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月五日破晓之前

中间的这几个星期我们略去不记。故事的时间便向前推移了三个来月。

清晨起来塞西利亚就会是一个男人的太太了。这个男人在面前时,她为之着迷,为之情不自已,而这个男人不在面前时,她几乎觉得畏惧。已经午夜了,塞西利亚躺在她的小床上,竭力想入睡,却只是徒劳。

她回忆起过去那虽然短暂,却又纷繁曲折的几年,又想起她所处的这个新的起点。就像是轻纱将舞台布景遮住,岁月的流逝也使爱德华的形象日渐模糊,但他愈来愈微弱的声音依然依稀可闻。她不会承认,在她内心深处,依然有块小小的温柔之处,珍藏着对他鲜活的记忆;但她很平静地承认,接近曼斯顿时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称作和婚姻有关。

“我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呢?”她对自己说:“因为欧文,亲爱的欧文,我的哥哥,他希望我嫁给他。因为曼斯顿一直以来,包括现在,对欧文和我都很关心。‘行为要顺应常理。’欧文说,‘而且贫穷带来的痛苦有多可怕,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女子像你一样为同一个原因结婚,为了得到一个家。而且再平常不过的,为了物质的舒适。就算不是幸福无比,但毕竟能大大地改善生活状况,而不再是难以忍受。’

“我想,他这样说是对的。喔,要是人们知道如风中芦苇般孤苦无依的女子心中对未来的胆怯与忧虑,就像我这样,那么,他们就不会把这种逆来顺受称作想方设法得到一个丈夫了。想方设法地结婚?我宁可想方设法地去死!我知道我心中并不快乐,我知道如果只是事关我自己,那我宁愿终生不嫁。但是如果另外的选择能让那些比我更重要的人快乐的话,那我为什么要过多地考虑自己的幸福呢?”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沉思冥想着,脑海中翻来覆去闪现出她的未婚夫和阿尔克利芙小姐之间的令人费解的联系。这时候她听到了墙外面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她觉得那声音不是刮风引起的。在她生命的关键时期,她似乎是注定了要遭受这种干扰。“真是奇怪,”她想着:“恰如我在这儿的第一夜,在响水山庄的最后一夜也要受这种滋扰。而中间的日子则没有这种声音。”

随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声音也在渐渐增强。听起来像有人拿着一把树枝在她窗下抽打墙壁。她情愿离开这儿,到一个女仆的房里去休息,不过毫无疑问她们都睡着了。

房子里可能醒着的惟一的人,或者说惟一能够理解她紧张心情的人是阿尔克利芙小姐。不过尽管她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房间里总是受到欢迎,但她从来就不愿去。阿尔克利芙小姐总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过去。

那持续不断的树枝抽打墙壁的声音愈来愈响了,还夹杂着嘎吱嘎吱的响声,以及像骰子相互碰撞时的那种哗啦声。风愈来愈猛。接着第一次响起了劈啪作响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现在这谜一样的声音渐渐可以辨认出来了,那是外面一棵大树上的树枝断裂并落到地上的声音。打在墙上的劈啪声,以及夹杂的哗啦声从那时候便停了下来。

嗨,是大树发出的声音。不过令人费解的是,这些树在风最猛烈的时候也从没碰到过墙壁,而且树木也不会发出像人击打响板或是摇动骰子那样的声音。

她想:“难道是命运要告诉我,就像上一次一样,与这些声音相关的一些事情会影响我的未来?”

怀着这种疑团,她不安地睡着了。她梦到自己像被绑在绞刑架上的罪犯一样被拴在绳子上的干骨头抽打着,每打一下就哗啦啦作响。她晃动着,退缩着,想避开每一次打击。绳子都落到了她被捆绑着的墙壁上。行刑人带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看身材像是曼斯顿。

“谢天谢地!”当她醒来看到透过窗帘已微微有一丝光亮时,不禁说道。“那些声音是怎么回事呢?”搞清这个问题似乎比她当天的婚礼还重要。

她把窗帘拉到一边,往外看去。一切都明明白白了。昨天晚上从北部刮来刺骨的寒风,所以一直阴雨绵绵,天也黑得很早。现在,风雨带来的后果已经显而易见,绵绵的阴雨依然下着,但树木和落木都坠满了冰柱,这种景象她以前从未见过。一根如针般粗细的枝芽,现在裹着厚厚的冰,都有她的手指粗了。因为这种闪闪发光的负累非常沉重,所以园子里的所有树枝几乎垂到了地面。庄园里的路像是一面梳妆镜。许多树枝不堪重压折断下来,堆积在结冰的草地上。她看到对面离她最近的树上,有一块新鲜的黄色瘢痕,说明昨夜令她惊恐的树枝就是从那里断裂下来的。

“我永远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望着那些低垂的树枝,不禁感慨道,“这些树已经弯得不成样子,却依然没有断裂。”她盯着一条小树枝,看着白茫茫的雾气又形成一滴水珠,落在上面。水滴滚落到最低点时,便像其他水珠一样凝结成冰。

“或许我就恰似这水珠,”她继续想着,“今天上午我就要结婚了——除非自然女神不同意这桩婚事,设下障碍来阻止。我的婚礼真的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中举行吗?”

2.上午

她的哥哥一直跟曼斯顿一起住在旧宅里。与医生的看法相反的是,伤口在第一次手术后就愈合了。尽管他只能依靠T型架四处走走,或是搭上车,或是在轮椅中缓缓移动,但他的腿已渐渐有劲儿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安排塞西利亚从响水山庄出嫁,没有同意塞西利亚最初的意见——从布迪茅斯她哥哥的住处出嫁。欧文看来也喜欢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安排。这位性情变幻莫测的老小姐近来沉湎于考虑这场婚礼,并表现出比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更加激动,更加热心的样子。看起来她决心要力所能及地做一切事情,使婚礼的每一个细节都令人满意,完美无缺,这也是符合她高高在上的地位的。

可是天气却似乎是对整个准备工作的断然否定。八点钟的时候,马车夫几乎是匍匐着爬进了大宅,进了厨房。他背冲着火站着,因步行的艰难劳累而气喘吁吁。

在这样一个早晨,厨房显然是响水山庄里最快乐的地方。熊熊炉火像太阳一样,是整个工作的中心。温暖的火光照射在每个佣人身上。佣人们恰似行星般围着炉火转来转去。一排排一堆堆擦得锃亮的金属器皿与摇曳不定的微弱火光竞相斗亮,光线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所有的光亮加在一起,使得外面微微的晨光黯然失色。再走近一步,一股新采集的牧草的芬芳不禁使人神清气爽。看到那胖乎乎的厨娘也令人眼前一亮,她生气勃勃,系着白围裙,满身面粉——看上去就像她精心烹制的食品一样鲜美可口。厨房女佣和洗涤女工像她的卫星,在她身边协助帮忙。轻微的响声不绝于耳——转动烤具的咔哒声,火苗的劈啪声,还有妇女们踩在石头地板上的轻轻碰触声。

马车夫清了清嗓子,把脚叉开,更稳当地搭在壁炉边上,眼睛盯着备餐桌最里面的角落里的一个小盘。

“今天上午的婚礼没法举行——我是这么看的。事实上,这根本就不可能。”他突然说道。好像在他脑子里那一个完整的思想里,这句话只是一个残缺的片断。

女厨工正用一根长长的烤叉烤一片面包。她伸展手臂够向炉火,像在滑稽地模仿击剑时的侧击动作。

“外面天气不好,是不是?”她问道,一边颇为怜惜地扫了扫准备好的东西。

“不好?不管是出身多么高贵,还是出身多么低微,谁都无法在地面上站稳。要想登上小山去教堂,那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我说的是步行的人。要说到马或马车,想一想简直就要了命。我要把这消息赶紧告诉吃早饭的东家,并且说明这是铁的事实……看,克里凯特执事和约翰·戴艾来了!看看他们,就能想象出婚礼会是什么样子。”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窗子,执事和园丁正穿过院子,两个人都屈着身,弯着腰,像彼勒和尼波[1]一样。

“就算把整个村里的马腿都摔断,你也得去。”厨娘说着,眼睛从镜片后抬起,用火钳把烤箱的门打开,往里挑剔地看了一眼,又“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哦,哦!为什么我得去呢?”马车夫觑见执事和园丁刚刚进来,便开口问道,好让他们听见。

“因为这是曼斯顿先生的事。你见过他为了某种天气的原因而放弃过什么吗?或者是因为天地之间的什么大事放弃过吗?”

“——这个早晨——就像这个样子!”克里凯特执事兴致勃勃地插话道,一边看也不看火,便走到火前暖手。“你说曼斯顿先生不会为天地间的任何事而放弃,是吗?你应该说得更简练点,为了阿尔克利芙小姐,他会把天地间的事看得一文不值。不过婚礼还是应该推一推,推迟一件事不等于取消,如果那件事是个女人。噢,不会的,不会的。”

现在马车夫和园丁自然而然地退居成配角了。厨娘正把牛奶滴入大浅盘中面粉正中央的凹处,这时她尖声道:

“可能就会这样举行的,她什么都无所谓。”

“去他的,我那些旧想法!可能会这样的。我有一点儿新闻——我觉得话到嘴边了。不过这是个秘密,可不是谣言,注意,这可不是谣言。嗨,海茵顿小姐昨天去度假了。”

“真的?”厨娘问道,一脸的不解和好奇。

“就这些吗?”

“别那么神秘兮兮的——如果就这些,倒把你从罪恶中解脱出来了。免得你信口胡诌一个女人的前程,我非得拿汤勺敲碎你的脑壳不可!”

“喂,还有呐,昨天夜里我回家时,我太太说,阿迪莱德小姐今天早晨去度假了。她说(我太太),‘她挺神气地去奈瑟明顿,去见她选中的男人,然后结婚了。’”

“结婚了?什么,我的天哪,斯普林罗夫来了吗?”

“斯普林罗夫,不——不——斯普林罗夫跟这事无关——是农夫鲍伦斯。他们俩这两三个月来一直躲躲闪闪的。斯普林罗夫一直对娶她不当回事,老是吞吞吐吐地不痛快,她就不声不响地彻底离开了他。就该这么对他。我一点也不怪那小女子。”

“鲍伦斯农夫年龄大得可以做她父亲。”

“嗳,没错。而且还比她的十个父亲都有钱。人们说他特别富,跟每家银行都有业务,他用半品脱的杯子来数钱。”

“天啊,要是我嫁给他就好了,我多么希望是我呀!”洗碗女工说。

“是啊,这是我们听说过的最干脆利落的事儿。”执事接着说。他目光冷静,似乎在客观地对事情的进程做评价。“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太太还是整个教区惟一的知情人。海茵顿小姐从婚礼上回来,便去找了曼斯顿先生。她那个得意洋洋的劲儿!她说她是鲍伦斯太太。不过如果他希望的话,她会一直租赁那所房子,直到按照常规在租期满时给她发通知的时候,或直到他找到另外的房客为止。”

“这倒像她那独立的个性。”厨娘道。

“嗯,不管独立不独立,她现在是鲍伦斯太太了。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有一回我路过农夫鲍伦斯的花园——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前。当时他正在收土豆。我那时还是个快活的小伙子——非常非常快活——因为我那时还没有担任圣职,所以不像现在这样会使我感到内疚。‘农夫,’我说,‘看起来今年的土豆很小,是不是?’‘噢,不是,克里凯特,’他说,‘有些相当大。’他是个很迟钝的人——农夫鲍伦斯是这样——他总是这样。不过,这没什么要紧,他娶了一个精明的女人。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她会带给他一个相当好的家庭,养活一大家子人。”

“哎呀,这有什么,这也是天意,”洗碗女工说:“万能的上帝总是在送来面包的同时也送来了孩子。”

“却总是给这家送来面包,却给另一户送去孩子。不过,我想我能理解为什么海茵顿小姐在昨天结婚。你的年轻小姐,还有那一位,都在小斯普林罗夫的问题上挡了对方的道。我猜想,当阿迪·海茵顿发现格雷小姐不想和斯普林罗夫结婚了,她就想要赶在她原来的情敌之前也跟别人结婚。这就是年轻姑娘们的逻辑,同样也是她们的险恶之处。”

由于某个男人的偏爱,女人们便很恶毒地互相攻击、诋毁对方,但她们也可以立刻齐心协力地去对付这个男人的攻击。“那,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厨娘一边拿着打蛋器打鸡蛋,一边说。随着鸡蛋的搅动,她的话音也发颤。“不管姑娘们的逻辑是什么,也不管她们的险恶之处是什么,我只知道即使到了现在,如果塞西利亚·格雷现在知道小斯普林罗夫又自由了,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曼斯顿,去找斯普林罗夫。”

“不,不,不会是现在。”马车夫像个调解人似的插话道,“如果说有哪个姑娘很讲信用的话,那就是她。没有海茵顿小姐的那些花招,她也会忠于曼斯顿的。”

“得啦。”

“婚礼没有结束前什么都不要讲,看在上帝的分上,”执事继续说:“如果我的消息像这样在关键时刻走露了风声,阿尔克利芙小姐肯定会把我绞死,把我撕碎的。”

“那你就让你太太把你关在小屋里,关上一两个小时。要不,就算她不说,你也会自己说出去,让整个教区的人都知道。真是个可怜的婆婆妈妈的家伙!”

“你就不应该先说出来,执事。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园丁悄声安慰执事那受到严重伤害的一点点自尊。

执事转过脸,冲着炉火笑了笑,开始暖另一只手。

* * *

[1] 彼勒和尼波,典出《旧约·以赛亚书》第46章。——原注

3.中午

天气渐渐转好了。半小时后冰开始迅速融化。到十点钟的时候,路面虽然仍有危险,但是响水山庄的人们要走上半英里的路程已经不成问题了。浓密的乌云布满了整个天空。尽管屋内的空气依然寒意袭人,但户外的空气却变得潮湿而温暖了。

人们到了教堂,穿过中殿。狭窄的窗户上的深色玻璃给这个清晨蒙上了阴晦的色彩,似乎在教堂里,夜色还未褪去。接着,典礼开始了。惟一令人感到温暖振奋的是新郎。整个上午他都显得容光焕发,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像斯宾塞[1]似的。

在这一重要时刻,塞西利亚和他一样沉稳,但表情却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冷冰冰的。为数不多的来参加婚礼的人举止谈吐都很拘谨。从教堂中殿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尽管天气恶劣,他们还是聚集到这里,来见证塞西利亚姑娘时代的结束。许多穷人都喜欢她,他们为她的成功而心生怜悯,因为她站在那里,与其说是塞西利亚·格雷,倒不如说她是一尊雕像。

然而她却经过了精心梳妆,光彩照人。这在男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自相矛盾——一种令人伤心、令人困惑的自相矛盾。性别的不同就等于性格的不同,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肯定有一个根据——并不是普遍认可的。根据不在于头脑中考虑了多少事情,而在于对所考虑之事所持的态度。一个浮华的没有男子气的男人可能会比女人花费更长的时间搭配他的服装。就是这样他脑子里也没有崇拜衣物的念头——衣物不过还是在某些场合下的遮身之物。而对塞西利亚则不同了,在她内心深处,她对生命都漠不关心了,可她依然有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和她的心情无关。这就是对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非常在意——她的长裙,她的鲜花,她的面纱,还有她的手套。

很快,必说不可的话说了——再也擦不掉的字迹也写下了。他们走出了祈祷室。为了能让他们签字,必须点上蜡烛。他们回到教堂里来的时候,烛光从小小的敞开的门里照射过来,穿过圣坛,照在南侧的一块黑色的栗板围屏上。那块围屏是过去某个姓阿尔克利芙的人为了得到心灵的安宁而建造的。围屏把教堂同一个附属教堂,或者叫小教堂分隔开来。围屏被烛光照亮,透过镂雕的屏风可以看到,在小教堂里,有斜倚着的、盘着双腿的骑士雕像,由于时间的风化变得潮湿发青。雕像上面是一个硕大而古典的纪念碑,用沉重的灰白色的大理石雕成。上面也刻着阿尔克利芙家族的名字。

正靠在——或者说是吊在纪念碑上的,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抑或是他的幽灵。

他躲在围屏后面,惨淡的日光根本不可能让别人见到他。但是前方突如其来的烛光使他暴露了,也让那些目光游移到这个方向的人大吃一惊。他们看到的景象令人悲哀——那是言语不能表达的悲哀。他的眼睛大大的,眼圈铁青,脸色苍白,像是疾病缠身,头发干燥蓬乱,嘴唇张着,似乎已不能呼吸。他的身材瘦弱得如幽灵一般,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曼斯顿没看到他,塞西利亚看见了。一年半的分离,一年左右的沉寂,已使她的心灵创伤渐渐愈合。而在这一瞬间,却又使一切付诸东流。四目交汇的刹那,往日的热情又神奇地复燃——这样的情况在女子身上体现得更为普遍,在感情受到压抑的女子身上则再平常不过了。塞西利亚心中又涌起了这份热情——那么卓然傲世。对她而言,这与其说是旧情感的复苏,不如说是新爱意的萌生。

为有个家而结婚——多么荒唐可笑!

据说,能够重新点燃一个姑娘心中旧日爱情之火的最有效的方式有两个。一是两人的破裂是由于姑娘自身的冷落,而分手后却又看到她的情人心情愉悦,笑意盈盈;二是两人破裂是由于他的漠然,而分手后姑娘却又看到他因自己的过错而饱受折磨。如果他表现得问心无愧,快乐轻松,那她就会责怪他;如果他因为深深的内疚而痛苦不堪,那她就会责怪自己了。塞西利亚现在就在深深责怪着自己。

一开始,塞西利亚脸上流露一种痛楚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在压抑着内心的苦痛。可是不久,她就再也压抑不住了。当他们走出门廊的时候,她突然低沉而清晰地夺口而出:“他要死了——死了!哦!上帝,救救我们!”她身体一沉,要不是曼斯顿拽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上了。领头的伴娘赶快递来她的香料嗅瓶。

“她说什么?”曼斯顿问道。

欧文是惟一听清她的话的人,可是他内心深深地震了一下,或者说很是吃惊,也没顾得上回答。塞西利亚没有晕倒,很快恢复了自我克制的能力。由于这一拖延,欧文便得了空儿回到幽灵出现的地方。他觉得斯普林罗夫这样做是非法骚扰,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但是爱德华已经不在小教堂。正如他悄悄地来,他又悄悄地走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又去向了哪里。

* * *

[1] 爱德蒙·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以长篇寓言诗《仙后》著称,写过两首优美的《结婚曲》。——原注

4.下午

几乎可以相信,塞西利亚那种特有的思索方式发生了蜕变,她自我牺牲的念头一去不返了。

参加婚礼的人们回到山庄。欧文抓住个机会,把她妹妹拽到一边,私下跟她谈起刚才发生的事。塞西利亚的表情坚韧、不驯、不真实——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也令他不安。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很严厉,也很伤感。

“塞西利亚,”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记住这一点,这是不可原谅的。你应该成熟起来,控制住自己的热情。记住你是谁的太太,像斯普林罗夫那样卑鄙的小人你应该彻底忘掉。他根本就不该到这儿来。你完全错了,塞西利亚,我对你很气愤——非常气愤。”

“那就快说为我感到羞耻。”她忿忿地回答。

“我为你感到羞耻,”他气愤地反驳道,“那么你还是旧情未断?”

“欧文,”她顿了顿,唇颤抖着,已经激动得流不出眼泪。“是的,欧文,的确旧情未断,我就实话实说吧。我不再遮遮盖盖,我向你承认。昨天夜里我自己不敢承认,因为我没有意识到。我用我全部的力、全部的心、全部的灵爱着斯普林罗夫。你会说我任性,对不对?我不在乎,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冷冰冰地看着他的脸,言语甚是平静。

“好了,可怜的塞西利亚,别这样说!”他说,对她的态度感到震惊。

“我原以为我根本不爱他了。”她依然异常激动地说:“自从我们相遇,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我可以平静地走过他家花园的门口而不去想他,在教堂里看到他的座位也心如止水。但是今天早上看到他——他因为爱我太深而快死了——我知道是因为爱我!我能忍住不去爱他吗?不,我不能。我要去爱他,什么也不在乎!我们是因为中了某种圈套才分手的——我知道是这么回事。哦,就是死我也不在乎!”

他一把抱住她。“很多女人就这样毁了自己,”他说:“也给爱她的人带来耻辱。就是因为像你现在这样冲动。我会和你一样声名扫地。看起来我不管怎样竭尽全力来洗掉我们身上的污点,一切注定要毁于一旦了。”他说这番话时,嗓音都变得沙哑了。

惟有这一点使她的心为之一动。自从她见到爱德华,她就只想着他和她自己。欧文——她的名声——地位——前途似乎都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我会控制住自己,不会成为你的耻辱。”她说。

“还有,你对社会的责任,你身边的人都要求你无论如何做个好太太。试着去爱你的丈夫。”

“是的,我对社会的责任。”她低声道,“可是啊,欧文,光靠对所有人都绝对诚实来调节我们外在的和内在的生活,这是很难做到的。要为多数人的利益着想,而不是迁就你自己的意愿,这或许是对的。可是当你想到,只有你自己存在,你才有可能对大多数人负责,这又怎么解释呢?我们认识的人中,有谁对我们表示关心呢?没有谁。我又想起我那些熟人,他们现在会看着我,恶意地嘲笑我,谴责我(他们会知道我在这件事上是多么脆弱无助吗?)。而且随着时光流逝,有一天我死了,永远地离去了,很可能会有一些口音啦,歌声啦,或是想法跟从前的我相像的人,令他们想起我过去的音容笑貌。这样会使他们的心有所触动,明白不该这么轻易地责怪我。他们回想起从前,会说:‘可怜的姑娘。’他们觉得这样就已经对我很公允了。但是他们永远永远也不会意识到那是我惟一的生存机会,也是我惟一的尽义务的机会。他们也不会感到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是轻易出口的几个字‘可怜的姑娘’,对我来说却是整个的一生。所有流逝过的分分秒秒,以及那些特别的时光,所有的希冀与恐惧、微笑,私语、泪水:这是我的世界。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不论我怎样地关心他们,我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他们脑海中的那个模样。没有谁能真正与他人性情交融。这一点真让人心痛。”

“是啊,可我们无能为力。”欧文说。

“可是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惊跳起来离去。“别人会找我们的。我会尽力而为的,欧文——真的,我会的。”

考虑到路面情况很糟糕,人们决定让这对新婚夫妇尽量晚些走,只要能赶上一趟合适的晚班火车就可以了。他们那一夜的目的地是南安普敦。第二天一早他们要穿过海峡到阿弗尔,之后去巴黎做新婚旅行。塞西利亚从未去过巴黎。

到了下午,行李已经打点好了。塞西利亚坐立不安,在哪儿也待不住。阿尔克利芙小姐虽然没怎么参加这一天的活动,却也可以说她凭直觉就感受到了发生的事情。她就那一次把塞西利亚——她所照管的人——的激动不安看成是对婚礼的自然反应。曼斯顿自己则恰如人们所想的那样,纵情欢乐。

塞西利亚最后一个人溜溜达达进了暖房。一进暖房,她就想她应该跑到花园外边的温室去看看。她一时心血来潮,很想最后看一眼那些熟悉的花草,繁茂的枝叶。她套上鞋罩,就朝那儿走去。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园丁正在为庆祝婚礼尽情欢乐呢。

一个宽厚的、高洁的灵魂若是想着别人的幸福,那么他们的幸福感要比别人强烈得多。园丁想着:“他们多幸福啊!”这想法使他比他们还要幸福。

离了暖房,她正打算回到屋里去,突然又觉得这段独处的时光会是她最后的自由,于是便想稍稍将其延长。她静静地站着,在她周围,植物的叶子已经卷曲,花床被稻草覆盖,果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这一片冬日景象,她视而不见。花园呈坡形,山坡的脚下是一条细细的小河,把花园与草坪一分为二。从大宅那里,一点也看不见花园。

在河对岸的公用小路上,一个男人在徘徊。真是不可思议,她认得那人的身材。此刻,她还没有忘记在欧文面前下的决心。她希望那不是偷走她的心,并且仍然拥有她的心的人。他已经宣称他将永远走出她的视线,那到底为什么又再度露面呢?

她匆匆躲了起来,她的藏身之处是花园的最低点,也是离河最近的地方。茂密的常春藤缠绕着一株巨大的枯树,早晨沉重的冰柱压弯了树枝,使得树枝低低地垂向水面。树周围的水比较深,流淌缓慢。这棵树挡住了河对岸的行人的视线。

她怯怯地等待着。这种羞怯感愈来愈强烈。她不允许自己看他——她会听到他走过,那时候再抬头看是不是爱德华。

但是,在她还未听到声音前,她却看到在树下的水面上现出一个倒影,树枝低垂,掩映着小路,也遮蔽住小路上的景物。但是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却出现在树枝下面。看倒影是她远远看到的那个人。不过那只是个倒影,她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

他正在看着大宅高处的窗子——那是她的窗子——是爱德华,真的吗?如果是他,那么他也许是想说一两句道别的话。他走近了,目光凝视着水面,脚步迟缓。她几乎肯定那个人正是爱德华。她隐蔽得更深了。扪心自问,她是不该见他的。但她突然问自己:“我能看到他的倒影,那他是不是也可能看到我的倒影呢?当然能看见!”

他正看着水中的她。

她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她走了出来。他也从对岸的树丛中走出,站到她面前。正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在看到水中的倒影之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还会再次相见。

“塞西利亚!”

“斯普林罗夫先生。”她隔着小河低声说。

他第一个开口。

“既然我们相遇了,我想在我们完全成为陌路人之前告诉你一件事。”

“不——现在不要——我并不想说话——这是不对的,爱德华。”她急匆匆地说着,徒劳地摇手。

“一句解释的话也不想听吗?”他恳求道,“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觉得我是想把你引入歧途。好了,走吧——这样更好些。”

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她几乎哽咽难言。哦,她多么想——又多么怕——听到他的解释。

“怎么回事?”她按捺不住。

“今天早上我到教堂去,并不是想使你痛苦。我不是,塞西利亚,我有话要对你说,在你还没有——结婚的时候。”

他走近她,继续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肯定知道吧?——我表姐结婚了,我自由了。”

“结婚了——不是跟你?”塞西利亚有气无力地颤声道。

“是的,她昨天结的婚!她遇到了一个有钱人,便把我给抛弃了。她说她永远不会抛弃一个外人,但是抛弃我,她只是行使任何人都拥有的怠慢亲人的权力。不过现在这已无所谓了。我是来问你是否……但是太晚了。”

“可是爱德华,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愤怒地大声责备,“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回到她身边呢?你为什么给我写了那么一封残酷、残酷之极的信,差点要了我的命!”

“塞西利亚,怎么,你渐渐爱上——喜欢上曼斯顿先生了,你还和我有什么联系——你又怎么会在乎我呢?我这样做很自然呀?”

“哦不——永不!我爱你——只有你——不是他——永远是你——直到最近——我现在试着去爱他。”

“不可能这样!阿尔克利芙小姐告诉我你再也不愿听到我的任何消息了——并且证明给我看!”爱德华说。

“根本不会!她怎么可能。”

“她的确如此啊,塞西利亚,她给我送来一封信——你写给曼斯顿先生的一封情书。”

“我写的一封情书?”

“是啊,一封情书——你不能在那个时候见他了,你说,你感到抱歉,不过你对他的感情使你忘记了现实。”

听到自己那封信的含义被这样曲解,不幸的姑娘思绪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解释。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说出真相,痛楚万分地道出已经太迟的解释。塞西利亚立刻被一种深深的绝望感紧紧攫住——她的婚姻已是铁的事实,不容更改了。她甚至没想想阿尔克利芙小姐是筹划者呢,还是受骗者。

斯普林罗夫可不是这样。他看穿了所有的诡计。这种半是歪曲,半是事实的诈术比直截了当的谎言还要恶毒。这足以使他们两人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发生变化。他从心底诅咒给他和他心上人带来如此痛苦的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但是他不能向可怜的姑娘揭示得太多,不然会给她的未来带来更多的苦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整个的阴谋的。

“那时我对自己的未来已毫不介意,”爱德华说:“阿尔克利芙小姐督促我要信守我与我表姐阿迪莱德订下的婚约。现在你已经结婚了,我也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了,只想说明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既然不允许我想你,那我还会在意什么呢?我爸爸给我来的一封信,告诉我我表姐结婚的事。他的信也使我重新产生了你依然爱我的念头。他说尽管你快结婚了——在旧历圣诞节那一天——也就是明天——他怀着怜悯注意到你的神色。他觉得你还爱着我。这对我就足够了——我坐最早的一班火车来,想着在今天的什么时候见到你。我原来想的是今天,你结婚之前,希望你——不过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劝说你嫁给我。我从车站匆匆赶来,我到村子的时候,看到没事的人们都三三两两聚在教堂周围。通向大宅的边门也开放了。我从教堂的小门跑进去,看到你刚从祈祷室走出。我到得太迟了。我现在告诉你,我现在必须得告诉你。哦,我失去的爱,我活着心满意足了——死也心满意足了!”

“都是怪我,爱德华,怪我,”她凄楚地说:“他们告诉我,我会穷得一无分文,我会夜不安眠。这些话不断地在我耳边重复,直到我相信——

世人习俗亦可取,

当人心生反抗时,

它使人们守规矩。[1]

不过是谁施加的影响,是谁劝说的,我不想再多谈了。毕竟行动是我做出的。爱德华,我结婚是为了逃避,不再使我的生活完全依靠随心所欲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或是别的像她那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要是我们还有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那么依靠别人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要是只依靠别人,而没有一个让心灵停泊的港湾——哦,那是多么痛苦,多么烦乱啊!……但是若不是让我痛苦地相信你背信弃义,那么所有这些劝说都是枉然。是这一点对我起了作用,使我改变!你被认为与我毫不相干,而曼斯顿又始终如一地友好。算了,婚已经结了,我必须遵从它。——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不爱他——永远,如果事情就像这样别再变化,如果你真的能忘记我,和别的女子结婚,那我就会更愿意承受。我真希望我不知道这些真相!但是我们的一生会是怎样?让我们勇敢起来,爱德华,带着尊严走完有生之年。有生之年不会太长的,哦,我希望不会太长……好了,再见,再见!”

“我希望我能走近你,摸摸你,就一下。”斯普林罗夫请求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定而且清晰,但却只是徒劳。

他们看看小河,又看看河底。一群小鱼游过多沙的河底,像是白鼬皮上黑色的波纹。小河虽然很窄,但河水却挺深,而且没有桥。

“塞西利亚,伸出手来,我必须要碰到你。”

她走到河边,向他伸出手,但是够不着。小河太宽了。

“算了,”塞西利亚由于痛苦语不成声,“我必须走了,上帝保佑你,庇护你,我的爱德华!上帝保佑你!”

“我必须摸到你,我必须握握你的手。”他说。

他们走得近些——更近一些——再近些——他们的手指碰到一起。这是一次长时间的紧紧的握手。两只手一动不动,握得那么紧,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自己的手中跳动。

“我的塞西利亚,我被偷走的小羊羔!”

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无声地道了再见。然后她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上花园。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河水依旧缓缓地、静静地流淌。小鱼们又聚回它们喜爱的地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从她的表情和举止上,屋里没有人猜到深深的痛苦正咬噬着她的心,没有人看出她已伤心欲绝。在这种时候,一个女人不会像突然受到惊吓时那样晕倒,哭泣或是尖叫。这种痛苦难以言喻。这种细腻的、特别的心灵苦痛刺痛着她,可她依然像以前一样穿梭在熟人之间,努力使自己的举止像往常一样,最多被人认为只是有些没精打采。

* * *

[1] 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的诗《全身雕像与半身雕像》第四十六段第三至第五行。——原注

5.下午二点半至五点

欧文伴着这对新人到了火车站。他下了单驾马车,倚着他的T型拐杖,焦急地准备在火车启动时看他妹妹最后一眼。

夫妇二人正要走进车厢的时候,看见有一个搬运工不停地偷眼看他们。那个人脸色苍白,显然病得很厉害。

“看那个可怜的病人,”塞西利亚甚为同情地说:“他真不该在这儿呀。”

“他今天特别古怪,夫人,特别古怪,”另一个搬运工回答,“别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进,好像是头晕,又像是心里有事。他像这样子有一个月了,但是今天最厉害。”

“可怜的人。”

今天是她有生以来最不诚实、最不幸的一天。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她要做点正直的事情。她朝那个人走过去,给了他一些钱。并且告诉他派人到旧庄园宅院那儿拿些酒或别的他想要的东西。

火车渐渐启动,那个人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嘟囔着致谢。欧文挥着手,塞西利亚回头朝他微笑,好像她全然不知她的心一直在哭泣。

欧文坐车回到旧宅。但是在这孤寂的房子里他却无法安宁。他的良心开始责备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些专横跋扈地迫使妹妹结了婚。他拄上T型拐杖,走出大门,在泥泞的路上散步。他毫无目的,只为了打发时间。

那时正是日薄西山,白天又低又浓的阴云从西方散去,落日的余辉引来几只小鸟的啁啾。欧文慢慢地沿着小路朝瀑布走去。他在那儿徘徊不已,一直到那里的孤寂使他感到压抑。于是,他走上大路,准备回村,他心中一片伤感。不由得自语道:

“如果被称作预感的感情曾有过什么含义的话——尽管我并不相信——那么我今天就有这种预感……可怜的塞西利亚!”

这时候,落日的余辉中现出一个人的头和肩,渐渐走进欧文的视线。那是老斯普林罗夫先生。因为去年以来,欧文几次到过响水山庄,所以他们彼此都很熟了。农夫询问欧文的脚的康复情况。看到他又能敏捷地行走他很高兴。

“你儿子好吗?”欧文干巴巴地问道。

“他在家呐,在炉火边坐着,”农夫颇为伤心地说:“天知道他今天早晨是从哪儿溜回家的。他就在那闷闷不乐地坐着,想啊,想啊,使劲按着他的头,我也禁不住为他难过。”

“他结婚了吗?”欧文问道。塞西利亚因为害怕,没有把他们在花园里的见面告诉他。

“没有。我一点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哦!爱德华也是,开始是许下这么个承诺;他现在成了一个粗心大意的家伙——还不到一个月呀。嗨,格雷先生,我知道什么是主要原因——要不是因为那件伤心的事,他可能已经结婚了。不过还是少谈他为好。要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坚持履行租约里的条件,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你的妹夫,管家先生,也为减轻我们的负担帮了忙。这我知道,我从心里感激他。”他停下来,看看天空。

“你听说什么事儿了吗?”他突然问道,“我就是出来打听打听。”

“我什么也没听说。”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相当严重。目前为止,我只是听到有一个人出现了——跟这个教区的某个人有很大的关系。”

就是对那些丝毫不相信预感和暗示的人来说,这件事看上去也够离奇古怪的。可欧文的心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与这件事相关的某个人可能就是他,或是与他有关系的人。但是即将尽人皆知的这件事,除了不比死亡更可怖之外,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令人震惊。而与这件事息息相关的就是他希望比自己更幸福的那位女子。多年后,每当他想到半小时后传到他脑子中的消息带来的影响,就连他这个讲求实效、非常理智的人,也不由地问自己,在听完农夫的话之后,他怎么可以那样悠然自得、无牵无挂地走向村里。“在预知一切的上帝眼里,我真是愚蠢、自私到了极点。”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这样说:“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的前夜也不是这样毫无意识。”

又说了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后,农夫便走了。正如前文所说,欧文缓慢而满不在乎地朝村里走去。

干活的人刚刚收了工。他们穿过园子大门,走到欧文缓缓走来的那条街上。他们陆陆续续走着,热切地交流着,就要转身各自回家了。但是一看见他,他们便意味深长地相互看着,停下来不走了。他走上大路,站在村中绿地的边上。对面是一排农舍。接着他朝右转过身来。欧文一转身,所有的目光便都移开了。有一两个人匆匆进了屋,之后又同他们的太太站在门阶上。他们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谈着什么,像是有什么事不知如何处理。

“如果他们需要我,肯定会招呼我呀。”他想着,愈来愈纳闷。他觉得他们的谈话一定和他有关。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个小男孩。

“发生什么事了?”欧文问。

“噢,有个人对宗教虔诚得要发疯了,已派人请牧师了。”

“就这些?”

“是的,先生,他希望他死掉,他说,他那么希望死,都有点疯了。在兰汉姆先生来之前就是这样。”

“他是谁?”

“约瑟夫·奇尼,一个铁路搬运工。他总是在夜里干活。”

“哦——就是今天下午生病的那个人。还有啊,让他到旧宅来拿点吃的什么的,可是他没来。有别的事吗?——跟今天的婚礼有关的事。”

“没有,先生。”

欧文琢磨着,看起来把他自己和这件事联在一起的原因大约是塞西利亚对那个人的友好举动。他转身朝家走去,他的心情更平静了——但他对这个解释也并不太满意。他选择的回家的路穿过乳牛场。他打开了大门。

而在这五分钟之前,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正在察看他父亲的一块地。这块地在一英里半之外的一个只有三四间农舍的小村外,地头与收税路路口相邻。

爱德华走上大路,就看到从卡斯特桥来的送信人过来了。送信人跳下车去付路费。这时他认出了斯普林罗夫。“这可真是你们村的一次大乱子,先生。”他说:“我想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斯普林罗夫说。

送信人付过钱后,朝爱德华走来。在爱德华耳边颇为信任地耳语了一句话,便猛地跳上车,对斯普林罗夫意味深长地使劲点点头,咯吱咯吱驾车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爱德华脸都白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她接回来。”

第二个念头——欧文·格雷知道这件事吗?可能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不能让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承受任何可能的危险,无论如何,他要完全保证她哥哥知道这件事,他要亲口告诉他。

他立刻朝旧宅的方向跑去。

小路穿过一片耕地,每到秋季人们就把它和周围的地一起翻耕。之后又渐渐重新踩平。冰雪的消融使得耕地非常松软,他每踩一脚都会带起一块块的泥土。他速度很快,泥都溅在他身上,好像是执意地要阻碍他。这使得他跑起来要比平素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但他一直跑着——上山,下山,速度始终未变——就好像一片云影。跟欧文一样,最近的路也要通过乳牛场。欧文走进乳牛场的时候,正看到爱德华的身影从对面的山上飞快跑下,离他大约二三百码远。欧文从奶牛中间穿过。

那个时候,乳牛场主正在对他周围的挤奶工人和挤奶女工大声地谈着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欧文走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便立刻闭上了嘴。

欧文走近他说道:

“我听说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我想那个人没有精神错乱吧?”

“不是他——他明白得很。”乳牛场主说完,又停下来。他这个人跟同伴们总是话不绝口,跟生人却是冷冷淡淡,寡言少语。

“真是奇尼,那个铁路搬运工吗?”

“正是他,先生。”挤奶的男女工人们蹲在奶牛下面,都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谈话。他们让牛奶轻轻贴着桶边流入,挤奶也没什么规律了。

欧文再也憋不住了,他心里很怕别人是在嘲弄他。“人们好像都在看我,似乎有什么严重的事跟我有关,是这件蠢事,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先生,跟你有关的这样一件奇怪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最清楚啊。”

“什么奇怪的事。”

“你真不知道!他对兰汉姆牧师的忏悔呀!”

“他忏悔什么?告诉我。”

“你要是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去年着火的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车站值夜班,要不然他不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说吧?”

就在这个时候,乳牛场一东一西两个门,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响。

一边是教区长,另一边是斯普林罗夫。两个人大步走过乳牛场。

爱德华离得最近,也最先开口。他压低声音说:“你妹妹的婚姻是非法的!他的第一个太太还活着!我不知道是怎么被发现的!”

“啊,终于找到你了,格雷先生,谢天谢地!”教区长气喘吁吁地说:“我去了旧宅,也到过阿尔克利芙小姐那儿找你——出了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对欧文招招手,之后又对斯普林罗夫使使眼色。三个人走到了一边。

“车站的一名搬运工,他是个古怪的、神经质的人。他整整一天都古里古怪的,就是不肯回家。好像今天下午你妹妹对他很友善。她和她丈夫走后,他就继续干活,从行李车上搬东西。嗨,他干活碍手碍脚的,好像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人们就把他送回家了。接着他就要见我,我立刻就去了,他说他心里有事,并且讲了出来。去年十一月着火的那天,火势渐渐控制住的时候,他正自己待在搬运工休息室里,快睡着了。这时有人来到车站想把门打开。他出去一看,那个人正是他那天晚上陪着去卡里福德村的曼斯顿太太。她问他到伦敦去的下趟车几点开。他告诉她第二天早晨第一趟去伦敦的车是六点十五分从布迪茅斯发出的。不过那是趟快车,在卡里福德路不停——要到安格尔伯利才停。她问:‘到安格尔伯利还有多远?’他告诉了她,她致过谢就沿着铁路线走了。没过一会儿她又跑回来,拿出钱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在村里或任何地方说我来过这儿,关于我一个字也别说——我到这儿来真是耻辱。’搬运工答应了。她拿出两枚金币,‘把手放在候车室的《新约》上发誓。’她说:‘我会付你这些钱。’他拿了书把手放在上面发了誓,接受了她的钱,她便走了。搬运工五点半下了班。在这期间他一直保持沉默,但是他最近听到的消息使他脆弱的心非常沉重,他的良心也很不安。而婚期越近,他就越不敢说。实实在在的婚姻让他痛悔不已,他说你妹妹后来对他的友善,像插在他心中的一把刀子,他觉得他毁了她。”

“可这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不早说?”欧文大声叫道。

“昨天他的确去了我家两次,”教区长继续说:“好像是决心放下心中的负担。可两次我都不在家——他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但他们说,虽然他的目标没实现,可他看上去像很是宽慰。他还说昨天夜里他决心到旧宅去找你——他动身了,到了门口,但却没敢敲门——后来他又回家了。”

“这下子附近那些爱传小道消息的人可有的说了。”欧文充满怨恨地说:“偏偏不早说出来——这是犯罪行为!”

“哎,性格软弱的人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其实我们早应该想到,那女人很可能是逃脱了,没有被烧死——”

“你当然应该立刻去找曼斯顿先生,问问他这都是怎么回事?”爱德华插话道。

“我当然会去!他要不是她丈夫,就没有权利带我妹妹走。”欧文说:“我得去把他们分开。”

“你当然得去。”教区长说。

“那个人在哪儿?”

“在他的小屋里。”

“找他也没什么用。我必须动身去追他们——当着曼斯顿的面解决这件事。让他给提供更多的、确切的证据,证明他第一个太太已死。我想上行的火车很快就有。”

“他们去哪儿了?”爱德华问。

“去巴黎——今天下午到了南安普敦。明天一早继续赶路。”

“南安普敦的什么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某家旅店吧。我只有他们巴黎的地址,不过我打听打听会找到他们的。”

这时候教区长拿出了他的袖珍书,打开第一页。他习惯每个月都在书里贴一张列车时刻表——从当地的报纸上剪下来的。

“下午的快车刚开走,”他把书摊平,说道:“下一趟去南安普敦的车是五点五十分。现在还有——让我看看——四十五分钟时间。格雷先生,我建议你先跟我一起到搬运工的小屋去,我把他说出的事简要地写下来,让他签上字。这样你在干预曼斯顿太太和曼斯顿先生之间的事情时就有更好的理由,比你只带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去找他们要好得多。”

这个建议还不错。“好吧,在火车出发前我们还有时间。”欧文说。

爱德华一直在不安地思忖着。

“让我替你去南安普敦吧?你的腿不方便。”他突然对欧文说。

“非常感谢你,不过我想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欧文冷冷地说,“曼斯顿先生是个体面人,我最好亲自见他。”

“这是当然,”兰汉姆先生说:“他自己也完全相信他太太已经死了。”

“又有谁不信呢?”欧文说,“我们必须用很友好的方式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询问其他的证据,斯普林罗夫在这种场合出现根本不合适!”欧文的口气仍是冷冷的,一想起他妹妹与爱德华之间的相互依恋就让他甚为不悦。

“你根本找不到他们,”爱德华说:“你从未去过南安普敦。我对那儿却了如指掌。”

“这没有什么,”教区长说:“他可以雇辆出租马车。去办这件事当然是格雷先生合适了。”

“等一下,我发份电报,让他们一到就在站台上等我。”欧文说:“就是说,如果他们的火车还没到的话。”

兰汉姆先生又拿出他的袖珍书,“两点半的火车已经在一刻钟前到达南安普敦了。”

在车站拦住他们是来不及了。教区长建议说,还是有必要给“南安普敦所有体面的旅馆”发份电报,万一能找到他们,就省了欧文很大麻烦,免得他一个人在那儿找。

“我去发电报,你们去找那个人。”爱德华说——这个提议被采纳了,格雷和教区长转身朝搬运工的住所走去。

爱德华匆匆忙忙走上通往车站的大路,去发电报。路上他仍在不安地想着,欧文即将采取的所有行动都是基于假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曼斯顿确是善意,那他自然会乐于接受任何安排,来澄清这个疑团。“但是,”爱德华想,“假设——上帝原谅我——我禁不住这样假设——要是曼斯顿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那么像欧文这样年轻又没有经验的人会怎么办呢?他会不会被这样那样虚伪的故事蒙蔽,听从曼斯顿的安排,让婚姻维持,直到曼斯顿厌倦了可怜的塞西利亚?到后来事情的真相暴露,会无法弥补地毁掉他们的前程,玷污他们的名声?”

不过,他还是把该办的事办了。在电报上,他以欧文的名义对曼斯顿提了简单的要求,如果他珍视名声的话,就到南安普敦的月台上去等欧文。按照提议,电报发向很多旅馆,爱德华对发电报的工作人员保证,只要跟寻找相关,费用会分文不少地付清的。

电报刚刚发出去,他的心就猛地一沉。他没有考虑到发了电报后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曼斯顿一直都知道他第一个太太还活着,那么这封电报就会事先给他个警告,使他能够更轻易地击败欧文。

机器还在不停地啪嗒啦嗒地发那一连串的电文时,爱德华听到外面车棚下一声强有力的冲击声,跟着是长长的铿锵有力的嘎吱声,那是火车悄悄进站了,而且是上行火车。跟着铃声响了,那肯定是一趟客车。

可是售票处的窗口却关着。

“嗨,嗨,约翰,晚点十七分钟,前面还有三站,还下坡行车吗?”这是站长的声音,而回答声则像是制动员的。

“是啊,铁轨另一侧的冰一化,一路上都是雾气,铁轨也像玻璃那么滑。我们只好把火车分为两部分了。”

“还有人坐四点四十五分的快车吗?”有声音接着问,几个早就等在另一侧的乘客都立刻上车了。

一个确定无疑的想法突然闪现在爱德华的脑海,接着有一个愿望攫住了他的心。那个确定的想法——由于突然闪现,不免让人震惊——就是曼斯顿是个恶棍,他早就发现他的太太还活着,并且哄诱她不要出现,这样他就能拥有塞西利亚。爱德华的愿望是——立刻乘坐这趟要开启的火车,在曼斯顿通过电文得知有人要从卡里福德去找他之前找到他——大胆地指控他的罪行,并根据随之而出现的慌乱找到这桩离奇怪事的答案,同时使塞西利亚得到解脱。

开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票房的门也锁上了。制动员吹哨儿的一刹那,爱德华冲出来,打开车厢的门跳了上去。火车慢慢启动,很快就看不见他了。

在恋爱过程中,有一条奇特的界线。如果这条界线不被称作感情初始的狂热激情,那就是一种拥有的渴望。爱德华却早已过了这个时期。此时,在男子的心目中,倾慕已经升华为诚挚的友情。对他而言,塞西利亚在语气、气质、表情上都发生了变化。从前谈到心上人时说“她”,现在则说“我们”;从前眼神里饱含顺从服帖,如今则是忧虑和关切;从前总是对对方抱着挑剔的态度,现在则是温情的相助;从前是在跳舞时考验对方的脚步,如今却再不会让它受伤受累;那曾经受到挑剔的音调、举止和服饰,现在变成了特别维护的对象。

6.下午五点至八点

爱德华坐在火车里,心绪逐渐冷静下来,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拿不出任何证据,没有合法权利去质问曼斯顿或是干预他们夫妻间的事。他现在明白教区长让搬运工在忏悔书上签字是很明智的。那份文件也不是临终忏悔——可能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价值——但欧文会拿着它。只有欧文——塞西利亚理所当然的监护人——才可能将他们分开,而且是仅凭这种未经证明的可能性,抑或仅应被称作白痴的幻觉。可是爱德华和教区长一样,也确信搬运工讲的事情是真实的。他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踱来踱去。随着火车穿过黑魆魆的遍布石南花的平原,穿过迷宫般的树林,又穿过呜咽的矮树丛,爱德华已下定决心,他要勇敢地站在曼斯顿面前,在收到电报到欧文的火车到站这段关键的时刻,质问他所犯下的罪行。之后他就见机行事,而且做好准备,不管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他都协助欧文。

七点三十三分,他站在了南安普敦站的月台上。整整的比欧文乘的火车提前了一个小时到站。

在车站他只略作询问,便进城去了。他内心太焦躁,根本无心仔细地打探,认真地考虑。

仅过了半小时,他就已经到过七家或大或小的旅店或客栈。在每一处他都问了同样的问题,也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也没有他所描述的那个人来过。他们要是没记错的话,电报局的小伙子来过,也是打听同两个人。

他仔细思忖了一番,突然痛苦地想到他们可能决定乘坐夜间渡船,穿过海峡。于是,他匆匆赶往另一城区,在一些更古朴、静谧的旅店里查询。不论他走到哪儿,他满脸的污渍和一脸的倦容使他看上去不是很礼貌,便很少得到礼貌的对待,这就更增加了他问讯的难度。在这个地区,他询问了三家旅店,答复都跟从前一样。最近的教堂的钟打了八点的时候,他走进了第四家旅店。

“今天晚上有没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叫曼斯顿的先生,还有他年轻的太太来过?”他又问,这句话他太过熟悉,以致他听起来觉得怪怪的。

“你是不是指一对新婚夫妇?”

“是的,不过我可没这么说。”

“他们订了一间起居室,一间卧房,在十三号。”

“他们在吗?”

“我不知道。伊莱沙!”

“哎,夫人。”

“去看看十三号有人吗?——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

“是的,夫人。”

“有他们的电报吗?”女招待走开时,他又问道。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的确有人来过,来问曼斯特先生和太太,或者是类似这样的名字,问他们今天晚上在不在这儿。”后面的雅间中有声音传来。

“接到这个口信了吗?”

“当然没有——那时候他们还不在这儿——他们半小时后才到。来查问的那个人也没留下口信。他们来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或者和他们的名字相似的人,有人来找过他们。可是他们好像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事情就这么撂下了。”

女招待回来了,“先生不在,夫人在呢。我怎么通报呢?”

“不用了。”爱德华说。现在他必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除了希望协助欧文外,他寻找他们的目的是要见到曼斯顿,直截了当地要他做出解释,当着塞西利亚的面证实那封电报的内容,以防止管家编个故事欺骗塞西利亚,或是在欧文来时设法躲避。但是现在事情和他所预料的有两大出入。一是电报还未到,二是塞西利亚独自一人在屋里。

他犹豫不决,不知在曼斯顿不在时去打扰她合不合适。另外,楼梯下的女人也能看到他,他的闯入会显得很唐突——而且曼斯顿随时都可能回来。他当然应该按照他原来打算的去拜访她,等待曼斯顿,随时准备责备他。但是这又不太合适,他这样想是因为他假设塞西利亚没有结婚。如果他第一位太太真的死了呢——他这样一想就觉得难受——那么塞西利亚作为管家的太太,就会在今后的岁月——也许马上——因为她旧情人的介入而蒙受侮辱,遭到虐待。

是的,这个消息由她哥哥欧文宣布最合适,也最安全。他也该到了。

可是他一转身,却发现楼梯和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侍者们早已把他和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根本没发生过。在他和塞西利亚之间绝对没有阻碍了。这时候理智变得软弱无力,他必须见到她——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对曼斯顿公平不公平——也不管是不是会冒犯她哥哥。他必须第一个告诉她这件令人瞠目的事情。有谁像他一样爱她!他回转身,轻轻穿过大厅,一步两阶地上了楼,沿着走廊,直走到十三号门前。

他轻轻敲门,没人回答。

他要想在曼斯顿回来之前跟塞西利亚说话,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转动门把手,往屋里看去。桌上烛光昏暗,可以看到桌上摊开着一些纸和笔,主要的光线来自炉火。火光被一个熟悉的、柔美的身影挡住。她的头、她的肩——对他永远是那样珍贵。

7.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有一种状态——大约可以叫做心事重重——这时一个人的心灵,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心灵,完全流露在外表上,内心的感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这时候,那种无形的气质似乎比身体本身更清晰可见,塞西利亚现在就是这种表情。她正在遐想在布迪茅斯海湾的那些旧日时光,那些愉悦的夜晚吗?她幽幽的冥想使她未能听到敲门声。

“塞西利亚!”爱德华柔声叫道。

她垂下手,转过头来。很显然她觉得来人只能是曼斯顿,但是声音又让她觉得纳闷。

此时,斯普林罗夫已忘记了他的身份——也忘记了她的——甚至忘记了他是来询问曼斯顿是否有其他证据证明他是鳏夫——他什么都忘了——于是,他没有做任何铺垫,便直接说了结果。

“你不是他的太太,塞西利亚——走吧,他太太还活着!”他激动不已地低声嚷道,“欧文马上就到了。”

她惊跳起来,首先听清了这则消息,接着又认出了带来消息的人。“不是他太太?怎么回事——什么——谁还活着?”她渐渐明白过来,“我该怎么办呢?爱德华,是你!你怎么来了?欧文在哪儿?”

“曼斯顿跟你说过什么,能够证明他另一个太太已经死了吗?快告诉我。”

“没有——我们从没谈起过这件事。我哥哥欧文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他就来了。到车站去接他——去吧,”他恳求道,“如果曼斯顿回来,他不会让你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是。”他愤愤地补充道。他感到她的话里有淡淡的责备。

“曼斯顿先生只是出去寄他刚写的信了。”她说。她还没有确切地意识到该做什么,就胡乱地找她的帽子和斗篷,然后开始穿戴。她正系着的时候,突然神经质地叫了一声。

“不,我不跟你出去。”她说着,把那些东西猛地扔掉。她跑到门口,又飞快地跑过走廊,下楼去了。

“给我一间单人房——只是一个人的。”她气喘吁吁地对下面的一个人说。

“十二号房是单人的,夫人,没有人住。”有个声音诧异地说。

她没有等人引路,就匆匆又上了楼,飞快地跑过走廊,进了十二号房,然后关上门。爱德华听到她抽噎着说:

“除了欧文我任何人都不见——任何人!”

“他很快就来了。”斯普林罗夫靠近窗格说了一句,便朝楼梯走去。他见过她了,这就够了。

他下了楼,走到街上,急急忙忙去车站接欧文。

再说这位得到消息的可怜的姑娘,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她听到爱德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便一头扑在床上。她突然间谁都不想见,这一天来她经历的一幕一幕使她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使她疲惫不堪,使她对她理所当然的身份感到更加胆怯和不安。第一个曼斯顿太太还活着!她反复思考着爱德华告诉她的这个简单的事实,直到由于用脑过度,头都快裂开了。渐渐地,她很自然地把对这个事实的发现和对丈夫的怀疑联系起来,她怀疑她丈夫背叛。尽管这并没有事实依据,可这个念头使她对他本人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要是进来抓住我怎么办!”她开始只是狂乱的猜测,逐渐地变成了对他的出现,尤其是对他火辣辣的目光的真真切切的恐惧。她又激动不已地站起来,依然神经质地叫了一声。不,她不能单独与曼斯顿的双目相对,只有她哥哥在场时才行。

想到这儿,她几乎有些神志昏乱。她跑到门口,把门闩上,她要阻止任何破坏她的意图的可能。在她还没搞清自己的身份前,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愿让别人见到她。

8.晚上八点

屋里一片黑暗,塞西利亚摸索着走到床头。她找到了拴铃的绳子,拽了一下。很快,女房东亲自跑来了,她很想知道这些奇怪之极的举动到底是因为什么。女房东想转动门把手,可塞西利亚不肯开门。“曼斯顿先生回来的时候请告诉他我病了,”她在屋里说:“我不能见他。”

“好,我会的,夫人。”女房东说:“你要生火吗?”

“不,谢谢你。”

“不要蜡烛吗?”

“一支也不要,谢谢你。”

“别的也不要吗?”

“什么也不要。”

女房东退了下去,她想她的房客准是有点不正常。

大约过了五分钟,曼斯顿回来了。他立刻上楼走进起居室,满心希望在那儿看到他太太。他四处看了看,便拉响了铃,于是知道了塞西利亚留的话,也知道她病得很厉害,不能见人。

“她在十二号房。”女招待又补充了一句。

曼斯顿非常吃惊,他敲敲门:“塞西利亚!”

“我不舒服,不能见你。”她说。

“你病得厉害吗,亲爱的?应该没事吧?”

“不,不厉害。”

“让我进去,我去找个医生。”

“不,医生我也不见。”

“她不会开门,先生,给谁也不开!”女招待说。她颇为疑惑地等待着。

“闭嘴,走开!”曼斯顿说着,猛地拍了门一下。

女招待一溜烟不见了。

“喂,塞西利亚,这样很傻——真的——不肯开门。我真猜不透你怎么了。就是医生见不到你,也不会知道你的情况呀。”

她每次拒绝,都令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但他实在无法劝说她出来面对他。曼斯顿讨厌这个样子,便回到了起居室,心中怒火中烧,却又迷惑不解。

塞西利亚在隔壁的房间里能听到他踱来踱去。她想:“假如他坚持要见我——他可能——可能会破门而入!”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有些昏昏欲睡。不过耳朵却很警觉,能听到最轻微的声音。理智无法使她摒弃脑海中狂乱的、想入非非的念头。那就是,曼斯顿和旅店中的所有人都站在门外,等着嘲笑她,奚落她。

9.晚上八点半至十一点

与此同时,斯普林罗夫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大步地踱来踱去。八点半——欧文乘坐的火车到站的时间——到了又过去,火车却没有出现。

“八点半的火车什么时候到?”他问一个正在打扫台阶上的泥土的人。

“九点之前到不了。”

“怎么回事?”

“圣诞节期间嘛,你知道,总是这样的。人们到各处去看朋友,圣诞节前一天的时候,火车就像这个样子了,这种情况还会持续一星期。”

爱德华依旧在过道风很大的屋顶下踱步。他觉得自己一秒钟也不能离开这儿。一心只想着见到欧文,告诉他塞西利亚的行踪。他总是假想如果他一转身,欧文便会在他看不见时离开车站,消失在大街上。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十点钟了。“什么时候才会到呢?”爱德华去问电报员。

“三十五分钟后。火车现在在里——。有些额外的乘客,今天铁轨的情况也不好。”

终于,差一刻十一点,火车进站了。

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就是欧文,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冰冷,他随意扫了一眼几乎是空荡荡的月台,便匆匆朝出口走去。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到爱德华身上。突然见到朋友,他很是困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在这儿,格雷先生,”爱德华高兴地说:“我已见过塞西利亚,这两三个小时她一直在等你。”

欧文抓住爱德华的手,使劲攥着,默默地看着他。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几分钟,他才想起来问斯普林罗夫怎么会比他先到。

10.晚上十一点

他们一到旅店的门口,便商定他们两个人中只有欧文进去,爱德华在外面等着。欧文一直没忘记他的朋友总是忽略的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妹妹还有可能就是曼斯顿的太太,经验告诉他不要做出任何鲁莽的事儿来,以免导致日后的痛苦。

欧文一进屋,就看到曼斯顿坐在椅子上。三个小时前,爱德华进来时,塞西利亚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欧文还没开口,曼斯顿就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关上门。他忧心忡忡——看上去比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件所应给他带来的烦恼要严重得多。

曼斯顿猜不出欧文到这儿来的原因,不过他凭直觉感到这和塞西利亚的避而不见有关。“这也太不合情理了,”他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要认为我到这儿来有什么敌意。”欧文真诚地说:“听听这个,你想我不来还能怎么办?”

他从口袋里拿出奇尼——那个搬运工——的忏悔书。那是牧师匆匆写就的。他大声念出来。曼斯顿刚听了几句,脸色就变得怪异、阴暗、神秘。这种表情会让人有充分的理由产生怀疑,怀疑有这种冲动表情的人有可能制造出骇人听闻的骗局。但是随着欧文进一步读下去,他又现出另一种按捺不住表情——显然是很诚实的样子,似乎也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之极。欧文抬头看到了他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更加坚信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对爱德华的猜疑也愈加反感。

再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就算曼斯顿的第一位太太还活着,他也是毫不知情。他一开始的面色可怖,很是害怕,现在也不怕了,胡乱猜测是没有用的。

“我现在再无任何怀疑了,你对整件事毫不知情,你想不到我还真有过一点疑惑。”欧文读完之后说道:“塞西利亚应该跟我回去,等到这件事弄清楚再说。这样对双方都好,对吧?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要求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不管曼斯顿最初感受如何,现在他是满腔恼怒,进而怒火冲天。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用很平常的口气说——

“当然,我所知道的跟你和其他人一样——你说你不怀疑我,真是让人无谓地感到不快。为什么你,或其他人,要怀疑我?”

“好了,我妹妹在哪儿?”

“关在隔壁的房间里。”

曼斯顿的回答提醒了他自己,塞西利亚一定已经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渠道,对这件事略知端倪。

欧文已经走到塞西利亚门前,“塞西利亚,亲爱的——是欧文。”他在门外说道。一阵衣服的窸窣声、轻轻的脚步声之后,有声音在里面说:“真是你吗?欧文——真的是你?”

“真的。”

“哦,你还会照管我吗?”

“永远都会。”

她打开门,又退回去。欧文打开门时,曼斯顿手里已从另一个房间拿了支蜡烛走过来。

她惊恐的双眼大得吓人,在黑暗中像是闪亮的星星。似乎所有的光线都落在眼睛上。她一步跳到欧文身边,伸开的柔弱的小手像羽扇豆的叶子。她一双冰冷而颤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依然无法平静。

曼斯顿一看到她,胸中的热情又被点燃。“她不能跟你走,”他坚决地说。他又走近了一两步,“除非你证明她不是我太太,可你做不到!”

“这就是证明。”欧文拿着忏悔书说。

“根本不是,”他激动地说:“这不是临终忏悔,只有临终忏悔才能作为证据。”

“请位律师来,”欧文说,“让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别管什么法律——让我跟欧文走!”塞西利亚大声道,她依旧紧紧抓住她的哥哥。“你会让我跟他走的,是不是,先生?”她说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曼斯顿。

“我们力争公平,”曼斯顿语气更安静地说,“如果你哥哥愿意,我不反对他去请律师。”

已经快十二点了,可是因为二楼发生的这件怪事,房东依然未睡。在这种宁静的家庭旅店,这种事是不多见的。欧文透过栏杆看到房东站在大厅里,猛地想到最明智的办法是给予房东一定程度的信任,请求他像个绅士一样行事。这样的话,他能获得一些想知道的消息,也能防止今天晚上的事情搞得尽人皆知。于是,他把房东叫上楼来,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

幸运的是,房东是个寡言的、有主见的人。他吸着烟想了想。

“我知道你们该找谁——就是他,”他说着,眼睛看着柔柔的烛火,“他头脑很敏锐,又不是很有钱。蒂姆斯会很快把事情摆平——相信蒂姆斯这一点。”

“这时候他肯定睡觉了。”欧文说。

“这没关系——蒂姆斯认识我,我也认识他,看在私人交情上他也会帮我的。在这儿等一会儿,也可能他还在这个或那个聚会上呢——他是个随和、快活的家伙,不过也非常敏锐,说真的,非常敏锐。”

他下了楼,穿上外套出去了。三个当事人进了屋,一动不动地站在屋中央,一言不发,都觉得很尴尬。塞西利亚想:为了等着去请一个睡意蒙眬的人,她得一直站在这儿度过这段漫长沉闷的时光,直到他们之间的拘谨的局面令她不能忍受——她根本就坚持不了这么久。欧文恼怒曼斯顿没有马上与他心平气和地达成协议,曼斯顿则对欧文平庸的主意很恼火,他居然提议去请律师,好像律师是确凿的证据的试金石。

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沉思。不一会儿,房东走进来,介绍他的朋友:“蒂姆斯先生没有睡觉,”他说:“他刚跟几个朋友吃晚饭回来,所以没什么麻烦的。为了节省时间,我在路上就把事情对他解释了。”

欧文和曼斯顿都想,蒂姆斯先生这个时候才和朋友们吃完晚饭,那么他对法律的阐述也可能是模糊不清的。

“就我看来,”律师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欠,使劲往屋里看,“不管当事人是谁,这完全是当事人自己的事——至少目前如此。我这样说话更像位父亲,而不是律师,没错。让这位女士跟他的父亲,或是监护人在一起,一直等到疑团调查清楚。不管是什么样的疑团,这样才不致招来羞辱。如果证明证据有误,或者有人编造谎言把她从你——她丈夫身边带走,你可以因延误而带来的损失起诉他们。”

“好的,好的,”曼斯顿说。他这时已完全恢复了他的泰然自若和正常理性,“全都让她自己决定。”他转身走向塞西利亚,轻声对她耳语。欧文听不到他的话——

“你想跟你哥哥回去吗?最亲爱的,留下我一个人既痛苦、又孤单。或者你跟我,你自己的丈夫在一起?”

“我要跟欧文回去。”

“很好,”他不再花言巧语地哄劝,而是严厉地说:“记住这一点,塞西利亚,我跟你一样,在这件事上是清白的,没有骗人。你相信我吗?”

“我信。”她说。

“我根本都不知道我的第一位太太还活着,甚至现在我也不信,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好吧,晚安。”他一边说着,一边礼貌地打开门,暗示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已经没有必要还待在他的房间了。“三天后我会去要她。”

律师和房东先退了出去。欧文把他妹妹乱扔在屋里的衣服尽量收了收,便挽着她的胳膊,也退了出去。这一切都多亏了爱德华。可他却一直一个人站在街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完全被人遗忘了。为了他们惹来的麻烦,欧文付给房东和律师一些钱。他照看着打好行李,便向门口走去。

有一辆出租马车莫名其妙地在门前徘徊。欧文把车叫过来,把塞西利亚的行李放到上面。

“你知道车站附近有什么夜间营业的旅店吗?”欧文问车夫。

“已经为你们订好旅店了,先生,在‘白麒麟客栈’——那位先生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旅店是斯普林罗夫订的,当然马车也是他订的。”欧文自言自语地说。借着街灯的微光他看了看那几行用铅笔匆匆写下的留言——

我乘邮车回家了。对于所有的当事人来说,我还是回避一下更好些。告诉塞西利亚,我为给她带来一些不必要的痛苦而向她道歉。我似乎让她痛苦了——不过现在已于事无补!

爱·斯

欧文扶他妹妹上了车,告诉车夫出发。

“可怜的斯普林罗夫——我觉得我们对他太不友好了。”他对塞西利亚说。跟着又把便条上的话对她重复一遍。

听到这些话,一阵美滋滋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一个情人对他心上人的真诚的指责。她答复他时的那种冷淡的语气,普通的朋友是体会不到的。不过,心中怀着甜蜜的遐思,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她的身份。

若她依旧是曼斯顿太太——这是令人心惊的推测,那么她的未来看起来依旧痛苦难挨。因为,就刚刚发生的这件令人震惊的事件来看,与曼斯顿在一起生活,不仅心中悲伤,同时也将承受难以言传的哀痛。

接着她又想到,如果她不是谁的太太,那么一定会产生许多谎言和谣传。但值得庆幸的是,爱德华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们很快便到了早已为他们选择好的安静而且古色古香的客栈。这都是依然深爱着她的男人的精心安排。他们在那儿过夜,准备第二天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去布迪茅斯。

这时候,爱德华正坐在夜间的邮车上,飞快地朝家乡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