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奇先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写过信了。现在他正坐在工作台后边,嘴里嘬着钢笔尖。他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冲动,要写一封不太有希望能寄到的信,寄到他最后有过的地址——英国绍森德一个什么地方。谁知道哪个人还活着?他开始动笔。写这封信就像参加一次你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宴请,盘算如何设法打破谈话的僵局。他先从信封开始写——玛尔斯代克太太转交亨利·坦奇太太收,威斯特克里夫大街三号。这是他岳母的住址;正是听了这位盛气凌人、总爱管别人闲事的老太太的话,他才在绍森德开了个牙科诊所,度过一段悲惨的时光。他又在信封上写了“烦交”两个字。如果玛尔斯代克太太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她一定不会把信转出去,但是说不定她现在早已认不出他的笔迹了。

他又开始嘬起笔尖来——信该怎样措辞呢?除了想叫对方知道他还活在人世上这一模糊的希望,如果他写信还有别的什么目的,这封信就容易写了。说不定他妻子已经又结了婚,这封信会使她感到非常尴尬。但如果妻子真的又结了婚,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就把信撕掉了。坦奇先生一边听着工作台上小火炉的火苗噗噗作响,一边用清晰而又不很成熟的字体写了“亲爱的塞尔维娅”几个大字。他正在坩埚里熔化一种合金:这里的材料库买不到现成的镶牙材料。此外,材料库也不赞成叫人用14k的金子做假牙,而更精细的材料他又买不起。

这里的问题是,从来都无事发生。他的生活文静、高雅、一成不变,甚至像玛尔斯代克太太要求他做到的那样。

他看了一眼坩埚,黄金正要同合金熔合。他连忙倒进一羹匙草木灰,为的是不使熔化后的合金同空气接触。他又拿起笔来,头脑空空地望着信纸。妻子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她戴的几顶帽子。这么多年以后,她重又接到他的信,该如何惊奇啊!自从他们的小男孩死了以后,他们俩只互相通过一次信。对他来说,岁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年复一年,时间很快地过去,他的生活习惯丝毫没有什么改变。六年以前,他本来已经准备回去了,但因为发生了一场革命,比索贬值了,于是他到这个国家的南部来了。后来他又积蓄了一点儿钱,不料一个月以前,比索再度贬值——不知道什么地方又闹革命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等待着……他又用牙齿叼着钢笔尖,记忆在闷热的小屋里已经融化干净了。为什么要写信呢,他这时想不起来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个奇怪的念头。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他把信扔在工作台上——“亲爱的塞尔维娅”几个大黑字无望地瞪着他。河边传来轮船上的敲钟声,那是奥布雷贡将军号从韦拉克鲁斯返程回来了。坦奇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像曾经有过一个生灵在他前室的那些摇椅中间非常痛苦地停留过一阵。那天下午同他在一起过得可真有意思。后来这个人怎样了?他问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一会儿他就不想走了。坦奇先生已经习惯于痛苦,这是他的职业。他小心翼翼地等着,直到那敲门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声音说“con amistad”[13](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他才拉开门闩,打开门,叫一个看牙的病人走进屋子来。

何塞走进一个巨大的古典式建筑大门,门上边的黑字写着“寂静园地”几个字,人们一般管这个地方叫“众神园”。这地方是个大建筑场,没有人注意邻居的建筑式样。矗立在地面的石砌的高大墓室和碑碣高低不一,形状各异。有的是一个站在顶端的天使,翅膀上覆满青苔;有的从玻璃窗外可以看见里面架子上摆着已经生锈的金属花朵——这就像从室外窥视房主早已迁居他处的厨房似的,厨房里还留下没有洗刷的瓶瓶罐罐。在这个墓地上人们有一种亲切感,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这里已经完全没有生命气息了。

因为身躯肥胖,他在一座座坟墓中间走得很慢。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搅他,孩子们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怀旧感,但这总比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好。这里不少死人都是他主持仪式埋葬的。他的一对红肿的小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寻找他熟悉的坟墓。转过洛佩斯家族——这是一个经商的人家,五十年以前曾经拥有首都唯一的旅馆——的灰色大墓碑以后,他发现坟地上还有另外几个人。紧靠坟场围墙有人正在掘一个墓穴。那是两个男人,活儿干得很快。一个妇女站在一个老人身旁,地上搁着一具小孩的棺材。因为土壤非常湿润,墓穴挖得很快,坑里已经出现一汪积水。正是因为土地过于潮湿,所以有钱的人都把墓室建在地面上。

掘墓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儿,连同墓穴旁边站着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塞神父。可是神父却一步步往后退,好像他无意中闯入了别人的领域似的。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气候炎热,墓地里没有丝毫阴郁气氛。一只兀鹰栖息在墙外一所房子屋顶上。人群里有人招呼他:“神父!”

何塞神父慌忙挥动一只手臂,仿佛向人们表示他并没有出现在那里,他已经走了,已经走得老远,无影无踪了。

老人又喊了一声:“何塞神父!”这些人满怀渴望地看着他。在何塞神父出现之前,他们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现在他们却都显得非常焦急,渴望着……何塞神父躲躲闪闪,想尽快离开这群人。“何塞神父,”老人又在叫,“能不能念一段经文?”他们对他笑着,等待着。他们对于死人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现在突然间,又在坟茔中出其不意地显现出幸福的希望。事过之后,他们可以向别人夸口说,他们家族中至少有一名成员是举行正式祈祷仪式后安葬在地下的。

“这是不可能的。”何塞神父说。

“昨天还是她的瞻礼日呢!”那个女人说,倒好像这是个充足理由似的,“她刚刚五岁。”这是个爱多嘴的女人,她总是把自己孩子的照片拿给不认识的人看,可她现在能够给人看的只是这口棺材了。

“真是对不起。”

老人想走到何塞身边去,就把横搁在脚下的棺材往旁边蹬了一脚;棺材又小又轻,倒好像里面只装了一把骨头。“用不着整个仪式,您知道,只要为她祈祷几句就成了。这孩子是没有罪的。”老人说。在这个小小的石头城里,老人的话听着古怪而陈旧,像洛佩斯家的坟墓一样古老,外人不易听懂,而且只属于本地所有。

“这是违法的。”

“她叫阿妮塔,”女人又说,“我怀着她的时候正在害病。”她解释道,像是为这个孩子因体弱夭折而引起的这种麻烦作辩解,“法律……”

老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你可以相信我们。你只不过简单祈祷几句。我是孩子的祖父。这是她母亲,另外两个人是孩子的父亲和叔叔。我们这些人你是可以信任的。”

问题正在这儿——他谁也不能相信。这些人一回家,一定会有一个向别人夸口,泄露出诵经的事。何塞神父一边摆动着胖手指,一边身子往后退,差一点儿撞在洛佩斯的墓碑上。他吓得要死,可是与此同时心坎里却泛起一种奇怪的骄傲感,因为有人正把他当传教士看待,对他表示敬意。“如果我做了,”他说,“我的孩子们……”

谁也没想到,墓地突然沉浸在巨大的痛苦里。他们已经习惯于小孩夭折的事,可是对世界其他地方早已熟知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没有习惯,那就是希望破灭。小孩的母亲开始号哭起来,没有眼泪地大声号丧着,好像要把郁结在心里的某些东西发泄出来。老人双膝跪倒,伸着两只手乞求。“何塞神父,”他哀求着,“这里没有外人……”他的样子好像在祈求一个奇迹。何塞神父的决心动摇了,他准备冒一次险,在坟头上念一段经文。他感觉到的是责任感对他的巨大吸引力。他在空中画了个十字。但就在这个时候,恐惧又回到他身上,像一个人又犯了毒瘾似的。码头边上等着他的是他那间受人唾弃但非常安全的小屋,他渴望逃回那里去。“放我走吧,”他说,“我不配当神父。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是个懦夫。”这两个老人面对面地跪在坟堆中间。小棺材已被扔在一边,像是个不再需要的托词。如今它摆在那里看起来非常荒谬。神父也知道这是很荒谬的。他这一辈子不断分析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个人:肥胖,丑陋,永远是个受气包。他有一种感觉:仿佛天使的美妙合唱都已远去,只剩下院子里几个顽童揶揄的喊声:“上床来吧,何塞,上床来吧。”这声音听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尖锐刺耳,无法忍受。他知道他已落入无法饶恕的罪孽的魔掌里,无法再逃脱了。

“最后终于盼到了那一神圣的日子,”母亲给孩子朗读道,“这一天胡安的修士见习期期满了。哎呀,对他母亲和两个妹妹来说,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当然了,她们也有一些悲哀,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从今以后她们将不再容易见到自己的儿子和哥哥了,她们怎么能不难过呢?哎,要是她们知道这一天家里出了个以后会在天上为她们祈祷的圣人,将会如何高兴啊!”

小女儿坐在床上问:“咱们家有了一个圣人了?”

“当然了。”

“为什么她们还要一个圣人呢?”

母亲没有理睬她的问题,接着往下念:“第二天全家从一个儿子和哥哥手里领了圣体。之后她们亲切地同他告别,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儿子是耶稣基督的一名新兵,他回到他们在莫雷洛斯[14]的驻地去了。这时天空中阴云密布,卡列斯总统[15]正在查普尔特佩克[16]的宫殿里讨论反对天主教会的法律。魔鬼已经准备好攻击可怜的墨西哥了。”

“是不是很快就要开枪杀人了?”男孩问。他身子靠着墙,不安地晃动着。母亲不理睬他的提问,接着往下念:“胡安决定含辛茹苦地修炼自己,准备迎接苦难的来临。这件事除了给他办告解的神父知道,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的一些同伴对此毫无所知,因为在平日同别人的轻松交谈中,他总是表现得非常活泼,谈笑自若。后来到了庆祝教团成立节日的时候,胡安主动要求……”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说,“他排演了一出戏。”

两个妹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呢,吕斯?”母亲将手指放在她读的禁书上,停止阅读并问道。男孩耷拉着脸看着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吕斯?”母亲又重复了一句。停了一会儿,她又念下去。两个小女孩害怕地看着哥哥,但是她们的目光里又不无带有赞服的神情。母亲念道:“他主动要求演一出戏,而且得到批准。这出戏是根据……”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说,“根据地下墓窖的故事。”

母亲抿着嘴念道:“……早期基督徒受迫害的故事。也许胡安还记得儿时曾经给那位老主教演过罗马皇帝尼禄。但是这次他一定要扮演一个滑稽角色,一个卖鱼的罗马人……”

“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男孩气呼呼地说,“没有一句是真的。”

“你怎么敢这么说?”

“没有这样的傻瓜!”

女孩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们棕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虔诚的神情。

“去找你父亲吧!”

“只要离开这儿就好,这都是些……”男孩说。

“告诉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都是些……”

“出去。”

男孩使劲把门一摔。他父亲正站在客厅里安着防护栏的窗户前面向外观望。硬壳甲虫乒乒乓乓地撞击着油灯玻璃罩,翅膀烧伤以后就在石板地上爬动。男孩子说:“母亲叫我告诉你我刚才说的话。我跟她说我不相信她念的那本书……”

“什么书?”

“那本圣书。”

父亲神情忧郁地说:“啊,那本书。”街上没有行人,一切都很平静。时间已过了九点半钟,各处的电灯都已熄灭。父亲说:“你不必太认真。你知道,对我们老一辈人来说,所有这些事似乎都已经过去了。那本书记述的……好像是我们的童年时代。”

“那本书太可笑了。”

“以前这里有教会,那个时候的事你不会记得的。我不是个好天主教徒。对我来说,那个年代有音乐,有烛光,有个阴凉的地方可以叫你坐下歇歇腿。咳,教会总是主办这个,主办那个。要是咱们还有戏看的话,或者不管有一点儿什么能代替的话,咱们就不会感觉这样——像被抛弃似的了。”

“可是那个叫胡安的人,”男孩说,“他的事太不近情理了。”

“他不是被杀害了吗?”

“他们都被杀害了,维拉、奥布雷贡、玛迭罗……”

“是谁告诉你这么多事的?”

“我们都演过他们的戏。昨天我还演过玛迭罗。他们在广场上把我枪毙了——因为我犯了私逃罪。”外边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敲鼓,鼓声在暗夜里发出重浊的声响。屋里充塞着河面飘来的酸臭气,这同城市中的污垢一样,人们早就习惯了。“我们抓阄儿分配角色。我演玛迭罗。佩德罗得演胡尔塔。他坐船逃到韦拉克鲁斯去了。曼奴埃尔在后边追他——曼奴埃尔是卡兰扎。”父亲打掉飞到袖口上的一只甲虫,他又向窗外望去。列队行进的足音越来越近了,他说:“我想你母亲生气了吧?”

“你可没生气。”男孩说。

“生气有什么用?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被抛弃了。”

士兵走过去了,他们正走回兵营去。他们的兵营设在山顶过去的天主教堂附近。虽然有鼓点声,可是士兵的步伐仍然非常杂乱。这些当兵的看起来营养不良,战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好处。他们无精打采地在这条昏黑的小街上走过去,男孩子兴奋的充满希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外。

费洛斯太太摇晃着身子,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于是帕默斯顿勋爵说,如果希腊政府对待唐·帕塞菲科不公平的话……”她说,“亲爱的,我头疼得厉害,我看咱们今天就读到这儿吧。”

“可不是。我也有点儿头疼。”

“我想你很快就会好的。你把这些书拿走好不好?”帕特诺斯特街有一家私立函授学校,这些印刷粗糙的一本本小册子都是这家学校从邮局寄来的。这是由浅入深的一整套进修课程,从“无泪阅读”开始直到改革法案、帕默斯顿勋爵传和雨果的诗歌。每过半年学校寄来一份试卷,费洛斯太太都必须一丝不苟地写出答案或者勾画试卷上给出的符号。之后她再把答好的试卷寄回帕特诺斯特街。几个星期之后,学校就会把学生寄来的卷子归档备案。有一回因为萨帕塔发生骚乱,费洛斯太太忘记了寄考卷,她曾接到过一纸打印的通知单:“亲爱的家长,我们遗憾地发现……”参加这样函授进修的问题是,他们阅读的书早已远远走到计划前面——因为住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别的书可读——而考试的答卷却落后了好几年。有时候学校寄来一张可以镶在镜框里的带着浮凸花纹的证书,证明卡洛尔(珊瑚)·费洛斯小姐已经以优异成绩通过三级考试,现在进入二级了。证书下面是这家进修学校校长、文学学士亨利·贝克理的签名和印章。偶尔学校也寄来一封用打字机打的信,信下面同样是那位文学学士用蓝墨水写的墨迹斑驳的签名。信上写的是:“亲爱的同学,我认为你在本周应该更注意……”这些信寄到的时候总是晚了六个星期。

“亲爱的,”费洛斯太太说,“你去看看厨师,叫他准备午饭,好不好?就给你一个人做饭。我什么也吃不下去。你父亲也到种植园去了。”

“母亲,”女孩说,“你信不信有天主?”

这个问题把母亲吓坏了,她拼命摇晃着身体,说:“当然有。”

“我的意思是,你信不信贞女诞生说这些事。”

“亲爱的,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跟谁说话来着?”

“没跟谁,”她说,“我只不过自己在想。”她没有等母亲再回答她。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问题是得不到解答的——不论什么事,一向是她自己做出决定。所有这些事文学学士亨利·贝克理在早先的一篇课文里都解释过。那个时候接受他的解释并不困难,正像她也曾相信过豆秆上坐着巨人的童话故事一样。但是到了十岁的时候,这两类神话她就一点儿都不信了。这时候她正在开始学代数。

“一定不会是你父亲……”

“啊,不是。”

她戴上太阳帽,到外边上午十点钟的炽烈阳光里去找厨师。她的体态看上去比过去更加纤弱,但神情却更加桀骜不驯。她把要嘱咐厨师的话吩咐完就走进仓房,查看钉在墙上的鳄鱼皮。之后她又去马厩看了看拴在那里的几头小驴照料得怎么样。在炎热的庭院里,她小心翼翼地履行着这些职责,好像在摆放一件又一件容易碰坏的陶器。不论别人问什么,她都能够脱口而出。在她走近的时候,栖息在低处的兀鹰就懒洋洋地飞起来。

她又走回到屋子,对母亲说:“今天是星期四。”

“是星期四吗,亲爱的?”

“父亲是不是已经叫人把香蕉运到码头上去了?”

“我可不知道,亲爱的。”

她脚步敏捷地走到院子里,摇了摇铃。一个印第安人走过来。没有,香蕉还堆在仓房里,没有人吩咐把香蕉运走。“立刻送到码头上去,”她说,“马上就弄过去,轮船很快就要来了。”她把父亲的账本取出来,一束一束数着从仓房里抬出去的香蕉——一束香蕉有百十余只,价值几便士。把堆在仓房里的香蕉全部运出去得花两个多小时。这件苦差事反正得有人做。过去有一次她父亲就把日子记错了。过了大约半小时,她就感觉累了——过去她从来没有这么早就感觉到疲劳。她站在那里,上半身倚在墙上,双肩烤得发烫,但是她丝毫也没有怨言,只知道必须监督着工人把活儿干完。“游戏”这个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的全部生活同成年人没有什么两样。在亨利·贝克理的一本初级读本里,她曾看见过一幅插图——一个洋娃娃请朋友来喝茶。她不懂这幅画表现的是什么,正像她不理解没有人教过她的一个什么仪式似的。凡是不懂的事,她从来不装懂。四百五十六, 四百五十七。抬香蕉的工人大汗淋漓,仿佛在洗淋浴。她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她漏掉一担没有数,连忙把它补上。她第一次感觉到责任感像是一副已经压在她肩上很多很多年的重担。五百二十五。这是她过去没有过的一种疼(这次不会是蛔虫),但是她并不害怕。她的身体似乎早就等待着这种病痛了,因为她已经长大,可以忍受它了,正像她的心志日趋坚韧,不再像小孩那样敏感脆弱一样。你当然不能说她的童心已经丧失,因为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童年的乐趣。

“这是最后一束了吗?”她问。

“是的,小姐。”

“肯定没有了?”

“是的,小姐。”

但她还是要亲自去看看。过去她从来没有不愿意干活儿的情况——很多事她要是不做就没人做了——但是今天她却只想躺着,只想睡觉。要是香蕉没能全部运出去,责任在她父亲。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她的两只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也一阵阵发冷。咳,反正也这样了,她想。于是她就耐着性子走进仓房里。她找到手电筒,打开开关。可不是,里面的东西好像都抬出去了。但她是一个只要干事就干得非常彻底的人。她又向后山墙走了几步,用手电筒向前面照了照。脚底下一只玻璃瓶滚动了一下。她用手电筒照了照——蒙特祖玛牌啤酒。电筒的光移动了一下,射在后墙上。她发现靠近地面的一段墙皮上有许多白粉笔画的道道。她走近几步,手电筒的光环照射出一大堆小十字。那个人当时躺在香蕉堆上,为了排除恐惧感他就在墙上胡乱涂画。除了十字架他还能画什么呢?女孩忍受着折磨着妇女的痛苦,望着这些小十字架。这一天早上她经历了自己从未尝到过的感受,既新奇又让她觉得可怕。

中尉进来找他的时候,警察局长正在饭厅里打台球。他的脸上系着一块手绢,他认为这可以减轻他的牙痛。中尉推开饭厅的转门,局长正在往自己的球杆上涂白粉,下一杆是很难打的一记球。球台背后的碗架上只摆着一些汽水和一种名叫西德拉的黄色饮料,瓶子上注明绝对不含酒精成分。中尉站在门口,面露不悦之色。他看到的景象有些不成体统。他是个立志消除国内任何会引起外国人嘲笑的现象的斗士。他开口说:“我能同你谈几句话吗?”局长因为牙突然疼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向门口走去,步子甚至比平常迈得更快一点儿。屋子里悬着一根细绳,绳子上套着许多小环,用来记录双方积分。中尉看了看积分记录,这局局长看来已经输定了。“我马上回来。”局长说。他又向中尉解释:“嘴张不开。”在这两个人推门出去的时候,一个人举起球杆,把局长的积分环偷偷地拨回去一个。

两个人,一胖一瘦,并肩在街上走着。这一天是星期日,所有商店正午都不再营业——这是旧时代留下的唯一遗风了。任何地方都听不到钟声了。中尉说:“你见到州长了吗?”

“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警察局长说,“干什么都成。”

“他把这个差事交给咱们了?”

“在一定条件下。”局长有些躲闪地说。

“什么条件?”

“如果……在雨季到来以前……还没有抓到……你要负全责。”

“只要别把别的差事再加到我头上……”中尉郁郁不乐地说。

“那就这样吧。你提出了要求,你得到了准许。”

“我很高兴。”中尉觉得,他一心盼望着的一个世界现在已经展现在他面前了。这两人走过为工农联合会新建的一座大厅。从窗户外面,他们可以望到墙壁上线条粗犷的壁画——一个传教士在告解室里抚慰一个妇女,另一个传教士在喝领圣餐时用的葡萄酒。中尉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用不着这些画了。”他用一个外国人的目光审视着壁画,他觉得这幅画一点儿也不文明。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忘记这里曾经有过教堂的。”

警察局长没有说什么。中尉知道他正在想:这一切都是没事找事。他提高嗓门问:“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

“你不是我的上级吗?”

局长没有说什么,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暗地里打量着这位警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知道我信任你。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能不能请你把这个意思用书面写下来?”

“啊,没这个必要。我们互相都很了解。”

他俩一路走一路勾心斗角,措辞谨慎地用语言交锋。

“州长没有给你写什么书面指令吗?”中尉问。

“没有。他说我同他互相都很了解。”

最后到底是中尉表示让步,因为他确实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至于自己的前途如何,他倒觉得无所谓。他开口说:“我要在每一个村子里抓一个人质。”

“那他就不在村子里停留了。”

“你真的认为,”中尉气恼地说,“他们就一点儿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需要同一些人保持联系——否则他孤零零地还做什么?”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局长说。

“只要有必要,我会不断地枪毙人的。”

局长像开玩笑似的故作轻松说:“流一点儿血伤害不了谁。你准备从什么地方开始?”

“我想先从他的教区——康塞浦西昂下手,接着——或许是他的家乡。”

“为什么是他的家乡?”

“他也许觉得在自己老家最安全。”中尉沉思地看着路上经过的一家家上了门板的店铺,“死几个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但是如果墨西哥城跟我捣乱,你猜想咱们上头那个人会不会出面支持我?”

“不太可能有什么麻烦,也许,”局长说,“但这是——”他的牙又疼了一下,话也就没有说完。

“这是我需要得到的。”中尉替他把下半句话补充上。

中尉一个人向警察局走去,局长又接着去打台球。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行人,天气实在太热了。要是能有一个好摄影师就好了,中尉想。他要知道敌人的面貌特征。广场被一群孩子占据着,他们从一条长凳跑到另一条长凳,正在做一个外人弄不清楚的复杂游戏。一只空汽水瓶从半空飞过来,摔碎在中尉脚底下。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手枪皮套,身子倏地转过来。他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惊慌失措的脸。

“瓶子是你扔的吗?”

孩子的一双棕色大眼睛阴沉地看着他。

“你们在耍什么把戏?”

“我扔的是一个炸弹。”

“是要炸我吗?”

“不是。”

“那你在炸谁?”

“一个外国佬。”

中尉笑了——他的嘴唇怪模怪样地动了一下。“那好,可是你要瞄得准确一些。”他把汽水瓶踢到路上,想要说一句什么话,叫这些孩子知道他跟他们是站在一边的。他说:“我猜想你说的外国人是一个有钱的美国佬吧……”他没有想到这句话叫男孩子脸上显出热诚的神情。他有些感动,觉得心里荡漾起一种悲哀的、无法满足的爱恋。他说:“到我这儿来。”男孩子向前走了几步,他的几个伙伴围成半圈站在他身后。他们同中尉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心里都很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吕斯。”

“好样的。”中尉说。他不知道还应该同他说什么。“你得学会瞄准。”

男孩热情地说:“我希望我能瞄得准。”他的眼睛盯着中尉的手枪皮套。

“你想看看我的手枪吗?”中尉问。他把自己那把沉重的自动手枪从枪套里取出来,递了过去。孩子们小心翼翼地靠拢过来。他解释说:“这是保险栓。这么一扳,就可以射击了。”

“枪里有子弹吗?”吕斯问。

“我的枪里总是装着子弹。”

男孩子的舌尖吐露出来,咽了口唾沫。他好像闻见好吃的东西似的嘴里漾出了口水。这时别的孩子也都靠得越来越近。一个小孩胆子很大,甚至伸出手来摸了一下枪套。他们把中尉围在中间。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无法把握的幸福笼罩着。他把手枪放回到枪套里。

“这是把什么枪?”吕斯问。

“一把柯尔特点三八。”

“能装几颗子弹?”

“六颗。”

“你用它杀过人吗?”

“还没有。”中尉说。

孩子们个个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中尉一只手放在枪套上,站在那里望着孩子们的一双双热切的棕色眼睛。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进行战斗的。他要从他们的童年中消除一切他自己尝到的苦难,消除一切贫穷、迷信和腐败的事物。他们这一代至少不该再被虚伪欺骗,他们有权得到一个空旷的宇宙空间,一个变得冷却的世界,有权选择任何活得幸福的方式。为了这些孩子,他不惜屠杀一批人,首先是教会的人,其次是外国佬,最后是那些政客——甚至他的顶头上司早晚有一天也得除掉。他要同他们一起重新开始建立一个世界,在沙漠中建造。

“啊,”吕斯说,“我希望……我希望……”他的雄心壮志好像无法用言辞表达出来。中尉伸出一只手准备表示对他的爱怜,他想抚摩一下这个小孩,可是却不知道该怎样做,于是他拧了一下小孩的耳朵,看着他疼得把头一扭。所有的孩子都从他身旁跑开了,像是一群受惊的小鸟。中尉形单影只地走过广场向警察局走去——他身材矮小,神采奕奕,充满了仇恨,可谁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也会隐藏着对孩子的爱怜呢?办公室的墙壁上,那个强盗的侧面像仍在盯视着初领圣餐的一群信徒。不知是谁用墨水在神父的脑袋四周画了一个圆圈,为了把他同那些少女和老妇的脸分别开。这倒好像叫他的头上发出灵光,他就在灵光里叫人无法忍受地摆着一张笑脸。中尉非常生气地向院子里喊:“人都到哪儿去了?”然后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他的枪托砸在了地板上。

[1] 西班牙文:你好。

[2] 墨西哥临墨西哥湾的一个港口。

[3] 拉丁文,意为:为我们祈祷吧。

[4] 英国临泰晤士河口的海滨胜地。

[5] 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境内多史前时期遗迹。

[6] 《笑容骑士》是17世纪荷兰画家弗兰茨·哈尔斯的名画。

[7] 红衫党是一个准军事组织,该组织反对与攻击那些他们认为有害于进步的东西,尤其是酒精和天主教徒。它的名字来源于其红色衬衫、黑色裤子和黑红色军帽的制服。

[8] 西班牙文,意为:咱们走吧。

[9] 西班牙文,意为:基督君王万岁!

[10] 这里指英国19世纪扩大选举权的几次议会法案。

[11] 西班牙文,意为:你是什么人?

[12] 在英国苏塞克斯郡,黑斯廷战役(1066年)中英格兰国王哈罗德二世在这里被诺曼人击败。

[13] 西班牙文,意为:朋友。

[14] 墨西哥的一个内陆州。

[15] 卡列斯(Plutarco Elías Calles, 1877—1945):墨西哥军政领导人,1924年当选总统。在职期间曾进行各方面改革,并根据宪法取缔教会办的学校,禁止教会进行宗教活动。1926年,他签署了限制天主教信仰的“刑法改革法”,由此一场反抗墨西哥政府的基督战争也拉开了帷幕。许多神父和天主教徒在战争中遭到了残酷杀害。

[16] 墨西哥城西端小山,墨西哥总统官邸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