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梅雨时节,周平总是觉得难熬。

和父亲贯太郎一样,周平也是个急性子,觉得下雨就应该有下雨的样子,夏天午后或者傍晚时分,那种哗啦啦地下上一阵,又雨过云收的干脆阵雨才合他的胃口。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一起来天就阴得沉实,所以头也觉得晕乎乎的。已经入夏这么久了,却从来没有过一个大晴天,每天都是这样闷乎乎不爽利的天气,像极了落榜苦读的“浪人”生活。周平百无聊赖,信步走进院子里,看到树枝上爬着一只小小的蜗牛。

“蜗牛在枝,天下万物各适其宜!”1

周平想起了英国诗人勃朗宁2的名句。今天一天又要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周平还在这样想着,觉得好没意思。但是,周平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的热闹将超乎他的想象。

首先是岩老从大阪回来了。本来是因为神经痛的老毛病过去休养,顺便也从长久的工作中解脱一阵,但与成为儿子的累赘相比,岩老似乎更喜欢坚持工作自食其力,所以很快就又回来了。岩老带了些大阪特产的咸煮海带和粟米饼,过来打招呼,还没来得及说话,琴奶奶便促狭地叫着:“老岩——”,挥舞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和纸,递到他面前。

这张纸几乎已变成了茶色,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写着“好”“恋”“惚”“爱”3几个字,署名则是仓岛岩次郎。岩老戴上厚厚的老花镜,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了半天,才“噢!”的一声反应过来,随后便想把纸抢过来。但琴奶奶早已飞快地逃开了,两个老人在客厅里一个追一个逃,好不热闹。

“都给我停下!两个人都一把年纪了,像什么话!”

两个人在贯太郎的叱喝声下终于老实了。琴奶奶解释说,这是岩老五十年前的大作。那会儿岩老还只是一个小学徒工,琴奶奶也还是贯太郎家的女用,上上代的贯太郎教家里的工人们学写字。有一天,岩老便偷偷递了这份“情书”给琴奶奶。

“‘喜欢你,恋着你。为你倾倒,我爱你。’岩老,还挺像那么回事嘛!”岩老正在喝着茶,被周平拍着肩膀一打趣,一下子呛到了。

“奶奶,看样子当年你可是差点就嫁给岩老了呢!”打趣完岩老,周平也不放过琴奶奶。

“才不是,我对比自己大的女人没感觉的。都是没影儿的事!”岩老搔搔脑袋,嘴硬得很。

“这件事过了不久,上上代的老爷子就跟我说‘嫁到我们家当媳妇吧!’所以……”

“啊!那就是说岩老当年被甩了?”

“都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也说不上谁甩谁了,是吧,岩老?”贯太郎过来打圆场。

岩老稍微挽回了点颜面,赶紧借坡下驴:“好像也就是白白丢了个人,没什么结果。”说完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旧体的‘恋’字看起来真让人怀念呢!”

里子见周平仍然紧抓着那张纸不肯罢休,赶紧提醒他:“你不许再胡闹了!”然后又小声问贯太郎,“说起来,那个人什么时候到?”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吧。”

“‘那个人’是谁啊?”琴奶奶一贯喜欢在他们夫妻咬耳朵的时候插嘴。

“佐竹的……直子小姐。”

“直子……是谁来着?”

“就是那个大美人。嫁到足利去的那个,应该算是爸爸的表姐妹吧?”静江曾经和她见过面,但是周平完全不记得。

“她要来我们家吗?”静江问。

“她大概还以为在东京有余情未了呢。其实呢,早已经是覆水难收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不好!”

“妈妈你别翻那些老黄历了……”里子连连对琴奶奶使眼色,让人更觉得事有蹊跷。这时,岩老又和平时一样,变成一脸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

“今天这雨,看样子又得下一整天呢。”

听琴奶奶这么一说,大家都转头望向屋外。细雨如丝,打湿了树叶,却没有一点声音。

下雨的午后,总是让人倦怠欲眠。贯太郎拿着设计图昏昏欲睡,阿为和“石臼”也懒洋洋的,比他们雕刻的墓碑还要半死不活一些。只有岩老仍紧握着凿子,一如既往地干着活。

周平把里子的梳妆台搬到了客厅,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把镜子打破了。琴奶奶背着琵琶去参加排练了,里子出去买东西。美代子去了区政府,静江则因为小守吃坏了肚子过去照看他。所以今天家里,便只剩下周平一个。

周平脱掉T恤衫,又走到廊下,警觉地四下看了看,随后拉上了门。接着,周平把裤子也脱掉,开始往身上涂防晒油,屋里也随即弥漫起一股防晒油的气味。周平对着镜子,模仿着健美运动员,摆了个姿势,感觉无比爽利。

纸门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周平却全然不觉,继续弯曲手腕,绷劲肌肉,换个姿势继续自我欣赏。

“噗——”门外有人笑出声来。

周平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外面正有一个女人向屋里张望。

“你长大了呢,小周平。身高有多少?”

周平一边慌乱地用浴巾裹住自己,一边下意识地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一百八十一公分……”绝对不愿意别人知道的私密事被看了个精光,周平感到无比窘迫,连伸过去拿T恤衫和裤子的手都忍不住在颤抖着。

“那个……您是哪位?”

“你不记得我了?咱们见过面的啊。对了,那时候你还在上幼儿园呢。”

“幼儿园……”

“我是直子啊,足利的……”

“啊,原来是您啊,今天早上,他们还说起阿姨您的事情来着。”

“叫‘阿姨’多让人难过,还是直接叫名字吧。”

“……直子小姐。”

直子仿佛觉得有些滑稽,又笑了笑,说:“你妈妈她们去哪儿了?”

“去站前买东西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又是梅雨季节呢。”直子感叹着,想用手绢擦擦被细雨淋湿的头发。周平递给她浴巾。直子接过来,擦拭头发,抹过发际,抬手时袖口露出洁白的小臂。周平想穿上T恤,结果着急忙慌怎么也穿不上。

“你看你看,别慌,慢慢来。”直子正要上前帮忙,又看到周平涂过防晒油,便劝他,“你先别着急穿。你不是涂防晒油了吗,不擦干净就穿衣服,皮肤会起疹子的。”

直子用浴巾使劲儿帮周平擦后背时,周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背上寒毛直竖,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打住:“好了!干净了!”说完赶忙一把抢过T恤和裤子,躲到厨房去了,慌忙中还撞倒了茶壶,一路丁零当啷。好容易冲进厨房,想给客人倒茶,手却抖得怎么也倒不成。直子则悠悠然望着门外雨中的庭院,慢慢脱掉了袜子。

周平端茶上来,默默放下。直子脱下的白色袜子上的泥点,让周平觉得有些刺眼,又忍不住盯着看。周平从壁橱里拿出电风扇,打开开关。直子喝够了茶,伸手到包里摸索着:“路上本来打算买烟来着……”

周平掏出自己的烟递过去,直子拿出一根衔在嘴里:“其实我只抽七星牌的。”

两人抽着烟,注视着雨中的庭院。细雨如轻烟般降下,屋里的电风扇摇着头,发出宛若蚊蝇般的轻响。

“下雨天抽烟味道和平时不一样呢。”周平将烟慢慢吸入肺里,回味着说道。

这时,便门处传来声响,周平条件反射似的将烟碾灭,还使劲儿挥着手,把烟扇走。

里子穿着雨衣走了进来。“啊呀,直子小姐。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

“真抱歉,也是太匆忙了些。好久不见!”

“干吗啊,这么正式。咦,我的梳妆台怎么在外面?”

“那、那个……”周平听到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想要辩解时,直子却若无其事地说:“是我拜托他搬出来的,因为淋了雨,想整理一下衣服……”

周平长舒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

“说起来,这次怎么这么匆忙?”

“现在正开着家庭会议呢,还是避开的好。那边的亲戚估计也都是支持离婚的。”

“到底还是要离婚吗?”

“过错在我身上,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这一辈子也难免鬼使神差,糊涂一回……”里子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周平还在,便叫了他一声,使眼色叫他先出去。直子淡淡地看了周平一眼,将浴巾递给他。里子和直子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周平接过浴巾出去时,两人的谈话还是三三两两飞进他的耳中。

“静江有人家了吗?”

“大概算是吧……”

“有男朋友了?”

“……对方是个有孩子的……”

静江正坐在小守的枕边,为他组装着塑料模型。公寓管理员金子美沙坐在外面的房间里,磨磨蹭蹭不肯走。

“您能不能代他把煤气费交了。还没正式过门我就追着您讨债也确实不太好……哎哟,您瞧我,净说些不该说的话,实在抱歉呢。”

这位管理员人不坏,就是有些粗枝大叶。

“您也赶紧取得父亲的谅解,早点搬过来一起生活吧。”

屋里的窗户没关,窗外飘来邻居家做晚饭的香气,小守突然大声说:“我肚子饿了!”

静江安慰他说给小守买了塑料模型,接着又叹了口气,跟管理员金子说:“他肯定饿得难受……”

“我说,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啊。”美沙探过身子,顺便有意无意地向屋子里四下扫了几眼,然后叮嘱静江,“亲生母亲和别人的区别就在这儿呢。小孩子想吃,你却管着不让吃,说起来确实有点严厉。但是当母亲的就应该根据孩子的身体状况,来决定让不让他吃。孩子哭也好,叫也好,为了他的身体着想管住他,才是做母亲的本分。你明白吗?”

这样聊下来,不知不觉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静江暂停了谈话,出来把垃圾扔掉。雨天的公寓廊下,泛着一股湿臭气。其他的住户看到陌生的面孔,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静江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正下意识地控制着脚步,努力不露出腿上的残疾。

回到屋里的时,静江惊讶地发现,门前多了一双陌生的鞋,是一双女人穿的草屐。

“是小守的妈妈来了吗……”静江刚泛起疑问便被小守撒娇的声音确认了。果然,静江想。屋里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妆容整齐。

不能逃走。不对,是连逃走的理由都没有。

“想必你也听说过我,我是幸子。我家先生和孩子——啊,不对,已经不是我先生了。不过,就算离了婚,小守依然是我的亲生骨肉,说一句‘平时多蒙您照顾’也不算过分,对吧?我听说他吃坏了肚子,所以——”幸子说着话,从包里拿出一份布丁。

“啊!布丁!”小守飞奔过去,扑在幸子腿上。

“现在就吃吗?”幸子打开盒子。

“请等一下,医生说今天只能喝粥的。”静江赶紧阻止了她。

“这孩子平时可是不喝粥的。”

“但是,医生说,不能吃别的东西。”

“你没生过孩子,也没住过院,所以不知道。单靠医院的病号饭,可是养不住身体的哦。医生说的也只是大概的原则,做母亲的见机行事就好——稍等一下。小守你看,多么漂亮的小勺子!”

“小守。你肯定会听医生的话,坚持忍耐住的,对不对?”

“我要吃布丁!”

屋门突然开了。“夫人,找给您零钱!”管理员美沙探进脸来,看到两个女人严阵以待的架势,惊讶地瞪圆了眼。静江起身走了出去,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静江还能忍得住,但是现在,她无法忍受如此狼狈的场景被外人看到。

静江拖着左腿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遇上下班回来的上条。

“你这是怎么了?”上条把静江半抱在怀里摇晃着,想问个明白。但静江此时心中满是委屈,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上条先生,再见了!”

静江突然推开上条,头也不回地跛着腿走了。

晚饭时家里只要有一个人没到齐,贯太郎便会大发雷霆。这一天晚上,静江没有回来,贯太郎更是怒不可遏:“喂,静江该不是跑到那家伙家里去了吧?!”

“他爸,今天家里有客人,你发火也注意下场合。”

“直子也不是外人,都是亲戚,没事……”贯太郎嘟囔了几句,顾忌有直子在场,就没有再说什么,让里子暗中松了口气。接着大家一直聊着直子工作的事情,直到晚饭快结束的时候,门外传来静江欢快的声音:“我回来了!”

“今天回来晚了,啊,直子阿姨来了!”

“喂!你,今天一天跑哪儿去了?”面对贯太郎的呵斥,今天的静江若无其事,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轻松地说:“去上条先生的公寓,照顾生病的小守来着。”

“开玩笑也适可而止!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跟那家伙交往的!”

静江冲快气炸了的父亲笑笑:“爸爸,真抱歉让您担心了。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往后,不再跟上条先生交往了。”静江毫不在意众人惊讶的目光,用轻松的语调继续说,“我突然发觉自己傻透了。自己的孩子养育起来已经够难了,更何况是别人的孩子……今天照顾小守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与其勉强维持到将来哭着悔之不及,倒不如现在早早放弃,还能给大家少添点麻烦……”

“小静,你跟上条吵架了?”

“不是,这是我冷静思考后做出的决定。”

“哼,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滔滔不绝,都是胡话……”贯太郎似乎有些失望似的自言自语着。

“肚子饿了,我吃饭了哦!”静江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咦,莴苣似乎没洗干净呢,好像有东西……”静江端着色拉盘站起来,美代子赶忙上前说:“我来洗吧。”说着,便伸手想接过来。静江却推开她的手,径自往厨房去了。一直沉默旁观的周平见状,赶紧跟了过去。

水龙头哗哗地开着,静江背对着门口,洗着莴苣叶,后背不断抽动着。

“姐姐……”

静江没有回头,只是把色拉盘递给身后的周平,然后用冷水洗了洗脸。

寺内家的晚饭,往往一吃就是两个小时。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一旦有事,贯太郎肯定操着大嗓门如此呵斥别人,但家里最能吃,也最能大呼小叫的恰恰是他自己。饭桌上的小摩擦也是家常便饭,时不时的还会发展到需要贯太郎动用武力解决,这样七七八八的事情下来,往往晚饭就吃成了马拉松。而且,吃完了饭还不算完,如果有谁放下筷子就起身要走,贯太郎必定会勃然变色,大声教训别人:“就算是死了老子,也得饭后休息完再去奔丧!”其实不是贯太郎规矩多,而是他实在喜欢跟一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吵吵闹闹。

“说起来,东京可有哪里是观光的好去处?”里子给大家分发着草莓冰淇淋,她留意着草莓的数量,先把有最大个儿草莓的那一份放到琴奶奶面前。

“也不是过来玩的,观光什么的就算了。明天就得赶紧开始找工作了……”直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把冰淇淋上的草莓碾碎。

“不用着急,先休息上两三天再慢慢找也不迟。”贯太郎也在用勺子背碾着草莓,不过他笨手笨脚,一下用力过猛草莓直接飞了出去。

“如今二重桥4也看不到了。”

“还有上野的西乡隆盛的雕像,不用出门就能在咱家贯太郎身上看到。在家坐上半天,说不定还能免费看场摔跤表演呢。”

“确实……”里子和静江纷纷点头对琴奶奶的话表示赞同。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周平突然站起来说:“姐姐,咱们出去喝酒吧!”

“怎么了,小周平?”

“咱们去喝闷酒算了。反正今晚爸爸肯定要喝点小酒庆祝一下,庆祝姐姐终于和上条先生分手了。我才不在这儿看着他小人得志。”

“你说什么!”

“这种手段太卑鄙了。从半年前上条先生来家里求婚开始,爸爸就每天把嫌弃人家挂在嘴边,现在终于成功了,真行,干得漂亮!”

“周平你不要再说了!”里子和静江想阻止周平,却被周平完全无视。

“不过呢,我也跟你说明白。姐姐不是因为讨厌上条先生才跟他分手的,而是因为喜欢他、爱着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和爱人相互仇视,实在无法忍受了才不得已分手的!”

“大言不惭!”怒喝声中,周平已被贯太郎一拳打倒,撞在旁边的直子身上。

直子拼命拉着想爬起来和父亲动手的周平,焦急地喊道:“周平,快停手。里子,快拉住他们啊,琴奶奶你快说话!”

“没事的,直子。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摔跤比赛。”琴奶奶一点都不着急,仍然专心地吃着草莓。

周平被直子和静江按住,但仍挣扎着不肯罢休,仍在叫嚷着:“就算姐姐不再和上条交往,我仍然会继续跟他来往,也会跟小鬼继续来往!”

周平和上条其实并无深交,只是在上条过来送石材时偶尔聊几句,聊聊拳击,互相递根烟——仅限于此而已。但是周平对上条印象很好,可能因为上条是姐姐的意中人,周平也跟着爱屋及乌了。

“这混蛋只会说些让人生气的话!”

“你们都住手!”静江拦在父亲和弟弟中间,“周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姐姐……”

“我啊,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决定的。虽然也有小守的原因在里面,但最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前妻——那个人还在真心爱着他!”

“说什么胡话!他们早就离婚了,不是吗?”

“是离婚了,但是不管法律怎么说,法官怎么判,事实都确实如此……”静江停住,思考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即便如此,也无法斩断人心里的眷恋,对吧?”直子突然接口说道,声音里满是恳切之情,“就连我这样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导致离婚的女人,如果前夫找到了新欢,我也会忍不住去嫉恨她。”直子直视着静江的眼睛继续说着,“我们俩,曾经是夫妻啊。比起你这个新人来,感情要深厚得多。我会忍不住这样想……”

“寺内小爷。你的演说结束没?”被琴奶奶这么一问,周平赶紧小声回答说:“奶奶,我什么都没说啊。”

静江看看周平。周平看看姐姐,又看看直子,然后把目光转到一边。

“喂!你过来一下!”贯太郎突然冲里子嚷嚷起来。

“啊!什么事啊,他爸……”里子有些莫名其妙。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贯太郎硬拉着里子走出门去。

办公室里,贯太郎正指指点点地冲里子发火。

“喂!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当母亲的,就这样在一边看着!”眼见里子仍一脸茫然,贯太郎气得直跺脚,“是静江的事啊,你就什么都不管吗?”

“要说我的想法,这半年来,跟上条也算是熟悉了,对他们父子俩自然也会有感情。但是静江说的也有道理啊,把别人的孩子养大,那是一辈子的事。对静江来说这太辛苦,我们看在眼里,心里也不会好受。”

“那你是说,就这样算了?”

“他爸,就连你也没办法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视如己出,对不对?这么说虽然有些势利,可就算跟上条分手了也没什么,静江还年轻呢。”

“混账话!”贯太郎越听越来气,忍不住一把将里子推到了墙角里,“喂!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你可是一直帮着她对抗我来着!现在这是怎么着,稍微有点事就飞快地站到另一边!静江也好,你也好,你们女人就是没有主心骨,说变就变!”

“这么说,他爸你是准备同意上条和静江的事情了?”

“谁说同意了!那家伙虽然惹人讨厌,至少能坚持己见,还算有几分可取之处。相比之下,你们这些女人简直一无是处!”贯太郎说得来了气,又推了里子一把。这时,美代子从门外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说:“那个……有客人来了……”

“谁来了?说名字!”

“是上条先生……”

贯太郎听了,沉思了一下,突然脸色大变,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上条正坐在客厅里。

贯太郎气鼓鼓地抱着手一言不发。静江也只是盯着别处,什么也不说。只有里子仿佛想缓和空气中的紧张气氛,频频劝上条喝茶。

“这天气,到晚上变得更闷了呢。”里子寒暄着想打破沉默。

“别说废话!”

“他爸,寒暄一下天气有什么……”

“你给我闭嘴!”贯太郎再次呵斥里子。

这时,上条突然开口了:“寺内先生,我再次请求您,允许我和静江结婚。”

贯太郎刚要开口,静江突然抢先说道:“请等一等!”她不让贯太郎说话,“爸爸,请让我来说。”

“父母在场,哪有你说话的分儿!”

“但是爸爸……”

“没你老子生你养你,你这会儿在哪儿都不知道呢!别在那儿自以为是!”

“他爸,你这是说什么呢!”就连对贯太郎的脾气已经习以为常的里子都被他这番话惊呆了。

“上条先生,我拒绝!”静江直视着上条的眼睛说道,“上条先生,承蒙您特地过来,但我还是要拒绝。我没有信心,觉得我们就算结婚了,也没有把握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今天是我冒昧了。实在抱歉!”上条向静江低头致歉,接着转向贯太郎,两手撑地,低头拜托,“寺内先生,请您答应我,拜托了!”

“又不是我父亲要嫁给你,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愿意!”

“静江小姐!”上条突然大叫一声,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愤怒。

静江突然呵呵地笑了:“上条先生也是个笨蛋呢。就算是二婚,世界上这么多女孩子,偏偏挑一个瘸子,还不如随便找一个呢!”

“混账!”贯太郎突然一巴掌狠狠地打过去。上条也跳起来冲了过去,贯太郎打静江的巴掌还没收回来,上条已经一记漂亮的上勾拳打在贯太郎的下巴上。

“实在抱歉!”上条向仍未回过神来的贯太郎磕头低声道了歉,便起身走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静江终于回过神来,拖着残疾的左腿追了出去:“上条先生!”

周平、美代子,还有琴奶奶闻声从厨房赶来时,屋里只剩下了里子和捂着下巴的贯太郎。

上条倚在车间旁的石狮子上,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手伸进兜里摸索着打火机。静江追出来,冲进上条的怀里,烟也被她撞掉了。

躲在暗处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岩老,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瞅了一眼,迅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他取过凿子,在地上写了“接吻”两个大字,虽然写得认真,但字实在难看得要命。

仿佛是受了岩老的鼓舞,只见上条的脚边,静江那沾着些许泥土的美丽双脚,渐渐踮了起来。

贯太郎正吃着包子。大个的包子被贯太郎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直撑得两颊鼓鼓囊囊。里子缝着抹布,琴奶奶则在打盹儿。

“我说他爸……”

贯太郎不理她,又伸手去拿第四个包子。生气或者兴奋的时候,贯太郎往往特别能吃。

“上条先生,为什么会对你动手啊?”

“我哪里知道!”

“上条是真的喜欢静江呢。而且……也是真的喜欢他爸你呢。”

“少说便宜话!”

“这可不是什么便宜话。”里子对着灯光给针穿线,“我似乎看到他都哭了呢……”

贯太郎看着手里的包子,第四个实在有些吃不下了。

“即便如此还是想不明白呢!”

琴奶奶突然抬起脸,说道:“想不明白就不想。什么都明白的话,就算活一百岁也是没什么意思!”说完,就又睡着了。

贯太郎把吃了一半的包子默然递给里子。里子接过包子吃着,看着丈夫肿胀的脸颊,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周平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便起身眺望窗外。雨似乎停了,但夜里的空气仍然湿乎乎的,有些闷热。今天的两位客人,直子和上条……父亲挨打的样子,直子的笑脸,浮现在他的眼前。直子是最后一个去洗澡的,周平偷偷跑出去为她买的七星牌香烟正放在衣物篮的边上。不知道她有没有抽过,周平想着。

没回成家的岩老正一个人加着班。恋人们已经不见了,地上只剩下岩老用自己拙劣的笔迹写下的“接吻”两个字。

注释

1 出自《比芭之歌》(Pippa's Song),原文为:The snail's on the thorn. God's in his heaven,All's right withthe world.

2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诗人、剧作家,主要作品有《戏剧抒情诗》(Dramatic Lyrics),《环与书》(The Ring and the Book),诗剧《巴拉塞尔士》(Paracelsus)。

3 这几个汉字在日语中都有爱恋之意。

4 指日本皇居正门内的铁桥,平时皇居不开放的情况下无法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