过尼德哈姆[22],而他错了;因为尼德哈姆的鳗证明天主是没有能耐的。在一勺面团里放一滴醋,便弥补了fiat lux[23]。假设醋多些,勺大些,您就获得世界了。人,就是鳗。那么,何必要永恒的天父呢?主教先生,虚拟出耶和华令我生厌。这只能有助于产生爱作空想的瘦猴儿。打倒这个使我烦躁不安的宇宙万物的主宰!让我心境宁静的虚无万岁!说句知心话,而且是和盘托出,向我有教养的牧师忏悔,对您实说吧,我可有理智。耶稣经常宣扬捐弃和牺牲,我不会热衷于你们的耶稣。这是吝啬鬼对乞丐的劝告。捐弃!为什么?牺牲!何必?我看不出一只狼会为另一只狼作牺牲。因此,让咱们留在自然界吧。咱们处在顶峰;我们有更高级的哲学。倘若只看得到别人的鼻尖,不能看得更远,那么,呆在顶峰上面又有什么用。快乐地生活吧。生活就是一切。但愿人有另一种未来,在别的地方,在天上,在地狱,在某个地方,我不相信骗人的话。啊!建议我作出牺牲和捐弃,我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小心谨慎,我必须对善与恶,对正义和非正义,对fas和nefas[24]不惜撞破自己的头。为什么?因为我要汇报自己的行动。什么时候?在我死后。多好的梦想啊!在我死后,多好的结局,把我夹得紧紧的。让一只亡灵的手抓住一把灰。咱们是在行的人,掀起过爱西丝神[25]的裙子,说说真话吧: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生长。咱们寻找真实吧。深挖下去。直达底里,见鬼!必须预感到真理,在地底下搜寻,抓住真理。于是它就会给您美妙的欢乐。于是您就成为强者,发出笑声。我呀,我是直肠直肚的。主教先生,人的不朽在于择善而从。噢!多迷人的诺言呀!相信它吧。像亚当开出的空头支票!人有灵魂,人可以做天使,人可以在肩胛骨上长出蓝色的翅膀。帮助我吧,难道不是泰尔图连[26]说,幸福的人会来往于星球吗?是的。人会从星球上跳来跳去。然后,就会看到天主。嗒,嗒,嗒。所有这些天堂都是胡扯。天主是一篇鬼话。当然,我不会在《箴言报》上这样说。但我是在朋友间说悄悄话。Inter pocula.[27]把地球牺牲给天堂,这是将猎获物让给幽灵。受无限的愚弄!岂不是愚蠢。我是虚无。我名叫虚无伯爵,元老院议员。在我生前,我存在吗?不。在我死后,我存在吗?不。我是什么。一点尘埃,由一个机体聚集起来。我在人间要做什么呢?我需要选择。受苦或者享乐。痛苦把我带到哪里?带到虚无。但是我要始终受苦。享乐把我引到哪里?引到虚无。但是我要始终享乐。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必须去吃或者被人吃掉。我吃。宁愿做牙齿,不要做草。这就是我的格言。因此,让我推着你往前走,掘墓工就在那里,那是我们这些人的万神庙,一切都落入大窟窿里。结束。Finis.[28]彻底了结。这是消逝的地方。死神已经死了。相信我吧。说什么那里有个人有事要告诉我,想起来我就要发笑。这是奶妈的杜撰。是吓孩子的妖怪,镇住成年人的耶和华。不,我们的明天是黑夜。在坟墓后面,只有一样的虚无。你曾经是萨尔达纳帕尔[29],你曾经是万桑·德·保罗[30],这都一样微不足道。这就是真相。因此,尤其要好好生活。当您掌握自我时,要好好利用。说实在的,我对您说了,主教先生,我有自己的哲学,而且我有几种自己的哲学。我不会让自己被空话引诱。然后,必须给底层的人、乞丐、收入低微的人、生活悲惨的人一点东西。人们让他们轻信传说、幻想、灵魂、不朽、天堂、繁星。他们咀嚼着,放在干面包上。一无所有的人有个好天主。这是最起码的。我决不阻挠,但我为自己保留奈荣先生。好天主对老百姓是善良的。”
主教拍起巴掌来。
“高论!”他大声说。“这唯物主义是美妙的东西,真是妙极了的东西!想要的人却得不到。啊!有了它,就不会受骗了;不会愚蠢地像加通[31]那样任人放逐,也不像埃蒂安[32]那样被石头砸死,不像贞德[33]那样被活活烧死。凡是成功地掌握这唯物主义妙论的人,就有这种快乐:他们感到自己可以不负责任,认为能够放心地吞噬一切,包括地位、闲职、高官厚禄、好歹得来的权力、有利可图的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黑了良心还沾沾自喜,就等这些都消化完了,才进入坟墓。这是多么快意的事啊!我不是专指您,元老院议员先生。您说过,您有一种自己的哲学,而且这种哲学对您是美妙的,精致的,只有富人可以接受,能适应各种调料,给生活的享乐出色地换换口味。这种哲学是在地底深处获得的,被专门的探索者挖了出来。但您是善良的王公贵戚,您不会反对,信仰天主是百姓的哲学,差不多就像栗子煨鹅是穷人的块菰焖火鸡一样。”
九、妹妹笔下的哥哥
为了勾勒出迪涅主教的家庭生活,描绘出这两个圣洁的姑娘的行动、思想、动辄易惊的女人本能,是怎样从属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他甚至用不着现身说法,什么也比不上我们在这里转录巴普蒂丝汀小姐给她童年的女友德·布瓦什弗隆子爵夫人的一封信。这封信在我们手里。
我的好太太,没有一天我们不在谈论到您。我们习惯这样,不过还有一个理由。请设想,在洗刷和除去天花板和墙壁灰尘的时候,玛格鲁瓦尔太太有所发现;眼下我们那两间蒙上被石灰刷白的旧糊墙纸的房间,比得上您那座有气派的古堡。玛格鲁瓦尔太太撕掉了所有的糊墙纸。墙纸下有东西。我的客厅里没有家具,我们用来晾洗过的衣服。客厅高十五尺,呈四方形,长宽都是十八尺。天花板以前漆成像金色的小梁,和您家一样。这里是医院的时候,蒙上了一块布。最后,细木护壁板是我们祖母辈时代的。但应该看看我的房间。玛格鲁瓦尔太太至少在十张墙纸下面发现了绘画,画虽然不算好,但也过得去。画的是密涅瓦[34]接待作为骑士的忒勒马科斯[35]的场面,还有他在花园里。地方名字我记不得了。是罗马贵妇只消魂一夜的地方。我要对您说什么?画着罗马男女(这儿有一个字漫漶了)和整队随从。玛格鲁瓦尔太太统统揩拭干净,今年夏天,她要修补几处细小的破损,恢复一切,我的房间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博物馆。她在顶楼的一个角落里还找到两张老式的、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木桌。重新漆成金色要花去两个值六利弗尔的埃居,还不如给穷人算了;再说桌子很难看,我宁可要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
我一直非常幸福。我的哥哥心地善良。他把一切都给了穷人和病人。我们生活十分拮据。这里冬天寒冷,必须为缺衣少穿的人做点事。我们家取暖和照明都还凑合。您看,全家和睦融洽。
我的哥哥有自己的习惯。他闲聊时说,一个主教应该如此。请想想,我家大门从来不锁上。谁想进来就进来,可以马上来到我哥哥家里。他一无所惧,甚至在夜里。正像他所说的,他个人的胆量就在这里。
他不愿意我为他担心,也不愿意玛格鲁瓦尔太太担心。他敢冒千难万险,他甚至不愿意我们显出觉察到危险的样子。必须学会理解他。
下雨天他出门时,蹚着水走,冬天他去旅行。他不怕黑夜和有危险的路,也不怕和坏人遭遇。
去年,他独自一个到强盗出没的地方。他不愿意带我们去。他十五天不见踪影。他回来时,什么事也没有,大家以为他死了,他却好好的,他说:“看看怎么抢我的东西吧!”他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昂布仑大教堂各种各样的宝物,是强盗送给他的。
这一回,他回来的时候,我和他的一些朋友走了两法里[36]路去迎接他,我忍不住责备了他几句,不过等到马车发出辚辚声时才开始说话,免得别人听见。
起初,我心想:“没有什么危险阻挡得了他,他真是了不起。”现今,我终于习惯了。我朝玛格鲁瓦尔太太示意,让她不要使他不高兴。随他去冒险好了。我呀,我拉走玛格鲁瓦尔太太,回到自己房间里,我为他祈祷,我睡着了。我很平静,我知道,如果他出了事,那就是我的末日。我要同我的哥哥和主教一起去见天主。玛格鲁瓦尔太太要习惯她所说的不谨慎,则比我更艰难。但眼下问题迎刃而解了。我们两人都祈祷,一起担惊受怕,然后睡着了。就让魔鬼进我们的家,为所欲为吧。我们在这幢房子里究竟害怕什么呢?总有一个人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强有力的人。魔鬼路过这里,而天主住了下来。
我是心满意足了。如今我的哥哥甚至不再需要对我开口。他不说话我也了解他,我们信赖天主。
必须如此对待一个心灵崇高的人。
关于您向我打听傅家的情况,我问过我的哥哥。您知道,他无所不知,记忆力惊人,他总是一个善良的保王派。这确实是诺曼底的冈城财政区家世古老的家庭。五百年前,有一个拉乌尔·德·傅,一个让·德·傅,一个托马斯·德·傅,他们都是贵族,其中出了一个罗什福尔的领主。最后一代是吉-埃蒂安-亚历山大,他是团长,在布列塔尼的近卫骑兵队算是个角色。他的女儿玛丽-露易丝嫁给了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儿子阿德里安-沙尔·德·格拉蒙;公爵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法国禁卫军上校,陆军少将。姓氏写成福克斯,福克和法乌克三种。
善良的夫人,您要请您的亲戚红衣主教先生为我们祈祷。至于您的掌上明珠西尔瓦妮,她在您身边度过的时刻短暂,不给我写信情有可原。她身体健康,按您的愿望工作,始终爱我。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通过您,我收到了她的问候。我感到很高兴。我的身体不错,但我天天见瘦。再见,纸不够写了,我不得不与您分手。万事如意。
巴普蒂丝汀
18……年12月16日于迪涅
又及:您的嫂子同她的孩子一家始终在这里。您的侄孙很可爱。您知道,他刚刚满五岁!昨天,他看见一匹安上护膝甲的马经过,便说:“它的膝盖怎么啦?”这个孩子,他是那样可爱!他的弟弟在房间里拖着一把旧扫帚,就像拖一架马车一样,嘴里还吆喝着:“吁!”
正如通过这封信所看到的,这两个女人善于顺从主教的行为办事,使出女人的特殊才干,女人了解男人,胜过男人对自身的了解。迪涅的主教始终保持和蔼、天真的神态,有时做出崇高、大胆的壮举,却显得不在意。她们为此瑟瑟发抖,但让他去做。有时,玛格鲁瓦尔太太想事先给以告诫;不过决不在进行当中和过后。一件事开始时,她们从来不打扰他,哪怕做个表示。有时,也许他自己感觉到了,就不需要对他说。他真是璞玉浑金,她们隐约地感觉到,他在履行主教的职责;于是她们在家里只是两个影子。她们被动地伺候他,如果说退避三舍就是服从的话,她们就会退避三舍。她们以出色的精细本能,知晓某些关切会妨碍人。因此,即使相信他处在危险中,她们也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再照应他,我不说她们了解他的思想,而是说了解他的本性。
此外,正如上文所述,巴普蒂丝汀说过,她哥哥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玛格鲁瓦尔太太没有这样说,然而她知道这一点。
十、主教面对玄妙的智慧
在上文援引这封信稍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事,全城沸沸扬扬,说是较之主教穿越强盗出没的大山还要危险。
迪涅郊外的农村里,有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着。说句骂人的话,这个人以前是国民公会议员。他姓G。
在迪涅的小孩子中,提起国民公会议员G,都要谈虎色变。您想,一个国民公会议员是何许人?那时,人们都是以你相称,称呼是:公民。这个人近乎是个魔鬼。他虽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但几乎是赞成的。这是个近乎弑君的人。他曾经心狠手辣。在正统王室返回时,怎么没有把这个人传到重罪法庭呢?随便您怎么认为,当局并没有砍掉他的头,需要宽容啊,是的;不过,得到的是善意的终身放逐。罪有应得啊!再说这是一个无神论者,就像所有那类人一样。——这都是鹅群对鹰隼的说长道短。
G究竟是不是一只坐山雕?是的,如果通过他的孤独所透出的凶顽来判断的话。由于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所以他未列入放逐法令中,可以留在法国。
他生活在离城市三刻钟路程的地方,远离村落,远离道路,深居在蛮荒的山谷中。据说,他在那里开垦了一片地,有一个洞穴,一个窝。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人。自从他住在这个山谷里,通往那里的小路便消失在草丛中。人们提起这个地方,仿佛在说一个刽子手之家。
可是主教在思索,不时地遥望天边那一丛树所标志的、老国民公会议员居住的山谷,说道:“那里有一个孤独的灵魂。”
他在思想深处又说:“没拜访他,我对他还欠着什么呢。”
但是,说实在的,这个想法最早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在思索之后他又觉得它古怪而无法办到,几乎令人讨厌。因为说到底,他也有大家的感觉,他虽然没有明确地感到,国民公会议员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它犹如达到仇恨的临界点,反感一词就足以表达了。
然而,母羊身上的疥癣该让牧羊人后退吗?不。不过,这是一头怎样的羊呀!
善良的主教左右为难。有时,他朝那边走去,然后又返回。
一天,城里传言纷纷,说是有一个照料生活在陋居中的国民公会议员的牧童来找医生;老罪人垂危,他瘫痪了,过不了夜里。“感谢天主!”有的人还添上这么一句。
主教拿起他的拐杖,上文说过,他的教袍有点旧,又由于晚上很快就要起风,所以他穿上了外套,然后就出发了。
当主教来到那个被逐者居住的地方时,落日西沉,几乎碰到地平线了。他的心有点怦怦地跳,他辨认出自己来到这兽穴附近。他跨过壕沟,越过树篱,打开栅栏门,踏入一个破败不堪的园子,大胆走了几步;突然,在荒地的尽头,在高高的荆棘丛后面,他看到了洞穴。
这间破屋异常低矮,寒碜,窄小,但干净,正面钉着葡萄架。
门前,有一个白发人,坐在一把旧轮椅里,这是农民的扶手椅;他对着太阳微笑。
老人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小牧童。他递给老人一只盛奶的大碗。
正当主教凝望时,老人提高声音说:
“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他的微笑离开了太阳,落在孩子身上。
主教走上前去。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坐着的老人转过头来,他的面孔惊愕万分,那是在耄耋之年才会有的。
“自从我到这里以来,”他说,“这是第一次有生客来到我家。您是谁,先生?”
主教回答:
“我叫福来·米里埃尔。”
“福来·米里埃尔!我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老百姓称之为福来大人的,就是您吗?”
“是我。”
老人又略带笑容说:
“这样的话,您是我的主教啰?”
“不错。”
“请进,先生。”
国民公会议员向主教伸出手来,但是主教没有握住。主教仅仅说:
“我很满意地看到,别人欺骗了我。在我看来,您没有生病。”
“先生,”老人回答,“我快痊愈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
“过三小时我就要死去。”
然后他又说:
“我懂点医术;我知道临终一刻怎样到来。昨天,我的脚变冷了;今天,寒冷上升到膝盖;现在我感到寒冷上升到腰部;当寒冷上升到心脏时,我就会寿终正寝。太阳是美丽的,不是吗?我让人推到外面来,想对世界最后看一眼。您可以同我说话,这一点不使我疲倦。您来照料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做得很好。这一刻有人在场是令人宽慰的。人有怪癖;我很想活到黎明。但我知道我只有三小时的活命。天快黑了。说实话,有什么关系!了结一生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因此用不着活到早晨。是的。我会在繁星满天时死去。”
老人转身对着牧童说:
“你呢,去睡觉吧。昨晚你守了夜。你疲倦了。”
孩子走进了破屋。
老人目送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我在他睡着时死去。两种睡眠可以为邻。”
主教没有激动,宛如他无法激动似的。他不相信这种死法能感觉到天主。我们将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伟大的心灵具有的小矛盾也愿意被人全都指出来。当时他很愿意嘲笑自身,人家不称他为大人,他感到有点被冒犯了,他几乎想反唇相讥,称对方为:公民。他忽发奇想,要粗鄙地亲热一下,这样做是医生和教士习以为常的,但他本人并不习惯。这个人,说到底,这个国民公会议员,这个人民代表,曾是人间的强者;也许主教生平头一遭感到心情严峻。
但国民公会议员朴实而热情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兴许能辨别出屈辱,快要花落成泥时,这是很相称的。
至于主教那方面,尽管他通常避免好奇,据他看来,好奇与冒犯相连,但是他禁不住要仔细观察国民公会议员;这种注意纵然不是出于同情,要是面对另一个人,仍然可能遭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他觉得,一个国民公会议员是违拗法律的,甚至违拗仁慈的法则。
G很平静,胸脯差不多挺直,声音颤抖,这种八旬老人会令生理学家惊异。大革命产生过许多这类与时代相称的人。在这个老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历尽磨难。他虽然濒临末日,却保持动作灵活。在他明澈的顾盼中,在他坚定的音调中,在他有力的耸肩中,有着令死神困惑的东西。穆罕默德的圣墓天使阿兹拉埃尔会半路返回,以为找错了人家。G好像要死了,因为他很想死。他临终时获得了自由。只有腿不能动弹。黑暗这样抓住了他。腿死了,变冷了,而脑袋却生机勃勃,似乎充满了光芒。在这庄严的时刻,G酷似东方故事中的国王,上身是血肉,下身是大理石。
那里有一块石头。主教坐了下来。开场白ex abrupto[37]。
“我祝贺您,”他用谴责的口吻说。“您始终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
国民公会议员没有显出注意到“始终”这个词隐藏的辛辣的言外之意:他回答时笑容从他脸上全部消失了。
“不要过分祝贺我,先生;我投票赞成暴君末日来临。”
面对严厉的声调,这是严峻的声调。
“您这是什么意思?”主教问道。
“我意思是说人有一个暴君,就是愚蠢。我投票赞成这个暴君末日来临。这个暴君产生了王权;王权取自虚假的权力,而科学是取自真实中的权力。人只应由科学主宰。”
“还有良知,”主教补充说。
“这是一回事。良知,就是我们自身具有的、与生俱来的种种科学。”
福来主教倾听着,有点惊讶,对他来说,这种语言十分新颖。
国民公会议员继续说:
“至于路易十六,我表示过反对。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杀人;但是我感到自己有责任消灭罪恶。我投票赞成暴君的末日来临。就是说,对妇女而言是卖淫的结束,对人而言是奴役的结束,对孩子而言是黑夜的结束。我投票赞成共和国,赞成的是这个。我投票赞成博爱、和睦、黎明!我协助偏见和错误的消除。错误和偏见的湮没产生了光明。我们这些人,我们使旧世界崩溃,而旧世界是贫困的污泥罐,翻倒在人类身上,变成了一只取乐罐。”
“混杂的快乐,”主教说。
“您也可以说快乐被搅乱了,而今日,在一八一四年这倒霉的复旧之后,快乐消失了。唉,我承认,大革命没有完成;我们事实上拆毁了旧制度,我们没有完全在头脑中消灭它。消灭流弊,这还不够;必须改变风俗。磨坊不存在了,但风还没有停止吹拂。”
“你们推翻了它。推翻可能有用;但我不相信的是,这推翻被愤怒弄得复杂化了。”
“正义要愤怒,主教先生,而且正义的愤怒是一个进步的因素。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法国大革命是基督降临以来,人类跨出的最有力的一步。不是完美无缺,是的;但十分崇高。它解放出一切社会的未知数。它使人的精神缓和下来;它使人平静、缓解、开明;它使文明浪潮席卷大地。它是好的。法国大革命,这是人类的加冕礼。”
主教禁不住喃喃地说:
“是吗?九三年!”
国民公会议员在轮椅上坐直,庄重得近乎悲哀,他以一个垂死的人所能具有的力气,大声说道:
“啊!您说出来了!九三年!我正等着这个词。一千五百年来,形成了一片乌云。十五个世纪到了尽头,它爆裂开来。您控告的是雷霆的轰击。”
主教也许不会承认,他感觉到自己被击中了。然而他极力忍耐住。他回答:
“法官以正义的名义说话;教士以怜悯的名义说话,怜悯只是更高的正义而已。雷霆的轰击不应该落错地方。”
他定睛望着国民公会议员,又说:
“路易十七呢?”
国民公会议员伸出了手,抓住主教的臂膀说:
“路易十七!哦,您哭悼谁?哭悼那个无辜的孩子吗?那么,是的。我同您一起哭悼。是哭悼王子吗?我要思索一下。对我来说,卡尔图什[38]的兄弟,那个无辜的孩子,吊死在格雷夫广场的绞架下,只因为他是卡尔图什的弟弟。他不是也同路易十五的孙子一样痛苦吗?路易十五的孙子这个无辜的孩子,关在神庙塔里受折磨,只因为他是路易十五的孙子。”
“先生,”主教说,“我不喜欢将这两个名字凑在一起。”
“卡尔图什?路易十五?您指的是哪一个?”
缄默了一会儿。主教几乎后悔来拜访,他朦胧地和奇异地感到动摇了。
国民公会议员继续说:
“啊!教士先生,您不喜欢事实的严酷。基督呢,他却喜欢。他拿起一根节鞭,洁净圣殿。他那充满闪电的鞭子道出严酷的真理。当他大声说:Sinite parvulos[39]时,他不区分孩子。让巴拉巴的太子接近希律[40]的太子,他并不感到为难。先生,天真无辜至高无上,根本不需要成为殿下。不管是身披破衣烂衫,还是百合花图案[41]的王袍加身,它都同样庄严。”
“不错,”主教低声说。
“我坚持己见,”国民公会议员G继续说,“您对我提起路易十七。我们来协调一下。我们哭悼所有无辜的人,所有殉难的人,所有的孩子,所有下层的人和上层的人吗?我同意。但我对您说过必须上溯到比九三年更远,我们应为路易十七之前的人流眼泪。我同您一起哭悼历代国王的孩子,只要您同我一起哭悼人民的孩子。”
“我哭悼所有的人,”主教说。
“竟然一样对待!”G嚷着说,“如果天平应该倾斜,那就应该倾斜到人民一边。人民痛苦的时间更长。”
又沉默了一会儿。是国民公会议员打破沉默。他撑着手肘抬起身,在拇指和弯曲的食指之间捏住一点面颊,如同审讯时法官下意识的动作。他以垂危时仍充满毅力的目光质问着主教。这几乎是爆发出来的:
“是的,先生,人民早就受苦受难了。再说,咦,还不止这些呢,您是来向我提出问题,谈起路易十七吗?我呢,我不认识您。自从我来到此地,一个人生活在四壁之内,足不出户,不见任何人,只有这个孩子帮助我。您的名字确实模模糊糊传到我这里,应该说,口碑不错;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机灵的人有的是办法,使正直的平民百姓受骗上当。对了,我没有听到您的马车的滚动声,您大概让马车停在那边大路岔口的矮林后面。我说,我不认识您。您刚才告诉我,您是主教,但是这丝毫不能让我稍微了解一点您的道德观。总之,我向您重复一个问题。您是什么人?您是一个主教,就是说一个教堂的王爷,像您这样的人,穿绣金线的华服,有徽号,享受年金和丰厚的教士俸禄——迪涅教区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工资,一万法郎的额外收入,总共二万五千法郎——有厨子厨娘,有仆役,饭菜丰盛,星期五吃黑水鸡,走路趾高气扬,仆人前后簇拥,坐着赴盛会的轿式马车,住着广厦大宅,以耶稣的名义坐着华丽马车奔驰,而耶稣是赤脚走路的!您是一个高级教士;年金、豪宅、车马、仆役、口福,声色犬马包揽无余,您像别人一样享有,您像别人一样享受,这很好,但这并没有夸大其辞或者说得不够;这还不能使我搞清您固有的和基本的价值,您到这儿来也许是想使我明智些。我在跟谁说话呢?您是什么人?”
主教耷拉着头回答:“Vermis sum.”[42]
“一条坐华丽马车的蚯蚓!”国民公会议员咕哝着说。
这回轮到国民公会议员傲然于色,而主教低眉颔首。
主教蔼然可亲地说:
“先生,是的。但请给我解释一下,我停在树丛后不远处的华丽马车,我在星期五吃的丰盛饭菜和黑水鸡,我的二万五千法郎年金,我的豪宅和仆役,凭什么能证明怜悯不是一种品德,宽容不是一种责任,九三年不是残酷无情的呢?”
国民公会议员用手掠一下额头,仿佛要赶走一片乌云。
“在回答您之前,”他说,“我请您原谅我。我刚才犯了个错误,先生。您在我家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对您本应彬彬有礼。您在探讨我的思想,我理应只限于批驳您的议论。您的富有和享受使我在批驳您时拥有优势,不过,还是不使用才有品位。我答应您不再利用。”
“谢谢您,”主教说。
G接着说:
“言归正传,回到您刚才要我作出的解释上吧。我们说到哪儿?您对我说什么来着?说是九三年残酷无情?”
“是的,残酷无情,”主教说。“您对马拉向断头台拍手作何感想?”
“您对博须埃[43]唱感恩赞美诗,赞赏龙骑兵对新教徒的迫害作何感想?”
回答很生硬,不过是以钢锥的锐利刺去,一语中的。主教哆嗦起来;他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但是他对提及博须埃的方式感到恼怒。出色的头脑自有它们的偶像,对别人不尊重逻辑,有时会隐约地感到被伤害。
国民公会议员开始气喘吁吁;这是临终前的哮喘,与最后的喘气混在一起,打断了他的声音;然而,他的眼睛里还保持心灵的异常明晰。
他继续说:
“我们再拉杂说几句,我乐意这样。大革命总体而言是对人道的巨大肯定;此外,唉!九三年却遭人非议。您感到它残酷无情,但是,整个君主制呢,先生?卡里埃[44]是一个强盗;可是,您对蒙特勒维尔何以名之?福吉埃-坦维尔[45]是一个乞丐;而您对拉姆瓦尼荣-巴维尔有什么看法?马亚尔[46]是可怕的,但请问索克斯-塔瓦纳[47]呢?杜歇纳神父是凶狠的,然而,您能给勒泰利埃神父什么形容词呢?砍头魔茹尔当[48]是个魔鬼,但不及德·卢伏瓦侯爵[49]先生。先生,先生,我为玛丽-安托瓦内特[50]大公夫人和王后抱冤叫屈;可是我也为那个可怜的胡格诺[51]女人抱冤叫屈,一六八五年,在路易大帝治下,先生,她正在奶孩子,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直到腰部赤裸着,孩子放在一边;她的乳房充满了乳汁,心里充满了不安;婴儿饥肠辘辘,脸色苍白,望着这乳房,奄奄一息,哭喊着;刽子手对那个做母亲和喂孩子的女人说:‘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吧!’让她在孩子的死和良知的死之间作出选择。用惩罚坦塔罗斯[52]的酷刑来对付一位母亲,您对此有什么可说的呢?先生,好好记住这个,法国大革命有它的理由。它的愤怒将得到未来的宽恕。它的结果,就是更美好的世界。从它最可怕的砍头中,诞生出对人类的爱抚。长话短说。我打住了,我打的好牌太多了。况且,我要死了。”
然后,国民公会议员不再看主教,用这几句平静的话结束他的想法:
“是的,进步的过激就叫做革命。每当过激结束,人们就会承认这一点:人类受到了粗暴对待,但是它前进了。”
国民公会议员没有觉察到,他刚刚接二连三地将主教心中的一切自卫手段席卷而去。不过还剩下一种,这是福来主教最高的抗拒策略,由此产生一句话;这句话几乎全部再现开场的激烈言辞:
“进步应该信仰天主。善不能有卑劣的仆从。无神论者是人类的坏引导者。”
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回答。他颤抖了一下。他望着天空,一滴眼泪慢慢地产生在这注视中。当眼泪盈眶时,便沿着刷白的面颊淌下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几乎在咕哝着,目光消失在天宇深处:
“噢,你呀!噢,理想!惟有你存在!”
主教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震动。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老人朝天空抬起一只手指,说道:
“无限存在着。它在那里。如果无限不属于我,我就是它的边界;它就将不是无限;换句话说,它不再存在。然而,它确实存在。因此,它有一个自我,这个无限的自我,就是天主。”
垂危者高声说出最后几个字,并带着心醉神迷的颤抖,宛若他看到了某个人。他说话时,眼睛闭拢了。他已经精疲力竭。显然,刚才,他在一分钟里生活了他剩下的几小时。他刚说的话使他接近了死亡。临终的一刻来到了。
主教明白这一点,时不我待,他正是作为教士前来的;他从极度的冷漠,逐渐过渡到极度的激动;他望着这双闭拢的眼睛,拿起那只皱巴巴的冰凉老朽的手,俯向那个垂死的人:
“这一刻属于天主。难道您没有感到,我们徒劳地相会值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议员重新张开眼睛。一种带有阴郁的严肃神态刻印在他的脸上。
“主教先生,”他说,那种慢吞吞也许是来自心灵的高尚,而不是来自体衰力弱,“我一生在思考、研究和观察中度过。当我的国家召唤我,要我参与国家事务时,我已经六十岁。我服从了。存在腐败,我同腐败作斗争;存在暴政,我摧毁了暴政;存在权利和原则,我宣布出来,加以确认。国土遭到入侵,我保卫了它;法国受到威胁,我挺身而出。我并不富有;我是穷人。我曾是国家的首脑之一,国库的地窖里摆满了钱币,以致不得不用支柱撑住墙壁,因为墙壁在金币和银币的重压下有裂开的危险。我在枯树街吃饭,每份二十二苏。我援助受压迫者,我减轻受苦者的痛苦。我撕碎祭坛的桌布,确有其事;但这是为了包扎祖国的伤口。我始终支持人类迈向光明,我有时也冷酷无情,抗拒进步。有时我保护过自己的敌人,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在佛兰德尔的彼特根,墨洛温王朝[53]的诸王在那里建造了夏宫,那里有一座城市派修道院,就是博利厄的圣克莱尔修道院,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来的。我尽力履行我的责任,做我能做的好事。因此我受到驱逐、追捕、通缉、迫害、抹黑、嘲讽、喝倒彩、诅咒、放逐。多少年以来,我满头白发,心想,许多人自以为对我有权蔑视,对无知的可怜的人群,我是一副罪人的面孔,我不憎恨任何人,我接受仇恨造成的孤独。如今我八十六岁了,即将死去。您这次来对我有什么要求?”
“给您祝福,”主教说。
他跪了下来。
当主教抬起头来时,国民公会议员的脸变得很庄严。他刚刚咽了气。
主教回到家里,沉浸在无以名之的思索里。他整夜在祈祷。第二天,有几个好奇的人想向他打听国民公会议员G的情况;他仅仅指指天空。从这时开始,他对小人物和受苦的人越加恫瘝在抱。
但凡有人提到这个“老混蛋G”,都使他陷入奇异的思考中。谁也不能说,那个人的精灵在他的思想前掠过,那个伟大的良知在他的良知上的反映,在他接近完美境界时没有什么作用。
这次“田园拜访”,对地方上的小宗派自然是唧唧喳喳议论的机会:
“这样一个垂死的人的枕边,就是一个主教的位置吗?显然,是等不到改宗的。所有这些革命者都是归附异端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去呢?他到那里看什么呢?因此,魔鬼带走灵魂大概是很有趣的。”
一天,有个又无耻又多变的富孀,却自以为机智,她对主教说出这句俏皮话:“主教大人,有人问,大人什么时候戴红帽[54]。”“噢!噢!这是一种重要的颜色,”主教回答,“幸亏蔑视这种帽子颜色的人,却尊敬主教帽的红颜色。”
十一、保留
倘若由此得出,福来大人是“一个讲哲学的主教”或者是“一个爱国的本堂神父”,那就很可能大错特错。这次相会,几乎可以称之为与国民公会议员的会合,给他留下的是惊诧莫名,使他变得更加和蔼。如此而已。
尽管福来大人根本不是一个政治家,也许在此有必要十分简略地指出,他对当时的事件是什么态度,假设福来大人曾想过要有一种态度的话。
因此,让我们上溯若干年。
米里埃尔先生提升为主教后过了几年,与其他几位主教一起,皇帝册封他为帝国的男爵。众所周知,软禁教皇发生在一八〇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夜里;当时,米里埃尔先生被拿破仑召去参加在巴黎召开的法国和意大利主教联席会议。这次主教会议在圣母院召开,第一次会议是在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举行,由费什红衣主教主持。米里埃尔先生属于赴会的九十五位主教之列。但他只参加了一次大会和三四次特别会议。作为一个山地教区的主教,生活在大自然之中,过的是乡村的贫困生活,看来,他给这些显要人物带来一些思想,改变了会议的气氛。他很快回到迪涅。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快返回,他回答:
“我令他们不舒服。外界的空气由我带给了他们。我给他们造成打开了一扇门的印象。”
另有一次,他说:
“我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先生是王亲国戚。我呢,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农民主教。”
事实是,他令人不快。怪事不少,有一件事他不由自主说了出来,一天晚上,他呆在一个地位煊赫的同事家里:
“漂亮的挂钟!漂亮的地毯!漂亮的仆役服装!这真是很令人讨厌!噢!我可不愿意所有这些浮华的东西,在我耳边不停地叫唤:有人饿了!有人冷了!有穷人!有穷人!”
顺便说说,憎恨奢华不会是明智的。这种憎恨会带来憎恨艺术。然而,在教会人士家里,在摆排场和宗教仪式之外,奢华是个错误。看来这不像显露真正仁慈的习俗。一个肥胖的教士是违背常理的。教士应当呆在穷人身边。可是,是否能不停地,日日夜夜地接触各种困苦,各种不幸,各种穷人,而自身却不沾一点这种神圣的贫困,就像劳动能不沾一点灰尘呢?能设想一个人呆在炭火边,却不感到热吗?能设想一个工人在一只大火炉旁干活,却没有一根头发被烧掉,一根手指被熏黑,没有一滴汗,脸上也没有一点灰吗?教士,尤其是主教身上,仁慈的首要证明,就是贫穷。
这无疑正是迪涅的主教的所思所想。
再说,也许不应该认为,他在某些敏感的问题上,有着我们所说的“本世纪的思想”。他很少参与当时的神学争论,对教会和国家达成和解的问题保持沉默;不过,要是对他逼得紧,看来不如把他看作教皇绝对权力主义者,而不是拥护法国教会自主的人。由于我们是在描绘一幅肖像,不想隐瞒什么,我们不得不补充说,他对日落西山的拿破仑态度冷淡。从一八一三年起,他参加或者欢呼一切敌意的示威。在拿破仑从厄尔巴岛返回路过时,他拒绝去看皇帝。在百日期间,他在自己的教区拒绝吩咐为皇帝作公开祈祷。
除了他的妹妹巴普蒂丝汀小姐,他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将军,另一个是省长。他常常写信给他们俩。他对前者一度严厉,因为在戛纳登陆时期,这位将军是普罗旺斯的一个统帅,指挥着一千二百个人,追赶皇帝时却想把他放走。他对另一个兄弟的通信显得更加友爱,这个以前的省长正直、高尚,蛰居在巴黎的卡塞特街。
福来大人也曾经拥有党派思想,这是他悲苦的时期,笼罩着乌云。当时激情的阴影,掠过这关注永恒事物的、和善而崇高的头脑。自然,这样一个人与没有政治见解是相称的。但愿读者不要误解我们的观点,我们绝不将所谓“政治见解”和对进步的孜孜以求,以及和崇高的、爱国的、民主的、人道的信念混淆起来;今日,这种信念理当成为一切通达之士的根底。我们不想深入探索与本书无直接关系的问题,只想这样说:福来大人不是保王派,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平静的注视,那是幸事;人们在他的注视中,清晰地看到,在人间事物的风云变幻之上,有三注纯洁的光芒在闪闪发光:真理、正义、仁慈。
我们承认,天主创造出福来大人,决不是要他起政治作用。我们理解和赞赏他以法律和自由的名义对手握全权的拿破仑提出抗议,傲然表示反对,这是正确而危险的抗拒。可是,我们面对飞黄腾达的人感到顺眼,而对一落千丈的人感到不那么顺眼。我们只喜欢在有危险的地方进行战斗;无论如何,惟有最初的斗士才有权利成为最后全歼敌人的斗士。谁在兴盛时期没有成为不屈不挠的揭发者,谁就应该在崩溃时保持沉默。只有成功的揭露者,才是失败的合法辩护人。至于我们,当天主参与进来并进行打击时,我们就听之任之吧。一八一二年,有人开始缴我们的械。一八一三年,受到灾祸鼓动的、以前缄默不语的立法会议卑怯地打破沉默,表示愤慨,人们对此表示赞许是不对的;一八一四年,面对那些背叛的元帅,面对从一个泥潭到另一个泥潭、被捧到天上以后詈骂不止的参议院,面对撒腿逃跑、向偶像啐唾沫的狂热崇拜者,掉过头去是一种责任;一八一五年,空气中弥漫着大灾大难,法国对灾难临头感到颤栗,能隐约辨别到滑铁卢在拿破仑面前张开大口,军队和人民对受命运判决的人发出痛苦的欢呼,这一切丝毫没有可笑的地方。一颗像迪涅主教那样的心,即使对暴君作了全部保留,也许不该视而不见一个伟大民族和一个伟人在深渊边的紧紧拥抱,所具有的壮美和动人之处。
除此以外,他在各个方面,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正直的、真诚的、公平的、明智的、谦卑的和高尚的;乐善好施,和蔼仁慈(这是另一种乐善好施)。这是一个教士,一个贤者,也是一个人。应该说,即令从我们刚才责备过他,并随时准备近乎严厉地评判的政治见解来看,他也是宽容大度的,随和易处的,或许胜过评头品足的我们。——皇帝将市政府的门卫安置在这里。这是一个老禁卫军的下级军官,奥斯特利兹[55]的外籍军团士兵,像鹰一样是个波拿巴主义者。[56]这个可怜的人偶尔说了几句欠考虑的话,当时的法律称之为“煽动性言论”。自从皇帝的侧面像从荣誉勋位勋章上消失了以后,他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决不按“军规”穿衣服,为的是用不着戴他的十字勋章。拿破仑颁发给他的十字勋章,他虔诚地将上面的皇帝像取下来,这造成了一个窟窿,他根本不愿意恢复原状。他说:“我宁死也不愿把三只癞蛤蟆挂在我的心房上!”他往往大声地嘲讽路易十八[57]。“穿英国护腿套的患痛风的老鬼,”他说,“让他带着波罗门参,到普鲁士去吧!”他很得意,能在一句骂人话中集中了他最痛恨的两样东西,即普鲁士和英国。他的所作所为使他丢了职位。眼下他携家带口,流落街头,没有面包。主教把他叫来,温和地责备他,任命他当大教堂的看门人。
米里埃尔先生在教区里是真正的牧师,人人的朋友。
在九年中,由于善行义举和举措温和,福来主教让全城人充满了又敬又爱,像对长辈一样的感情。甚至他对拿破仑的行为也被老百姓接受了,仿佛默默地加以原谅。老百姓是善良的柔弱的羊群,崇拜他们的皇帝,不过也爱他们的主教。
十二、福来大人的孤单
在一个主教周围,几乎总是有一班小神父,犹如一个将军周围有一群年轻军官一样。这正是迷人的圣弗朗索瓦·德·萨勒[58],在某处称为“初出茅庐的教士”那种人。一切职业都有渴望者,对志得意满者列队相迎。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没有簇拥他的人;没有一个发迹的人没有奉承者。未来的追求者围着现今已辉煌的人转圈。凡是大主教所在之地都有智囊团。凡是有点影响的主教身边,都有一班神学院的可爱孩子转悠,在主教府巡逻和维持秩序,围着主教的微笑站岗。令一个主教满意,对一个副助祭来说,就等于成功在望。发迹要走对路;传教士并不轻视议事司铎的头衔。
同别处有重要冠冕一样,教会也有显赫的主教冠。那是受宠的主教,富有,享受年金,灵活,上流社会欢迎,无疑善于企求,也善于央求,并不顾忌让整个教区的信徒在候见室久等,在圣器室和外交活动之间牵线搭桥,与其说是神父不如说是神职人员,与其说是主教不如说是高级教士。能接近他们的人是幸运的!他们是有信誉的人,他们对四周献殷勤的人和幸运的人,对善于拍马逢迎的年轻一代,抛掷有油水的教区、教士职位、主教代理、指导神父和大教堂职位,随后等待着主教的显赫职位。他们高升,也让他们卫星般的喽罗跟着升迁;这是运行中的太阳系。他们红色的光芒跟随着他们。他们的发迹分散成一小级一小级,落在边远地区。老板的主教管区越大,宠幸者的本堂神父堂区也就越大。况且还有罗马。一个懂得怎样成为大主教的主教,一个懂得成为红衣主教的大主教,会把您作为教皇选举人的随员领走,让您进入教会的最高法院,您就有大主教的白羊毛披带,您成了门生,您成了红衣主教的侍从,您成了主教大人,从主教大人到红衣主教阁下,只有一步之遥;在红衣主教和教皇陛下之间,只隔了一层选举的薄烟。凡是教士都梦想教皇的三重冕。今日,惟有教士才能合法地成为国王,而且是什么样的国王啊!最崇高的国王。因此,一个神学院产生多少野心勃勃的人啊!多少唱诗班面孔红扑扑的孩子,多少年轻神父头上顶着佩蕾特的奶罐[59]啊!野心轻易地就取名“志向”,谁知道呢?也许是真诚的,自欺欺人的,它是多么怡然自得啊!
福来大人谦卑、贫穷、与众不同,不属于那些粗鄙的主教之列。就他周围连一个年轻教士也没有来看,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可以看到,在巴黎,“他没有得宠”。这个孤独的老人根本得不到未来的青睐。没有一棵有野心的草傻到想在他的树荫下变绿。他的议事司铎和副主教都是些善良的老头,像他一样禁锢在这个无路通向红衣主教的教区,他们就像他们的主教那样,不同的是他们是完善的,而他是十全十美的。在福来主教身边难以成长,以致他培养的年轻人一从神学院出来,便设法能让人推荐给埃克斯或奥什的大主教,很快就走掉。因为重复一遍,说到底,人总是想得到提升。一个生活在极端自我牺牲之中的圣人,是一个危险的邻居;他会传染给你无可救药的贫穷,对前进不利的骨节僵硬,总之,超过自愿的克己;一般人会避开这种生疥疮的潜质。福来主教的孤立由此而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可悲的社会中。功成名就,就是学乖了,一步步腐化堕落。
顺便说说,功成名就是一件很丑的事。它同功勋似是而非,容易骗人。对人们来说,功成名就几乎有着至高无上的外表。成功,与才能看来酷似,它有一个受骗者:历史。惟有尤维纳利斯和塔西陀[60]对此颇有微词。今日,有种近乎官方的哲学成了成功的仆从,穿上成功的仆从服装,在候见室里侍候。飞黄腾达吧:这自成理论。兴旺发达意味着有本事。彩票中奖,您就是一个有能耐的人。胜利者受到尊敬。生来运气好,就有了一切。时来运转,您便有了其余的东西;生活美满,别人就会以为您高贵。除了本世纪五六个光芒四射的例外伟人,现代人的赞誉几乎是近视的。金色的便是金子。捷足先得者,只要他是暴发户,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弄糟。平庸的人是一个年迈的纳喀西斯[61],在顾影自怜,赞美平庸的人。摩西、埃斯库罗斯、但丁、米开朗琪罗[62]或拿破仑得以成功的巨大才能,大众一下子便识别出来。不管在什么方面,谁达到目的,便发出欢呼。倘若一个公证人变成了议员,倘若一个假高乃依[63]写出《蒂里达特》,倘若一个阉奴占有了一个后宫,倘若一个从武的普吕多姆[64]意外地取得一个时代决定性战役的胜利,倘若一个药剂师为桑布尔-马斯军团发明了纸板鞋垫,用纸板卖作皮革而获得四十万利弗尔年金,倘若带撑架的网球袋与高利贷结合,孕育出七八百万,这笔钱的父亲是网球袋,母亲是高利贷,倘若一个讲道师因讲话带鼻音而成了个主教,倘若一个富户总管离职后十分有钱,以致做了财政部长,人们便把这些称作天才,同样,他们说是莫斯克通[65]的脸俊俏,克洛德的脖子神气。他们把苍穹中的星光和鸭蹼在软泥地上踩出来的星形印迹相混同。
十三、他相信的事
从正统的观点来看,我们根本用不着去摸清迪涅的主教先生的底细。面对这样一个心灵,我们只有敬佩之情。法官的良心应从他的言辞中得知。再者,就某些特质来说,我们承认人类品德的一切优点,可以在不同于我们的信仰中获得发展。
他对这种教理或神秘的观点有何看法呢?人的内心秘密只有在灵魂赤条条地进入坟墓时,才能为人所知。我们确信的是,对他来说,信仰的困惑从来不会伪善地解决。钻石是决不会腐烂的。他竭尽所能地信仰。“Credo in Patrem,[66]”他常说。他还从善行义举中汲取这种无愧于良心的满足,它低声地对人说:“你同天主在一起。”
我们认为要写出来的是,可以说,表面上,在主教的信仰之外,他有一种过度的爱心。正是由于他 quia multum amavit,[67]那些“严肃的人”、“庄重的人”和“有理智的人”认为他脆弱;我们悲苦的人间有一些被人喜爱的格言,在这类格言中,自私自利的思想获得学究气的警辟。这过度的爱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从容的仁爱,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样,能推己及人,而且有机会的话,会扩展到事物上。他无怨无恨地生活着。他对天主的创造抱宽容态度。但凡人,即使是最优秀的,身上也有一种不假思索的严酷,那是专门对待动物的。迪涅的主教根本没有这种严酷,而许多教士却固有。他还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境界,但他似乎思考过《传道书》的这句话:“人们是否知道动物的灵魂到哪里去呢?”面貌丑陋,本能畸形,这不能扰乱他,使他愤怒。他感到的是激动,近乎怜悯。他若有所思,仿佛到表面生活之外,去寻找原因、解释或理由。有时,他似乎请天主减轻刑罚。他观察自然界中还存在的大量混乱事物时不愠不怒,带着语言学家辨认隐迹纸本的目光。这种沉思默想有时使他说出一些古怪的话来。一天早上,他待在花园里;他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其实他的妹妹走在他后面,而不让他看见;他忽然停住脚步,看着地上的一样东西;这是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毛茸茸的,很可怕。他的妹妹听到他说:
“可怕的动物!这不是它的过错。”
这些出于仁爱、近乎神圣的幼稚话,为什么不能说呢?幼稚,是的;但这些崇高的幼稚属于圣弗朗索瓦·德·阿西斯和马克-奥雷尔[68]的话。一天,他为了不踩死一只蚂蚁,闪了腰。
这个正直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时,他睡在园子里,没有什么更可敬佩的了。要是相信关于他青年时代甚至壮年时的记载,福来主教从前是一个爱激动的或许是激烈的人。他的普济世人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一种巨大信念历经世事,进入心灵,一个个想法慢慢落到他身上的结果;因为对性格而言,就像对岩石而言一样,是会水滴石穿的。这种挖掘磨灭不掉;这种形成摧毁不了。
上文说过,一八一五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但他显得不到六十。他身材并不高大,有点儿肥胖,为了减肥,他常常走长路;他脚步稳健,略微伛偻,对此,我们根本不想下结论;格列高利十六世[69]在八十岁时身板笔直,笑口常开,他却仍然是个坏主教。福来主教具有老百姓所说的“漂亮的面孔”,不过,这副面孔太可爱了,以致人们忘了这是漂亮的。
他谈话时快乐而天真,这是他的优雅举止之一,上文已经提过;人们在他身边感到很自在,似乎快乐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他红润鲜艳的脸色,一口洁白的牙齿,完好无缺,一笑就露出来,这些给了他坦荡、随和的神态,这种神态令人这样评价一个人:“这是个老好人,”令人这样评价一个老人:“这是一个憨厚的老头。”读者记得,这是他给拿破仑的印象。初一接触,或第一次见到他的人,这确实是个憨厚的老头。但只要在他身边多呆几个小时,只要稍微看到他在沉思凝想,这憨厚的老头便逐渐改变了,具有无以名之的威严;他饱满的天庭因白发而显得严肃、庄重,由于思索而变得令人敬畏;稳重从仁慈中显示出来,而仁慈却不断地闪出光芒;人们会感到某种激动,这正如我们看到一个天使不断地微笑,慢慢地张开翅膀,就会有这种激动一样。敬佩,难以表达的敬佩,逐步地渗入到您身上,升到您的心房。人们感到面前是一个强有力的、可靠的、宽容的心灵,他的思想博大,因此也只能是温和的。
正如大家所看到的,祈祷、举行宗教祭礼、布道、给痛苦的人以安慰、种一小块地、有博爱心、粗茶淡饭、好客、弃绝欲念、信任人、研究、工作,充实着他生活的每一天。“充实”这个词用得正好,主教这一天非常充实,好想法、好言语、好行动满溢而出。但是,如果天气寒冷或者下雨,晚上,两个女人抽身回房了,他无法在睡前到园子里度过一两小时,那么,这一天就过得不完整。他面对夜空的壮丽景致思索起来,准备睡觉,对他来说,仿佛这是一种宗教仪式。有时,在深夜一点钟,若是两个老姑娘没有睡,她们会听到他在小径里慢慢踱方步。他独自一人,冥思苦想,平静安宁,充满了爱,他的心的宁静赛过以太的宁静,在黑夜中可见的群星璀璨和不可见的天主的熠熠光华使他情动于怀,他把心灵开向从冥冥中落下的思想。此时此刻,正当夜花散发出芬芳,他的心像星空中的一盏灯那样燃烧,他面对天地万物的光芒普照,心扉敞开,心醉神迷。他也许会说出心里的所思所想;他感到有某种东西飞出体内,又有某种东西降落在自己身上。这是心灵的深渊和宇宙的深渊神秘的交流!
他想到天主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未来的永恒这古怪的秘密;想到过去的永恒这更古怪的秘密;想到各种各样的无限,它们在他的眼底下渗入各个方向;他不想去理解不可理解的东西,而是正视它。他不研究天主;他对天主目眩神迷。他注视着原子壮丽的会合,这些原子形成物质的外貌,显示原子的力量,加以证实,在整体中创造出个体、大小比例、无穷无尽,并通过光产生美。这些会合不断连成一片又分开;生死由此而来。
他坐在一张靠着一株老朽的葡萄藤的木长凳上,透过果树瘦削的单薄的影子,遥望星星。这四分之一阿尔邦[70],花木疏疏落落,却布满破房子和车棚,他觉得很亲切,很满足。
这个老人白天摆弄园艺,晚上凝视沉思,享受生活的闲暇,尽管这闲暇很少;他还需要什么呢?这片狭窄的园地,天空是天花板,难道不足以在那里轮流瞻仰天主最迷人的作品和最崇高的作品吗?这不就是一切吗,还要期望什么呢?一个可以散步的小园子,有无限的空间可以遐想。脚下可以种植收获;头上可以研究沉思;地上有几朵花儿,天上有各种各样的星星。
十四、他的所思所想
最后要说的话。
尤其在我们眼下的时代,借用目前的一种说法,这类细节能给予迪涅的主教某种“泛神论”的面貌,要么是责备他,要么是赞扬他,让人相信在他身上有一种本世纪固有的个人哲学,这种哲学有时在孤独的头脑中孕育,形成,发展到代替宗教。我们强调这一点:凡是认识福来主教的人,没有一个不相信自己可以作如是观。照亮这个人的东西是心灵。他的明智是从心里发出的光芒形成的。
根本没有体系,却有许多作品。深奥的思辨包含着令人头昏目眩的东西;没有什么表明他让自己的头脑去探索可怕的事。使徒可能是大胆的,但主教必须胆小。他本来可以审慎地深入探索某些要留给怪才的问题。在谜底下有一些神圣而恐怖的东西;这些黑黝黝的洞大张着口,但是有样东西对您这个生活的过客说,不要进来。进来的人会遭到不幸!天才待在抽象和纯粹思辨的奇特深渊中,可以说站在教条之上,向天主提出他们的思想。他们大胆地祈求讨论。他们的崇敬在提出质问。这是直率的宗教,对于想攀登悬崖峭壁的人,它充满不安和责任感。
人类的思考没有止境。它自身承担一切后果,分析和挖掘自己的目迷心醉。几乎可以说,它以一种杰出的反应,使大自然眼花缭乱;我们周围的神秘世界将它获得的东西还原出来,注视者可能被注视。无论如何,世上有人——这是人吗?——在梦境深处清晰地看到绝对的高度,人具有看到无穷山脉的可怕视力。福来主教不是一个天才。他害怕这种卓越才能:有的人,即使十分伟大,像斯威登堡和帕斯卡尔[71],陷入神经错乱。当然,这些强有力的沉思具有精神效力,通过崎岖的道路,才会接近理想的完美。他呢,他走捷径:看《福音书》。
他丝毫不想让人在他的祭披上缝出以利亚[72]披风的皱褶,他决不把未来的光芒投射在暗影浮动的事件上,他不力图把事物之光聚集成火焰,他没有任何先知和星占家的因素。这个卑微的心灵具有博爱,如此而已。
说他把祈祷扩大成非同一般的期望,这是可能的;但是,人们既不可能祈祷太久,也不可能爱得太久;要是越出经文去祈祷算作异端,那么圣女苔蕾丝和圣热罗姆[73]就会是异端分子。
他对痛苦呻吟和垂死的人过问关怀。在他看来,宇宙就像巨大的疾病;他处处看到发烧,处处听到痛苦,但他不寻求找出谜底,而是竭力包扎伤口。世间事物呈现的可怕景象,把他的感情容易激动推进一步;他只着意为自己找到,又为他人启迪获得诉苦和减轻痛苦的最好方式。对这个少见的好教士来说,凡是存在的东西都是悲苦不断的,要寻求安慰。
有的人致力于掘金;他呢,他致力于挖掘同情。普天下的穷困就是他的矿藏。到处的痛苦,永远是发善心的机会。“你们不分畛域地相爱吧”;他认为这已经十全十美了,并不期望更多的东西,而且这就是他的全部主张。一天,那个自以为是“哲学家”的人,那个贵族院议员,那时他已得到任命,他对主教说:“您看看世界的景象吧;这是一场大家彼此相搏的战争;强者最有头脑。您的‘你们不分畛域地相爱吧’是一句蠢话。”——“那么,”福来主教不作争辩地回答,“如果这是一句蠢话,那么心灵就应深藏其中,犹如珍珠藏在蚌壳中一样。”因此他深藏其中,生活其中,绝对满足,而把那些吸引人和使人惊惶的不可思议的问题,关于抽象构成的难以捉摸的远景,玄学形成的悬崖,一切汇聚的深渊,都抛在一边,留给天主的信徒和相信虚无的无神论者;命运,善与恶,人反对人的战争,人的良知,生物的梦游症,死亡产生的变化,坟墓包含的生活回顾,对常青的自我不断的爱进行不可理解的嫁接,本质,实体,尼罗河和恩斯河[74],心灵,大自然,自由,必然性,也都抛在一边;人类精神的巨大天使飞临其上、高深莫测的问题,也抛在一边;卢克莱修、摩奴[75]、圣保罗和但丁以盯住无限,似能孕育出星星的目光注视的可怕深渊,也抛在一边。
简而言之,福来主教是这样一个人:他从外部观察神秘问题,而不去探索它们,不作争论,不打乱自己的思想,心中对幽灵充满了尊敬。
[1]穿袍贵族指资产阶级出身,买来贵族称号的阶层。
[2]拿破仑于1804年12月2日在巴黎圣母院加冕称帝。
[3]拿破仑在1799年雾月18日(即11月9日)发动政变,夺取了政权。
[4]指拿破仑。
[5]福来的法文是Bienvenu,意为“欢迎”,指米里埃尔为百姓造福,受到欢迎。现按原文的字母组合所含有的意思译出,Bien(福),venu(来)。
[6]梅斯特尔(1753—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大革命期间流亡到瑞士的洛桑,后投靠撒丁岛的沙尔-埃玛纽埃尔第四,被派往圣彼得堡。他反对大革命,坚持君主制,拥护教皇。著有《论法国》、《论教皇》、《圣彼得堡之夜》等。
[7]贝卡里亚(1738—1794),意大利法学家,在《论犯罪和刑罚》中提出司法改革和减轻刑法。
[8]见《圣经》第1章第2节。
[9]弗拉维乌斯·约瑟夫(37—95),犹太历史学家。
[10]昂克洛斯,古代犹太法学家。
[11]巴鲁克,先知耶律米的门徒兼秘书。
[12]西托修会,在12世纪初建立,中叶时拥有340多个修院,于16世纪衰落。
[13]图纳富(1656—1708),法国植物学家和旅行家,曾任巴黎植物园的植物学教授,到欧洲各国和小亚细亚作考察旅行。回到巴黎后,他在法兰西学院教授医学。在植物学方面,他是林内的先驱。
[14]于西厄(1699—1777),法国植物学家,为御花园推介异国植物。
[15]林内(1707—1778),瑞典博物学家,曾任御医和王家植物学家,后任教授,对植物和动物作出分类。著有《自然体系》等。
[16]拉丁文,意为:“除非天主不保护这家人,否则保持警惕也是枉然。”
[17]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在雅典等地开办学校,著作很多,但大多散佚,他的学说宣扬享乐。
[18]皮戈-勒布仑(1753—1835),法国喜剧家和小说家,笑料低级,作品有《狂欢节的孩子》、《博特先生》。
[19]阿尔让侯爵(1704—1771),法国作家,蛰居荷兰,发表一系列反基督教的小册子,著有《犹太人书信》等;奈荣(1738—1810),法国作家;皮隆(约公元前365—前275),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主张机械唯物主义。
[20]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在哲学、文艺理论、小说、戏剧等方面都有建树。
[21]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在哲学、诗歌、戏剧、小说、历史等方面均有建树。
[22]尼德哈姆(1713—1781),英国学者,创建布鲁塞尔文学协会,发表了哲学和生物学的著作,伏尔泰讽刺他调和自然繁殖理论和宗教信仰。
[23]拉丁文,要有光。据《创世记》,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24]拉丁文,神圣和罪恶。
[25]爱西丝是古希腊神话中司婚姻、农业的女神。
[26]泰尔图连(150至160—约220),拉丁语作家,作品有《反对各民族》、《护教论》、《反对洗礼》等。
[27]拉丁文,在杯盏之间。指私下里说说。
[28]拉丁文,结束。
[29]萨尔达纳帕尔,传说中亚述的国王,是个暴君,最后自杀。
[30]万桑·德·保罗(1576—1660),法国教士,做过苦役犯的总布道师。
[31]加通(公元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家。晚年曾被派往迦太基。
[32]埃蒂安,在耶路撒冷传教,被犹太人用石头砸死,被看作第一个基督教殉教者。
[33]贞德(约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领导民众抗击英国入侵者,被英国人俘虏后活活烧死。
[34]密涅瓦,希腊神话的智慧女神。
[35]忒勒马科斯,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之子,杀死其母的求婚者;法国作家费纳龙据此改写成《忒勒马科斯历险记》。
[36]法里约等于4公里。
[37]拉丁文,突如其来。
[38]卡尔图什(1693—1721),法国强盗,在18世纪初骚扰巴黎和郊区,长期逃脱警察追捕,后被凌迟处死。
[39]拉丁文,让孩子们到我这里来。原文出自《马太福音》第19章,这是耶稣对那些不允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说的话。
[40]巴拉巴,据《圣经》,犹太死囚,经祭司长等怂恿,犹太人要求赦免他而处死耶稣;希律(公元前73—前4),犹太国王。
[41]百合花图案是波旁王朝的徽号。
[42]拉丁文,“我是一条蚯蚓。”
[43]博须埃(1627—1704),法国作家,神学家,曾任主教,做过太子师傅。作品有《讲道集》、《诔词集》、《关于世界史的讲话》等。
[44]卡里埃(1756—1794),法国政治家,山岳党议员,杀人甚众。他参与推翻罗伯斯庇尔,但不久仍被判死刑。
[45]福吉埃-坦维尔(1746—1795),法国法官、政治家,被看作恐怖时期严厉无情的象征,热月政变后,经长期审判,被判死刑。
[46]马亚尔(1763—约1794),法国政治家,公安委员会委任他组织革命警察署。
[47]索克斯-塔瓦纳(1509—1573),法国元帅,屠杀新教徒的策划者;上文的蒙特勒维尔(1636—1716)和拉姆瓦尼荣-巴维尔(1648—1724)均残害过新教徒。
[48]砍头魔茹尔当(1749—1794),法国革命者,恐怖时期杀人甚多,得此绰号,后上断头台。
[49]卢伏瓦侯爵(1639—1691),法国政治家,曾获得路易十四信任,与柯尔贝不和;残忍、严厉、专横。
[50]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奥地利的大公夫人,路易十六的王后,死在断头台上。
[51]胡格诺,法国新教徒的一种称谓。
[52]坦塔罗斯,宙斯和自然女神之子,因助凡人,被罚入地狱,低头喝水,水就退去,伸手摘果,树枝就抬高。
[53]墨洛温王朝,法兰克诸王的第一个王朝,自5世纪中叶至751年。
[54]法国大革命时期有首革命歌曲以小红帽为名,凡戴此帽者均被视为革命者。
[55]奥斯特利兹,位于捷克,1805年12月2日,拿破仑在此大败奥俄联军。
[56]鹰徽是拿破仑的徽号。
[57]路易十八(1755—1824),法国国王,复辟王朝初期颁布的宪章表明他实行君主立宪。
[58]弗朗索瓦·德·萨勒(1567—1622),日内瓦主教,他的宗教著作文字简洁严谨。
[59]寓言中的佩蕾特是一个爱幻想的姑娘,她在卖牛奶的路上,梦想着一步步发财致富,不料把牛奶罐摔在地下,梦想成了泡影。
[60]尤维纳利斯(约55—约140),拉丁语讽刺诗人;塔西陀(约55—约120),拉丁语历史家。
[61]纳喀西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被众女神报复,爱上自己水中的影子,憔悴而死。
[62]摩西,《圣经》中的先知,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埃斯库罗斯(约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诗人,作品有《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等;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作品有《神曲》;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画家、建筑师。
[63]高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奠基人,作品有《熙德》、《贺拉斯》等。
[64]普吕多姆,法国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创造的舞台形象,他想紧随时代的发展,以为掌握一切知识,其实他非常愚蠢,循规蹈矩。
[65]莫斯克通,大仲马的小说《二十年后》中的仆人,好吃懒做。
[66]拉丁文,信仰天父。
[67]拉丁文,多多爱人。
[68]圣弗朗索瓦·德·阿西斯(1181或1182—1226),耶稣会第三任首领;马克-奥雷尔(121—180),罗马皇帝,哲学家,著有《思想录》。
[69]格列高利十六世(1765—1846),第二百五十二任教皇(1831—1846)。
[70]阿尔邦,旧日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2至50公亩。
[71]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学者,神秘学派的创立者;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作家,思想家,科学家,著有《外省人信札》、《思想录》。
[72]以利亚,《圣经》中的先知。
[73]圣女苔蕾丝(1515—1582),西班牙加尔默罗会修女,神秘主义者,遵循极严格的教规;圣热罗姆(约347—420),神父,曾任教皇秘书,创立几座修道院。
[74]恩斯河,多瑙河支流,在奥地利,长260公里。
[75]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8—前55),拉丁语诗人,著有《物性论》;摩奴,印度婆罗门教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