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下一个声音问道:“有香烟吗?”

他很快把脚缩回来,但又踩着一条胳臂。一个声音急切地说:

“给我点儿水,快一点儿。”不管说话的人是谁,都是在想把刚进来的这个人震骇住,从他身上挤出点儿油水来。

“有香烟吗?”

“没有,”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四面楚歌中。他又往前跨了几步。一个声音警告他说:“留神尿桶。”臭味就是从这个地方散发出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住,等着眼睛习惯黑暗,能分辨出事物来。室外,雨已经停了,只是稀稀拉拉地偶尔还落下几滴雨点。雷声已逐渐远去。在闪电过后,你几乎可以数四十下才能听到雷鸣声。雨云多半已经移向大海或者群山中间去了。他用脚在四边试探了一下,想找个空地坐下,但一点空隙也没找到。在又一次电光闪耀中,他看到院子外边有一张吊床。

“有没有什么吃的?”一个声音问。因为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又紧追着问:“没什么吃的东西吗?”

“没有。”

“有钱没有?”另外一个声音说。

“没有。”

突然间,从大约五英尺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叫——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疲倦的声音说:“你就不能安静点儿吗?”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又听到那个压抑着自己的并非痛苦的尖叫声。他知道就是在这种人群杂沓的暗无天日的地方,仍然有人在追求欢乐。他再一次伸出脚,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移动,离开背后的铁栅栏。除了人声,还有一种声音在一刻不停地鸣响。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来自一台小机器,像一条电动的传送带一直以一定的速度转动不息。它以比人们呼吸略高一些的声音把一切空间填满,那是成群结队的蚊子在嗡鸣。

他从铁门往里走了大约六英尺,他的眼睛已经看得见好多人的脑袋——也许是因为天上的乌云散去,比刚才明亮了一些:一颗颗人头像很多挂在半空的匏瓜。一个声音说:“你是干什么的?”他没有回答,他感到非常恐怖,只顾一点点向里面蹭。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后墙墙根,因为他摸到湿漉漉的石头墙了。这间牢房的深度最多不过十二英尺。他发现这时如果他把两脚盘在身子下面甚至可以挨挤着别人坐下来。一个老头儿软绵绵地靠在他肩膀上。他几乎感觉不出老人身体有什么重量,而且呼吸也极其微弱,若有若无——那是一个初生婴儿或者濒临死亡者的呼吸。在这个地方,这人当然不会是婴儿。老人忽然开口说:“是你吗,卡塔琳娜?”他长长叹了口气,好像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而且还可以更长久地等下去。

神父说:“不是,我不是卡塔琳娜。”在他说话的时候,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大家都在倾听,倒好像他的答话有多么重要似的。但是他回答完了,人们又照旧说话和转动身体了。他虽然只同旁边的人交谈了一句话,但这种与人交际的感觉以及听到自己的话语声叫他心里宁静多了。

“你不会是卡塔琳娜,”老人说,“我也知道你不是。卡塔琳娜是永远不会来的。”

“她是你的妻子吗?”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妻子。”

“那卡塔琳娜是你什么人?”

“是我女儿。”人们都在听他俩交谈,除了那两个只顾埋头作乐的人。

“也许是他们不准她到这儿来看你。”

“她不会提出请求的。”老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绝望地说。神父这时开始感觉压在身下的两只脚又酸又痛,他继续安慰老人说:“要是她爱你……”在挨挨挤挤黑乎乎的一群人那边,那个女人又叫喊起来——这是她最终发出的抗议、放纵和欢乐的叫喊。

“都是那些神父干的。”老人说。

“哪些神父?”

“那些神父。”

“为什么是那些神父?”

“那些神父。”

靠近他膝头的一个人低声说:“这个老头儿疯了。你问他什么也是白问。”

“是你吗,卡塔琳娜?”那人接着模仿老人的语调说,“我实际上自己也不相信,你知道。我只不过这么问一问。”

“现在我跟你说说我自己的冤屈,”那个声音继续说,“一个人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一点你也承认,是不是?”

“我不知道什么叫尊严。”

“那天我正坐在酒馆里,我要跟你说的那个人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妈妈是个娼妇。’我不敢对他怎么样,因为他身上挎着一支枪。我能做的只是等机会。他啤酒喝得太多了——我知道他会灌一肚子啤酒的。等他一溜歪斜地走出酒馆的时候,我就在后面跟着他。我提着个酒瓶,在墙上把瓶子敲碎。你知道,我没有枪。这个人家里跟警察局长有关系,要不然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不管怎么说,杀人的事太可怕了。”

“你这个人说话像个神父。”

“那些事都是神父干的,”老人插嘴说,“你说对了。”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他年纪这么大的人说的话有什么意思?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们把孩子从他身边弄走了。”

“为什么?”

“因为孩子是私生子,所以他们有权把孩子弄走。”

听见“私生子”这个词他的心痛苦地跳动了一下,就好像一个坠入爱河的人听别人无意中说起一种花的名字,而他的爱人恰巧和这种花同名似的。“私生子!”这个词叫他的心里洋溢起一种沉痛的幸福感。它把他自己的孩子重又带到面前:他看见她正坐在垃圾堆旁边的一个树墩上,得不到任何人爱护。他又重复说了一声“私生子”,仿佛再次呼叫自己孩子的名字。他心中充满柔情,却装出漠不关心的语调。

“他们说他不适合当孩子的父亲。当然了,后来神父都逃走了,她也只能跟着他走了。她还能上哪儿去呢?”她的故事结局听起来好像很圆满,可是最后女人又补了一句:“孩子当然总是恨他。他们已经教会她明白事理了。”神父似乎可以想象出一个受过教育、长大成人的女人,严肃地抿着嘴。这个女人在这儿有什么可做的?

“为什么把他关在监狱里?”

“因为他保留着一个耶稣受难像。”

尿桶散发出的臊臭味越来越厉害。黑夜像一堵墙似的把他们围着,没有一个通气孔。他听见一个犯人在撒尿,溅到铅铁桶边上发出哗哗的响声。他说:“他们不应该……”

“他们做的事当然是对的。他犯了不容宽赦的罪。”

“那也不应该叫女儿恨他。”

“他们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说:“他们这样做就不是好神父。犯罪的事已经过去了。他们的责任应该是教人——教人爱。”

“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神父知道。”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一清二楚地说:“我就是个神父。”

一切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再也不需要怀抱任何希望了。十年的追捕和逃亡终于成为过去。坐在他四周的人个个沉默不语。这地方也同世界其他地方一样,充塞着色欲、罪恶和不幸的爱情,臭气冲天。但是他发现,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他是能够获得宁静的。

“你是个神父?”那个妇女终于开口说。

“是的。”

“他们知道吗?”

“还不知道。”

他发现一只手正在抚摩他的袖子。一个声音说:“你不应该告诉我们你的身份,神父。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有杀人犯……”

那个给他讲述自己如何犯罪的声音插嘴说:“你没有道理糟蹋我。不能因为我杀过人,就说我……”别的人也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那个声音气呼呼地说:“不能因为人家骂我‘你妈妈是个娼妇’,就认定我会告密……”

神父说:“谁也用不着去告密。告密是一种罪恶。等天亮以后他们自己就认出我来了。”

“他们会把你枪毙的。”那个女人说。

“他们会的。”

“你害怕吗?”

“是的,我当然害怕。”

另一个没有开过口的人说:“这种事有什么可害怕的!”说话的声音来自刚才一男一女正在寻欢的那个角落,语气非常粗暴。

“不可怕吗?”神父问道。

“只不过叫你痛一下而已。你想还有什么别的?早晚都是这么回事。”

神父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害怕。”

“牙疼会叫你更难受。”

“我们不可能人人都勇敢。”

那个声音鄙夷地说:“你们信教的人都是这样。宗教把你们都变成胆小鬼了。”

“是的。也许你说得对。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神父,也算不上是个好人。我犯过罪,让我带着罪死,”他勉强笑了一下,“会叫我思考很多。”

“你看,我说对了吧。相信天主就把人变成懦夫了。”那个声音得意地说,好像他已经证明自己说得有道理了。

“那又怎样?”神父问。

“最好是没有信仰,做个勇敢的人。”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了。当然了,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总督或者警察局长,明明这是座监狱,你却认定它是座花园,当然你会很勇敢的。”

“你这是胡扯!”

“但是如果我们发现监狱就是监狱,总督也实实在在坐镇在上面那个广场上,我们能不能表现出一两个钟头的勇敢无畏,意义就不大了。”

“没有人说这座监狱不是监狱。”

“没有人认为这不是监狱吗?你也是这么想的?看来你没听那些政治家的宣传。”他的双脚疼得厉害,脚跟开始抽筋,但他又没法抚摩肌肉减轻一下疼痛。时间还不到午夜,他仍旧面临着漫长的黑暗。

那个妇女突然开口说:“真没想到。我们这里居然有一位殉教者……”

神父咯咯地笑起来,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说:“我可不认为我这种人是殉教者。”这时他想起了玛丽亚对他讲的话——对教会不应该轻佻不恭,于是他的态度开始严肃起来。他说:“殉教者都是圣徒。不能只因为一个人死了就是殉教者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我可以告诉你,我犯了重罪,我做过的那些事不能对你说,只能在告解室里低声倾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狱室里的人都注意听着,倒好像他是在教堂里宣教似的。他很想知道,那个无处不在的犹大是否也正坐在听众里面,但是他并没感觉到谁是犹大,正像他那次在森林的小屋里也没认为那个混血儿就一定会出卖自己。他对关在监狱里的这些人迸发出一种并非出自理念的爱怜,纯属情不自禁。一句话突然出现在记忆里:“天主这样爱世人……”他说:“孩子们,你们不要认为殉教者是像我这样的人。你们已经给我起了个名字,啊,我过去就听你们这么叫过我。我是个威士忌神父。我现在被关在这儿是因为他们在我的衣袋里发现了一瓶威士忌。”他试着把脚从身子底下伸出来。他的脚现在不再抽筋,可是已经变得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好吧,麻木就麻木吧。反正今后用得着双脚的日子也不多了。

老人仍然在喃喃自语,神父的思想又回到布莉吉塔身上。他认知的世界在她身上映现出来,像是在透视照片上一眼就能辨认出的一块阴影。他渴望能够解救她——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情激动,连呼吸也停止了,可是他知道医生的诊断:病已经无法治愈了。

那个妇人哀求说:“你带着一点酒,神父,这不是一件大事。”他想知道这个妇女为什么也被关在这儿,或许是因为她家里有一张圣像?从她疲惫而又紧张的说话声调看,很像一个虔诚的女教徒。这些人痴迷于圣像。为什么不把那些画像烧掉?信仰并不需要图像……他严厉地说:“啊,我还不只是个酒鬼。”他过去就一直为这些虔诚的女教徒担心。她们很像一些政治家,靠制作种种幻景活着。他替她们感到害怕。在一个自鸣得意、毫无同情与怜悯的国度里,这些女教徒常常为自己的信仰把命送掉。她们对“善”的理解过于感情化。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有责任把她们从这种感伤的心态中解脱出来……他又用严厉的语调说:“我有一个孩子。”

这个女人多么叫人敬重!她在黑暗中为他辩解。他听不真切她说的话,只听见她在唠叨小偷改过自新什么的。他说:“我的孩子,小偷改悔了,我却没有。”他记起她走进小泥屋的情景:日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的脸黑黑的,带着一种已经了解内情的敌意。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悔罪。”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经没有这种权利了。他不能对自己说,希望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罪,因为他好像觉得他犯没犯罪并不重要,而且他已经爱上那个罪恶结下的果实了。他需要一个听他告解的人,把他的心缓缓地引向悲痛与悔罪的灰暗的通道里。

妇人现在不再说话了。他问自己,是不是刚才对她过于严厉了。如果听任她相信自己真是殉教者能够坚定她的宗教信念的话,倒也未尝不可装一下……但他立刻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他曾经发誓永远真实。他把身子往前蹭了一两英寸,问道:“什么时候天亮?”

“四点……五点……”一个人回答,“我们又没有钟,谁说得准,神父。”

“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

“三个礼拜。”

“整天都关在屋子里吗?”

“不是。他们叫我们出去打扫院子。”

神父想:那时候我就会被发现了——除非那时天还没亮。但是毫无疑问,这里肯定有人会首先出面举报我。他开始想这想那,想了许许多多,最后开口说:“谁举报我可以拿到一笔赏金。五六百比索。我不知道准确钱数。”他只说了这两句就又停住,没再往下说。他不能催促哪个人去告发他——这等于诱骗别人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这里真有一个告密者,他也不愿意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受蒙骗,白白损失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犯了这样一宗丑恶的重罪——与谋杀并无两样——而在现实世界中丝毫得不到酬报,岂不是……他想:岂不是有失公道吗?

一个声音说:“这里的人谁也不想要他们的血腥钱!”

他心中又一次泛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他是一群罪犯当中的一员……他在这里感到置身于伙伴中间,这是他在过去的日子里,当那些虔诚的教徒走过来吻他的戴着黑色棉纱手套的手时从来没有感觉到的。

那个虔诚的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在他耳边尖叫着:“你真是太蠢了,怎么会告诉他们你是谁?你不知道关在这里边的都是什么人吗,神父。小偷、杀人犯……”

“喂,”一个愤怒的声音问道,“你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

“因为我的屋子里放着不少劝人信教的好书。”女人以令人无法忍受的骄傲口气说。神父不想叫她扫兴,所以没有反驳她。他只是说:“唉,到处都一样,这里也不例外。”

“你是说那些书?”

神父笑了笑,说:“我不是说书。我是说小偷、杀人犯……唉,我的孩子,你要是经验再多一些,你就会知道还有比小偷、杀人犯更坏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正在打盹,可是好像睡得很不踏实。他的头斜靠在神父的肩膀上,梦中也在嘟嘟囔囔地说一些气话。天晓得,这间牢房里挤得简直叫人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但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他的四肢逐渐僵硬,神父就感觉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他甚至连肩膀也不敢动,生怕把老人惊醒,再活受一夜罪。他心里想:唉,剥夺了老人自由的是我的弟兄们,我现在替他们受一点儿罪倒也不失公道……就这样,他就一言不发地靠着潮湿的墙壁坐着,屁股底下压着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双腿。蚊子不停地嗡鸣,已经没有必要为防卫自己而拍打了,因为在这间牢房里,它们似乎已经成为饱含在空气中的元素了。不知道是谁也跟老人一样入了梦乡,而且打起呼噜来。这在牢房中倒是一个奇特的表示满足的调子。这个人就像晚饭吃饱喝足到这里来打盹儿似的……神父打算计算一下时间:从他在广场上遇到那个乞丐以后到底过了几个小时了。也许这时候午夜刚刚过去,他还有的是时间要这样熬下去呢!

这回当然是一切的终结了,但与此同时也还是应该做好准备,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事,甚至逃脱也不是毫无希望。如果天主打算叫他逃生,就是被绑到刑场上天主也能把他从行刑队枪口底下抢走。但是天主是仁慈的,如果他还不肯赐予他宁静——假定有宁静的话——那只有一个原因:他还可以用来拯救一个灵魂——他自己的灵魂或一个别人的灵魂。可是话又说回来,他现在还有什么用?那些人一直在追捕他,他无处落脚。他不敢走进任何一个村落,怕另外一个人为此而送命——也许哪个人犯了重罪而还没有机会悔罪。只因为他还固执地活下去,只因为他傲慢不屈,说不上有一些灵魂会因此而永远堕落。另外,他现在已经没有葡萄酒,也无法再做弥撒了。他最后好容易弄到的一点酒,都被那位警察局长灌到自己的喉咙里去了。生与死的事对他来说真是复杂得要命。他仍然怕死,等天亮以后怕死的心情还会加剧,可另一方面,死又开始吸引着他,因为他一死,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了。

那个虔诚的女教徒正在对他低声耳语,她已经更加靠近他的身体了。她说的是:“神父,你愿不愿意听我告解?”

“亲爱的孩子,在这里怎么能行?一个人说话别的人都听得见。”

“我等了那么久了……”

“你先为自己犯的罪背背悔罪经吧。你必须相信天主,亲爱的孩子,他会宽恕你的……”

“我不怕受罪……”

“你不是已经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了吗?”

“我不在乎。明天早上我妹妹会把罚款凑齐,把我赎走。”

靠着对面一堵墙的某个地方欢乐又开始了。这一次听得真真切切:动作、喘息同叫喊。虔诚的女教徒愤怒地喊起来:“这些畜生,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真是动物!”

“你这种心情背悔罪经也没什么用。”

“可是这种丑恶……”

“不要这么看,这是危险的。因为我们突然间会发现我们的罪恶中也有那么多美。”

“怎么会有美,”她厌恶地说,“在这样一个地方。牢房里。当着那么多人。”

“有那么多美。圣人们总说忍受苦难也有美的一面。当然了,你我都不是圣人。对我们来说,受苦受罪是丑恶的。臭味,挤轧,苦不堪言。可是在那个角落里,就有美的存在——对他们俩来说。要想用圣徒的眼睛观察事物,需要很大的学问。圣人有自己精细的审美感,可以鄙视像他们这样的人的粗俗无知的享乐。但我们就没有资格这样做。”

“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咱们怎么知道?也许是。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个好神父。从经验上我知道撒旦堕落的时候也带着不少美。没有人说堕落的天使是丑陋的。不是这样的。他们迅捷、轻盈……就像……”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呼叫声,那是无法克制的欢快的叫喊。女教徒说:“快叫他们别这样了。太没脸了。”神父感觉到女教徒搁在他膝盖上的手指,手指在抓他、抠他。他说:“我们是一间牢房里的狱友。现在我就想喝点儿什么,比盼望天主还迫切。这也是一种罪。”

女教徒说:“现在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个好神父。我过去可没这么想过。现在我知道了。你同情这些畜生。如果你的主教听到你刚才说的……”

“哎,他离我们这儿太远了。”他想到现在正在墨西哥城的那个老人,住在一幢充满宗教气氛、样子难看但很舒适的房子里。屋子里摆满圣人雕像和相片,一到星期日他就站在一座大教堂的圣坛上给信徒做弥撒。

“我从这儿出去以后,要写一封信……”女教徒说。

神父不禁笑了笑:这个女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世道早已变了。

他说:“如果主教接到你的信,知道我还活着,一定很感兴趣。”但这以后,他的神态就变得严肃了。一周前,他对那个在树林里跟了他半夜的混血儿虽有过怜悯之情,但要想怜悯当前这个虔诚的女人却更加困难。混血儿那样行事有不少非常明显的理由:身无分文,正受热病折磨,一辈子受尽各种屈辱;这个女人的情况也许比混血儿更糟。他说:“你还是别生气了。替我祈祷吧!”

“你死得越早越好。”

在黑夜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记得往日里遇到过很多张脸,说话的声调都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如果仔细地揣摩一下一个人的脸相,不管是男是女,你都会可怜起他来,因为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基督的形象。眼角上的皱纹、嘴形、头发的长法……只要留神一看,你就不会恨他了。如果你恨谁,那是因为你缺乏想象力。这样想着,他不由得产生了对这个女人的极其沉重的责任感。她说:“你和何塞神父一样,是你们这样的人叫人们……看不起真正的宗教。”这个女人的处世态度也是受着她的环境支配,实际上同那个混血儿没有什么两样。神父想象得出她生活于其中的客厅,客厅里摆着摇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她孤身独处,不同别人来往。神父语气温和地说:“你没有结过婚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没有当过修女吧?”

“她们不叫我当。”她恼怒地说。

他想:可怜的女人,她什么都没有,任何东西都没有。要是能想到一句合适的话对她说……他绝望地把身子向后靠了靠,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把老人惊醒。他就是想不出该对她说什么。过去他同这一类型的女人接触就不多,现在更是无法沟通了。如果是在从前的日子里,即使自己对她并无怜悯,他也知道该怎样跟她讲话,说几句言不由衷的套话。现在他觉得说这样的话没有用处。他现在犯了罪,应该只对也犯了罪的人讲话。刚才他使这个女人的虚荣自满破灭,实在太不应该。真不如叫她继续相信自己是个殉教者呢!

他闭上眼,立刻又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正被人追赶。他站在门外边,使劲敲门,叫门里的人放他进去,但是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有一个口令,一个能放他进去的字,可是他把这个字忘了。他急得要命,胡乱说着:小孩、奶酪、加利福尼亚、阁下、牛奶、韦拉克鲁斯……他的双脚失去了知觉,跪倒在门外。后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了。没有人追赶他,他弄错了。真正的原因是,他的孩子正躺在他身边,流着血,眼看就活不成了。这里是医生住的地方。他又乒乒乓乓地敲门,大声喊:“我就是想不起那个进门的暗号,你们也不能这么没有人性不叫我进去啊!”孩子正在喘气,仰着头看着他,脸上表现出的是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她说:“你这个畜生。”于是神父醒了,掉下眼泪来。他迷糊过去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因为那个女人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诉说修女们拒绝承认她有神召。他说:“所以你觉得很痛苦,是不是?这些事引起的痛苦也许比你当了修女而觉得幸福更好。”但是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想:我说得真笨,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就想不出一句叫她能够记住的话来?

他没有再打盹。他又在同天主定契约:这回如果他能逃出监狱,他就再不会被抓住了。他要到北边去,越过边界。逃脱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万一他真的能够逃脱,那就是天主给他的启示,叫他知道,让他成为殉教者为世人做榜样,远比叫他偶然在外面给人做几次告解更加有害。倚在他肩膀上的老人这时身体移动了一下。黑夜仍然笼罩着这间牢房。黑暗永远是一个样子,这里没有钟表,没有任何东西告诉他们时间正在过去,唯一给暗夜画上标点符号的是小便撒在尿桶里的声音。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看清一张脸,接着是另一个人的脸。本来他已开始忘记世界还会有另一个白日,正像一个人忘记自己有一天会死似的。但它突然来了,带着制动闸的摩擦声和空气中的一声呼啸,于是人们知道时间一直在移动而现在已经走到头了。狱房里的一切声音慢慢地都化作一张张面孔——哪张脸也没显出惊讶神色。过去在告解处为教民办告解,他已经学会辨识话语的形状——意志薄弱者下巴上松弛的嘴唇,过于坦直的目光表现出的虚假真诚。他看见那个虔诚的女教徒正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不安地做梦。她端庄地张着嘴,露着一颗颗强健的大牙,像是一排白色小墓碑。他也看清了身边的老人和墙角里那个说大话的人,这个人的情妇正衣衫不整地睡在他膝头上。白昼终于来了,但在这间牢房里除了一个印第安小男孩,他是唯一没有睡着觉的人。那个印第安小孩盘腿坐在门口,脸上带着叫人感兴趣的幸福感,倒好像过去他从来没有同这么多友好的人同处一室似的。院子对面一堵白灰墙已经隐约可见。神父开始正式向这个世界告别,但他的精神却怎么也不能集中。他更多地想到死,而不是一生的罪孽。他想,一定会有一颗子弹很快地从他心头射进去。行刑队里起码有一个枪法准确的队员。生命不到一秒钟就消逝了(这个说法很恰当),但是在过去的一整夜里,他却一直认为时间只能以钟表计算,只能凭光亮判断。这里没有钟表,光亮也老不变换。没有人真正知道一秒钟的痛苦究竟有多长。说不定那是经历整个炼狱磨炼的时间,说不定是永恒!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蹦出过去听一个垂死的人作临终悔罪的场景。这个人得了癌症,死前家里的人都戴着口罩,因为病人体内发出恶臭,令人无法忍受。生活中再没有什么比死更丑恶了。

院子里有人在喊“蒙太兹”这个名字。他坐在已经失去感觉的脚上,脑子机械地想:我这身衣服全糟蹋了,在这块肮脏的地板上坐了一夜,又在满身污垢的同室犯人身上挨来蹭去,衣服已经脏得像块抹布了。这是他冒了很大风险从河边一家商店里弄来的,当时他假称自己是个没有什么钱的农民,想到城里来摆摆阔。但他突然想到,他以后不再需要衣服了,这个想法叫他大吃一惊,就像一个人离开家把门锁起来,突然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来开锁似的。院子里那个人又不耐烦地连声喊“蒙太兹”。

他记起来自己的名字就是蒙太兹,他的目光从自己肮脏的衣服上移到正在开监狱门锁的军士身上。“出来,蒙太兹。”神父轻轻移开倚在自己肩膀上的老人的脑袋,叫他靠在渗出水珠的墙壁上,努力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双脚软得像两块发面饼。“你睡了一夜还没睡够?”军士恶狠狠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早上他的心气不顺,不像昨天夜里对他那样和气了。他又踢了一个还在睡觉的囚犯一脚,之后就一边使劲拍门一边大声喊:“起来,都快起来。你们都起来到院子里去。”只有那个印第安小孩听话,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脸上仍然带着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军士继续骂骂咧咧地说:“你们这群癞皮狗!是不是等着我给你们洗涮啊?你出来,蒙太兹。”他的脚像针刺似的逐渐恢复了知觉,他一步一挨地蹭到门口。

院子懒洋洋地逐渐恢复了活气。一群人正在唯一的水龙头前面排队等着洗脸。一个穿着背心和长裤的人坐在院子地上,擦着一杆来复枪。“快到院子里去洗脸。”军士对牢房里的犯人喊道。但是当神父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军士把他叫住了。“你不要走,蒙太兹。”

“我不走?”

“我们对你有别的安排。”军士说。

神父站在那里等着,别的犯人排着队走出牢房。这些人一个一个地从他身旁走过去。他避开他们的脸,只低头看一只只的脚。站在门边,他对他们像是一个诱惑。没有一个人讲话。一个女人穿着几乎磨平的低跟皮鞋拖着地走过去。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无用感到痛心。他低着头,轻声念叨了一句:“为我祈祷吧。”

“你在说什么,蒙太兹?”军士问。

他一时编不出一句什么谎话。他想,这十年来我的一点儿骗人的本事已经枯竭了。

“你在说什么?”军士又问。

他面前的两只鞋停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在跟我要东西。”她又冷冷地加了一句,“这人真一点儿头脑也没有。我没有什么可给他的。”她的一双低跟皮鞋继续移动,走到院子里。

“你睡得不错吧,蒙太兹?”军士逗弄他说。

“睡得不太好。”

“你还想怎么样?”军士说,“我要给你一点儿教训,叫你别那么贪白兰地。”

“好吧。”他很想知道,在正式处置他以前,这些准备手续还要进行多久。

“好吧,既然你把钱都用去买白兰地了,你在这儿住了一宿也应该干点活儿付房费。你从牢房里把尿桶提出来。小心点儿,别弄洒了。这地方已经臭得够呛了。”

“提到哪儿去?”

军士指了指水龙头过去一点儿的一处厕所。“活儿干完以后向我报告。”他说完了就走到院子里向别的人发号施令。

神父弯下腰提起桶来。尿桶已经装满,非常沉。他佝偻着身子提着尿桶走到院子另一边。汗珠流进他的眼睛。他用手擦了擦,看见排队等着洗脸的人中有一队人的脸他都熟悉——那是一队人质。其中一个人,古盖尔,是他亲眼看着被警察抓走的。他还记得古盖尔的母亲怎样气急败坏地哭喊与中尉的不耐烦和恼怒,那是太阳正在升起的一天清早。这些人质这时也看见他了。他把手中的尿桶放下,望着他们。装作不认识这些人,那就等于暗示他们,或者请求他们,要他们继续在监狱里受罪,而让自己逃生。古盖尔看来被痛打过,一只眼睛下面的伤口还没封口,几只苍蝇围着它嗡嗡飞鸣,正像骡子身上有破了皮的地方,苍蝇就叮着不放。这一队人慢慢移动过去,人人耷拉着头,走过他身边。另一队他不认识的人接着走过来。他不出声地祈祷着:啊,主啊,请你派另外一个人来吧,派一个比我更值得这些人作出牺牲的人来。他想:他们为一个生了私生子的威士忌神父在这里受难,真是太大的讽刺了。那个抱着枪席地而坐的士兵正在摆弄手指甲,用牙齿啃着指头上一块松开的肉皮。奇怪的是,这些人质都没有表示认出他来,神父又产生了某种被抛弃的感觉。

厕所只是一个便坑,坑上铺着两块可以站在上面的木板。他把尿桶倒光,穿过院子走回一排排的狱室去,狱室一共六间,他需要把每间的尿桶倒干净。他从狱室里一桶一桶地提出来,经过院子,倒进厕所。尿水在桶里晃动,腥臊刺鼻。有一次他不得不中途停下,干呕了一阵。当他走进最后一间狱室的时候,发现这间屋子人没有走空,还有一个人正半躺半坐地靠在墙上。刚刚升起的太阳只照到这人的两只脚。地上有人呕吐了一堆脏东西,苍蝇围着嗡嗡打转。那人睁开眼睛,看着神父弯腰提桶,两颗虎牙从那人嘴里龇出来……

神父想尽快把尿桶提出去,不小心洒到地上一摊。混血儿用神父极其熟悉的爱唠叨的口气说:“等一会儿。你在这儿不能这么干活儿。”接着,他神气活现地解释说,“我不是囚犯。我在这儿是客人。”神父做了个请求原谅的姿势(他不敢说话),提起桶就往外走。“等等,”混血儿命令神父站住,“到我跟前来。”

神父固执地站在门口不动,只把身体转过一半来。

“到我跟前来,”混血儿又下命令说,“你是犯人,是不是?我可是他们的客人——总督请来的。你是想要我把警察喊来吗?要是不想,你就听我的话走过来一点儿。”

看来天主正在作出决定——终于作出决定了。神父提着桶向屋子里面走了几步,站在一只赤裸的扁平大脚板旁边。混血儿急切地厉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打扫打扫屋子。”

“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带着一瓶白兰地,叫他们抓住了。”神父说。他尽量用粗哑的嗓门讲话。

“我认出你来了,”混血儿说,“本来我还不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你一张嘴……”

“我想你大概……”

“你那神父的语调。”混血儿表示厌恶地说。他像是另外一个品种的狗,一见到异类,脖子上的毛就竖起来了。肥大的大脚趾这时也充满敌意地摆动起来。神父把尿桶放下。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还是辩解地说:“你喝醉了吧。”

“啤酒,啤酒,”混血儿说,“我没喝别的,喝的就是啤酒。他们答应我,有什么好的给我什么好的。可是他们说的你不能信。我知道局长把他的白兰地都锁起来了。他们瞒不过我的。”

“我得去倒尿桶了。”

“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人了。我得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混血儿气呼呼地说。神父站在一边等着。他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只有等着看看这个人会不会发一点儿善心。善心是个极其可笑的字眼,因为这双被疟疾折磨的眼睛是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善心的。但神父并不想向他乞求,从这一点看,他倒还没有丧失尊严。

“你知道,”混血儿为他剖析说,“我在这儿待着挺舒服。”他黄胖的脚趾得意地陈列在一摊呕吐物旁边。“好饭食,啤酒,有人做伴儿,房顶也不漏雨。至于以后他们要怎样对待我,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还不是一脚把我踢出去,像条狗似的把我踢走。”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你是为什么叫他们弄进来的?这倒是我想弄明白的。我觉得这事有点儿稀奇。搜寻你是我的事,我的差事。要是他们自己把你抓到,那笔赏金谁拿?不用说,不是警察局长就是那个混蛋军士。”说到这儿,混血儿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会儿,“咳,如今你谁都不能相信。”

“还有一个红衫党呢。”神父说。

“一个红衫党?”

“真正抓住我的是那个红衫党。”

“圣母马利亚,”混血儿诅咒了一句,“他们这些人的话总督都听。”他抬起头来乞求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

“你要干的事是谋杀,”神父说,“天大的罪孽。”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要问你的是赏金的事。你知道,只要他们没查出你的身份,我就还能在这儿享福。我需要好好休几天假。反正你也跑不远,是不是?最好是在监狱外边抓到你,在城里哪个地方。这样的话,别的人就不可能提出要求……”说着说着,他又一阵气往上冲。“人一穷就老得算计。”

神父说:“我敢说,你就是在这儿举报我也能拿到一部分。”

混血儿靠着墙欠起身子说:“一部分!为什么不应该把全部都给我?”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军士问。他出现在牢房门口,站在阳光里探进头来。

神父不紧不慢地说:“他叫我把吐在地上的脏东西弄走。我说你没叫我干这个。”

“啊,他是一个客人,”军士说,“你别怠慢他。你就照他吩咐的做吧。”

混血儿得意地龇牙笑起来,说:“再给我一瓶啤酒怎么样,军士?”

“现在还不成,”军士说,“你先得到城里去查找查找。”

神父提起尿桶,走到外面院子去,不管那两个人在牢房里争吵的事。他觉得一支枪正在他背后对他瞄准。他走进厕所,把桶里的尿倒进粪坑,又走到外面阳光下——现在枪口正对着他胸膛。站在牢房门口的两个人话还没有谈完。他从院子里走回来,两个人都看着他。军士对混血儿说:“你说你今天早上肝不舒服,胆汁太多,视力受了影响。那你就在家里干点儿活吧,把你吐出来的脏东西打扫一下。要是你不干活儿……”混血儿在军士背后偷偷向神父挤了挤眼睛,叫他放心。但恐惧过去以后,他又感到非常遗憾。看来天主已经作出决定。他还得战战兢兢地活下去,自己打主意,制订计划,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又花了半个小时打扫牢房,每间屋子用一桶干净水冲洗一遍。他看着那个虔诚的妇女走出拱形监狱大门,带着罚款来的妹妹正在门外等着接她。这一对姐妹都紧紧系着黑色围巾,活像从市场买来的两包什么干硬的旧货。活儿干完以后,他向军士报告。军士检查了一遍,斥责他打扫得不够干净,叫他再多冲洗一遍。但这个人好像突然厌倦了这件例行公事,对他说他可以去找警察局长,叫局长放他出去了。于是神父又耐心地坐在局长办公室门外一张凳子上等着。他等了一个小时,看着警卫在太阳地里懒懒散散地来回踱步。

最后,一名警察带他走进办公室,但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并不是局长,而是那个带兵追捕过他的中尉。神父站的地方离贴在墙上的他自己的一张照片不远。等着中尉问话的时候,他非常紧张地偷偷看了一眼。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揉皱的新闻图片。他心里想:这张相片同我现在的样子不怎么像了。在那些日子里,他多么叫人无法忍受啊!可是同今天相比,当时他并没有犯很多罪。这又是一件无法解释的神秘事。有时候他觉得一些轻微的罪——失去耐心啊,无关大局的谎言啊,骄傲自大啊,办事拖拉啊——比起犯了重罪反而会使一个人完完全全失去主的宽赦。当年他没犯罪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没有爱心;现在他堕落了,却学会……

“怎么样?”中尉说,“他把牢房打扫干净啦?”中尉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他正在阅读的报纸。他接着说:“通知军士我要两排人带着擦好的枪——两分钟以内集合好。”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神父说,“怎么,你还在等什么?”

“等你放我出去,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要学会别乱给人戴帽子。”他厉声问,“从前进来过没有?”

“从来没有。”

“你叫蒙太兹。这些天我好像接二连三地碰到叫蒙太兹的人。你们都是一个家族的?”他坐在那里仔细审视了一下面前的这个蒙太兹,他好像记起了什么。

神父连忙回答:“我的堂弟在康塞浦西昂被处决了。”

“这可怪不得我。”

“我是想说——我同他长得很像。我俩的父亲是双胞胎。两个人出生先后不过半个小时。我想大人也许认为……”

“我记得那个人跟你长得不一样。他是瘦高个儿……肩膀窄窄的……”

神父又连忙插嘴说:“也许在我们本族人眼里……”

“我只不过看见过他一次。”中尉说。看起来这位军官正有一桩什么心事:他的两只带着印第安血液的手不安地摸弄着报纸。他在沉思什么……他问:“你准备到哪儿去?”

“天知道。”

“你们这些家伙都一样,永远学不会一个真理——上天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一个小黑点,一只小虫,从摆在他面前的报纸上爬过去,他用手指按住,开口说:“你没有钱交罚款吧?”他的眼睛正看着另一个小黑点从两张报纸中间爬出来,急急忙忙在找一个避难所。在这种炎热的气候中到处都是生命。

“没有。”

“那你靠什么活着?”

“也许能找个活儿干。”

“你年纪大了,干不了活儿了。”中尉突然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拿出一张五比索的钞票来。

“拿着,”他说,“快走。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脸。记住我说的话。”

神父手里攥着这张钞票——这是做一次弥撒的报酬。他吃惊地说:“你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