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业期将满,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将临,这时我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快乐,对博士生了依恋之情,在那个小小世界里我有名气、有声望。因为这一切,离开使我悲伤。但为了其它理由(虽然是抽象空泛的),我又很喜欢。朦胧意识到要成为独立自主一青年的想法,朦胧意识到世人对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予以重视的想法,朦胧意识到那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动物将能见能做的奇妙事物的看法,还有朦胧意识到他必将给社会带来的奇妙影响的看法,又诱惑我迫切想离开。这些梦想在我那幼稚的心智上起了那么大作用,现在看来,我当时离开时似乎毫无惋惜之情。这一次离别一点也不像其它的别离那样令我难忘。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我的感受和情景了;不过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一段是最不重要的。我想,我当时为展开的远景而迷离。我知道我幼稚的经验在当时毫无价值;我还知道,与其它任何事物相比,人生最像一个了不起的神奇童话,我就要开卷读它了。
对我应当献身的职业,我姨奶奶和我已进行过多次严肃的交流。一年多来,我总想找到一个答案,可以满意地回答被她时时重复的那个问题——“我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我所能看到的是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的爱好。如果受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启发,为了威风十足地做出新发现而率领一个快船队周游世界,这倒也许适合我去干。但这种奇迹又是不可能产生的,我还是愿意从事一种不致太耗费姨奶奶财产的职业,无论干什么,我都愿兢兢业业。
狄克先生常一本正经地参加这种讨论,并若有所思。他只提过一次建议:那次他突然提议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个的),我应当做一个“铜匠”①。姨奶奶对这建议非常反感,他再也不敢做建议了;打那以后,他只注意听她说,而自己则把钱袋摇得哗拉哗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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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波菲尔这个姓是Copperfield的译音,copper意为铜。
“特洛,我亲爱的,我告诉你吧,”在我离开学校的那个圣诞节期间的一天早上,姨奶奶说道,“由于这个难题还没找到答案,也由于我们应当尽可能避免在做决定时犯错误,我想我们还是暂缓一下为好。而且,你应该努力从新的角度来考虑这问题,别太学生气了。”
“我一定这样做,姨奶奶。”
“我曾想到过,”姨奶奶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变化,看看外面的生活,也许在帮助你下决心、做出较冷静的判断等方面会有益。假设现在你去做一次小小旅行。假设,举例说,你再去乡村的那个老地方,看望那个——那个起了个野蛮人名字的怪女人,”姨奶奶说着擦了擦鼻子,就为了这名字,她总不能完全谅解皮果提。
“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事中,姨奶奶,再没比这件事更能使我高兴的了!”
“行啊”,姨奶奶说道,“好在我也高兴这样。不过,你对这事高兴是自然的,合理的。我非常相信,特洛,无论你做什么,都应该是自然的,合理的。”
“我希望是这样,姨奶奶。”
“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姨奶奶说道,“只要活着,就一定是个自然的、合理的女孩。你要对得起她,是不是?”
“我希望我能对得起你,姨奶奶。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呀,你那可怜又可爱的吃奶娃娃样的母亲不在了,”姨奶奶赞许地看着我说道,“她会为自己的儿子而夸耀,她那软弱的小脑袋准会完完全全发昏,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发昏的话(姨奶奶总不承认她自己在我身上表现出的软弱,而把这一切算在我母亲那方)。天哪,特洛伍德,你多让我想到她呀!”
“我希望非常高兴吧,姨奶奶?”我说道。
“狄克,他真像她,”姨奶奶加重语气说道。“他像她,就像她在那个下午发作前的样子。天哪,他那么像她,就像他能用两只眼看我一样。”
“他真的像?”狄克先生问道。
“他也很像大卫,”姨奶奶很肯定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道。
“可我要你做的,特洛,”姨奶奶继续说,“不是指身体方面,而是指道德方面,在身体方面你够不错了。我要你做的是成为一个坚定的人,一个优秀、坚定、有意志的人。有决心,”姨奶奶握着拳对我摇着那顶帽子说,“有品性*,特洛——有品性*的力量,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决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影响。这就是我所要你做的。本来这是你父母亲都要做的,天知道,都可以受益。”
我表示我希望能做到她所说的。
“那么,你可以从小事开始,依靠自己,按自己意志行事,”姨奶奶说,“我要打发你独自去旅行。我曾一度想让狄克先生与你同行;但思忖之后,决定要他留下来照顾我。”
狄克先生有那么一会儿露出了失望的样子,但照顾一个世上最奇妙的女人是光荣和尊严的工作,这又使他脸上重显开朗。
“再说,”姨奶奶说道,“还有那个呈文呢。”
“哦,当然,”狄克先生忙说道,“特洛伍德,我想马上写好呈文——真该马上写好!然后送上去,你知道——这一来——,”狄克先生按捺住自己,停下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就会天下大乱了。”
按照姨奶奶的好心的计划,一笔可观的钱很快就为我筹齐,再加上一个行李包皮,我就被亲亲热热送上了路。分别时,姨奶奶给了我好心的建议和许多亲吻。她说,由于她是想让我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一想,因此她建议我如果愿意,不妨在伦敦住几天,无论是去萨福克的路上,还是返途中都行。一句话,今后的三个星期或一个月里,我得到了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除了要我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想外,还有每周写三封信详实报告之约,此外,再没什么条规来约束我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为了向爱妮丝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告别(我还没退掉我在他家的那间老卧室),也为了向斯特朗博士告别。爱妮丝见到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自我离开后,那个家已变了样。
“我想,当我离开这里后,我自己也变了样,”我说道,“我离开你,就觉得我失去了右手。不过,这话还不确切,因为我的右手没头脑也没心灵。凡是认识你的人,爱妮丝,都征求你的意见,接受你的指导。”
“凡认识我的人都惯我,我相信。”她笑着回答道。
“不。因为你不像别的人。你真好,脾气好,天性*温顺,你也总是正确。”
“你这么一说,”爱妮丝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愉快地笑着说,“好像我都是从前的拉金斯小姐了。”
“得!把我的信任拿来开玩笑可不公平,”我记起了我那蓝衣主子,脸都红了地说道,“不过,将来我仍然信任你,不会变,爱妮丝。我永远不变。不论何时,我陷入困境或堕入情网,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允许——就算我认真堕入情网了我也会告诉你的。”
“嘿,你可一向都认真的呀!”爱妮丝又笑着说。
“哦!那时是个小孩,或是个学生嘛,”我也有点害羞地说道,“时代在变,我相信,我也迟早会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我奇怪的是,爱妮丝,迄今你还没有变得认真过呀。”
爱妮丝边笑边摇头。
“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道,“因为如果你认真了,你也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至少,”因为我看到她脸上升起淡淡红晕,“你也会让我自己能察觉到。可是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有资格爱你,爱妮丝。一个要被我认为有资格爱你的人,爱妮丝,他就必须比我在这里见到的任何人都品性*更高尚、各方面更有价值。将来,我要盯牢那些追求你的人;对将成功的那一位提出许许多要求,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们就这样亲密地半开玩笑而又很认真地说着话,这种亲密是很久以来自我们孩提时代开始的亲切关系中自然而然产生、发展的。可是爱妮丝突然抬起眼睛来正视我的眼睛,并用另一种态度说道:
“特洛伍德,有件事我要问你,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机会问了——这事是我不愿问别人的,我想。你看出了爸爸有什么渐渐的变化吗?”
我看出了那种变化,也常想不知她是否也看出了。这时,我的脸上一定流露出这意思了,因为她立刻垂下眼,我看到那眼中泪光莹莹。
“告诉我那是什么变化。”她低声问道。
“我认为——我可以直说吗,爱妮丝?因为我非常爱他。”
“可以,”她说道。
“我认为,从我来以后,他那日见增强的嗜好于他没有好处。他常常很紧张——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爱妮丝摇头说。
“他的手发颤,说话也含糊不清,眼睛看上去像疯子一样。
这一点是我在他最不自在却又偏偏被人找着办事时看出来的。”
“是尤来亚找他。”爱妮丝说道。
“对;那种力不胜任的感觉,或无法参透的感觉,或身不由己露出自己本相的感觉,似乎使他十分不安,在次日更糟,次日之次日又更糟,于是他疲乏、憔悴。爱妮丝,听到我说的后别吃惊,就在前些时一个晚上,我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头伏在书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地流泪。”
我正在说时,她把手轻轻放到我嘴边,顿时便走到房门口迎接她父亲,并把头倚在他肩上。他们父女同时朝我看时,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真动人至极。她美丽的表情中有对他那么深深的爱,有对他给予的所有慈爱关怀而持的那么深深的感激;还有对我那么热烈的恳求,求我哪怕就是在内心思想里也对他温柔,千万不要表示出半点的粗暴,她以他而自豪,那么忠于他,然而她又那么深情而忧伤,又那么相信我也会那样做;这使我觉得她的表情比她能说的话更明白,更能打动我。
我们去博士家喝茶。按照习惯的时间,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发现博士、博士的年轻太太和她的母亲一起围坐在火炉旁。博士对我的离校看得很重要,好像我是要去中国一样而把我当主宾接待;他吩咐在火炉里放大块木头,好让他看到老学生在火光下发光的那张脸。
“特洛伍德走后,我不打算再看许多新面孔了,威克费尔德,”博士烤着手说,“我变得懒了,想安逸了。再过六个月,我就要向我所有的年轻人告别,去过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
“这话你一直说了十年了呀,博士。”威克费尔德先生答道。
“不过,这一次我要付诸实行了,”博士忙说道,“我的首席教师将接我任——我终于认真了——所以你不久要为我们安排合同了,把我们像两个恶棍一样牢牢用合同拴在一起。”
“要小心,”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别上当,是不是?——如果由你自己去签订什么合同,你准会上当的。嘿,我作好准备了。在我干的这行当里,有些苦差比这还糟。”
“那时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博士微笑着说,“只有我的词典;还有这另一种合同——安妮。”
安妮在茶桌边靠爱妮丝坐着。当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转向她时,我觉得她是那么犹疑胆怯地逃避他的眼光,以至更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好像他的想法得到什么的暗示一样。
“从印度来了班邮船,我看到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沉默了一下说道。
“说说吧!杰克·麦尔顿先生来了些信!”博士说道。
“是吗!”
“可怜的、亲爱的杰克呀!”马克兰太太摇摇头说道。“那折磨人的气候哟!——他们告诉我,就像生活在一个沙滩上顶一片取火镜一样!他看上去结实,其实并不结实。我亲爱的博士,驱使他那样勇敢地去冒险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安妮,我亲爱的,我相信你准还记得,你表哥从来都不结实,不能算作结实的,你知道,”马克兰太太看着大家,加重了语气说道,“——还在他和我女儿都是小孩时,整天手拉手一起玩时,他就不结实。”
安妮对这些话并不作答。
“听你的话后我想,夫人,是麦尔顿先生病了?”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病了!”老兵答道,“我亲爱的先生,说他什么都可以。”
“健康除外?”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的确,健康除外!”老兵说道,“他中过可怕的暑,无疑,染上可怕的森林热和疟疾,还有各种你说得出的病。至于他的肝脏,”老兵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他当初出去时,就一切都不顾了!”
“这都是他说的吗?”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说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克兰太太摇着头也摇着扇子说道,“你这么问,正说明你不怎么了解我那可怜的杰克·麦尔顿。说的?他才不会说,哪怕你用四匹野马来拖他。”
“妈妈!”斯特朗夫人喊了一声。
“安妮,我亲爱的,”她的母亲顶道,“就这一次了,我只好认认真真求你,别干涉我,除非你想证实我说的。你和我一样明白,你表哥麦尔顿宁愿被无论多少匹野马拖着——为什么我非说四匹!我·可·以·不说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反正不说他有意要让博士的计划落空就是了!”
“威克费尔德的计划,”博士满脸悔意地看着他的顾问说道,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也就是,我俩一起为他定的计划。
我亲口说的,国外或国内。”
“我说过,”威克费尔德先生严肃地说,“国外,是我安排打发他去国外的。这是我的责任。”
“哦!责任!”老兵说道,“一切都安排得再好不过,我亲爱的威克费尔德先生;一切都安排得再仁慈不过、再好不过了,我们领情。不过,如果那亲爱的人不能在那里活下去,那他就是不能在那里活下去。如果他不能在那里活下去,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让博士的计划落空。我了解他,”老兵为自己摇着扇子,像一个镇静的先知那样苦恼地说,“我知道他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肯让博士的计划落空。”
“行了,行了,夫人,”博士兴致很高地说,“我并非要坚持我的计划,我可以自己来**。我还可以制定一些其它的计划。如果杰克·麦尔顿先生因身体不好回来了,一定不再要他去国外了,我一定要为他在国内找一个更适合于他、更幸运的饭碗。”
这番话让马克兰太太感动不已——我不用说,这番话是完全出乎她意外的——她只能对博士说,这番话恰如他为人那样;于是她把她的扇骨吻了又吻,然后再将那扇子来拍博士的手。那之后,她小声责备她的女儿安妮,因为正是看在安妮份上,那昔日小伙伴才得到这样的好处,而安妮却毫无表示。再然后,她又为我们大谈起她那家族中其它有价值的成员的一些事,而这些成员也个个都值得受到扶持。
在这整个期间,做女儿的没说一句话,也没抬过一次眼。在这整个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一直注意着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的安妮。我觉得,他绝对没料到他自己竟也被人在注意着,他投入地关注她和他有关她的想法。这时,他问,杰克·麦尔顿先生对有关自己和有关收信人的事写了些什么。
“嗬,这里呢,”马克兰太太从博士头上的炉架上取下一封信说道,“那亲爱的人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呢?哦——‘对不起,我得告诉你,我的体力正受到严重摧残,恐怕我不得不回家住一段日子,因为这是使健康可望恢复的唯一办法了。’说得很清楚,可怜的人!他可望恢复健康的唯一希望了!
不过,给安妮的信更明白了。安妮,把那信给我看看。”
“等一下吧,妈妈。”她小声乞求道。
“我亲爱的,在某些问题方面,你实在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了,”她母亲跟着说道,“对于你娘家的权利,你也许是最冷漠的人了。如果不是我亲自要看那封信,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有过一封信。我的孩子,你说这样做是信赖博士吗?你让我吃惊呀。你应该更懂事些呀。”
信被勉勉强强拿了出来。先递到我手里再经我交给老太太,我看到那信给我的那只不情愿的手是多么颤抖。
“喏,让我们看看,”马克兰太太戴上眼镜说道,“那一段在哪儿呢。‘回忆旧时,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里。‘那个和气的老讼士’——这是谁?唉呀,安妮,你表哥麦尔顿写得多么潦草,我又多糊涂!这当然是‘博士’。哦,的确和气!”说到这里,她停下,又吻了她的扇子,然后把扇子伸向正神色*温和而满足地看着我们的博士,并向下摇了几下,“嘿,我找到了,‘你听了别吃惊,安妮’——既然知道他一向不结实,当然就不会吃惊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已吃了许多苦,所以决定无论冒什么险也要离开;可能的话请病假;请不了病假就干脆辞职。在这里我受过的煎熬,正在受着的煎熬以及将要受到的煎熬都是我所不堪忍受的。’要不是有那个最好的人鼓励,”马克兰太太像先前那样对博士示意了一番后把信折好,说道,“我觉得连想想都受不住呢。”
虽然那老太太一直看着威克费尔德先生,好像是恳请他就此发表意见,可他一言不发,只是眼瞪着地面,表情严肃地默坐着。我们搁下这话题很久以后,他仍这样;间或皱皱眉;看看博士或他的夫人,或同时看看他们俩,此外就不曾抬起过眼睛。
博士很喜欢音乐。爱妮丝唱得很好,也很动人,斯特朗夫人也这样。她俩一起唱,还进行二声部合唱,这一来我们就举行了一个很圆满的小型音乐会。不过,我注意到两件事;第一,安妮虽然很快恢复了常态,看上去挺自然了,但在她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之间仍存在着明显的戒备;第二,威克费尔德先生似乎不愿意让她和爱妮丝亲近,一直不安地观察着她们的动静。现在我应当承认,当时我不禁记起杰克·麦尔顿先生离去的那一晚我所看到的一切,我第一次那样感到那一切有着特别的意义并为之感到不安。在我眼里,她脸上那天真的美不再那么天真了;她举止中无造作的娇态和魅力也不再让我那么信赖了;这样,我看着她身旁的爱妮丝时,想到她多么优秀多么忠实,心中涌起疑念,就觉得安妮作为她的闺中密友是不那么般配的。
不过,这友谊使安妮由衷快乐,并且大家也都快乐,由于她们,那一夜过得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飞快。那夜的结束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意外事件。她们相互告别,当爱妮丝刚要拥抱她和她亲吻时,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在这一刻,好像不经意似地,走到她们中间,很快把爱妮丝拉走。那天晚上当我站在门口与博士夫妇道别时,看到了那一刻夫人与博士相对时的表情,我感到近乎一片空白。
我不能说,那种表情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也不能说后来再想到她时,记起她的美丽与天真时想把她与这表情分开又多么不可能。我回家后,这表情仍令我至今难忘。我觉得我离开博士家时,他家屋顶上似乎为乌云笼罩着。在我向他那白发苍苍的头致敬时,我也怀着因他对那些背叛他的人仍寄予信任而生的怜悯,还怀着对那些伤害他的人而生的愤恨。一个巨大痛苦的影子压下逼近,一种尚不十分明白的巨大羞耻,像一个污点一样落在我做学生时上课和游戏的地方,残酷地破坏了那个地方。想到那些百年来默默无言、朴实无华的宽叶龙舌兰,想到那整齐平滑的青草地,想到那些石瓮和那‘博士散步地’,还有缭绕在那一切之上的教堂的美好钟声,我不再感到有什么乐趣了。仿佛我少年时的圣殿在我眼前被洗劫,它的宁静详和和光荣辉煌全失去了。
早晨一到,我就要离开充满了爱妮丝影响的古宅了。我所想的只是这离别。无疑,我不久还要来这里的,我可以再次——也许经常——在我的老房间里睡觉;但是我住在那里的日子消失了。当我把放在那里的书和衣物清点起准备送往多佛去时,我心情比我肯显示给尤来亚看到的更沉重。尤来亚·希普那么殷勤地帮我清理,以致我竟不领情地认为他为我的离开而感到高兴呢。
不知为什么,离开爱妮丝和她父亲时,我居然带着一种炫耀的刚毅和冷淡上了去伦敦马车,坐到包皮厢里。车从镇上走过时,我竟那么大度和仁慈,居然想到要向我旧日的仇敌——那年轻的屠夫——点头,还想扔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可是,他站在那儿刮肉店里的大砧木时,看上去是那样执拗,而自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落后,他的性*格一点也没往好里变,我又觉得最好别和他套什么近乎了。
我现在记得,当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对那车夫装老道,说些极粗鲁的话。说那些话令我感到极不自在,但我却坚持着说下去,因为我觉得成年人会那么说。
“你要坐到头吧,先生。”车夫问道。
“是的,威廉,”我放下架子说,我认识这车夫,“我要去伦敦,还要去萨福克。”
“去打猎吗,先生?”车夫说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明白,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去那儿打猎就和去那儿捕鲸一样不近情理,可我仍感到很有面子。
“我不知道,”我装出尚犹豫未决的样子说道,“我是否要去打次猎。”
“鸟儿很畏怕人的,我听说。”威廉说道。
“我也听说过是这样的。”我说道。
“萨福克是你老家吗,先生?”威廉问。
“是呀,”我挺像回事地说道,“萨福克是我的老家。”
“我听说那一带的团子很好,”威廉说道。
我先并没听说过这一点,可我感到有必要夸夸老家名产,也有必要表明我对那名产很了解;于是我摇摇头,那模样就像说:“我相信你这话!”
“还有马呢,”威廉说道。“那才叫棒牲口呢!一匹萨福克马,碰上好的了,足足顶得上同样重的金子呢。你自己养过萨福克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道,“没正而巴经养过。”
“我身后那位,我敢说,”威廉说道,“可养过好些那东西呢。”
车夫说的那位乘客长有一只斜得厉害的眼,下巴往外翘,戴了顶窄边的白色*高筒帽,褐色*的紧身裤上外侧裤线上那些扣子好像从靴口一直排到屁股了。他的下巴离我非常近好像一直翘到车夫肩上,我的后脑勺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我转身去看他时,他一副很内行的模样用那只不斜的眼看拉车的那匹领头马。
“你养过吧?”威廉说道。
“养过什么?”后面那人问道。
“养过很多萨福克马呀?”
“不错,”那人说道,“我什么马都养,什么狗都喂。马和狗是一些人养着玩的,于我却是衣食父母——我的房子,老婆,孩子——孩子们认字,写字,算算术——我的鼻烟,烟草,睡觉,都靠它们!”
“这不是应该坐在包皮厢后面座位上的人,对不对?”威廉摆弄着缰绳凑在我耳旁说道。
我把这话看作一种愿望的表示,这意味着那人应当坐在我的座位上,于是,我红着脸建议换座位。
“得了,如果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道,“我觉得那样更好。”
我一直视此事为我平生一大失败。我当初在票房里定票时,在定票本上写下“包皮厢”两个字,并给了出纳半个克朗。一心为了配得上那个神气的座位,我把不常穿的大衣和披风也穿上了,我觉得我很体面,我还觉得我使那辆马车增色*很多。可是刚出发,我就被一个衣衫不整还长着斜眼的乡巴佬给取代了。而这人除了散发出马厩气味外,一无是处。马步变缓好让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苍蝇!
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这种心理,尤其在不该如此想的时候偏会这么想——还没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后发生的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说粗话来掩饰也没用。在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从丹田里发声来说话,可我感不可救药的年轻和绝望。
不过,坐在四匹马的后面,受过很好的教育,穿着体面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很多钱,向车外我过去在那艰辛的旅途上宿过的地方望去,还是挺有趣的,让人感觉奇特。对每一个特别的地方,我都思绪万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过的乞丐,发现我认识的面孔时,就好像又感到那补锅人把黑手伸进我衬衣的前襟。当我们的车轮从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上滚滚驶过时,我又看到买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我当时坐在日光和-陰-影中等拿钱的地方。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还不到一站路的萨伦学校,从那克里克尔先生严酷地责打学生的学校经过时,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换得法律许可,下车去把他打一顿,然后把像关在笼里的麻雀那样的学生全放掉。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靠近人口密集处的一家旧旅馆。一个侍者把我带进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仆把我带进我的小卧室,那间封得严实像个家庭酒窖的房间里充满了如同出租马车里一样的气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么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男侍者对我很随便,对我的不更事大发建议。
“喂,”男侍者很亲热地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大多喜欢吃家禽,来只鸡吧?”
我尽可能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鸭之类的东西。
“你不?”男侍者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是吃腻了牛肉和羊肉,那就来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没法说别的,只好同意了这建议。
“你喜欢吃土豆吗?”男侍者歪着头,堆着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后我请他去柜上看看有没有给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信。我知道那儿没有,也决不会有,可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派头。
他很快就回来说那里没有信(听到这话,我作大吃一惊状),并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炉的一个小座位铺上桌布。他这么做时,还问我喝什么酒。听我说“半品托雪利酒”时我猜他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好因此而把几个瓶底上的残酒凑成这个量。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在看报时,瞥见他在一道低低的板壁后(那是他的住宿处)忙着把一些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里,就像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一样。酒拿上来时,我觉得淡而无味,比起一种纯外国酒来,它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么也没说。
由于心情很愉快(从此我认为中毒在其过程中并不完全那么令人不快),我决定去看戏。我选的是考文特花园剧院,在那里的一个中厢后面,我看了《凯撒》和新的哑剧。那些尊贵的罗马人在我眼前复生了,他们走来走去让我开心,他们代替了往日学校里那些严厉的拉丁文教序,这真是一种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剧中真实与神秘的交织、诗歌、灯光、音乐、观众、那金碧辉煌的布景快速而惊人的变换,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兴奋欢欣。我在夜晚十二点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如在云端过了几年浪漫生活后又跌到一个苦恼的世界上,这世界充满喧嚣,一片龌龊,在这里火把照着,雨伞挣扎着,马车挤撞着,还有木屐呱嗒着溅起泥水。
我从另一个门出来,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真是久违了凡尘。不过,我受到的粗暴拥挤和推推撞撞,很快就让我清醒了,并把我送上了回旅馆的路。我边走,边回想那辉煌的景象。直到一点钟后,我喝了些黑啤酒又吃了些蠔子后,还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想。
那出戏占据了我的心,过去也占据了我的心——因为那出戏在某种意义上有如一个水晶球,我可以从它看到我早年生活的发展。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青年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他穿得潇洒漂亮,长得英俊倜傥,我实在应该记得这人。可我记得,当时我虽知道他在那儿,却并没注意到他进来——
我还记得我仍然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冥想。
终于,我起身去就寝了,这可让那侍者松了口气。他的腿早已不耐烦了,在他的小食品间里不断扭来扭去,踢打着,作出了各种别扭动作。向门口走去时,我经过那已进来了的人,并清楚地看见了他。我立刻转身折回来,再看了他一眼。
他认不出我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可能没勇气下决心找他说话,也许会等到下一天再这么做,或者错过这机会。可当时是被那出戏占据了思绪,他往日对我的保护显得那么值得感激,我往日对他的仰慕那么自然就又重新充满了我胸间,我便立刻怀着跳得好快的心走向他,说道:
“斯梯福兹!你不愿和我说话吗?”
他看看我,一如他有时打量人那样;我看出他那表情是认不出我的样子。
“我怕你不记得我了。”我说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大叫道,“这是小科波菲尔!”
我握住他的双手,我不能把它们放开。要不是因为怕羞,也怕叫他不快,我非搂住他脖子大哭一场呢。
“我从来、从来、从来都没这么高兴过!我亲爱的斯梯福兹,见到你我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啊!”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呢!”他亲热地握住我双手说,“喂,科波菲尔,大孩子,别太激动!”不过,我觉得,看到这相逢的快乐这么让我激动,他也满心欢喜。
我擦去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忍不住流下的眼泪,又为此忸怩地大笑一阵,然后我们并肩坐下。
“嘿,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斯梯福兹拍拍我肩头问。
“我是今天从坎特伯雷坐车来的。我已被那儿我的一个姨奶奶领养,刚在那儿受完了教育。你怎么来这儿的呢,斯梯福兹?”
“嘿,我成了他们叫的牛津人了,”他答道,“也就是说,我无时不在那里感到乏味得要命——现在,我是在去我母亲那里的途中。你真是个可爱的伙计,科波菲尔。现在,我看着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我可马上就认出了你,”我说道,“不过记起你来要容易些。”
他一面抚摸他那一簇簇的卷发,一面大笑,然后高兴地说:
“是的,我是在作一种义务旅行。我母亲住在离市区不远处,可是路很糟,我们的家也很单调,所以我今晚留宿在这里,不往前赶了。我到这里还不到六个小时,都花在剧院里打瞌睡和发牢騷上了。”
“我也看了戏,”我说道,“是在考文特花园。多愉快,多有声有色*的一出戏呀,斯梯福兹!”
斯梯福兹又开心地大笑。
“我亲爱的小卫卫,”他又拍拍我肩说道,“你可真是一朵雏菊呀。日出时田野里的雏菊也不比你更嫩呢!我也去了考文特花园,再没比那更次的玩艺了。咳,你老弟呀!”
后面那话是对那侍者说的。那侍者本站在远处观察我们的相认,这时很巴结地走了过来。
“你把我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安排在哪儿?”斯梯福兹说道。
“对不起,先生?”
“他睡在哪儿?几号房?你懂我说的话吗?”斯梯福兹说道。
“懂,先生,”侍者露出歉意的神色*说,“科波菲尔先生现住在四十四号,先生。”
“你把科波菲尔先生安顿在马厩上的那小阁楼里,”斯梯福兹质问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唉,你知道,我们不清楚呀,先生,”侍者更诚惶诚恐地答道,“因为科波菲尔先生反正不挑剔。我们可以让科波菲尔先生住七十二号,先生,如果你满意。就在你隔壁,先生。”
“当然满意,”斯梯福兹说道,“快去安排吧。”
侍者忙去换房间。斯梯福兹因为我曾被安排在四十四号觉得好笑,就又笑了起来,拍着我肩头,他还请我明天早上十点钟和他一起用早餐。这更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也十分乐于接受的邀请。当时已不早了,我们拿了蜡烛上楼,在他的房门前友好地分手。我发现我的新卧室比先前的好多了,一点怪味也没有,放有一张四柱大床,简直是一片圣地了。在这床上,在够六个人用的枕头中,我很快就怀着愉快的心情入睡了,我梦见了古罗马,斯梯福兹,还有友谊,直到清早,窗下门外驶过的马车使我梦到了雷公和众神,这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