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不好好夹住,读数都不准了!”里子坐在枕边抱怨着,手里用力甩着体温计。从下方看上去,母亲的表情意外的孩子气十足呢,周平想。

“已经不发烧了。”

“早上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里子把体温计递给周平让他夹上,四下看了一眼抱怨道:“哎呀,真是乱死了!”说完便开始收拾起来。

周平患了热感冒,烧虽然退了,但仍然感觉全身关节酸痛,也没有胃口。不过,今天总算不用去补习学校了,功课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偷懒。这样一想,周平觉得枕着已经变成温吞吞的水枕头,懒洋洋地对着天花板也没那么无聊了。

窗外传来了年轻女人的笑声,周平装作漠不关心地问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什么‘那个人’,直子吗?”佐竹的直子是贯太郎的远亲,本来是住在足利的,因为和丈夫关系不睦,出来找工作,五天前来到寺内家住下。“正和你奶奶晒梅干呢。”

等到母亲出去,周平打开窗户,探身往院子中望去。白和服、红腰带的直子正在院子里晒着梅干。随着她的动作,时不时可以透过和服后领看到大片白色的肌肤,周平“砰”地关上了窗户。

在梅雨结束后晒梅干是寺内家的传统。琴奶奶包着白色的头巾,动作干净利落,从搪瓷盆里将粒大饱满的梅干用干净的长筷子夹出来,整齐地放到一边的竹簸里。直子则忙着将紫苏叶拧干汁水,同样摆放到竹簸里,指尖被染成了紫红色。

“今年的梅子真好呢。又青又硬,既饱满又光滑。”琴奶奶高兴地讲解着。

直子看到周平一身睡衣,夹着体温计走了出来,便问道:“周平,怎么起来了,身体没事了?”

周平故意装作没听到直子的话,走到一边拨弄晾好的梅干。琴奶奶一把打开周平的手,教训道:“用手摸了,梅干会长霉的!”

走廊的地板咯吱作响,贯太郎走了过来。

“哎哟好酸!哎哟酸死了!光看看嘴里就开始冒酸水了,哎哟酸……”

“贯太郎也真是多事,怕酸还巴巴地跑过来看。”

贯太郎一边发着抖喊着酸,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摸梅干,结果被里子和琴奶奶一起狠狠训斥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连做的事情都一模一样。”女人们异口同声地调笑道。

贯太郎向来喜欢在女人们干活的时候过来凑热闹。冬天的年糕片、腌白菜,春天的草饼1和酒寿司2,春分的牡丹饼3,初夏的辣韭4和梅干,秋天的腌萝卜,还有过年时的各种活计,每当这个时候,贯太郎都会有事没事地从办公室跑过来,手里抓点寿司配料之类的,一边吃着一边欣赏。却往往被嫌弃碍事,“男人一边待着去!”——这就是贯太郎的“四季”常态。

今天也不例外,被琴奶奶和里子赶到车间后,贯太郎突然又返回来,问直子:“你今天不是应该去面试尚美堂的出纳吗?”

“好像是因为对那儿的经理印象不好。”里子小声向贯太郎解释。

琴奶奶却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肯定是因为直子长得漂亮,那家伙不怀好意!”

周平夹着体温计,在客厅里躺着,闭着眼睛听着他们的对话。

“可是一大把年纪了,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

“没关系,慢慢找吧。在这边又不是无依无靠,不用着急的。”贯太郎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他这个人就是脑子没条理,做事不是丢了这儿就是忘了那儿。“你今年多少岁来着?”贯太郎问。

“二十七了。”

“二十七岁啊。我也帮你留心一下吧。”

“那拜托了。”

待贯太郎好容易问完了话出去,里子赶忙端着铺好紫苏叶子的竹簸到井边晾好。琴奶奶似乎早就等着机会似的凑到里子身边。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虽说她也在找着工作,但说到底还是在家里干坐着。工作这东西啊,她自己不上心,不到处奔走着去找,怎么能行呢?”

“妈妈,你说她是不是在等那边来电话什么的。”

“里子你也这么想?”

“那边不是正家里人聚在一起商量吗,这当口正是决定离不离婚的关键时候。可能是正等着她丈夫打电话过来吧?”

琴奶奶拿起话筒,电话“嘟”地响了一下。正要去走廊的直子听到后赶忙返身探头往客厅看去。琴奶奶若无其事地放下话筒,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躺在一边的周平一把拨开亲奶奶的手:“奶奶,你够了!”

“哎呀,好疼!你这混小子,打疼奶奶了!”琴奶奶回手轻轻打了周平一下,转头向里子使了个眼色——果然猜对了。

“不过说起来,她也真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鬼迷心窍,现在还想着破镜重圆。”

“人嘛,谁也免不了有一时糊涂的时候。”

“她跟你我从举止动作上就不一样。据我所知啊,那些卖笑的女人,拿筷子的时候,手都是这么着的。”琴奶奶翘着小指拿起筷子,向里子演示着。

“我拿筷子的时候手指也是这样的啊!”周平也拿起筷子故意立起小指向他们抗议。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琴奶奶和里子挪开身子,离周平远远的又继续交头接耳地说了起来。周平见状,悄无声息地弓起腿,撑起身子,悄悄挪近了些继续偷听。

“又不是像以前困难的时候连大米都要配给,就随她住着吧,现在也不差这点。”

“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人以前可是缘分不浅,就这么同一个屋檐下住下去……”琴奶奶眨巴着眼睛,里子也点头赞同。“不过,他爸那脾气,对亲戚的事向来是尽心尽力。”

“他这次这么不好说话也有些奇怪呢,难道说他已经被直子迷住了?”

里子刚想接口说什么,突然发觉周平正在背后竖着耳朵偷听。

“你干吗呢?”话音未落,周平屁股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

午后,琴奶奶、里子和美代子都出门去了,说是去参加琴奶奶的琵琶演出。琴奶奶嫌观众少,噘着嘴老大不高兴。见美代子也不情不愿,琴奶奶甚至宁愿发给她加班费也要带着她去,还把演奏曲目定为《樱花》。本来反正直子也闲着没事,是要把她也叫上的,但周平生病休学在家,如果直子也出了门,家里便只剩下周平和美代子了。

“两个人正是危险的年纪,单独留在家里怎么行?”贯太郎冲里子吼道。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

“真有什么事就晚了!”

“那,那就拜托直子留在家好了。直子在家,周平也能轻松些。”

“那你把来做客的亲戚扔家里,也不像话啊。”

“即使是亲戚也是孤男寡女哦!”琴奶奶插嘴说。

“你有这说胡话的工夫还不如抓紧时间去喝个生鸡蛋!”

吵吵闹闹中,三人出门去了。本来按照天气预报的说法,梅雨季还有三天才能过去,但现在这天气的样子,似乎梅雨已经提前结束了。午后天气一片晴朗,客厅和厨房里弥漫着青梅的味道。直子一会儿把放梅子的竹簸移到太阳底下晾晒,一会儿又开始洗衣服,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周平一想到要和直子单独相处,心中便有些气闷。

车间处隐隐传来凿石头的声音,单调又沉闷。时不时有拨算盘的噼啪声夹杂其中,那是静江在整理账单。

直子洗完衣服,来到二楼,把洗好的衣服挂到晾衣杆上。周平有意无意地走上前来,站在她身后,拿起晾衣服用的夹子把玩着。

“有喜欢的人吗?”直子冲他笑笑。

“那个啊……还没有呢。”

“到底还是孩子呢。”

“我才不是!”

“也是呢,又抽烟,又喝酒……哎,你应该不会喝酒吧。”

“会喝,一口一杯不在话下。”

“真的?”

“你要不信,我请你喝酒看看。”

直子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平有些恼怒。

“就今晚吧,请你喝酒!就在前门大街上的‘雾雨’,不见不散!”

“哎哟,一生气孩子脸就露馅喽!”

直子一件接一件地把衣服展开,晾好,突然“噗”地笑出声来。

“哎哟,好可爱的内裤,是周平你的吧。”

周平一下跳起来,慌忙一把抢过自己的大花内裤。

“哎呀!好痛……”周平动作太大,似乎扯到了直子的手指。

直子眼波流盼,责怪地斜睨着周平:“你真够莽撞的,哎呀,好疼!”说完,把被紫苏染红的指尖放入口中吮吸着。周平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楼下客厅的电话却突然响了。直子和周平不约而同地抢下楼去,一路跌跌撞撞。

接了电话,才发现只是打错了。直子有些失望地放下电话,周平拿来急救箱,“砰”的一声放在她面前。直子刚要伸手去拿,电话却又一次响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话筒,周平飞快地接起电话,直子晚了一步,话筒正握在周平的手上。两人仿佛触电般地飞快地缩回手,电话却再也没了声音。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浓郁的青梅香气。

“这样干等着真是要让人等出心脏病来呢,”直子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算了,不等了。还是出去走走吧……”

初夏的午后,谷中墓地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隐约能看到一柄白色的阳伞正来来回回地漫步其中,那正是直子。梅雨的气息还未散去,知了便已急不可耐地爬上树干鸣叫着。直子一袭白衣,撑着白色的阳伞,在墓碑间慢慢地走着。周平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子时而停下坐在墓碑旁歇脚,时而又起身,随手摘下几片嫩绿的树叶边走边在手里揉着。周平若隐若现地一直跟着她。

突然,直子停下脚步,把阳伞就那样撑开放在地上,卷起裙子的下摆蹲了下去。周平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来,赶紧转过身去。身后隐约传来细小的流水声。慌乱,羞耻,难过一瞬间涌上心头,不觉间周平已经眼泪盈眶。

这时,一对情侣突然从旁边的路上闯了进来。周平发觉,飞快地抢上前去拦住他们。两人下了一跳,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寺内家的墓地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表示不大清楚,便又要走。但他们继续往前走的话,直子便尴尬了,周平无奈,只好横身拦住他们:“不好意思,前面正在施工,地面湿滑,还是请走那边吧。”

情侣见周平气势汹汹地拦在身前,只好带着讶异的表情走开了。周平站在原地长舒一口气时,突然察觉身后有人,转身一看,直子正撑着阳伞俏生生地站在身后,眼中满是笑意。周平低下头去,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直子先行离去,周平仍像开始时那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直子的阳伞停下来等着他,周平却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仿佛任性似的,故意放慢脚步。

院子里晾晒的梅干遮住了阳光。客厅的电话响了,周平回来,赶紧冲进来拿起话筒。

一个男人的声音,自我介绍是足利的佐竹。

“佐竹先生……”

直子接过电话:“喂,是我……”

周平走到厨房,微微打开水龙头,让细细的水流冲在自己手上,心思却全在背后直子的说话声上。

“哦,这样啊……我明白了。嗯,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谈不上恨,毕竟是我自作自受。”与平静的话语相反,直子手里却用力地将手边花瓶里的花扯得粉碎。“离婚的文件送到这边就可以,我会很快印上章送回去。”

周平将水流关得更小,留神听着。

“我没事。寺内这边的亲戚对我很好。在东京找到工作再搬出去,事情尘埃落定,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说完,直子又声音嘶哑地笑了笑,补了一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保重!”

周平接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请给我也来一杯。”直子来到他身后。

周平将杯子涮了涮,重新接了杯水递了过去。直子伸手去接,却突然停住。“与其喝水,不如干脆喝酒吧。”

“是想痛痛快快喝一场,忘掉过去的烦恼,然后轻装上阵吗?”周平找来一瓶酒,给直子满满倒了一杯。直子另拿了一个杯子塞给周平,满满地倒上酒。然后,直子染成淡红的指尖紧握着酒杯,和周平重重地碰了一下。

办公室里,贯太郎正在和来送石材的上条正面交锋着。

“你和你前妻是怎么回事?”

“已经离婚不来往了。”

“有吃回头草的打算?”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那孩子怎么办?”

岩老拿着图纸从外面走过来,见状停下了脚步,没有走进屋里来。

“我听说你们是因为婆媳关系破裂才离婚的,现在你母亲也去世了,为孩子考虑还是复婚的好吧?”

“寺内先生……”上条张口欲言。

贯太郎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那孩子虽说对静江很亲近,整天黏着她。但再怎么亲近也总亲不过亲生母亲。你喜欢静江,想和她一起生活,但你想过没有,这就等于是亲手让孩子和母亲骨肉分离。作为父亲,你于心何忍!”

上条盯着贯太郎的眼睛,好一会儿后才点点头:“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贯太郎一把抓住上条的胸口,他忍不住想起静江带孩子回来那天,孩子看到门口经过的和服女人,追着叫妈妈的情景,“我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恋爱,我也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算了,但是一想到,这意味着要让人家母子骨肉分离,我就……怎么也……”贯太郎的喉咙仿佛梗住了,但他还是继续说道,“从静江出生开始,我就在想象着她长大后出嫁的情景。特别是因为我的大意让她腿上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之后,这件事更是成了我一直认真考虑的大事。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嫁到一个幸福的去处,婚礼要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让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幸福地出嫁——这是我一直的愿望!”

说话间,贯太郎已经热泪盈眶:“我下定决心,在她出嫁那天,不管多么不舍,我都得忍着,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哭出来,哪有大好日子抹眼泪的!喂,你怎么不说话?!”

不过贯太郎也知道这个时候上条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能体会到上条满腹的心酸。但是贯太郎自己满腹的愤懑也是不吐不快。

周平在床上辗转反侧。墓地里遇到的事情,仿佛是一场白日春梦般亦真亦幻,一遍又一遍地不断浮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早上从窗户看到的直子领口里露出的白色肌肤,说完“干杯”,直子仰头一饮而尽时那颀长的脖颈,也在不经意间时不时浮现在眼前。再加上晾晒青梅的竹簸也已经收进屋里,连带着二楼他的卧室也弥漫着醉人的青梅香气,更平添了他的愁绪。

“小周平!”是静江的声音,她正切着西瓜,动作笨手笨脚,令人担心她随时会切到手指。

“直子阿姨怎么了?”静江问。

“不是正在睡午觉吗?”

“据说从事服务业的人,也喜欢白天睡大觉呢。”

“你省省吧,整天服务业不离口,说不定哪天咱家生意破产了,姐姐你就得去做那一行还钱了!”

“哪有招服务员愿意找腿上有残疾的?”静江笑笑,轻松回了一句,把周平驳得哑口无言。

“我去给直子阿姨送过去吧。”周平无奈,端起盛西瓜的盘子,慢慢往门外走去。

走到客房门前,周平停住了,想着万一撞到直子正换衣服该多尴尬,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谁知盘子没拿稳,咳嗽的时候手上一抖,西瓜全掉在了地上。周平慌忙俯身将西瓜捡起来,放在盘子里,然后来不及站起来便随手拉开了门。

屋里的情形让周平吓了一跳:眼前一个垫脚台,台上一双洁白的赤足,正要踢倒垫脚,素白的和服在空中飘舞着,仿佛马上就要随风而去。周平顾不得西瓜,下意识地冲上去抱住直子。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双双摔倒在地板上。

“混账,简直混账透顶!”周平狠狠地打着直子。

“疼……好痛……”直子喘息着,下意识地小声呻吟。

周平已经泣不成声:“觉得痛说明你还活着!太好了……我爸,我妈,家里每一个人都在为你担心。你想想他们,怎么能一死了之!”

“女人……女人单靠亲人的关心如何活得下去?”直子低声啜泣着,“亲人的关心,还不如随便一个男人跟我说,一起生活吧,更能支撑我走下去……哪怕两个人并没有共同语言,每天只是普通的嘘寒问暖,也够支撑一个女人活下去了。”

周平心中一热,脱口而出:“我……我愿意陪着你,一直在你身边!”说完便紧紧抱住了直子。他沉浸在自己冲动的话语中,心中满是感动,忘情地往直子额上、脸上、唇上吻去。直子流着泪,仿佛痴了,任由他亲吻着。

“我们回来了!”门外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琴奶奶一行人参加完演出回来了。

“啊,你们回来了!”周平仿佛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子一般,赶忙放开直子,慌张地解释着,“没干什么,什么都没有。”

“周平……”

“直子阿姨,想自杀,总之,已经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实在太好了,太好了。”说完,便大叫着“欢迎回家!”飞奔了出去。

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找贯太郎,似乎是直子工作的事。

“什么!月薪九万五……那可是要多多感谢你呢!”贯太郎似乎很感兴趣,换了只手,把话筒贴得更近些,“那是什么工作呢?嗯?保镖?”贯太郎勃然大怒,“喂,是女的啊!一开始就跟你说是给女的找工作!你听人讲话能不能带着点耳朵!”

贯太郎发完脾气,挂掉电话,抱怨着“现在这些家伙,也不知道耳朵怎么长的!”重新回到饭桌旁坐下,重新拿起饭碗正要继续吃饭的时候,周平突然插了句:“估计我也干不了呢。”

里子和贯太郎都有些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这样的大懒虫干不了保镖是不是?”里子笑着取笑他。

但周平却一脸认真:“我是认真的!”

“小子,那你大学怎么办?”

“我不上大学了!”周平仿佛有些兴奋过度,像只刚撒完欢的小狗一样“哼哧哼哧”喘着气,宣布道,“我,有想结婚的人了!”

“你又发烧了吧?”

周平一把推开凑过来想摸额头的琴奶奶,仿佛丢了魂似的继续说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比全世界都重!”

“怎么喘得这么厉害,你到底怎么了,周平?”

“所以说,一个人比全世界都重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能重到哪里去,贯太郎也只有二十五贯5重。”

“奶奶你别打岔!一个人的性命……”

“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呢!”

“所以我,要结婚,无论如何都要和那个人结婚……”

“谁啊?和谁结婚?!”贯太郎已经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

里子醒过神来,知道周平不是在开玩笑,便赶忙问道:“是谁啊,真由美吗?”

“不是她。”

“那是谁啊?”

“只要她答应,我就和她结婚。”

“到底是谁?哪里的?什么人?”

“这个人是不是我们都认识?”里子刚想这么问,便看到刚洗完澡一身浴衣打扮的直子走进来,只好先打住了。

直子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说了句“我来晚了”,刚要坐下,突然注意到客厅里僵持的气氛:“这……是怎么了?”

“啊,刚才有一点事……”里子含混着。琴奶奶却嘎吱嘎吱地嚼着腌萝卜,毫不在意地说:“这小子,刚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要结婚。”

直子嘴巴动了动,仿佛低声应了句“哦”。周平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喂,你快说,到底是谁啊?”

“周平……”里子刚要说话,突然注意到琴奶奶在冲她使眼色——琴奶奶看着里子,冲直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小周!”静江压抑着声音惊叫了一句。正在吃饭的美代子也惊呆了。

“喂,问你呢!对方是哪里的,什么人?”

“他爸……”

里子僵硬的声音和众人的目光,让贯太郎突然恍然大悟。

“是亲戚吗?”

周平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望着直子。

“混账东西!”贯太郎将周平狠狠打倒在地。直子脸色铁青,紧紧拦着贯太郎。

“你疯了吗?!”怒吼声中,贯太郎甩开冲上来拦阻的女人们,继续殴打着周平,“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周平流着鼻血,挡在直子身前:“跟她没关系!”

“你们是亲戚啊,你让我在别的亲戚面前……”贯太郎已经被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里子也被气得面色大变:“直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平不等直子答话便抢先叫道:“即便是亲戚,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不能结婚的?!”

“小周,你冷静下。”连一向文静的静江嗓门也不觉开始高了起来。

“年龄,你想想!想想你们的年龄!”贯太郎怒声训斥着。

“年龄不是问题。”

“再说她还是别人的老婆,登过记,结过婚的!”

“已经离婚了,今天来电话了!”

“是真的吗?直子?”

直子木然地点点头。里子摇晃着周平的肩膀,哀恳似的说道:“周平。你冷静一下,你跟妈妈说实话,你为什么……”

“混账!”这次随着贯太郎的怒吼声被打倒的却是里子。

“喂,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吗?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你做母亲的,居然……”

“周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心思的?”

“今天,今天我——”

“都怪你!”里子还没听完便已怒不可遏,冲上去撕打着贯太郎,“今天一天就你在家,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一点异样都没感觉到吗?!”

“你就是自己的错误扔一边,光会指责别人!”

“爸爸妈妈你们都别说了!”静江突然插了进来。琴奶奶也过来帮手,姑且先安抚着金刚怒目的贯太郎坐下:“你们夫妻俩过一会儿再吵也不迟啊。”

里子整整凌乱的衣领,平复了一下心情,说:“直子,你也说句话啊。”

“里子,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人家孩子被你骗得神魂颠倒,你却在这儿装无辜!”贯太郎说着,便又要冲上去动手。周平死命地拦住父亲,护着直子:“你说什么呢,嘴上放干净点!”

“喂!你就不觉得羞耻吗,抬起头来,看着我!”贯太郎正吼着,电灯突然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传来琴奶奶吃吃的笑声:“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呢!”

“难道是停电了?”

“是保险丝烧断了吧?”

寺内家的电路出了毛病,向来是周平负责修理。突如其来的停电让周平恢复了些许冷静,他正要习惯性地站起身来去检查电路,却被贯太郎训斥道:“别想跑!”

“可能是施工停电,也可能是附近的变压器出了故障吧?”

“喂,把手电筒拿来!”

里子在碗橱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手电筒,伸手递过去。贯太郎一把夺过,“啪”地打开开关,光束直照着周平。

“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接着把话说完!你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寺内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贯太郎愤怒地质问着,周平仿佛成了对着麦克风的主持人,而贯太郎的手电筒仿佛成了舞台上的聚光灯,光束直直地照着周平。

“小周,你是不是昏了头了!”静江说,手电筒的光圈随之转移到了她身上。

“你一定是发烧了!”这次光圈又转移到了里子身上。

“大家都听我说!我,我今天一大早就在想,人的生命是什么,人为什么活下去,爱一个人又是什么……”周平说着,摇晃的手电筒光束照在他脸上,映照着周平明亮的眼神。贯太郎忍无可忍,掉转手电筒照在自己脸上,吼道:“少在这儿发这些莫名其妙的牢骚!”

从下方照射上来的光束映照着贯太郎的肥头大耳,仿佛是恐怖小说中的弗兰肯斯坦。美代子在一边被吓得浑身发抖,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些问题,人生的这些问题……”手电筒的光圈摇摇晃晃又转回到周平身上,“……会在某一天突然一下子压过来。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

“可是这跟你突然说结婚有什么关系啊?”里子的声音已经近乎悲鸣。

“你说了半天都说的是些什么!难道你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老爸你想哪儿去了!”

“至少这一点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直子突然开口说道。贯太郎的手电筒也循声照到她身上,昏黄的灯光中,直子似乎比平时更加美艳动人。

“丈夫从足利打来电话,说要离婚,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突然还是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所以,我……”

“让各位久等了……”琴奶奶端着蜡烛走进来。直子的话语也仿佛被摇晃的烛火打断了劲头,说了一半便消失在了嘴边。噼噼啪啪燃烧的烛火,以及蜡烛的烟火气,在客厅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晕黄。里子从贯太郎手中拿过手电筒,关掉了灯光。

“呵呵呵,有什么好生气的。”琴奶奶举高手里的烛火,仿佛是想看得更清楚些,望着直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家都是一家人,干吗非得吵架不可,像说了件笑话事一样,笑笑过去不就行了。”

周平小声嗫嚅了句“我……”,正要继续说话,却被直子打断了。

“周平,真抱歉呢。”直子站起身来,微笑着说。

周平茫然不解。

“周平好像当真了呢。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要自杀?”

周平眨了眨眼睛。

“不管再怎么难过,我也不可能在别人家里上吊自杀啊。我只是想着,这样一蹬,就可以解脱了,什么都不用想了,只是这样想着摆个样子而已。可周平你却当真了……”

“你说谎!”

“我那时的反应也确实有些轻率了,因为一直心情烦闷来着,和周平聊聊天,觉得畅快了不少。有个这样的弟弟多好。我真是羡慕里子,有个这样可靠的儿子。甚至让我都下定决心,如果能找到一个好人再婚,一定要生个孩子……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可能不经意间让你误会了。”

“……”

“其实周平心里也明白,只是那时候我沮丧到极点……所以周平才会脱口说出结婚的事……他也是想给我打气来着……是不是这样?”

周平正想说些什么,电灯突然亮了。

“啊,来电了!”

灯光明亮,却少了烛火的温暖。周平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发出一声混乱的喊叫,转身跑了出去。

“周平……”身后传来直子的声音,但是周平没有回头。

琴奶奶吹灭了蜡烛,这一场黑暗中的简短闹剧总算结束了。贯太郎长长地叹了口气。直子两手交叠,拜下身去:“承蒙您照顾了。”

二楼天台一片黑暗,周平呆呆地伫立在这里。远处的焰火,将一角夜空染成彩色。但周平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子坐在“雾雨”吧台的一角,旅行包放在脚边。隔壁的座位上,岩老正小口地抿着酒。老板娘凉子,这天晚上也一如既往的沉默。仓田坐在平时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升酒,也是沉默不语。

“听说你跟周平说,那时你很高兴……”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那样脱口而出了。这种事并不是笑笑就能过去,所以我当时也乱了方寸……”

“有些事情还是笑笑就过去的好。”岩老给直子添上一杯酒,“想想将来的道路,这样做对周平是最好的。等四五十年以后他回忆过去的时候,哦,我那时爱上比我年长的女人来着,那样的不顾前后,一下子就陷进相思中不能自拔。还是太年轻啊,就像空中的焰火,绽放的瞬间美得让人炫目,可之后呢,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老板娘凉子为仓田又满上一杯酒。直子仍然盯着自己被紫苏染成淡红色的指尖若有所思,只是那熟悉的青梅的味道,似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里子把梅干装进罐子,封好口,又贴上标签:“梅干。昭和四十九年夏。”

贯太郎抽着烟,喷出的烟圈仿佛一个个七扭八歪的甜甜圈飞舞在空中。

“那混蛋,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啊,真是……”贯太郎还在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他爸,你应该也有过吧?”

“有什么?”

“年轻的时候,喜欢上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啊……”

“没有!”

“真没有?其实还是有的,是不是?”

“其实说起来,小学的时候似乎……”

“喜欢自己的女老师,对不对?”

“嗯。”

“人很漂亮吧?”

“一开始简直惊为天人。后来南下的时候,有一次听到她上厕所的声音,之后就……一下子热情全无了。”

“……现在想起来肯定很怀念吧?”

贯太郎没有回答。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一样。”

“你的字真难看。还是我来写吧。”

贯太郎拿过笔,挥毫写下“昭和四十九年夏。梅干”几个洋洋洒洒的大字。

这时的周平,已经换上一身运动服,在夜晚的谷中墓地跑着步。周平拼命地跑着,似乎是想把什么永远甩在身后,而他的热感冒,似乎也已经彻底痊愈了。

注释

1 指混入蓬草的糯米团,每年三月三日的女儿节的节气食品。类似于我国的青团。

2 指将各种山珍海味放入桶中,用酒调味,然后发酵的高级寿司。

3 指糯米混合粳米蒸熟捣烂后,包上馅制成的糯米团,是春分时节的特色食品。

4 是一种百合科植物的根茎,状若洋葱。用白醋、冰糖等腌制半年后食用。

5 一贯为3.75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