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家的栅栏门边有一棵杜鹃树。
据琴奶奶的说法,那是第二代贯太郎亲手所种,还是名叫“雾岛”的名种杜鹃。杜鹃花盛放出红色花朵时,正值春末,这是阿为一年中最喜欢的时节。石匠这工作可实在是一门苦差事,夏天太阳晒,冬天冷风吹,整年整年地在户外“咚咚”地凿着石头,享受不到空调暖气。所以,暖洋洋的四五月份一到,虽然仍是孑然一身,阿为却总会莫名觉得干劲十足起来。
喝完十点的上午茶,阿为来到主院还茶壶。经过栅栏门时,他随手摘了一朵杜鹃花,放到嘴边“滋”地吸了吸花底的花蜜。这时他忽然想到,杜鹃花的名字确实够奇怪,居然叫做“踯躅”1,难道是因为它在含苞待放时花朵亭亭玉立,盛放时却垂下来的缘故吗?还是去问问老人吧。“喂——阿婆——”想到这里,阿为便想把琴奶奶叫出来问一下。
琴奶奶的屋子里没有回音,却突然有一只拳头打破纸门,露到外面,随即张开手刺啦刺啦地把纸门上的纸都扯掉。见此情形,阿为惊得目瞪口呆,躲在纸门角落里的美代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隔壁房间也开始雷厉风行地干起来了,这边则是里子正毫不犹豫地将纸门上的纸剥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为看到不仅是纸门上的纸被接连剥掉,屋里的榻榻米也全被清理了出来,斗橱所有的抽斗也全都大开着,忍不住惊讶地问道。
“想一次性把所有的活都干完,所以才弄这么大阵势。这屋子都不知道多少年没通过风了,抽屉里都是一股霉味儿!”里子整了整包在头上的毛巾,显得干劲十足。
“能让琴奶奶答应这么做可真是不容易。”
“她没答应也没反对。”说话间,来了一些年轻人开始将院子里的榻榻米搬出去,里子追上去又叮嘱道:“拜托了,请务必明天晚上之前送回来!虽然说是后天才回来,可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就不好收拾了,所以请务必明晚就送回来!”
“噢,原来琴奶奶是去热海了啊!”
美代子一边愉快地撕着糊门纸,一边向阿为开着玩笑:“阿为真是健忘呢,早上才和大家一起那么隆重地送走琴奶奶,转眼就忘了!”
对门的“花熊”带头领着一帮老头老太太组团去热海旅行,计划停留三天,住两个晚上,琴奶奶也参加了。说是在有生之年要去贯一和阿宫2诀别的海岸散散步,所以在大家的欢送中,琴奶奶今天一早出发去热海旅行了。
“这样啊,原来你们是想趁讨厌的人不在,赶紧喘口气放肆一下,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趁琴奶奶不在大扫除一番?”
“这是什么话!当然不是!本来是想着趁她不在帮她晒晒被子,谁知道一打开抽屉才发现都长霉了!不打扫还怎么住?!”说话的是贯太郎。说完,贯太郎又冲里子他们加了一句:“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出来,该换的都换了!”
里子担心琴奶奶不在,就把她的屋子搅得一塌糊涂会不合适。贯太郎说再这样下去地板梁也得朽坏了,大手一挥,指挥众人将东西一件接一件地扔出来。
“不过,琴奶奶回来看到自己的屋子面目全非,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阿为深知琴奶奶的作风,不禁有些担心。
“没事的,贯太郎拍了板,琴奶奶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榻榻米也换了新的,纸门也重新贴过了,这也算除除晦气!”可能是婆婆不在心情不错,里子少见地哼起歌来。说话间,纸门便只剩下木框了。
这天晚饭时,客厅里弥漫着牛肉铁板烧的香气。
“啊,还是牛肉铁板烧好吃啊!”周平由衷地感叹道。
贯太郎一如平时吃得地动山摇,一边接口说道:“牛肉就是得烤着才好吃!”
“奶奶在的话,咱们可就吃不成这个了。”静江一边往铁板上添豆油一边表示赞同。
“奶奶喜欢吃牛肉火锅嘛!”
“嗯,她总是放一堆砂糖进去,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哎呀,都煳了!’‘快点吃魔芋束,别光吃肉!’那玩意儿,根本提不起胃口好吗!”
“那也是奶奶的一项乐趣啊。美代子你快点夹着吃,别客气。”
“嗯,我正吃着呢!”
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屋里只剩下烤肉的“滋滋”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觉得不对劲。”
“少了个人的缘故吧?”
“平时吃饭的时候,冷不防就会被奶奶搞个突然袭击,所以总是提心吊胆的,今天不用高度戒备了,又觉得没劲。”周平说。
静江帮周平擦掉滴在桌子上的酱汁。“‘脏死了,奶奶!’不这么嚷嚷两句,吃饭也觉得不够香,对不对?”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呢。”
“你看看,光顾着说话肉都焦了!”贯太郎出声训斥,却被一大口肉噎住了喉咙,周平见状护住饭碗赶紧躲到一边,女人们则一同嫌弃地喊叫起来:“脏死了!”
总是牢骚满腹看谁都不顺眼的琴奶奶不在,大家不用再像平时那样小心翼翼,都兴高采烈地嬉闹起来。
“爸,你在奶奶面前可是加分了啊!”周平今天占着两个人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坐着,优哉游哉地说道,“也是,拿着儿子给的零花钱出去旅行,泡泡温泉,确实也是件高兴的事儿呢。”
“不这样也不会影响心情的,跟钱没关系,你奶奶自己有私房钱的,热海啊汤河原3啊,想去哪里都能去的。主要还是大家恭恭敬敬地去送她才是真正让她高兴的事。”
“不是吧,临走前奶奶就很高兴的,还给了妈妈些零花钱让她买新袜子穿,还说有这样的儿媳妇自己真是走运啊什么的。”
“这又不是多稀罕的事,你奶奶偶尔还是会体贴人的,他爸,你又一边吃一边掉。”里子抱怨着,伸手去帮贯太郎收拾,动作中不乏几分撒娇的感觉。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定是奶奶打来的,我来接!我来接!”周平嘴里嚼着饭伸手拿起了话筒:“怎么样,奶奶,热海好玩吗?声音好小,喂喂!我说啊,奶奶,你可别走错浴室啊,一定要乖乖去女浴室哦!那么大年纪了,走错了可不像话。还有——”周平突然皱起了眉,“喂喂!不是奶奶?!喂喂,找夫人?啊!是柴山……”
“柴山小姐?快给我!”里子从周平手里接过话筒,“真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儿子,也是跟他爸一样总是慌里慌张的。”
贯太郎听到不乐意了,给了周平一个“爆栗”,仿佛在说:“瞧你干的好事!”
“这不是我家婆婆去了热海吗,还以为是她打来的,也没弄明白就开始胡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明天?好啊,你真是见外,你什么也别买,空手过来就行。明天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过来咱们好好聊聊天。”里子仿佛年轻了十岁,欢快地说着,“嗯,竹内和水泽也没问题,大家什么都不要带,十一点过来就行,我等着你们哦!”放下电话,里子仍然抑制不住高兴地笑着,“周平,以后先问问是谁再说话。”
“有朋友要来吗?”周平问。
“对啊,平时总是我去她那儿,一见面就问你是不是找到工作了,有女朋友了吗之类的,对你可关心了。”
“那这一次可是个请人到家里来玩的好机会,正好奶奶不在。”
“倒也不能那么说。”
听说是久未见面的女校时代的三个同窗好友要来玩,静江赶紧叮嘱父亲:“妈妈的朋友过来玩,到时候你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喂!喂!’地冲妈妈说话!”
“她们叫我我也不去的,一屋子女人我躲还来不及呢!更别提巴巴地够上去说话!”
“哎呀,你至少也过去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吧!”里子抱怨说。
“我去打招呼?”
“对啊,客人来到家里,一家之主都不出来招呼一下,让人家还怎么待得下去。”
大家想到贯太郎礼貌周到,说话客气的样子都觉得好笑,调笑一阵后说起琴奶奶这会儿在干什么的话题来。
“应该是去泡温泉了吧,穿着旅馆的浴衣。”
“不是应该正在干这个吗?”美代子说着,模仿了一个弹琵琶的姿势。
“弹着琵琶去泡温泉,也就我们家奶奶独一份吧?”
“被逼着听她演奏的人可倒霉喽!”
贯太郎都惊呆了,美代子继续报告道:“今天早上,出发前,琴奶奶吃了三个生鸡蛋……”
“直接喝掉的吗?那这会儿肯定正弹琵琶呢!绝对的!”周平说完,学着琴奶奶弹琵琶的样子,翻着白眼一脸沉醉地唱起琴奶奶最擅长的《城山》4来:“明治十年……”
“啊?!”美代子突然尖叫一声,手指向院子里:“是琴奶奶!”
大家回头一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大行李包搭在肩上,背着琵琶,正气鼓鼓地站在院子里的,可不是琴奶奶吗!
“这是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了吗?”
“怎么刚去就回来了?”
“有什么事的话打个电话回来不就行了?”
众人一拥而上将琴奶奶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着。
“哎呀!你们都别抢着问了,我只有一张嘴,怎么回答得过来!”琴奶奶在屋檐下一屁股坐下,“我一到那儿就迷路了!”
琴奶奶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一杯水,开始从头讲起:“温泉确实不错,但泡完澡回去的时候就出岔子了。去的时候倒是有人给引路,回来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走了,这边拐一下,那边转一下,上楼又下楼,根本就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房间门上不是贴着号码和姓名吗?”
“是啊,我们住的是秋七草5区。后来总算找到了,推门一看,居然住着一对新婚夫妇,正腻在一起亲热呢。”琴奶奶说着,把胳膊放到嘴边吸出“吱吱”的声音,向众人展示一番,“唉,真是不知羞呢。我说,请你们到自己房间去亲热吧,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说这是他们的房间!”
“肯定是奶奶你弄错房间了。”周平说。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房间是桔梗,我们的应该是秋荻才对。”
“哦,原来秋七草是这个意思啊!”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来错地方了,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心情全糟了。”
“糟的是你弄错房间吧!”大家既惊讶又无奈,琴奶奶却更来劲了。
“这样一来,剩下的乐趣也就是晚饭,我下定决心,偷偷地——”
“去偷看了吧?”
“我倒真是第一次见那种场面呢,一间足有百张榻榻米大小的大厅里,天还没黑就早早地摆满了各式菜肴。而且还有服务生,背上背着那种……对了,去海边潜水的时候背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四四方方的,呼气用的那个……”
“氧气瓶吧?”
“对,就是那玩意儿,一个男的背着那样一个钢瓶,一个桌子接一个桌子地走来走去,他拿着连接钢瓶的管子,就这样‘咻咻’地把汤注到碗里。”琴奶奶弓着腰,学着人家倒汤的姿势在每个人面前作势倒了一碗,然后重新坐下。
“他背后还跟着一个女服务员,‘啪嗒啪嗒’地给倒满的汤碗盖上盖子,没劲透了。”
里子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倒是挺感兴趣:“肯定是为了防止宴会还没开始汤就凉了,才这样盖上盖子。”
“不光是汤,连盐烧鲷鱼都小得可怜,烤鱼放上那么老半天,肯定都干硬干硬的了,所以我就悄悄拧下来一点尝了尝味道。”
“奶奶你居然偷吃别的宴会的东西?”
“难吃死了,谁稀罕!那个领班居然还冲我发脾气,真是讨厌!这种没人情味的地方我一晚上也不想待了。要是万一有个火灾什么的,说不定他们会眼看着老人活活烧死都不动弹一下。想到这里,我就赶紧溜之大吉了!”琴奶奶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在不断滴溜溜地打量着饭桌。
“哎呀是在吃铁板烧啊!我一走大家伙儿可都改善起生活来了!”
“妈妈晚上还没吃饭吧?”
“有我的份儿?没有的话就不用麻烦了,我去外边吃碗荞麦面对付一下就行。”
“美代子,快给奶奶把筷子拿过来!”
“好的,不过奶奶的筷子……”
琴奶奶斜睨了吞吞吐吐的美代子一眼:“没事的,不用慌张。唉,才走了不到一天,就连筷子都没我的份儿了。”
里子不理会琴奶奶的挖苦,径自站起身来亲自帮她夹肉。“妈妈,烤肉要加酱料吗?”
“这么折腾下来,也没胃口吃了。”琴奶奶站起身来,拖着鞋转身往自己屋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琴奶奶出去。这时,里子仿若想起什么糟糕的事情,突然“啊”地尖叫一声。静江和美代子也回过神来:“这下糟了!”
“老板娘,这下怎么办……”美代子慌了神。
琴奶奶站在自己房间门前,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里一片狼藉,惨状一言难尽。没有榻榻米,地板光秃秃地露在外面;纸门上的纸被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木框;抽屉横七竖八地半开着;电灯的灯罩也不见了,只剩下灯泡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这时里子赶了过来,还没等她解释,琴奶奶就冷冷地质问起来:“里子,你这是搜查我房间来着?”
“那个,妈妈……”
“哪有趁人不在,就这样搞突然袭击的?!”
“妈妈,不是您想的那样。榻榻米和抽屉都长霉了,我们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好,还是给屋子通通风……”
“是我让他们做的!”贯太郎也过来了,“有意见就冲我来!”
“哎哟哟,真是长大成人了,知道护老婆了呢,好威风!”
“我们都以为您是后天才回来,觉得来得及,所以才……”里子说着,伸手想帮琴奶奶把搭在肩上的旅行包放下来。
琴奶奶一把拨开里子的手:“里子,今天这妆画得格外浓呢!”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不管众人再怎么劝说也都不理不睬了。琴奶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众人请她到别的房间将就一晚的提议,而是让人给她从客厅搬过两块榻榻米,晚饭也没吃,就在只剩窗户框子的屋里顶着冷风哆哆嗦嗦地睡下了。不过,深夜的时候还是又要了两碗方便面吃了。
第二天,里子一早起来便小心翼翼的,特地叮嘱周平今天不要随便说“奶奶脏死了”之类的话。还打算给今天要过来的老同学们打电话,通知她们自己临时有事,只能下次再聚了。谁知祸不单行,早饭还没吃完,里子正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同学就打电话过来了,而且赶巧不巧电话正好是琴奶奶接的。
那位同学正好也是个粗心的人,以为琴奶奶出去度假,接电话的肯定是里子,说话也有些肆无忌惮,甚至好像还说了“我们家婆婆也给打发出去了,今天过去咱们好好发发牢骚,玩一会儿”之类的。美代子听到赶紧跑到厨房去通知里子,里子赶忙跑出来抢过话筒,说:“实在不好意思,咱们改天再聚——”话音未落,话筒又被琴奶奶一把夺过去。
只见琴奶奶用甜得腻人的声音说:“哎呀,我们正等着您过来呢。”里子想说话,琴奶奶却抱着话筒不撒手,接着又说:“请您不要见怪。”然后挂断了电话。
“里子你真是跟我见外呢,有朋友过来跟我说一句不就行了。”接着摆摆手,不听里子解释便起身走了出去,剩下里子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一大早折腾什么呢!”贯太郎说着,把饭碗递给静江让她给自己去添饭。
静江来到厨房,一边盛饭,一边向母亲说道:“妈妈,没必要取消聚会吧?”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提心吊胆,总之,来就来吧。”
“奶奶不是都同意了吗?”
里子叹口气,不知道怎么向静江解释。突然“啊”的一声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琴奶奶换好了衣服,挎着旅行包,背着琵琶,正站在门外。“好了,我出去了!”
“‘出去’,是要去哪儿?”
“既然在家待着会妨碍到你们,我还是去热海算了!”
“妈妈,这是什么话啊!”里子挡住琴奶奶,“我马上就打电话取消聚会。”
“哎哟,里子你就别给我装模作样了。没我你们才自在呢!”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美代子和静江也赶忙过来劝说。“奶奶,你赶紧停下吧。”“您这么做太为难老板娘了。”
琴奶奶则不为所动:“你们别拉着我。”
“奶奶你够了!”周平说着,想把琴奶奶拉回去,结果被她用琵琶狠狠地打到一边。里子见状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一声便冲琴奶奶冲了过去,两人扭作一团。
“爸爸,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吃早饭的时候,你赶紧出来管管啊!”静江想叫贯太郎出来主持局面。琴奶奶却一边扭打着,一边挖苦:“哎哟里子,打疼你了吧?”
一直在餐桌前默不作声吃着饭的贯太郎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一把将两人都推倒在地:“你们俩都适可而止!女人家这样闹腾成何体统!”
“可是,他爸你……”里子委屈地辩解。
“贯太郎你这混蛋,连父母都打!”琴奶奶愤愤不平地指责。
“都给我听好了!”贯太郎不为所动,接着说道,“我说让你都叫过来聚聚,你请她们过来就是了。来了就是客人,就要把人招待得高高兴兴的,绝对不能给客人甩脸色看、让人心里不舒服。谁要是不听,不管他是老子还是儿子,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都听明白了吗?!”顿了顿,又转向琴奶奶,用稍微缓和的口吻再次重复了一边:“明白吗?”
琴奶奶突然“噗”地笑出声来,说:“真是,就开个玩笑而已,里子还当真了!”
阿为匍匐在地上,从走廊下面偷看客厅的情形。里子的三位老同学到访,客厅里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三个半老徐娘说话还是跟个小女孩一样吵吵闹闹,让阿为有些吃惊,随即又想到:“要论说话的声音,还是我家老板娘最可爱呢。”
这样想着,阿为又稍稍探起身子,想进一步看看都是何许人也:一个穿西式服装,另外两个穿的是和服——想看看相貌如何,却被正襟危坐在跟前的贯太郎那硕大无匹的屁股挡了个严实,实在好不遗憾。
“贱内平时多蒙各位照顾。”贯太郎背对门口坐下,一本正经地向客人寒暄。三位女士正在吃着茶点,见状赶忙回应:“您太客气了。”看到贯太郎的身材都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顾不上咽下嘴里的茶点,纷纷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贯太郎。
“早就听说您家主人体格魁梧……”
“确实,我们家那位去年犯了一整年胃溃疡,现在都瘦得不到一百斤了!”
“我们家那位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
“哪里哪里,这么热的天气诸位远道而来,实在荣幸之至!”贯太郎有些招架不住,缩缩脖子继续寒暄道。
“感觉真靠得住呢!”
“一点好处都没有!做个衣服一匹布都不够,因为太胖,洗澡都够不到后背。”里子对同学的夸奖不以为然。
“哎呀,里子平时会帮老公搓背呢!”
“可他自己又够不到。”
“哎呀,真是恩爱呢!”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您太客气了!”
贯太郎寒暄完毕,便向客人告辞。正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的阿为,见贯太郎擦着汗站起身来,赶紧撒腿溜走了。贯太郎出来后赶紧找了个角落,揉揉已经跪麻的小腿。对体重超过两百斤的贯太郎来说,跪坐实在有些吃不消,但在客人面前又不能伸腿坐着。
美代子经过这里的时候,贯太郎冲琴奶奶房间的方向抬抬下巴,问:“怎么样?”
“琴奶奶吗,说是要出来打个招呼,正换衣服呢。”
“嗯。”
“没事的,老爷。”
“但愿吧。”贯太郎松了口气,往车间走去。
“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边也是着实挂念着呢,真是辛苦啊……”美代子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够理解成人世界的苦衷。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聚在一起的热闹程度简直用文字无法形容。几个人尽情地吃着、喝着、聊着,热闹非凡。
“平时还不错,一看起报纸来就完了!”一位女士拿起桌下的报纸,模仿自己老花眼看报纸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笑得花枝乱颤。这位女士皮肤白皙,仿若鱼肉山芋饼一般,白白胖胖的。
“我是眼睛还好,但是牙不行了。”这位女士则跟前一位相反,虽然很漂亮,但身材干干瘦瘦的,仿佛晒干的针鱼。
“我也是,你们看,我都装假牙了。”这一位则有些弱不禁风。
“哎呀,你不说完全看不出来呢!”
一番评判下来,阿为觉得还是老板娘最可爱。
“据说全换的话要二十八万日元呢!”
“天!这么贵!不过贵倒是也有贵的好处。”
“等着我把你们也介绍过去,还是一位女医生呢!”
“女医生不稀罕,我平时连给宠物看病都只找男医生呢!”“鱼肉饼”女士用带着几分情色的声音说道。
“讨厌——”里子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连笑声都变得如同小女生一般娇嫩。说完,里子看到“弱不禁风”女士正捶着自己的肩膀,于是关切地问道:“肩膀不舒服了?”
“嗯,白天干一天的活,晚上还得给婆婆捶背,累得肩膀有些不舒服。”
众人不禁感同身受地点头赞同,谁知琴奶奶就在门外,听了个正着。
琴奶奶走进屋来向里子的朋友打招呼,举止甚是得体,礼数周到,无可挑剔。穿着打扮十分用心,正符合她“石贯”家长辈的身份。态度也和蔼可亲,把里子夸得天花乱坠。
“怎么回事,您不喜欢热海吗?”
“是啊,虽然儿子一片孝心把我送过去,但是这一把年纪游山玩水已经吃不消了。我呢,儿媳妇对我又这么好,还是在家待着最舒服……”琴奶奶闲话着家常,一边周到地劝客人喝茶吃点心,还不忘夸奖各位女士:“哎呀,这位夫人,您衣服的花纹真是好看呢!”
“里子,你穿衣服也多向人家学学。唉,我平时经常跟她说,可是不管用,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
一番话下来,琴奶奶把三位女士都给感动了。
“这不是有您替她着想吗!”
“里子,你真幸福!”
里子只好难为情地点点头。正在这时,前门突然开了,一个威严的男声在外面问道:“请问有人吗?”
“肯定是有客人来了,美代子——”里子赶紧叫美代子去迎接。
一直以一副开明长辈的样子客气作陪的琴奶奶脸上却仿佛突然泛起了光辉,一跃而起冲到走廊前边冲门外招呼道:“有人,进来吧,这边走!”
话音未落,只见四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彪形大汉推开前来迎接的美代子,走进门来。
里子几个人莫名其妙,一个个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内村按摩店的师傅们是吧,辛苦了辛苦了!”
“妈妈,这几位是——”
“家里来客人,我就想怎么犒劳你们一下好呢。这几位是相扑手专用的按摩师,你们今天好好享受一下吧。这几位夫人肩膀不舒服,几位师傅要给她们按仔细一些哦!”
“妈妈,我没拜托你找按摩师啊!”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来,几位夫人,把布带都解下来,只穿短褂就可以了。”
美代子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
“这样拿一个坐垫枕在下面,能轻松不少吧?来,几位师傅,接下来拜托你们了。”
几个彪形大汉嘎巴作响地掰着手指走上前来,几位女士纷纷后退。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针鱼干”女士大声说道。
“我也是——”“鱼肉饼”女士和“弱不禁风”女士也赶紧随声附和,三人已经挤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
“妈妈!大家都说不需要了,而且也没有人预约什么按摩服务。您跟几位师傅解释一下,请他们回去吧。”
“那可不行,几位师傅,赶紧开始吧!”
“那就失礼了。”
一个块头比贯太郎还大的秃头大胖子伸手去抓“山芋饼”女士。“啊,救命啊!”接下来,便只剩下女人们的尖叫声。四个中年美女尖叫着四处逃窜,四个彪形大汉围追堵截——那场景比德拉克罗瓦6的名画《萨达纳帕尔之死》还要热闹。美代子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叫着“老爷——”,飞奔了出去。
琴奶奶手舞足蹈地帮着抓住被吓得四散奔逃的女人们,硬按到按摩师傅那边。正乱成一团糟的时候,贯太郎终于赶到了。
“恶作剧也得有个限度吧!”贯太郎说着,将琴奶奶一把打倒在地。
“什么恶作剧,我这是费尽心思替里子着想啊!”
“妈妈,你太过分了!”里子说话已经带了哭声。
“哪里过分了?!”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贯太郎作势又要动手,琴奶奶急忙逃到按摩师身后四下躲藏,结果又引发了一场大乱斗,按摩师、客人都被卷了进来,玻璃也被打碎了,纸门也被撞破了,里子的同窗会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场“破窗会”。
琴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车间里。卖豆腐的在门外街上鸣了半天喇叭也不见有人出来,只好走开了。自从把家务活都交给里子,傍晚便成了琴奶奶最难熬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没有活干的缘故,总是莫名其妙觉得闲得难受。再加上今天这场风波,更是又添了不少愁闷。车间里只有贯太郎雕了一半的墓碑陪着琴奶奶,从名字来看,这墓碑应该是一个小女孩的。琴奶奶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心中百感交集。忽然,琴奶奶发觉身边有人,转头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上条过来了,正静静地站在一边。
“人上了年纪就会天天念想着能活得长些,其实啊,还是早点进棺材好,就省心了。”
“您最近胃口不好?”
“这倒没有,今天的晚饭很不错。”
上条温和地笑了笑:“既然还有喜欢的美食,就没必要去想死的事情。”
“上条先生对老年人很有耐心呢,跟贯太郎大不一样。”
“这是因为您是别人的父母啊。毕竟,咱们没有亲近到会吵架的地步,甚至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我只是看见您的样子,不由自主同情而已。”
“……”
“母亲和儿子,能够瞪着眼睛生气吵架,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邮递员送来了加急的信件,收件人是里子。
晚饭的时候,迫于贯太郎严厉的目光,琴奶奶小声向里子道了歉。
“里子,今天真是抱歉。”
里子摆摆手,仿佛在说算了,没什么。
“我也是太过死脑筋,完全不会来事。当时妈妈您说叫了按摩师傅过来给我按摩的时候,我其实大可顺水推舟地说,‘是吗,那谢谢妈妈了,能按一按真是太好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当时那情景,一听就知道是奶奶没安好心眼儿。”“是啊,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要是处在儿媳妇的位置上也会生气的。”周平和静江今天都坚决地站在里子一边。连美代子也沉默不语地斜睨着琴奶奶,为里子不平。不过,里子为琴奶奶添着饭,动作却仍然如以往般温柔。
“虽然稍微有些过分,不过作为儿媳妇,家里的老人身体硬朗能折腾,才是最大的幸福。”
大家默然看着里子,揣摩着她这番话的深意。
“听说,松本娘家那边的婆婆病倒了。”
“是老板娘的妈妈?”
方才的加急信件里,说的似乎就是这件事情。
“人上了年纪身体不行了,也不是马上就会怎么着。”
琴奶奶“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妈妈,你不用那么顾虑……”
“吃着饭这是要干吗啊?!”贯太郎咂着嘴,向快步走出去的琴奶奶看了一眼。
“这样肯定让妈妈伤心了。”里子小声念叨着。
“妈您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在愤愤不平吗,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大人。”
里子慢慢地捡起掉在桌子上的饭粒放进嘴里:“说实话,大家伙组团一起去热海,你奶奶却一个人先跑了回来,确实有些任性。不过,她心里应该是觉得跟温泉相比,还是家里更好才会……虽然家里经常吵吵闹闹的,但还是觉得在家待着舒服,才一个人跑回来。这一点,我一点没有替她考虑到。”
大家都沉默着,小心翼翼地动着筷子,唯恐弄出了动静。
“上了年纪,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无论是自己还是亲人。”里子凄凉地说。女人嫁作人妇是可悲的。自己的父母照看不得,却要为别人的父母尽孝。
“妈妈将来你要是病了,我一定会回来照看你的!”静江说。
“姐你说的完全不现实啊!”
“如果你觉得回娘家看看比较好,那就……”贯太郎的话还没说完,琴奶奶就冲了进来,手里还抱着昨天的大旅行包。
“奶奶,你又要去热海?”周平见状忍不住惊呼起来。
“喂,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怎么还不听!”贯太郎也出口训斥。
琴奶奶不理贯太郎,伸手把旅行包递给里子:“里子,这是你买给我的,一直也没真正派上用场过,你回松本的时候就用它装行李吧。”
“妈妈……”里子眨着眼睛,拼命阻止眼泪掉下来。
“肥皂盒啊袜子啊什么的,要带的东西不少呢。”
“……”
“不过里子,咱们要先说好,在那边至少要待够三天两夜,待一天就跑回来可不行。”
“奶奶,干得漂亮!”周平跑过去抱住奶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但当周平看到琴奶奶端起饭碗时,她手上的半指手套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又忍不住抱怨道:“奶奶,脏死了!”瞬间又变成了平时的腔调。
“手要好好爱护才对!”琴奶奶不服输地还口。这样一来,寺内家的餐桌上终于又恢复了平时的热闹。
这天深夜,里子关窗户时,发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贯太郎坐在办公桌旁,拿着一支崭新的白色编织手套,正细心的剪去指尖的部分,在为琴奶奶做一副新的半指手套。
注释
1 日语汉字为“躑躅”(つつじ,tsutsuji)。
2 出自尾崎红叶(1868—1903)的名作《金色夜叉》。小说的主人公间贯一和阿宫诀别的地方——热海温泉,如今已成为日本蜚声海外的旅游胜地。
3 和热海同为著名温泉疗养地,位于日本神奈川县。
4 咏唱发生于明治十年(1877年)的西南战争的琵琶曲。城山位于日本鹿儿岛,是西乡隆盛的败死之地。
5 指萩、芒、葛、瞿麦、女郎花、桔梗和牵牛花,亦有不同说法。
6 欧仁·德拉克罗瓦(1798—1863),法国著名画家,浪漫主义画派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