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墓地大概有多少坟墓,你知道吗?”

被琴奶奶这么一问,美代子歪着头思考了起来,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有六千五百个呢!其中有不少名人葬在这里。比如福地樱痴1、广津柳浪2、上田敏3什么的。”

这些都是明治、大正年间的伟大小说家和诗人的名字,美代子并不熟悉,琴奶奶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还有牧野富太郎4。”

这个人美代子是知道的。一位有着小狗般温和的脸,编写植物字典的老爷爷。

“接下来就是相马大作5、高桥阿传6……”琴奶奶又加了几个美代子所不知道的名字,想说有时间带你实地看一看,又觉得让人和自己去墓地太唐突了,便说了句“到时候就拜托你了”,含混了过去。

谷中这个地方,不只是有墓地,也有很多寺庙和神社。不知是不是因为旧日东京的氛围浓厚,这里经常举行祭典。

这段时间正是快要举行夏祭的时候,一大早就有地方在进行排练,夏祭的氛围已经迫不及待地随风弥漫到了空气中。

贯太郎一家也早已在早餐的餐桌上因为夏祭骚动了起来。毕竟,今年的夏祭是由贯太郎做主办人,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这是你爷爷死后第一次呢。这么隆重的场合,町内会破例让贯太郎这样一个年轻人做主办人,真是让人高兴。”琴奶奶笑成了一朵花。

周平脸上却看不到喜色:“人家不过看上他长得壮罢了。”

“这可跟块头没关系哦!”静江责备道。

虽然受了姐姐的责备,周平却毫不收敛,随着外面传来的祭乐声扭动着身子说道:“我看大家到时候也别抬花车了,干脆把咱爸当花车抬算了,‘嗨哟!嗨哟!’”结果太过得意忘形,一不留神把酱汤打翻了。

“啊呀,今天已经够忙的了,你就别再添乱了!”里子一边替他收拾桌子,一边抱怨着,擦桌子的动作里却透出不同于平日的高兴。今年不仅贯太郎要担任夏祭的主办人,连御神酒所7也要设在寺内家的车间。到了上午十点,神主和町内会的头面人物们都要聚在这里,举行驱邪仪式。因此,阿为这时正带着新来的学徒工“石臼”,早早就过来收拾、归置店里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贯太郎出头露脸的日子,大家不要愁眉苦脸的,好好给他帮忙。”琴奶奶今天也显得格外认真。说完又担心地补了一句:“端茶送酒有町内会的女人们帮忙,但撒手不管也说不过去呢。”

贯太郎也有些兴奋:“那是当然,人手虽然充足,但是漫不经心的话——”

里子也表示赞同,接口道:“那样就有损我家老爷的脸面了。”说完,继续干劲十足地忙活去了。

美代子也喜欢祭典。随风飘来的祭乐声,虽然与新潟乡下的大不相同,但那种引人喜悦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不巧今年是副祭年,不过还是很热闹的。”琴奶奶向她介绍。当地的祭典是主祭年和副祭年交替举行。主祭年那才真是隆重,副祭年往往略有逊色。这也是考虑到不给居民和子孙们造成太大负担的一种生活智慧吧。

“人们穿浴衣,抬花车,逛庙会……对了,天气怎么样,看样子应该不会下雨。”

里子抱着崭新的浴衣走进来:“你们看,终于做好了!”里子一边欢呼着,一边按照先长后幼的顺序把浴衣分发给众人。“这是妈妈你的!”“他爸,这是你的!”里子连夜赶制,终于在今天早上把浴衣都做好了。

“今年的纹饰图案真漂亮呢!”平时从不穿和服的静江对祭典上穿的浴衣却不排斥。美代子正想着静江一定是要穿给上条先生看的,冷不防听到里子正叫到自己的名字。

“美代子,这件是你的!”里子微笑着把浴衣递给她。

“啊,连我的都准备了吗?”

“当然!噢,对了,除了浴衣,还有这个。”原来是红色的布腰带和黑底红带的木屐。美代子发出惊喜的喊声,随即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俯身向里子道谢:“谢谢!老板娘,实在太谢谢您了!”

美代子此前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的谢语,让贯太郎和里子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

“大家都穿上这个,一起去逛庙会吧!”贯太郎说。

“美代子,你还是别跟奶奶一块儿逛庙会的好。捞金鱼的时候,她会一边嚷嚷着,‘为什么只有我的纸勺这么快就破了!’,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纸勺威胁老板。可别提多丢人了!”周平的忠告让大家一阵大笑。

“喂,我的茶要提前凉凉,本来就忙,喝了热茶更得燥得难受。”贯太郎早已满头是汗。

知子莫若母,琴奶奶见状便告诫他:“忙归忙,可是贯太郎,节日期间你可一定要管住自己,不要随便动手打人。”

若在平时,贯太郎肯定早已勃然变色、出言反驳了。但今天贯太郎满脸和气,像一个喜笑颜开的充气娃娃,无论说他什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说的是,本来作为主办人就是要调停矛盾的,带头打架的话,祭典岂不得乱套了。”

“落雪了……”周平模仿着亚当的声音唱起了歌。贯太郎笑着轻轻给了他一拳,仿佛在说,你这小子。

“他爸,一定要记住哦!”里子深知贯太郎的急性子,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你那边小心做事,这边御神酒所有什么需要我们也有求必应,过去帮忙。”

“好,那就都拜托大家了!”

“好!”大家齐声答应,美代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紧要关头再忍耐一下就行了。今天是五月二十九了?”

听到这句,美代子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五月二十九……

琴奶奶数着手指计算着,嘴里嘟囔着三十、三十一……可这些声音美代子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是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是啊,今天是五月二十九了……”

“美代子你怎么了?”里子一脸不解地问道。

“那个……五月二十九是……”是我妈妈的忌日,美代子张开嘴,后半句却犹豫着无法说出口。

“夏祭真是让人开心呢。”琴奶奶伸着满是老人斑的手,随着祭乐在空中打着拍子,满是兴奋的神情。美代子见状,后面的话更是无法再说了,只是默默起身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门。

桌上小小的照片里,母亲仍在温柔地笑着。美代子把照片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妈妈,真是抱歉,今天竟然连您的忌日都忘记了……”

外面隐约传来祭乐声,客厅里一家人欢笑的只言片语也时不时地飘进屋里来。美代子把刚才收到的崭新浴衣,还有黑底红带的木屐,都放到了桌下。

“美代子!”里子叫她过去。

“来啦!”美代子一边回应着,一边抓紧时间又向母亲说,“大家今天都很开心,所以我没跟他们说今天是您的周年忌日……”

御神酒所里,伴着录音机里播放的祭乐声,诸位主办人都到齐了,大家都穿着浴衣,相互交谈着,十分热闹。

“看样子,今年的祭典期间,应该不用担心下雨了。”说话的是町内会的元老三津田,从一开始,他便复读机似的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看样子是不用在雨中过祭日了……”寿司店老板的回应也是老一套,“不过呢,确实给石贯先生添麻烦了,占了您做生意的地方。”

“不会的,这几天都是到客户家上门服务的活儿,我都安排好了,您不必担心。”身处一帮老头子当中,贯太郎今天格外的驯顺老实。

“石贯先生,有捐赠,拜托您来记一笔。”办公室那边传来“花熊”的声音。

“好,来了!”贯太郎常年写墓碑锻炼出来的书法还是很受欢迎的。

办公室里张着横纹彩色大幕,静江正帮着接待客人。美代子站在旁边,正在缝制土产袋,以便一会儿发给抬轿子、拉花车的孩子们。

听到孩子们敲太鼓的声音,静江想起了正在公寓里一个人等着父亲回来的小守。

“美代子,这边——能帮我照看一下吗?”静江冲抬头看过来的美代子腼腆地笑笑,“我顶妈妈的缺,这边不能没人照应着。”

“没问题,你去吧。”

静江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走路的姿势比平时瘸得更厉害。

美代子拼命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祭乐和太鼓声愈发欢快了起来。御神酒所里挤满了人,美代子决定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人要茶,美代子便大声答应,送茶过去。有客人要酒也是一样卖力。只是,美代子并没有穿着浴衣,因为她觉得自己本该穿着黑色丧服度过这一天。此外,美代子还决定,今天不能露出笑容。虽然经常有人说她别无长处,唯有笑脸可爱,但唯独今天美代子不想冲任何人笑。

里子发觉美代子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在气鼓鼓地干着活。问她有没有试试浴衣,也只是回了句,“一会儿就穿”——但能明显感觉到那浴衣她压根儿连试都没试过。她因为什么事生气了呢,里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想来只能等事情告一段落再问她了。里子忙着烧开水、准备酒菜的时候,静江带着小守回来了。琴奶奶今天少见地涂上了口红,还细心化了妆,正在客厅里给小守穿上他的浴衣。静江穿着浴衣,让里子帮她调整腰带。美代子抱着御神酒所换下来的脏茶杯过来,正要运到厨房里。

“哎呀,妈妈,太紧了!”

“既然要别人帮忙系腰带,就别抱怨松了紧了!”里子故意把腰带抽得紧紧的。美代子怕自己触景伤情,赶紧低头专心整理茶碗。琴奶奶给小守眼角抹上些胭脂,鼻梁涂上些白粉,满意地说道:“瞧瞧,也挺像回事嘛!跟大老爷似的,男人派头十足!”

“好,那我们去玩吧,小守!”静江拉起他的手,又转身问道,“这样看起来,像不像真正的母子俩!”

“我看不像。”琴奶奶淡淡地说,“养孩子可是要每天都殚精竭虑的。喂他吃饭,给他擦鼻涕,陪着他说这聊那,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叫了,常常让你不知所措。更悲哀的是,不知不觉间他就长大了。像你现在这样,带着他去逛庙会简单,真正要负起母亲的责任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妈妈也这么觉得?”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里子虽然嘴上犹带着笑,话语却清晰明了。

静江突然笑了:“美代子,你听见了吗,奶奶和妈妈,都是满肚子的担心呢。”

“担心也好、怎么着也罢,只要还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帮你系腰带,呵斥几句,真让人羡慕呢。”说完,美代子抱着洗好的茶碗又回御神酒所去了。

“原来你这样想啊,美代子……”

“她妈妈去世了。”琴奶奶照看着小守,嘟囔了一句。

贯太郎看到静江把小守带了过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小守扎着缠头绳的脑袋上弹了一下,没有说话。小守认出了这位曾陪自己玩耍的老伯,所以并不害怕,冲贯太郎开朗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御神酒所旁边有专供孩子敲打、玩耍的太鼓,这时正被大孩子们霸占着。小守面对跟自己完全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有些胆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玩耍。贯太郎走了过来,腰带上还别着祭礼用的团扇,他弯下肥胖的身子拜托正在敲鼓的孩子们:“小朋友,稍停一下,让这位小朋友敲几下可以吗?”

小守接过鼓槌,“咚”的一声,用力敲了一下。

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上条正静静看着这一幕。静江站在他身边,头倚在上条肩上,眼睛竟似乎有些湿润了。

到了傍晚,客厅已经变成了醉汉收容所:这一个枕着坐垫横躺着,那一个倚着墙壁睡得正香,都是贯太郎嘴里说着“请到屋里休息一下”,硬给塞进来的。里子和周平也在这里,穿着牛仔裤的周平推开妈妈递过来的浴衣,正闹着别扭:“我不想穿!”

“怎么了,去年不是还挺喜欢穿的吗?”

“总不能一直跟个小孩子似的吧。”

美代子小跑过来:“老板娘,老爷问还有没有烟灰缸了。”

“有有,你跟他说一会儿就拿过去。啊,美代子你先歇口气。”

周平想趁这个空当逃走,却被里子抓住T恤衫的衣角:“周平,你爸爸说让你穿得整整齐齐过去跟客人打个招呼。”

“为什么非要我过去打招呼?!”

倚着墙壁的客人似乎被周平吵醒了,东倒西歪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您想去厕所吗?美代子,快给客人带路。”

“请往这边走。”

男人却摇摇晃晃地作势要抱住美代子。

“啊——!”美代子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尖叫,一把推开了他。

“哎呀疼疼疼……你干什么啊?!”

里子若无其事地扶起醉汉:“哎哟,您这也喝得太过了,没扶您实在抱歉呢。没事吧,厕所就在走廊尽头,烦请小心一些,别弄得满地都是,好了,您赶紧去吧!”里子拍拍他的后背,干净利索地把人送走了。

醉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里子转身冲美代子笑笑:“祭典的时候都这样,别在意。”

美代子还没有说话,周平为她不平起来:“就算是祭典也太过分了些。”

“我也觉得过分,虽说是节日,喝得烂醉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不好。”

“嘘——,小心被人听见。”里子回头看了看枕着坐垫睡得正香的那位,提醒周平和美代子不要再说了。

“听见就听见呗,不就这么回事吗!”周平还不服气,正要继续抱怨的时候,贯太郎走了进来。

“喂,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快点换上衣服出来跟客人打个招呼!”

“干吗非要我过去打招呼?!”

“快点!”

“跟什么人打什么招呼啊!”

“你说什么?!”

“又不是黑社会。父亲当个祭典主办人,就得把儿子叫出来打招呼,点头哈腰地‘这是不成器的犬子’,没那个必要吧。”

“混账东西!”贯太郎今天不好动手,只能愤怒地指指点点教训周平,“小毛孩子一个,却天天胡吹大气!人活在世上,不是单打独斗就能行的。遇上地震火灾的时候,还是得靠邻近的人们帮忙!”

“对啊对啊,就是这个理!”醉汉突然坐起来喝了声彩,然后便又瘫倒睡去了。

“到了那样的关键时刻,平时的关系就派上用场了!”

“那我小心不惹出火灾就好了!”

“混账东西!”贯太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周平胸口。

里子见状赶忙上前按住贯太郎的手:“他爸,今天可是节日呢。”

“管他什么节日忌日,今天非把这混蛋的筋给正过来不可!”

眼看又是一场拳脚相加的乱斗的当口,“花熊”在院门外叫起贯太郎来:“小贯,拜托过来记一笔!”

“忙着呢!你自己不会写字吗?”

“小贯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估计“花熊”一看这架势,便明白这又是一场寺内家常见的父子冲突,所以故意压低了声音,冲贯太郎使个眼色,“人可来了哈,非要我去记也可以。”

“谁来了!正忙着呢,你赶紧说明白!”

“还能有谁,凉子小姐啊。”“花熊”所说的自然是“雾雨”酒馆的老板娘,贯太郎和他都是那里的常客,据说她今天穿着漂亮的浴衣,过来送捐献了。

“走吧!真是,连记个账都得我过去!”有里子和周平看着,贯太郎赶紧含混着,但走之前仍不忘教训周平:“喂,我刚才说的话,你要好好想一想!”说完敲了下周平的脑袋便走了出去。

周平突然扭扭捏捏地说:“妈,你帮我系腰带,我也要出去看凉子小姐。”

里子哭笑不得:“自己系去!”说完把浴衣和腰带扔给他。不过说归说,单靠周平自己还是系不上腰带,里子只好帮着比自己高一头还多的儿子穿浴衣。

“好了,你看看,噘着嘴发了半天牢骚,到头来穿上不也挺帅的吗!是吧,美代子。”周平因为刚才还当着美代子的面跟母亲唱反调,这时有些不好意思。美代子似乎也有些意兴索然,转过头沉默不语。

“哇!周平,好帅啊!”阿为出工回来,站在廊下出声称赞。

“辛苦了,肯定累出一身汗,赶紧去换衣服吧。”

“好,谢谢您了。想想就觉得高兴,洗个澡换上崭新的浴衣,拎着酒壶一路跟着队伍‘咚咚锵咚咚锵’!”阿为乐不可支,随着祭乐声扭动着身子。

“阿为这么喜欢祭典啊!”里子感叹道。

“老板娘你可不知道,我小时候可是被称作‘祭典之王阿为’呢!”

“能理解,你和那些乱糟糟热闹的地方简直就是绝配!”周平也笑着打趣。

阿为兴高采烈地喧闹着,突然看到美代子还穿着牛仔裤,便奇怪地问道:“咦,美代子怎么不穿浴衣呢?”

美代子没理他,抱着洗干净的烟灰缸起身走了出去。里子看着她怏怏不乐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担心:“这孩子,今天身体不舒服了吗?”

御神酒所里,贯太郎因为刚刚见到了凉子小姐,脸色终于稍微和缓了下来,此时见到周平穿着浴衣过来,更是心情大好,眼睛乐成了一条线。

“这是我家长子,不成器的家伙,还希望各位多多提携。”贯太郎寒暄着,把周平介绍给各位宾客。

“哟嗬,这才几天不见啊,长这么高了!”

“就是光长个儿不长脑子……”贯太郎谦虚着。

“来,喝一个吧!”客人们一个接一个端起酒杯。

贯太郎点头答应着,冲周平说:“痛快喝掉!”

“先干为敬!”周平听话地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真懂事啊,小贯你教子有方!现在的年轻人,愿意跟老一辈人推杯换盏的可不多喽!”“花熊”慨叹道。

贯太郎看到自己的爱子受到众人赞赏,自是颇为得意。而周平也够争气,一杯接一杯地酒到杯干,豪气十足,跟几杯就醉的贯太郎完全不一样。美代子送来下酒的花生,见此场面,一边开着花生袋子,一边愤愤地想着:“什么嘛,刚才还说讨厌祭典呢,原来只是嘴上说得漂亮,真做起事来立马抛脑后,没想到连周平都这么没骨气!”

贯太郎帮周平正正衣领,感觉十分满意。穿戴整齐的父子俩,一个肥壮,一个瘦高,站在一块儿对比十分鲜明,莫名带着几分滑稽。但对美代子来说,这场景却令人心酸。今年是父亲去世的第五个年头了,哦,还有母亲也去世一年了……美代子想着。

“大姐——”町内会的三津田在叫她,催促她送酒过去。美代子因为讨厌“大姐”这样的称呼,就没答应,只是沉默地走过去。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三津田老人看到美代子,通红的脸膛仿佛泛起了光,冲美代子笑着感叹:“年轻就是好啊,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夏祭!”当然,这样的台词他已经重复了差不多十年。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无伤大雅,结果老人叫着“大姐”一把抓住了美代子的手。

“是吗?”美代子敷衍着,声音里透着慌乱。她转身想抽出自己的手,却一时抽不开。旁边的“花熊”见状赶忙上前隔在两人中间:“好啦好啦……”他一边努力拉开三津田老人的手,一边叮嘱着美代子:“美代子,年轻姑娘要嘴巴利索会撒娇,快想个话题跟老爷子聊几句。”

“老爷子您今年贵庚?”慌乱下美代子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敷衍。

“七十三……诶,七十三还是七十四来着……”三津田说着,手却又伸了过来。美代子一把拨开他的手,想都没想就干脆地说道:“活这么大年纪也足够了!”

此话一出口,一瞬间御神酒所里鸦雀无声,连兴致高涨的三津田也忍不住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美代子,这是怎么说话的!”贯太郎气得几乎暴跳如雷,旁边的周平和“花熊”赶紧一左一右紧紧按住他。

“哎呀小贯,多大点事,消消气……”

“爸爸,你冷静点!”

美代子飞奔了出去。

正在厨房做稻荷寿司8的里子和琴奶奶成了替罪羊。“再怎么年纪小,也不能对町内会的老人那么无礼吧?!”贯太郎怒不可遏地冲两人吼着。

“她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啊,妈妈,用葫芦干怎么样?”

“稍微有些辣,不过煮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没问题了。”

“扯什么葫芦干?我今天可是在客人面前丢了大人!”

“啊,里子,你塞那么多进去,待会儿下锅一炸可是会破的哦。哎呀,你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

“我明白了,抱歉。”

“喂,你给我把美代子叫过来!”

“他爸你也是,就算要骂人也等祭典结束了再说吧。”

“训孩子跟训小猫小狗一个道理,不当场教训就长不了记性!你赶紧把她给我叫过来!”

里子无奈,草草扒了扒粘在手上的饭粒,起身去找美代子。

美代子却没在房间里。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小桌子上摆着美代子母亲的照片。一枝白色的康乃馨插在花瓶中,仿佛供奉似的放在照片前面。里子未做他想,随手正了正插在花瓶里的花,注意到了桌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浴衣,不禁感到奇怪:“美代子这是怎么了?”

美代子来到谷中墓地,在一个小小的墓碑前,蹲下身子,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虽然依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祭乐声,但在墓地这边,心中莫名觉得安静了下来。

“美代子,你在干吗?”

美代子回头一看,原来是“花熊”跟了过来:“‘花熊’先生,您怎么来这儿了……”

“无意中看见你似乎往这边跑了,就跟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节日里大家容易喝多,怕你是受了什么委屈。”

“今天……真对不起……”

“木下三江之墓……你们认识?”

美代子摇摇头。

“但是你刚才不还在这里祭拜吗?”

“我在找和我母亲同样年纪去世的人,可是找不到。只有这一位是四十三岁去世的,就连这个比较接近的岁数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的。”

“为什么突然想起找这个来?”

“……今天……是我母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令堂是在去年的今天去世的?”

“我本来想说出来的,可是一想难得的节日,大家都很高兴……”

“原来是这样啊……”

“‘花熊’先生,请您不要告诉别人。”

“扔下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令堂走的时候想必也是万分放心不下呢。”“花熊”摘掉包在头上的手巾,站在墓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喂!你跑哪里去了?”吃晚饭的时候,贯太郎开始厉声质问美代子。一家人战战兢兢地吃着稻荷寿司,在一边听着。

“喂!你给我说话!跑哪里去了?”

“我说不出来。”

“什么叫‘说不出来’?”

“他爸,差不多行了,这不是都好好地回来了吗……”里子打着圆场。贯太郎对她置之不理:“你给我闭嘴!又不是天天都是祭日,一年就这么一次,一次也就三天。更何况今年还好容易赶上御神酒所设在家里,这可是十年都碰不到一次的机会。这么难得的日子,你居然……”

“贯太郎担任主办人出头露脸这么重要的日子,就算再怎么忙也该咬牙坚持下来啊。”琴奶奶嘴里一边忙着嚼寿司,一边不忘表示嫌弃。

“不过呢,这不是遇到醉汉,被摸手揩油了嘛。”周平插嘴为美代子鸣不平,静江也在一边帮腔:“美代子也就是抽空喝口茶歇口气罢了。”

“你们几个,没问你们就给我闭嘴!为了祭日跑来跑去端茶倒酒,确实是分外的工作。不过,这之前我什么时候这么使唤过你?一次都没有!结果你被上年纪的人摸了下手就甩脸子跑了!”

“年轻女孩家难免脸皮薄,他爸你说是不是?”

“你给我闭嘴!”贯太郎喝退里子圆场的话,愤怒地瞪着美代子。美代子抬起头,毫不示弱地直视着贯太郎铜铃似的大眼:“我不是因为那件事才跑出去的!”

“那是为什么!大好节日,一个年轻姑娘家板着个脸,浴衣也不穿——这么任性,以后就算嫁出去了,也得惹婆家嫌弃!”

“老爷,我——”美代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脱口而出,“我觉得,祭典就不该办!”

“你说什么?!”

“大家捐钱出来,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您不觉得这很荒谬吗!街上的路坑坑洼洼没人想去修,路灯坏了晚上一片漆黑也没人管,却凑钱让町内会的人喝得烂醉如泥!”

“满嘴歪理!”

“一大早就咚咚锵锵地开始放音乐,完全不顾会吵到病人,会影响到正心情烦闷的人们,这实在太荒唐了!”

“混账!祭典是——”

“只有幸福的人才会乐在其中!我讨厌祭典!非常讨厌!”美代子声音颤抖着说完,便跑了出去。

美代子回到自己屋里,在母亲的照片前坐下,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贯太郎回到了御神酒所,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倒进喉咙。

“目中无人,没大没小!”

“小贯,你又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呢?”“花熊”过来,拍拍贯太郎的后背。

“还不是在家里干活的那姑娘,真想狠狠揍一顿让她清醒清醒,简直不像话……”

“哦,原来是美代子啊。”

“正忙的时候不管不顾自己跑得没影,问她去哪儿了,就是‘说不出来’‘不想说’!”

“那小贯,你觉得美代子是去哪儿了呢?”“花熊”说完,顿了顿,又接着答道,“是去墓地了啊!美代子跑去墓地找和自己母亲一样年纪去世的墓碑去了!”

“和她母亲同样年纪……”

“今天是她母亲的周年忌日啊!”

贯太郎沉默地放下了酒碗。

里子坐在美代子的房间里。美代子倔强地转身背对着里子,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白色康乃馨。远处仍不时传来隐约的祭乐声。

“美代子,你是身体不舒服了吗?我有时候也这样,更何况你来到一个新环境没多久。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跟我说一说,女人间……”

“我没身体不舒服。”

“……那当然最好。我这个人啊,脑子不够清楚,也不太通人情世故,被咱家老爷骂几句也是家常便饭。”里子抚摸着桌上的照片,“这是你母亲吧。你们眼睛长得真像,几乎一模一样呢。”

美代子也忍不住悄悄抚摸着照片。

“要是自己亲妈的话,女儿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心事,肯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妈妈,多大年纪去世的来着?”

“三十八岁。”

“正是好时候啊。”里子慨叹一声,并没做多想,随口接着问道,“是哪一天的忌日?”

美代子没有说话。

“美代子……”

“是今天……”美代子小声回答说。

“美代子,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里子又是惊讶又是心痛。

这时外面传来了贯太郎的大嗓门:“喂,大家都过来!”“喂!都过来!静江、周平、老娘!大家都过来!”

里子和美代子也起身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被客厅里的情形吓了一跳。原来贯太郎带了一个和尚回来。

“啊,是方丈大师!”贯太郎带回来的,正是菩提寺的老方丈,而菩提寺则是寺内家世世代代做法事的地方。

“怎么回事啊,这是突然要做法事吗?”眼看着老方丈披上袈裟开始准备,静江、周平和琴奶奶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他爸……”里子突然明白了贯太郎的意思。

“喂,美代子,把戒名告诉大师!”

“戒名?”美代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过世母亲的戒名!”

“……老爷。”

“母亲周年忌日,不好好告诉方丈可不行哦!”

“贯太郎,你是因为这个才去请方丈……”琴奶奶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贯太郎轻轻戳了下美代子的头:“快,戒名!”

“境相院……美德妙操大姐……”一股感动涌上心头,美代子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佛堂上贴着贯太郎亲自题写的戒名,照片里美代子的母亲笑靥如生。贯太郎和里子手持佛珠,一左一右陪伴着美代子,静江、周平和琴奶奶站在他们身后。大师的诵经声仿佛直透人心。美代子不禁再次泪流满面。

深夜时分,天忽然下起雨来。

御神酒所的神灯也被雨打湿了。祭典的热闹过后,只剩下莫名的落寞。

静江正在帮琴奶奶在足底贴膏药。“奶奶,祭典和法事,一块儿办没关系吗?”

“没什么忌讳的。”

“但是按照平时的说法‘冠婚葬祭’,这样不就冲突了吗?”

“没关系的。喜事和丧事赶在一块儿的时候,丧事会更紧要些。”

“这么说……”

“比方说吧,假如收到了婚礼和葬礼通知,两个又正好在同一天,选择去参加葬礼才是该有的礼节。”

“那今天帮美代子做法事……完全合情合理呢。”

“贯太郎这家伙虽然惹人讨厌,但是不管再怎么大呼小叫,在关键的事情上还是靠得住的。”琴奶奶嫌弃着贯太郎,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高兴。

里子把浴衣叠好收起来,贯太郎正拿着捐献簿在一边算着账。

“美代子的母亲,三十八岁就没了。”

“岩本煎饼三千元,玉寿司五千元……”

“他爸……”

“玉寿司五千元,清酒一瓶。”

“他爸,要是你的话……”

“立花眼镜店……你好烦!别人正记账的时候别捣乱!”

“对不起。”

“立花眼镜店……你看!害我写重了!”

“对不起。”

“大泽正吉三千元……你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既然说了就完整说出来!”贯太郎性子急,为这样的小事也能吼起来。

“是这样,我本来想问让你选的话,你会选择什么年纪死掉?”

“这种事情要是个人能决定还要老天爷干吗!女人家真是,不可理喻!”

“是啊,光想想就觉得挺蠢的。”

贯太郎又打开捐献簿,头也不抬地突然说了句:“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只要死在你前边就行了。”

“他爸……”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那个……晚安!”美代子穿着早上领到的浴衣,系着红色的腰带,俏生生地站在廊下。

“啊……”贯太郎转过头,板着脸看着她。

美代子手里抱着黑底红带的木屐,原地转了一圈,展示了自己穿浴衣的样子,随即跪坐下来,郑重地低头道谢:“谢谢老板娘!”

“正合身呢,真漂亮!”里子赞许道。

“还有,法事的事情,也太感谢您了!”

贯太郎郑重地点点头。

“晚安!”美代子大声说,声音又活泼了起来。

“晚安!”贯太郎用他雷鸣般的大嗓门回了一句。美代子的脚步声远去之后,里子突然从背后抱住了贯太郎:“他爸……”

“傻婆娘你干吗,什么年纪了!”

“什么年纪也不管……”不知道为什么,里子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注释

1 福地源一郎(184—1906),号樱痴,日本长崎人,政治家、文学家、记者。

2 广津柳浪(1861—1928),小说家,擅长刻画底层社会的悲惨和黑暗,代表作有《黑蜥蜴》《变目传》《今户心中》等。

3 上田敏(1874—1916),诗人、评论家。代表作有翻译诗集《海潮音》《牧羊神》等。

4 牧野富太郎,(1862—1957),日本植物分类学之父。

5 相马大作,本名下斗米秀之进,是南部藩的一名下级武士。1821年因藩主受辱愤而前去行刺津轻番主津轻宁亲未遂,下狱而死。与忠臣藏相类似,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义士。

6 高桥阿传(1850—1879),日本最后一名被处以斩首刑罚的女性。

7 御神酒所指专门用来演奏祭乐的花车。

8 指寿司饭混入煮好的萝卜或者芹菜等蔬菜做馅,填到过油并煮好的豆腐中制成的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