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内一片昏暗,忽然音乐声高昂起来,聚光灯照在舞台上,台下涌起如雷的掌声。“花熊”本来正翻开报纸悠闲地看着赛马新闻,这时也赶紧“啪”地合上了报纸,紧紧盯着舞台。边上的阿为一边“咕噜咕噜”地咽着唾沫,一边激动地吹着口哨。
“小百合!特别演出!我们都等不及了!”“花熊”忘情地叫喊着。就在“花熊”身边,一个宛如相扑选手般的大汉忽然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
这大汉自然是贯太郎。他甫一起身,后边便传来其他观众的不满声:“都看不见了!赶紧坐下!”贯太郎丝毫不忌惮身后杂乱的抱怨声,仍然执意要走:“你们把我骗到这种地方来,看这种腌臜东西,真是混账!”
“哎呀呀,老板,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小贯啊,你就老老实实陪我们看吧!”
阿为和“花熊”一边一个把贯太郎夹在中间,手里忙活着连揪带拽地摁住贯太郎,眼睛却仍在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上的“刺激演出”,一刻都不舍得移开。贯太郎甩不开他们俩,只好暂时勉强坐下来,结果终归是男人本性占了上风,被舞台上的香艳演出所吸引,慢慢抬起头看了起来。嘴里虽仍在喃喃念叨着:“我要回去,你们放手。我要回去了,你们放手。”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和阿为、“花熊”一起,像普通男人一样地欣赏起“脱衣舞”来。
贯太郎不在,客厅里显得格外安静。
“咦?你爸爸去船桥那边了?”
“好像是有什么有趣的石头的‘特别展出’,所以就带着阿为哥一块儿出去了。”周平吃薄脆煎饼的声音在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石头的‘特别展出’……是什么啊?”
“那谁知道。”琴奶奶也在吃着薄脆煎饼,但是无奈牙齿已经掉光了,只好在嘴里含软了,用牙床咬一咬咽下去,所以吃得无声无息。
“就是把平时见不到的东西,特别拿出来展出的意思吧。”
“据说是与‘花熊’先生相熟的石材商办的。”
“但是出去前几个人好像还争论来着,什么去船桥还是去川口,还是鹤见那边更厉害什么的。”从办公室值班回来的静江提供了新的情报。
里子给大家添着茶:“不管去哪儿吧,我们在这里悠闲地喝茶的当口,老爷还在外边奔波工作着,想想就觉得庆幸呢。”
“虽然老爸好骂人、打人,但工作上还是真够能干的。”
“说到底,你们爸爸的缺点也只不过是喜欢逞逞大男人的威风而已。”里子正一脸满足地说着,贯太郎回来了,开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完全不同以往。平时贯太郎必然是刚进院门就开始高声嚷嚷:“喂——,我回来了!”今天却全无往日的气势。对起身迎接的众人不理不睬,只小声问了句:“洗澡水烧好了没有?”
“烧是烧好了……”
贯太郎不再说话,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就在廊下脱掉衣服随手一扔,里子一边帮他捡衣服,还不忘问了句:“他爸,今天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石头?”
贯太郎在浴室正哗哗地往身上浇着热水,闻言冲着里子一瓢水泼在浴室满是雾气的玻璃窗上,怒道:“你问这个干吗!”
里子莫名其妙又挨了一顿吼,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一早,贯太郎的右脸肿成了足球的模样。原来是长智齿了,似乎疼得厉害,连每天早上惯例的拍手敬神都无法完成。即便如此,贯太郎嘴上依然硬得很:“光靠喝粥哪有力气搬石头!”他见里子为他准备了鸡蛋羹,心中十分不满,想大声呵斥却苦于脸肿着张不开嘴,只好悻悻作罢。贯太郎歪着脖子,一边呻吟着一边小口吃着蛋羹。这时周平仍然没有起床,要搁以往,贯太郎肯定是早就吼开了:“把他给我叫起来!”可今天他似乎斗志全无,只是悻悻地斜睨着周平空空如也的座位,一言不发。
“不过即便是肿着,这脸也是肿得非同凡响呢!”琴奶奶打量着贯太郎,笑着打趣道。
里子赶忙阻止,但她自己脸上也是在强忍着笑容。
“‘亲不知’1这个名字可真奇怪呢!”静江的声音里也是强忍着笑意。
“一点也不奇怪,这里面大有说法呢!”琴奶奶“啊——”地张大嘴巴,指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臼齿,向他们解说着,“看,最里面的牙是最后才长出来的。”
“这么说二十岁(成人)之后才会长智齿对吧?”
“古时候呢,人们寿命短。所以孩子长智齿的时候,父母大多早已去世了。”
“啊,原来‘亲不知’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啊!”美代子深受触动,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我也是这样呢……”
想到美代子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众人不由一时陷入了沉默。
“美代子,路……路上,”贯太郎张嘴的时候抽动到了痛处,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凉气,又才接着说道,“路上小心!”
美代子正准备趁着休假去立川玩。介绍美代子来寺内家的那位樋口先生家的女儿便嫁到了那里。里子细心地教给美代子到立川该如何换乘,又给她准备了一些特产带上,十分的尽心。美代子前脚出去,阿为后脚便从门外探进脑袋来:“老板,听说你长智齿了?”
“是啊,早上起来一看,就已经肿成这副模样了!”里子鼓起右颊向他演示着。
“哎哟,那么大块头,还一把年纪,仍然跟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似的。肯定是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一下子血冲上脑门了吧?”
“阿为!你这混账!”贯太郎把蛋羹冲阿为扔过去,气急败坏地呵斥着,“给我滚远点!嘘!去!”
“哟!贯太郎!‘嘘’什么‘嘘’!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嗯哼——”阿为清清嗓子说道,“我是为了男人义气才不说出来,你可别得寸进尺!”说完“咚咚哒咚咚哒”地嘴里哼着下流的曲调,动作妖冶地作势要把上衣撩起来。
“混账东西!”贯太郎一把将阿为打到门外去了。
“他爸,怎么回事啊,大清早的……”里子拦住贯太郎,扶起阿为,安慰道,“他是一大早牙疼得昏头了,你多多担待些。”
阿为甩开里子的手,歪着身子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哦,贯太郎!今后你要还是这种态度,我可就全说出来了啊!”
“赶紧干活去!”贯太郎毫不让步地吼道,但声音里没有平时半点的底气。
“咦,阿为,你说的是什么事?什么‘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里子一脸诧异。
“贯太郎,你昨天不是去看石材展览了吗?”琴奶奶也觉得奇怪。
“端茶过来!”
“真奇怪啊!”静江和里子面面相觑,都摸不着头脑。
“据说呢,冲着蚯蚓撒尿小丁丁会肿起来,但是这跟智齿也没关系啊!”琴奶奶打趣地猜测着。
“哎呀,妈妈说话注意着点!”
里子话音未落,美代子又跑了回来:“有邮件……”说着把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了里子。美代子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邮差,便接了邮件送回来,才又出门去了。里子拿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给周平的挂号快信,便觉得有些奇怪:“收件人直接写周平的挂号信,真少见呢。”寄出人更是让人觉得奇怪:“人类文化研究所。”里子随口读了出来,歪着脑袋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贯太郎捂着腮帮子凑过来。
“上面还写着‘内有资料’呢。”
“打开看看吧!”里子受静江的撺掇,正要打开的时候,信封突然散了架,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原来都是照片,上面的男女以各种姿态缠绵在一起,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研究人类永恒主题的学习资料。里子惊呼一声,静江也尖叫一声,琴奶奶则飞快地抢过一张仔细看着:“这个,原来是相扑的照片啊!”
贯太郎一把夺过琴奶奶手里的照片,气急败坏地吼道:“混账东西!周平这混账,居然买这种东西——”同时急忙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把照片归拢到一块儿,慌乱中连牙疼的事情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哪怕早一秒也好,赶紧把这玩意儿从静江面前拿开。贯太郎刚手忙脚乱地把照片拢到自己屁股底下,周平便优哉游哉地起来了。
“啊——睡得真不错!”周平肆无忌惮地伸了一个大懒腰。
“喂,周平,到那边给我坐下!”
“啊?老爸,你的脸怎么了?!”
“赶紧给我坐下!”
“肿得好厉害呢,快说说,到底怎么了!”周平一脸莫名其妙地刚坐下,便看到了桌子上“人类文化研究所”的大信封,“咦,这上面收件人不是我吗?‘人类文化研究所’——什么啊,这是?”
“别装傻!这是什么东西,你看看!”贯太郎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照片,“啪”地扔在桌上,“你自己看!”说完想起静江还在边上,又赶紧飞快地把照片翻过来扣在桌上。
“什么嘛,这是?”周平说着,伸手去掀照片。
“混账!别看!”
“一会儿说让我自己看,一会儿又不让看,到底要怎么着啊?!”
贯太郎无奈,只好像拉洋片一样又“啪”地一声把照片翻过来。
“啊?!厉害!哪儿来的?这是……啊,老爸你屁股底下还有!”周平顿时狂叫了起来,还伸手去拿贯太郎压在屁股底下的其他照片。
贯太郎一把打开周平的手,吼道:“别碰!成天价净学些下流玩意儿!你可还是学生呢!复读备考的关键时刻,整天眼睛盯着这些玩意儿,荒废学业——”
“啊,原来如此。寄给我的就是这些玩意儿啊!”
“你还有没有点廉耻!廉耻!”
“但是真奇怪呢,为什么会寄来这些东西。可能是按照不知道哪里的花名册寄过来的吧。”
“周平,这不是你订的吗?”
“当然不是!我也一头雾水呢!啊,难道是某个朋友……”
“混账东西!”话音未落,贯太郎已经一巴掌把周平打倒在地。
“你干吗啊!这么点事也值得动手?你去外面看看,这玩意儿根本算不上什么啊!”
“这个不用你说也知道!”
“那就更没必要打我了啊,退一万步讲,这东西又不是我订的!”
“混账,你还是不是男人!”
“明摆着的事,你这么问什么意思?!”
“是男人做事却没一点男人样子!我都替你臊得慌!本来道个歉也就算了,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推得干干净净,装傻充愣!你老子我最讨厌这种卑鄙懦弱的小人!”
“本来就不是我订的,我当然会这么说!”
“你这混蛋还嘴硬!”贯太郎说着便又要动手,这一次周平也是针锋相对,父子俩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时,贯太郎瞥到琴奶奶偷偷拿走了桌子上的照片,正坐在走廊里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真是……这一个,那一个,都一个德行!”贯太郎扔下周平,冲过去一把夺过照片。这时智齿的疼痛再度袭来,贯太郎捂着脸蹲了下去。早上的大乱斗终于告一段落。
贯太郎一向讨厌医生,特别是牙医,自从小时候被牙医“咣咣咣”地折腾了一番之后,牙医便成了贯太郎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里子即便看到丈夫因为智齿疼得打滚,也绝不劝他去看牙医。这种话决不能说,否则只能闹得以离婚收场。更何况贯太郎天生的犟牛脾气,十个人也拉不动。贯太郎在肿胀的脸颊上贴了浅草海苔那么大的一小片膏药,又拿一个小冰袋抵住脸,包上三角巾,活像一只得了腮腺炎的河马。即便已经疼成了这样,贯太郎也没有休息,仍在车间里咚咚地凿着石头。昨晚和今天一天,阿为和“花熊”都觉得贯太郎无比可笑,但想到如果随便开他玩笑肯定会被他一拳打飞,实在划不来,只好强忍着笑意佯装正常。贯太郎则咬紧牙关继续干活,“一锤下去为志气,两锤下去为尊严”地强撑着,每凿一下都像凿在自己的牙上,疼得他头皮发麻,腋下也汗湿了一大片。
里子和琴奶奶正在客厅里做着针线活。
“里子啊,那些照片,你收到哪里去了?”
“他爸说那种东西扔了算了,可能真给扔到垃圾桶去了。”
“撕碎了扔厕所去了也说不定。要是以前倒也算了,现在恐怕会把马桶给堵了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说着,贯太郎回来了。貌似肩膀有些酸痛,自己揉着肩,一进来就直接躺下休息了。办公室里有静江在,车间里有阿为,贯太郎嘴里疼得快要裂开却又不愿露出半点难熬的样子,只好回到客厅里。“去看看牙医吧。”琴奶奶说着,还伸手逗弄他。贯太郎一把推开琴奶奶的手,没好气地从身边捡起一份杂志,正要打开盖在脸上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上面的内容,便又气鼓鼓地吼开了:“喂!为什么会在客厅里放这种下流玩意儿!”贯太郎指着杂志上的人体艺术照,气得手都抖了。
“那个啊……”
“贯太郎你也真是,这种暴露程度杂志都可以登的啊!”
“不像话!这社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贯太郎愤愤地合上杂志往桌上一扔,便往门外走去。他气冲冲地只顾着走路,结果刚走出廊下,晾衣绳上的湿衣服便一件接一件地落到他头上。
“哎哟!”
“全被风吹掉了!”
“晾的时候也不拴结实!”贯太郎摇着脑袋,拿掉头上的衣服,抬头一看,顿时眼睛又瞪圆了:紧挨着贯太郎的特大号内裤晾着的,是有着可爱图案的棉质文胸和三角裤,再旁边则是周平花里胡哨的大裤衩。
“这是谁的?”
“美代子的——哎呀你一大男人别老盯着了!”
“你怎么老干这种下流蠢事!大姑娘家的内衣哪能紧挨着男人的裤衩晾一块儿!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贯太郎突如其来如同找茬一般的训斥让里子有些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付。
“就算只是晾衣服,也得慎重点吧!要是以前,连洗衣盆都要分开的!”
琴奶奶也唯恐天下不乱般地插嘴讽刺:“贯太郎你这蠢蛋,衣服晾一块儿又不会生出孩子来!”
“你们成天价真是没羞没臊!你们这么随便,孩子们也会有样学样变得不知羞耻!以后都给我注意点!”说完,把手里的衣服朝里子一扔,便气冲冲地走了。
里子走到廊下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怪声吓了一跳。听起来声音似乎是从厕所那边传来的,仔细一听,原来是贯太郎哑着嗓子的呻吟声。
“他爸,要不还是去看牙医吧——”
“你少啰唆!”贯太郎仍是一贯地说一不二,并且话音未落门便“砰”的一声打开了,里子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
贯太郎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上条来了,正在里面和静江说话。
“小守的蛀牙没事了吧?”是静江温和的声音。
“虽然天天说,但晚上还是不愿意刷牙。”
“那可不行,得趁小时候让他养成好习惯。你陪他一起刷。”
“嗯。”
“上条先生的牙怎么样?”
“说实话已经有三颗都出毛病了。”
“你是不是也讨厌牙医?”
上条没有回答,但眼神里却露出默认的笑意,温柔的目光和平时的严肃锐利判若两人。
“和我爸爸一样呢……”静江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笑出声来,贯太郎从未听到过女儿这样的声音。
里子正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做着针线活,还咯吱咯吱地吃着脆煎饼。见到贯太郎又回来了,里子低头看看手里的煎饼,稍微有些慌乱。贯太郎“啪”地关掉电视:“当着牙疼的人的面,咯吱咯吱吃煎饼合适吗?!”
“再不快点吃完会返潮的。”里子小声抱怨着,说了句对不起,把吃了一半的煎饼放在桌上。贯太郎仿佛动物园里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狗熊一般,急躁地在客厅来回走着。
“吃了一半又放下算怎么回事!”
“这……”
“赶紧吃完!”
里子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便说了句:“那我吃了。”拿起煎饼,小块小块地含在嘴里吃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你这样咕哝咕哝的算什么吃法!”牙疼得厉害却不能开口喊疼,看到什么都让贯太郎觉得窝火。
“喂!静江又和那家伙见面呢!”
“人家上条先生又不是没有名字,别整天‘那家伙’‘那家伙’的。”
“我就是讨厌戴墨镜的家伙!”
“人家也是视力比较弱才戴的。”
“什么视弱!我看是懦弱!还有说话那细声细气的样子,一个日本人,连日语都说不好!不像话!”贯太郎捂着腮帮子吼着,“喂,那家伙真是日本人吗?!”
“说不定是美国人呢。”里子不敢再惹他,随口搪塞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爸,疼得厉害吧?”
“滚开!”说完,贯太郎又气势汹汹地出门去了。
虽然是白天,门前大街上的弹珠店依然人满为患,欢快的流行歌曲和此起彼伏的弹珠声震耳欲聋。店里要么是一身制服的服务生,要么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或者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其中最为耀眼的便是一身和服的贯太郎。“石贯”字样的短上衣,配上裙裤、绑腿,再加上彪形大汉式的身材,在这里简直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贯太郎倚在游戏机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拨弄着弹珠,正大声呻吟着:“疼啊!疼死了!啊呀疼疼……”随着他的呻吟声,弹珠一个接一个地正中靶心,游戏机上红灯闪烁,劲爆的音乐声不断响起,篮子里的弹珠越来越多,眼看着便盛满了。
“混账!哎呀哎呀,疼死我了!疼啊!疼死我算了!疼啊!”贯太郎嘶吼着,继续不停地玩着弹珠游戏。
贯太郎就这样大吼了好一阵子,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回家去了。刚进门便看到“花熊”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客厅里,还光着上身。琴奶奶在一边为他拿着衬衣细细检查着,里子正在帮他往后背上贴膏药。
“这是干什么呢?”
“啊,他爸你回来了!”
“哟,小贯回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别人家里大模大样光着身子,还当着女人的面!”
“花熊”被贯太郎的反应惊得目瞪口呆,赶紧解释觉得后背上似乎有虫子在爬,所以脱了衬衫让人帮忙看看。
“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用得着那么气急败坏吗。难道说,小贯你是看到我的胸毛,妒火中烧了?”
贯太郎胸前光溜溜的一根胸毛都没有,让他一直引以为耻,这时更是怒不可遏:“你这混蛋!赶紧给我滚回去!”说完,贯太郎不理过来劝阻的里子,把衬衫冲“花熊”扔了过去。
“花熊”接住衬衫,也是老大无趣:“你就算不赶我,我也该走了。小贯,有些话可是已经到了嘴边了哦!”
“你说什么?”
“当然是昨天晚上的事。虽然已经到了嘴边,但我还是忍着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回去了,你可给我记住哈!”
里子猛然想起来:“对了!阿为也说过同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贯太郎不答,只是有些慌张地催着“花熊”赶紧走。“花熊”临走前向琴奶奶说了句:“琴婶婶,明天我再过来看有趣的照片!”
这话又引起了贯太郎的注意,逼问之下,才发觉琴奶奶居然机智地把早上的照片藏在了佛龛里,便又大呼小地叫找了出来:“喂!把汽油桶给我拿来!我要把这些玩意儿一把火烧了!”本来贯太郎便已经牙疼得坐立不安,不得不没事找事转移注意力,这时更是来了劲,“喂!汽油呢!汽油!”
贯太郎一边忙着扶正三番五次从腮帮子上滑落的冰袋,一边忙不迭地把照片撕碎扔进去,时不时还不忘顶着呛人的白烟把火吹得更旺些。忙得正欢的时候,冷不防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叔叔你在烧什么?”
贯太郎转身一看,原来是周平的女朋友真由美。真由美看到贯太郎肿得高高的腮帮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来帮你弄吧!”说完,真由美便想上前帮忙。
这让贯太郎着实慌了神:“不用不用!这不是年轻女孩家能看的东西,你去那边玩吧,快去!”他惊慌失措地大声说着,一不留神手伸到了火里,“哎哟!疼疼……”一下子把手烧伤了。
里子给贯太郎包扎的时候,周平也回来了,还带了两个朋友。
“找到罪魁祸首了!”周平一脸得意,转头冲两个朋友扬扬头,“给我进来!”
“就是今天早上‘照片’的事!是这两个家伙订的,觉得送到自己家里不像样子,就想着让我受受累,寄到这边来了!真是让我受得一场好累!”
两个损友羞愧难当,只好站在廊下鞠躬道歉:“实在抱歉……”
“虽然这两个家伙实在不像话,不过至少也给来杯茶吧!老爸,这下能证明我的清白了吧!咦,怎么烧伤了?”
一直强压着怒火的贯太郎一下爆发了:“混账东西!”说着便一耳光打在周平脸上。
“就会干些丢人现眼的事!照片的事,说实话我不觉得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啊!但是,把朋友拖进来给自己解围,那算什么事!”
“但是,这……这确实不是我干的啊!”
“自己知道自己清白,问心无愧泰然处之;把朋友拖下水证明不是自己干的;哪一个更像是一个男人更应该干的事情!你自己想想!”
“他爸……”
“喜欢收集色情照片的男人,比让自己朋友下不来台的男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说完,贯太郎更加用力地揍了周平,一把将他打到了门里边。
“好厉害的大叔!”
“好帅……”
周平的两个朋友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
晚饭的饭桌上,父子两人已然冰释前嫌了。贯太郎用汤匙喝着粥,一边高谈阔论了起来:“唉,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便一肚子气!无论男女老少,现在全国上下都色情成风!”
“他爸,别光顾说话,小心把脸扯疼了。”里子对贯太郎仍肿得高高的腮帮子十分挂怀。
“以前的日本人,向来是规规矩矩的,在‘性’这一方面,更是老老实实。”
“‘性’这个词,”周平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起来总觉得有些下流。”
“哪里下流了?!”
“觉得总是有些露骨。用‘sex’之类的能稍微好点。”
“等等!用日语就觉得下流,用外国话说就不光明正大了?说‘便所’就是臭的,‘toilet’就成香的了?”
此言一出,女人们都纷纷皱起了眉。“饭桌上说这个。”“哎呀,光听着就觉得好像闻到臭味了。”
“世界上有哪个国家,说厕所的时候不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反而用外国话的!说起这个来,又忍不住想说一句,如今的日本人啊,真是!”
“哟哟,如今的日本人怎么了?”阿为一脸坏笑地从廊下探进头来,“周平,这是干吗呢?”
“还能干吗,家里有个品行方正的老爹,我们就有得受了呗!”
“品行方正?谁啊?”
“阿为,你一边去!”
看着贯太郎惊慌失措的样子,本来就在强忍着告密冲动的阿为再也忍不住了:“咳咳,那我就告诉你们,昨天这个时候贯太郎去干什么了吧!”说着,嘴里便哼着下流的曲调,用任谁一看便都明白的奇怪动作脱下外套,然后脚底抹油溜走之前还扔下句:“贯太郎也喜欢这个……”
琴奶奶、里子,还有静江一下全都尖叫起来:“脱衣舞!”
“他爸,你昨天是不是跑去看脱衣舞了!”里子声音有些僵硬。
贯太郎飞快地挪了下屁股,转身对着门外:“去了……”
周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当父母就是好啊!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孩子就吹胡子瞪眼,想教训就教训,想打便打!我也真想早点当爹!”周平一边嘲笑着贯太郎,一边起身要走,却被里子叫住了:“周平,你坐下!”
“干吗啊,妈?”
“坐那边去。”待周平坐下,里子继续说道,“你爸爸,确实昨天晚上去看脱衣舞了。但是周平,如果你觉得这样就抓住你爸爸的小辫子了,那就大错特错了!”里子对周平,也有几分对静江和琴奶奶说的意思:“我呢,觉得不管怎么说,你爸都是对的。脸皮薄,到现在连个‘接吻’都不好意思说……快五十岁了才总算是学会跑去看脱衣舞了……看完还连智齿都肿起来,你这样的父亲,妈妈很喜欢呢!”
贯太郎依然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
“说起来,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电视啊杂志啦,统统都没有。而且你爸和我也都晚熟得很,互相都是对方接触的第一个异性……”
贯太郎的背影似乎动了动。里子吞吞吐吐地说着,突然像是勾起了纯真少女时代的热情,继续说道:“……所以,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两人都是慌里慌张的……”
静江听着,不知为什么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琴奶奶则故意说着笑话减轻他们的尴尬:“就像康康和兰兰2似的,对吧?”
“笨蛋,瞎说什么呢……”贯太郎脸上有些挂不住。里子望着丈夫恼怒的背影,这是她几十年来看熟的样子:“但是呢,妈妈作为女人还是非常幸福的。虽然这样的幸福,在今天的日本已经见不到了。”
“说得好呢,妈妈!”周平虽然仍在笑着,但眼角也湿润了。
“守旧也不见得是坏事!”里子转入正题,补上了关键的一句,“你们有意见吗?”
静江和周平都郑重地低下了头:“没有了!”
“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了活泼的声音,对今天一整天的骚动一无所知的美代子回来了。
“脱衣舞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穿吗?”里子做着针线活,不经意地问起贯太郎。因为牙疼得厉害,贯太郎今晚不能小酌几杯,只能苦着脸喝着温茶水。
“难道还穿着棉袄跳吗?”
“……有没有女人过去看的?”
“混账,那哪儿是女人能看的!”
里子咬断黑色的棉线,有些不高兴:“他爸,我其实很生气的哦!”
“你不是说不生气吗?”
“那是在孩子们面前给你留面子,你居然对我撒谎说去看石头了……”
“这个周末咱们去买浴衣吧!”
“这马屁拍得真够蹩脚的……”里子笑着,侧头看看丈夫的脸,发现他脸颊上的肿胀已经消去了大半。
注释
1 智齿在日语中叫做“親知らず”(oyashirazu)。
2 1972年中日两国举行建交谈判,签署共同声明后,中国人民赠送给日本人民的两只大熊猫,分别取名为康康(雄性)和兰兰(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