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槍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槍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 baptême du 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 ,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 grande redoute,la fatale redoute,la redoute du 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门大炮,这时正伸出土墙的炮眼发射着。

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门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末端坐下,带着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硝烟笼罩着周围。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分隔开来,——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人出现,起初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门大炮的发射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膛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他对交 给他的两门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的态度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会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的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是对生活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一样。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入他们的家庭,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间善意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尘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磁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站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大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达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槍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奋的感情,现在却为另外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正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的人们的脸孔。

快到十点种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门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地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的呼啸声。但是炮垒里呆久了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到处都听见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而飞来的炮弹喊道。

“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部队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熟人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农夫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集在胸墙边上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下子来,齐心协力,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呲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着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后备军人说。“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子!”他们对后备军人们喊道,那些后备军人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后备军人说话,“很讨厌这个!”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越发激动。

在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时闪电,仿佛要与正在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的烈火。

十点钟时,原来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长缅长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槍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皮埃尔,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从炮垒右方步兵队伍中,可以听见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看见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土墙往外望去,有一个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提着佩刀,一边往后退,一边不安地向四处张望。

步兵队伍被浓烟淹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槍射击声。几分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抬担架的后备军人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几个躺着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无人注意皮埃尔了。有一、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了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门大炮到另一门大炮来回地走动。那个年轻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弹,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得紧凑而且干净利落。他们来回奔忙,像是在弹簧上跳跃似的。

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降临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皮埃尔正注视着这越烧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个年长的军官身旁。那个年轻的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把手举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报告,只有八发炮弹了,还继续发射吗?”他问。

“霰弹!”那个正看着土墙外的年长军官没有答话,喊了一声。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年轻军官哎哟一声,弯着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眼里,一切都变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弹一个接一个飞来,打到土墙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尔原先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现在听到的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炮垒右侧,士兵一边喊着“乌拉”,一边跑,皮埃尔觉得他们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后跑。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面前的土墙边上,尘土撒落下来,他眼前有一个黑球闪了一下,只一瞬间,扑通一声,打到了什么东西上。正要走进炮垒来的后备军人,往后跑了。

“都用霰弹!”一个军官喊道。

一个军士跑到军官面前,惊慌地低声说,已经没有火药了(好像一个管家报告说,宴会上需要的酒已经没有了)。

“一班强盗,都在干什么!”军官一面喊,一面转向皮埃尔。那个年长的军官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眼里闪着光。“快跑步到后备队去取弹药箱!”他对他的士兵大喝一声,愤愤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

“我去。”皮埃尔说。那个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不要放……等着!”他喊道。

那个奉命去取弹药箱的士兵,撞了皮埃尔一下。

“唉,老爷,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说着就跑下去了。皮埃尔绕过那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跟着他跑了。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四周。皮埃尔跑到下面。“我到哪儿去?”忽然想起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绿色弹药箱前面。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来,不知是退回去还是向前去。突然,一个可怕的气浪把他抛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间,一团 火光对他一闪,同时:轰鸣、爆炸、呼啸,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两手撑着地坐在那儿;他身旁的那个弹药箱不见了;只有烧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散了架的车辕,从他身旁飞跑过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