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江一大早就在打电话。
由于拉着窗帘的缘故,清晨的办公室里还有些昏暗。屋里还残留着贯太郎昨晚的烟味。桌上的郁金香,昨天就已结出黄色的花骨朵,今天仍然是含羞待放。
“小守还小,这样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肯定是不行的。不小心弄伤自己可怎么办?总之,还是先按我说的办吧,拜托了!带到我家来,有人照看着能好一些。上条先生你忙完工作再来接他,到时候再到家里打个招呼。”
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那我现在就去接他吧。”静江匆匆说完,刚刚挂上电话,贯太郎就进来了。
“你一大早在干吗,静江?”
“早上好!”
“你刚才是不是在打电话?”
静江没有回答,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抽出邮递员塞在窗缝里的晨报,抱怨着拿进屋里来:“为什么不放在外面的信箱里,每次都硬塞进来,把报纸弄得破破烂烂的。”
“喂!静江!”
“啊,我该去厨房帮忙了!”静江把早报放在父亲桌上,拖着左腿径自出去了。
贯太郎憋了一肚子火无从发泄,正好里子进来,便冲她嚷嚷起来:“喂!静江她,居然背着父母跟那家伙偷偷打电话!”
“什么‘那家伙’,人家上条先生不是有名字吗?”里子不紧不慢地给神龛上供水,全然不像贯太郎那样惊慌失措,“他爸你真的听到他们俩打电话了?”
“就算没听见,看那样子也明白了啊!都怪你这当妈的不争气,女儿在跟谁打电话你都察觉不到,要你有什么用!”
“我懒得跟你争辩,我又没有超能力,看不见的事情也能怪到我头上吗?”
“喂!”
“您说得对。”里子不想跟他纠缠,便做出顺从的姿态站起身外往外走,不过一边走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两个人正谈恋爱,打个电话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说什么?”里子的抱怨还是没能逃过贯太郎的耳朵,气得他青筋都鼓起来了。里子故意不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悠闲地伸了个懒腰:“真是个好天气呢!”
贯太郎连碰两个软钉子,无奈之下气鼓鼓地便要往车间去。里子叫住他:“你不拜神了?”
“哦,差点忘了!”贯太郎被里子一提醒,只好又慢吞吞地走到神龛前,一本正经地拍手拜神。
里子看着贯太郎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担心。从静江第一次带上条登门拜访已经过去差不多三个月了,但贯太郎仍然是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并且绝口不提。有时上条会来给店里送石材,贯太郎见到依然是从不稍假辞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谁提到“上条先生”或者“小守”,他就会愤然变色,甚至拂袖离席。似乎贯太郎委托信用调查所对上条进行了调查,因为里子时不时地会从贯太郎口中听到些关于上条的消息:上条的前妻叫幸子,在御茶水的火锅店打工,每个月去看一次小守。每次说完,贯太郎还会愤愤地添上一句:“这家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混蛋的人!”好像在为没找到上条的缺点而不甘心。但是,这并没有改变贯太郎的态度——依然是不认可、不同意。
而静江也和她父亲一样的顽固。静江非但从来不像其他二十三岁的姑娘那样,遇到这样的事情便撒着娇,哭着恳求父母,反而是“一言不发”“坚持到底”地沉默以对,无言而坚决。有这样两个定时炸弹在家里,里子虽然表面轻松,实际上却是劳心费神得很,以至于最近都消瘦了不少——连以前的戒指都松得戴不住了。所以,静江前脚出门,里子安抚好贯太郎便后脚追了出去。
不出所料,早饭时贯太郎看不到静江,果然大发雷霆了:“静江去哪儿了?!”
“出去寄明信片了吧。”里子不慌不忙地说。虽然作为母亲,里子心里自然是比谁都担心。但她知道以贯太郎一点就着的脾气,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火上浇油,否则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越是担心,里子越是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这个时候只能静观其变——里子以自己常年的经验,迅速做出了决定。
“一大早上哪儿寄明信片去!糊弄傻子吗?!喂,静江有没有带什么行李出去?”
“就带了平时用的手包。”琴奶奶接口道。
“啊,妈妈你看到她出去了?”
“嗯,问她去哪儿,只是含糊答了句‘出去一下’。”
“‘出去一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跟人私奔了?去看看她屋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贯太郎挥着筷子,已经忍不住慌乱了起来。筷子上还粘着海带条,如同小旗帜一般,随着贯太郎的动作在空气中飞来飞去。
“哎哟,还‘私奔’,简直成古装剧了。”周平全然不知轻重,还在没心没肺地打趣。
里子镇定地按住贯太郎的手,把筷子上的海带条扒下来,然后瞪了周平一眼让他闭嘴,接着便劝解起贯太郎来:“他爸,这段时间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静江已经长大成人了,‘女大不由娘’,你这么一个劲儿地反对也不起作用,倒不如让她把上条带到家里来,好好看看为人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吃早饭呢,别跟我提那个家伙。”
“吃饭的时候不能提,睡觉前也不能提,白天在工作也不能提,那你说什么时候能说?”
“你说什么?!”贯太郎听完就要发怒,里子不理他,接着侃侃而谈,“我说他爸啊,还有个事……”
“别跟我提那混蛋!”
“哎呀,不是上条的事啦,是今天下午两点的事。”
“什么今天下午两点?”
琴奶奶一边嚼着饭,在旁边接口答道:“是七回忌1啊,大森家的……”
“一有亲戚做法事,就要扔下工作跑过去,生意还不得全完了!”
“不是还有静江在吗?”
“静江是要负责收账的!”
“那里子,咱们俩去吧。”琴奶奶说。
“真是……你们把生意当什么了!”
虽然贯太郎还是气哼哼的,里子却偷偷松了口气:终于把话题从静江和上条身上转移开了,这些事当下还是不提为妙。
周平吃完了饭,开始缠着里子小声地支支吾吾:“妈,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给我三千八百日元。”说完还伸出了手,要里子给钱。
“要买什么来着?”
“哎呀你要问多少遍啊!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想买The History of Mankind。”
“你自己吧嗒吧嗒地说得顺口,可妈妈又不懂英语,用日语好好说不行么。”
“可书名就是英文的啊,日语说不明白。”
“你平时动不动就朝妈妈要钱买英语参考书,可是这么多回了,怎么也没见你买回什么书来。”
“喂!你小子该不是拿买书当幌子,却把钱全乱花了吧!”
“怎么可能,你别瞎说!书都借给朋友了,自然你们看不到!”
美代子听到了,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说:“坏了,差点忘了!”放下筷子便跑了出去。
“你们怀疑的话,尽管把书名记下来好了。”周平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这次的书叫什么来着?”
“还说一遍!太傻了,我不。”
“History Of Mankinshock——”琴奶奶蹩脚地学着周平重复了一遍。
周平受不了,只好不情愿地又重复了一遍:“The History of Mankind,三千八百日元!”里子听完,便伸手从围裙兜里拿出钱包,准备给周平钱。
这时候美代子却跑进来,嘴里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说完把一个大信封递给周平,“昨天傍晚,吉冈同学送来的。”
“‘奶瓶底’来过了?”周平自言自语道。吉冈是周平的好朋友,因为近视得厉害,厚厚的眼镜像装牛奶的玻璃瓶底一样,就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吉冈同学说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否则你会很难办,叫我千万别忘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周平接过信封,忙不迭地连连应声,阻止美代子说下去。谁知道信封太旧,突然脱了底,里面的书掉了出来,正落在贯太郎面前。“啊!”周平惊叫一声,赶紧上前想把书藏起来。
“等等!让我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借来的书,你们就别碰了!”
“少废话!”贯太郎不容分说,一把从周平手里夺下来,定睛一看:“The History of ……喂!这不就是你说要买的书吗?”
“哎?那个……”一向最能讲歪道理的周平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混账东西!”贯太郎又上前一把抓住周平的胸口,“你小子,从你妈那儿要了钱,再拿借来的书充数是不是?”
美代子在一边都吓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都怪我多此一举……”
周平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又定下神来,开始耍无赖:“大家都这么干!真是少见多怪!不这么着身上连个喝咖啡的钱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办?”
“周平,你还说什么,明明是你不对!”里子也忍不住出言训斥,贯太郎更是一巴掌把他打出门外,直滚到走廊的台阶下面。
正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两个优哉游哉的声音:“我回来了——”众人转头一看,原来是静江和小守。
“这孩子,不是上条的……”里子非常惊讶。
“是小守。今天暂时在家里待一天。”静江一边帮孩子脱鞋一边说,“平时上条先生出差的时候,小守都是交给隔壁的老奶奶照顾的。这次老人突然有事回小田原的老家了,所以今天就找不到人照顾他。好了,小守,进屋去吧。”
这一天早上的静江,落落大方地担负起了母亲的角色。
“上条先生本来是打算把钥匙交给小守,让他一个人在家里玩一天的。我说这样太危险,还是让他到家里来玩吧,就领了过来。”
“喂!你——”贯太郎无处发火,又要拿里子当出气筒,却被静江大声打断了:“对了!小守,你还没跟大家说早上好呢!”
“早上好!”小守听话地大声说道。他天真无邪的声音让一家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纷纷出声招呼:“早上好……”
贯太郎无奈,也勉强叫了声“小鬼”,算是打招呼。
周平率先过去跟小守搭话:“要是礼拜天就能带你出去玩了,可惜今天还有课……”他轻轻敲了敲小守的头,“你要听话哦。”说完,又偷偷瞄了贯太郎一眼,说,“不过也不用太拘束,男子汉嘛,不用畏畏缩缩的,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嗯!”小守点点头答应。
贯太郎对小守视而不见,转头向里子吼道:“喂!你!你知道她要带个孩子回来吗?”
“我不知道啊。”
“静江!你这样随随便便就把孩子带回来,跟家里商量过吗?你以为这样一点一点切香肠似的,就能逼我认同你们的事?我告诉你,休想!”
“爸爸,在孩子面前——”
“又不是孩子的错,你说是不是?”琴奶奶抚摸着小守的脑袋,发觉他正偷偷盯着桌上的早餐,于是赶忙问他:“小守还没吃早饭吧?”然后带他到桌前吃饭。
小守抱着客人用的大碗大口大口地吃得香甜,静江在一旁照看着他,神情坚决,仿佛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家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他们俩。
里子一边换衣服一边犹豫着。
“妈妈,你说我是不是该待在家里?”
“那要我一个人去寺庙吗?”
“要是担心途中有什么需要,就让美代子陪你去吧。”
美代子和小守模仿西部片的枪战,一来一去玩得正热闹。
“他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有什么事惹他发脾气,静江一个人在家,只能干掉眼泪。”
“里子啊,大森家帮了咱们不少忙,现在人家七回忌,寺内家的儿媳妇不到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既然婆婆这么说,里子也没办法再说不去,只好把美代子叫过来细细叮嘱了一番。“今天什么家务活都不用干,好好看着孩子,别让他磕着碰着。”
“那傍晚出去买菜该怎么办,让静江小姐去吗,对了,静江小姐还得去收账,也走不开。”
“这可怎么办呢?”里子也犯了愁,忍不住叹了口气。
“美代子你就和平时一样就行,傍晚买菜也照常去,路上也不用着急。”琴奶奶突然说道。
里子和美代子刚想问那小守怎么办,琴奶奶仿佛看穿了她们在想什么,不等她们开口,便笑着说:“看孩子的事大可交给贯太郎,这样反而更好。”
小守跑过来,模仿着西部枪手的动作,煞有介事地作势从腰间拔出手枪,向三人射击,嘴里还“砰砰”地模仿着枪声。三人无奈,只好配合地装作中枪倒地。
贯太郎却不觉得有趣。
静江不跟家里打招呼就私自把孩子领过来固然让他生气,里子和琴奶奶若无其事地去亲戚家参加法事更是让他肚子都快气炸了。偏偏今天岩老请假休息,让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情更是不爽。车间里传来了阿为和小守的嬉闹声。淘气的小鬼,嗓门倒不小。贯太郎满心愤怒地走进车间,却先被阿为和小守抢白了一通,因为他“中枪”后没有按规矩倒下。
“‘砰!’中枪以后要这么做才行!”小守说完,便捂着胸口,翻着白眼装作阵亡的样子给贯太郎做示范。
小守倒地的方向正对着对门的“花熊”家,恰巧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年轻女子穿着朴素的和服,正在那里挑选花卉。小守看到顿时呆住了,嘴里喃喃地叫道:“妈妈……”贯太郎莫名其妙,怒道:“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你妈妈?!”
正好美代子过来找小守,贯太郎稍微缓和了些语气,对美代子说:“带他到里边玩去,弄些点心给他!”然后为了平复心情,转身拿起凿子工作起来。
小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吃着蛋糕。吃着吃着,不小心手指粘上了奶油,觉得黏糊糊的,顺手便往拉扇门上抹去,结果不小心把糊门纸捅了个窟窿。小守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放下蛋糕碟子,想把窟窿补好。
这时——一只粗大的手指从背后伸过来,“噗”的一下在小守捅出的洞旁又戳出一个更大的窟窿。小守转头一看,居然是贯太郎,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目光中却全然没有怒意。小守高兴起来,又饶有兴味地在门上戳了一个洞,贯太郎也跟着如法炮制。两个人你来我往,兴高采烈。静江悄悄地看着他们俩,眼里竟似闪着泪光。
阿为和对门的“花熊”过来的时候更是直接被贯太郎惊呆了。只见他又是让小守骑在身上开火车,又是陪他打玻璃球,还有卡片游戏,还教他转陀螺,玩得不亦乐乎。
“你这小子,手真笨!”贯太郎一边抱怨着,一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指灵活地转着陀螺给小守做示范,教他窍门。小守和他的父亲一样,虽然话不多,却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虽然还是个孩子,但面对贯太郎丝毫没有畏惧之心,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一种男人对男人的平等态度。贯太郎不觉也渐渐喜欢起这个孩子来。
周平从补习学校回来的时候,贯太郎和小守正四脚朝天呈“大”字形躺在客厅睡得正香。贯太郎把自己超大号的宽布腰带给小守当被子盖着,一大一小两个肚子连起伏的节奏都一样。周平忍不住要笑出声时,琴奶奶和里子从亲戚家回来了。小守翻了个身,抱住贯太郎继续沉沉地睡着。
“里子你看那儿,我说的一点没错吧?”琴奶奶一脸得意地说道。
这时贯太郎正好睡醒了,看见大家都在,不禁恼羞成怒,扯开嗓门开始教训人:“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来着,谁也是问都不问一声把孩子塞给我就走!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吗?!”
小守也睡醒了,一睁眼就开始找静江:“大姐姐……”
“姐姐一会儿就回来了……”里子赶忙安慰他,同时也注意到了千疮百孔的纸拉门,“咦?!这是怎么回事,门怎么……”
小守刚想向里子认错,贯太郎却抢先把责任揽了过去:“那是我弄的!你少废话!”说完,便像平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穿过廊下,往车间去了。
由于上条要晚上七点半才能过来,所以小守晚饭也只能在寺内家解决了。周平把小守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和他玩着游戏。
静江在厨房忙着做饭,时不时地朝他俩瞅一眼,眼里满是喜悦。
“小鬼,你可真能调皮啊,不过老爸居然没揍你。”周平举举拳头,向小守示意道,“按说他本来挺讨厌小孩子呢。”
“他可不讨厌……”琴奶奶偷尝了一口菜,舔舔手指,继续说道:“虽然他自己脾气暴躁,对孩子却从来都是宠着惯着。你小时候啊,他抱着你的时候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这么说吧,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点不过分!”
“姐姐,这么看来,把这小鬼带回来还真是带对了!”周平冲静江调侃道。
里子和美代子也来到饭桌前坐下。
“老爷怎么还没过来?”美代子问。
“被人看到白天和小守一块儿睡得那么香,肯定是觉得不好意思了。”静江说道。然后又转向小守:“小守,去叫爷爷过来吃饭。”
“嗯!”小守郑重其事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西部英雄的架势,仿佛腰间挎着左轮手枪,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出去。他那煞有介事的天真模样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天色将晚,车间里已经有些昏暗了,只剩贯太郎一个人仍在卖力地雕着石头。贯太郎高高地举起锤子,瞅准凿子,铆足了力气正要挥下去,突然发觉背后有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小守正低着头踢弄着地上的碎石。“石头可不是玩具,不能瞎玩,不小心砸一下可是很疼的!”
“放心好了。”
“怎么放心,要是一不小心砸坏了腿,疼也还罢了,将来赛跑的时候,别人都撒开腿跑得飞快,你自己只能在一边看着,到时候得有多伤心!”
静江也过来叫贯太郎吃饭,看到他们一老一少正在说话,便没有打断,只是站在暗处静静听着。贯太郎丝毫没有发觉静江的存在,继续向小守说教:“到时候,你去参加运动会,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只能跑个倒数第一。所以啊,赶紧去外边玩去,这里太危险!”贯太郎伸手在小守头上轻轻弹了个“爆栗”,站起身来。
小守对这位高大的老爷爷很是喜欢,车间里又只有他们俩,小守觉得很开心,便又调皮起来,不知不觉有些放肆。他开始模仿静江,拖着一条腿走来走去。他兴奋地演给贯太郎看,希望能像刚才模仿西部牛仔一样引来别人的笑声。不料贯太郎见状,本来温和的脸色瞬间仿佛结了冰,低声训斥道:“停下!”
但是对调皮劲儿正在兴头上的孩子来说,低声斥责是不管用的,小守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动作更加夸张了。
“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吗,混账小鬼!”
静江暗叫不妙,赶紧飞步向前护住小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贯太郎的巴掌比她快得多。
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守在众人的簇拥下先开始吃饭了。琴奶奶慈爱地抚摸着小守的脑袋安慰他:“好了好了,虽然挨了一下,但是不红不肿的,也没破皮,没事的。”
里子狠狠地瞪着贯太郎:“要真打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跟上条先生交代!”
贯太郎扯开嗓门怒吼起来,仿佛是想把全家人投过来的白眼都打回去似的:“我们家不是托儿所!退一万步讲,是他自作主张把孩子硬塞过来的!我就算煮了、烤了、吃了他也没话说!”
说完,贯太郎顿了顿,瞪着眼睛向欲言又止的家人们环视一周,又继续吼道:“嫌我打他孩子,那他干脆把孩子绑身上上班去算了,帮他照看着就不错了,还有什么话说!”
里子终于忍无可忍:“他爸你也不想想,小守他才几岁啊!”
周平也恨不得蹦起来:“老爸你就算生气,小孩子也跟大人不一样,你不能上手就打啊!真是不可理喻!”
“小静把他带到家里来也是迫不得已啊,你不高兴也不能打孩子啊!”
“姐姐哭了你是不是心里就痛快了。就算再怎么看不上上条,也不至于拿孩子当出气筒啊!”周平和里子义愤填膺,你一句我一句地斥责着贯太郎。
“都别说了!”静江突然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伤心才哭的!”
听到静江的话,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哑口无言。
“我流眼泪是因为高兴,你们都没有看到,父亲本来是多么疼爱小守,之前拉门被他弄坏了,父亲也极力护着他——”
听到静江这么说,贯太郎有些不好意思,作势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转身望向别处。
“——小守挨打确实是因为他自己不对,他在父亲面前模仿我跛脚走路。”静江语气轻松地把所有实情都讲了出来,似乎所有的心结都迎刃而解,而眼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把小守掉落的玉子烧的碎屑捡起来,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七五三’2节的时候,我和周平一块儿出去,周平模仿我瘸腿走路,结果正高兴地吃着糖呢就挨了父亲一顿揍!这次父亲打小守,原因还是和那次一样,是因为他把小守当成自己的孩子、孙子一样,所以才会生他的气。”
“要是真讨厌他,贯太郎才不会动手呢!”琴奶奶突然插了一句。
小守放下筷子宣布道:“我吃饱了!”
“请问有人在家吗?”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守听到顿时眼前一亮:“是爸爸!”说完站起身来,连滚带踹地爬过贯太郎的膝盖,向门外跑去。
上条张开手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儿子,一边郑重地向众人低头道谢。静江高兴地向他报告说:“小守今天被父亲骂了一顿呢,还因为调皮干坏事挨了一顿巴掌。”
“真是对不住啊。”里子抱歉地说。
上条却毫不在意,微笑着向里子表示这没什么。
周平走过来促狭地问道:“疼不疼?你这小鬼!”
“不疼!”小守大声回答,嗓门比周平还高。上条微笑着轻轻在小守头上弹个“爆栗”,提醒他要讲礼貌。然后,上条正视着贯太郎的眼睛,郑重地深深鞠了一躬:“寺内先生,谢谢您了!”
贯太郎罕有的回应了上条的眼神,微微颔首回礼。
“小鬼,下次再过来玩啊!”
“拜拜!”
贯太郎也跟着大家一起笨拙地挥着手。小守跟着父亲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作势从腰间掏出手枪,瞄准贯太郎:“砰砰——!”
“啊!打中我了!”贯太郎配合地捂住胸口,翻着白眼,按照预定的情节装出中枪而死的样子。小守开心地笑着和父亲一起回家了。众人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感动。
“爸爸……”静江趴在父亲肩上啜泣起来。
这让贯太郎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的大嗓门又开始怒吼起来:“你别搞错了!我最烦你们这样‘零敲牛皮糖’!想和那家伙结婚,门儿都没有!明白吗!”
贯太郎说完,便回屋去了。他身躯宽大,走路大摇大摆,时不时地会撞上门廊的板壁,一路咣当作响。众人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相顾无言。
临睡前,里子将水晶数珠擦拭干净,收纳起来。贯太郎拿着一张晚报,正看得起劲。
“大森家的正次要我带他问好,说做法事的时候要你务必过去露个脸。”
“他还是那样一个瘦竹竿子吗?”
“怎么会,啤酒肚都出来了,完全一副中年人的样子,高高壮壮,挺气派的。”
想象着变成中年胖男人的正次的样子,贯太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呢,块头还是比不上我们家老公,不过在亲戚里面也算数得着了。”
“宅间那边的清子怎么样?”
“这次也见到了。八月底就要抱上第二个孙子了——哎,她当年是不是还喜欢过你来着?”
“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们可是表兄妹!”
“我怎么觉得确有其事呢!”
贯太郎刚想反唇相讥,突然又把手伸到屁股下面,脸上一副奇怪的神情。
“屁股上好像起了个包。”
“长疖子了吗,疼不疼?”
贯太郎含混答应着,伸手在屁股下面掏摸着,最后掏出来一个玻璃球。
“哎呀,吓人一跳,原来只是坐在玻璃球上了。”
贯太郎四下看看,发现地板上还有一枚掉落的玻璃球,他“嗬!”了一声,探身过去捡了起来。
“小守这孩子……也还不错呢,是不是?”
贯太郎没有回答,只是把两枚玻璃球放在桌上,噼啪有声地玩了起来。
注释
1 指死者的七周年忌辰。
2 七五三节是日本一个独特的祭日,在每年的11月15日,7岁女孩、5岁男孩和3岁的小孩(不分男女)是这一天的主角。主要活动有参拜神社,吃“赤豆饭”“千岁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