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代子在唱毕业歌。
新潟的高中礼堂里,美代子和穿着水手服的同学们一起高声唱着:“仰之景之,师恩深重,求学数年,悠忽而过……”
站在美代子身边的胖姑娘加代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同学们的离愁别绪似乎一下子都被这哭声勾起,四下陆续传来啜泣声。美代子也早已泪流满面,任由眼泪滑过脸边,继续深情地唱着:“时光迅疾,不觉而逝,蓦然回首,毕业在即……”
美代子哭得太过伤心,把自己哭醒了,原来毕业典礼只是一场梦。她侧头寻找枕边的闹钟,却发现闹钟不见了。急急忙忙起来时已经快七点了。
“对不起,没听到闹钟响,睡过头了。”美代子一边说着,赶紧挤进小厨房里帮忙。琴奶奶一看到她便迫不及待地嘲讽起来:“哎哟,大小姐终于起来了。”
“这个季节就是容易睡过头。”“年轻人贪睡很正常。”里子和静江纷纷帮美代子打圆场,琴奶奶却不为所动。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怎么回事,琴奶奶今天对美代子格外的刻薄,继续不依不饶地挖苦:“现在的人们活得真是舒服呢,帮工的反而起得最晚,还只是笑笑就没事了。我们那会儿啊,睡过头了别说先得郑重道歉了,之后一整天都会内疚得吃不下饭呢。”
美代子张开嘴,举起筷子,正要往嘴里扒饭,听到琴奶奶的话,拿着筷子的手不由僵在了半空中。
“要是因为睡过头这么点小事就不吃饭,那还不得瘦死了。”贯太郎出声救场。
“我还是瘦些好。”
“什么话?年轻姑娘家就应该白白胖胖的,屁股胖得珠圆玉润的才叫好!”
“珠圆玉润哪有这么用的?”里子责备他。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总之呢,最近的年轻人都太瘦了,周平和静江也是,得好好吃饭,长点肉才行。”
“胖子总想着让别人和自己一样胖。”周平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来。趁着这当口,静江问美代子决定学什么了没有。
“正在犹豫是学烹饪还是学裁缝。”
“美代子说想趁着四月的好时候,上夜校学点东西。”里子向琴奶奶解释说。
“那你想学裁缝吗?”静江问美代子。
不料贯太郎突然插嘴说:“这是男人的工作。”
里子听到不禁哑然失笑,教训贯太郎说:“女人也是有门技术才更有底气。万一老公英年早逝了,靠自己也能生活。”
“那就找个身体强壮的丈夫!”被里子反驳了一通,贯太郎早已火冒三丈,嗓门也大起来。
“越强壮的人可是越容易生病的。到时候懂做饭可没用,但有裁缝手艺总是能维持生活。”
“你们俩真是够可以的,现在就开始想人家美代子成了寡妇怎么办。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周平嘲笑完父母,又开始挑唆美代子去学没什么人报名的空手道、合气道什么的,遭到家人的一致反驳;琴奶奶放话说要是想学烹饪,那不用去外边,在家跟里子学就可以;静江建议美代子去学美容,让她十分动心。大家说得起劲儿连饭都顾不上吃了。美代子早已将睡过头引发的不快抛到脑后,沉浸在幸福当中——连老爷都在为我担心……
“那学费怎么办,全部都是家里出钱?”琴奶奶突然插嘴,冷冷地问道。
“大概就是美代子自己出一半,咱们家再出一半——你说呢,他爸……”里子怕美代子伤心,赶紧出声解释。
“美代子,接下来该准备文具了,笔记本之类的。”静江把话题引开,不想坏了美代子难得的好心情。
“我的活页本子送你。”周平说。
美代子的心已经飞向了学校:“上课的时候肯定会有提问吧,如果回答不出来该有多丢脸。还有,不知道有没有社团活动什么的。”话语里充满了期待。
“美代子可真幸福,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呢。”琴奶奶继续阴阳怪气地挖苦着。
眼见琴奶奶又要说让人不痛快的话,里子赶紧不动声色地把美代子支到厨房取东西。美代子答应一声,步伐轻盈,愉快地哼着歌走出去,琴奶奶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嘟囔着:“那是‘女用’应该有的态度吗……”
“妈妈,如今都是叫‘帮工’了,您别再用那个词了。”
“真是时代不同了呢。”和美代子一样十七岁进入“石贯”,辛劳半个多世纪的琴奶奶,看到这些似乎心里总是不太痛快。
一番犹豫之后,美代子决定上烹饪学校学习料理。美代子出去买菜时,顺路领了入学申请表回来,正兴奋地拿给岩老和阿为看。岩老戴上老花镜一边捧着入学申请认真读着,一边向美代子表示祝贺:“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不要啦,学校就在超市二层,小得很。”
“不管学校怎么样,入学毕竟是入学。”
“需不需我来做你监护人?”阿为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势。
“抱歉,已经说好由老爷来做监护人了。”
“啊……这样啊……”阿为有些失望。
相熟的邮递员进来,冲他们示意“放这儿了”,然后把邮包放在石材上,转身离开了。“您辛苦了!”美代子回了一句,她今天情绪高涨。
拆开邮包,里面有封阿为的信件,不用看都知道,不是酒馆账单便是信用卡的催款通知。岩老和阿为收到书信的情形可以说极为罕见——甚至没有。另外有一个大信封是寄给美代子的,上面印着“内有照片”四个字,翻过包裹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新潟”和那个熟悉的名字——“下泽加代”。阿为凑过来瞧了一眼:“新潟啊,是家里寄过来的?”
美代子手里拆着信封,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我可没有家了哦。”
岩老揪着阿为的耳朵把他拎到一边,小声教训他:“你这笨蛋,不是都说了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吗!”
“啊?!这下坏事了!”阿为龇牙咧嘴一脸苦相。
“是高中同学寄过来的。”美代子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三十几个高中生拿着毕业证书,举在胸前,朝气蓬勃,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哇!原来是毕业合影!”岩老和阿为都挤过来看。
“这时候是不是还得唱毕业歌来着,什么‘景之仰之,施恩深重’之类的,是吧?”
“哇,町田老师!你们看他笑得多开心!看,这是道江同学,总是考第一,特别聪明,他家还是开干货店的呢。还有这个是竹井君,学习虽然不行,但是特别擅长倒立,班里谁都比不上他呢!还有……”
美代子正说到兴头上,阿为突然插嘴说:“咦?美代子你站在哪儿,怎么找不到?”
“什么?”
“美代子你自己啊——”
“上面怎么可能有我!”美代子笑着说。
“啊?!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压根儿就没去参加毕业典礼啊。”说完,美代子把照片漫不经心地往菜篮子里一扔,哼着歌往主屋那边去了。
“时光迅疾,不觉而逝,蓦然回首,毕业在即……”美代子哼唱的,竟依然是那首毕业歌。
岩老和阿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道:“原来如此,美代子是中途辍学的。”
走到里院的水井边时,美代子停下了脚步,嘴里也不再哼着歌,只是轻轻地从菜篮里拿出照片,出神地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早上的梦——那个唱着毕业歌的梦。
“美代子——”周平在叫她。
美代子急忙把已经滑下脸庞的眼泪擦掉,转头一看,周平和他的女友真由美正坐在走廊下,于是赶紧出声招呼:“欢迎——”
真由美从盒子里拿出一条巧克力,递给美代子:“吃不吃巧克力?”完全没有一点生疏和客套。
“啊,谢谢!”美代子接过来。之后三人就仿若比赛谁的牙口好似的,“嘎嘣嘎嘣”地放口大嚼起来.
“我觉得应该是1478年才对。”周平突然说道。
“是1492年!”真由美争论道。
美代子对他们说的完全摸不着头脑,便问道:“你们在争论什么?”
“法国历史上不是有个‘南特赦令’1吗,我们在讨论它的颁布时间。”
“啊,那应该是1598年才对。”美代子毫不迟疑地说道,飞快的反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周平恍然大悟,刚要赞叹,真由美已经赞叹了起来:“对!就应该是1598年才对!”周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美代子:“美代子好厉害啊!”
“我只是比较擅长记时间……”
“老天不公啊,我这要考大学的人记不住,美代子不用考大学却记得清清楚楚——”周平哀叹道。
“确实呢,美代子高中在哪里上的?”真由美促狭地打趣完周平,然后问美代子。
“……巧克力,谢谢了!”美代子没有回答,道完谢便匆忙进屋去了。
“她高中应该是在新潟读的吧?”
“乡下学校果然对历史时间教得更仔细呢!”
“嗯,确实。”
周平和真由美无心的话语传到美代子耳朵里,让她更加如芒刺在背。美代子觉得仿佛有块火炭卡在喉咙里,恨不得马上冲到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但在经过客厅时,遇到了正在喝上午茶的里子和琴奶奶。
“入学申请拿回来了?”里子问道,给美代子的红色茶杯里倒了杯茶。
“嗯,接下来只需要老爷在监护人那一栏盖上章就可以了。”
琴奶奶正香甜地嚼着草大福2,她往美代子菜篮里看了看,突然急切地问道:“美代子,我让你买的东西呢——怎么没买回来?”
“啊,什么东西?”美代子完全想不起来了。
“啊什么啊,线香,线香啊!”
“这下坏了!”
“是不是忘了?!”
“对不起!”
“自己的入学申请倒是忘不了,别人认真拜托你的事可是忘得一干二净呢!”
“我马上去买!”
“哟,劳您大驾专门跑一趟,那怎么行!”
“妈妈……”里子赶紧出声提醒,冲琴奶奶不断使眼色,想阻止她说下去。
谁知琴奶奶却不依不饶:“人家自以为是大小姐呢。”
“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一个‘帮工’而已,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等等,麻烦再说一遍?”
“嗯?”
“你刚才说自己是什么来着?
“‘帮工’啊……”
“‘帮工’啊,现在都用‘帮工’这么尊敬的词了呢,搁我们那会儿,什么‘帮工’,就是一个女佣而已!”
琴奶奶刺耳的话语让美代子如鲠在喉,羞愤交加,只好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贯太郎拿着茶来到办公室,吩咐静江从保险柜里拿出了印章。那印章也如贯太郎一样,尺寸比普通印章大了一圈,令人印象深刻。
“文件,填好以后,在这儿盖章就行了吧?”贯太郎“哈哈”地冲印章呵着气,等着盖章。
美代子不知道自己是悲伤还是高兴,只觉得那团火炭仍然卡在喉咙里。
“咦?美代子,为什么是中途辍学?”正在填写保证人住址的静江突然惊讶地问道,“最终学历这一栏,为什么填的是中途辍学,美代子高中没有上完吗?”
“确实没上完。五月份母亲去世了,只好先借住在叔叔家,每天要帮他看店,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没去上学,休学一个学期。虽然公所的樋口先生也说,还有一个学期,应该回去上学……”
“这样啊……”
“现在想想,确实就算厚着脸皮也应该把高中上完的,不过说什么也都晚了。”美代子强打精神,用轻松的语气说,“填高中辍学太矫情了,不如就填初中毕业吧。”
“没必要闷闷不乐哦,至少你四肢健全,放轻松。”静江轻松地拿自己打趣,给美代子宽心。
填完表,静江站起来,拖着左腿走到父亲的桌前,把文件递给他盖章。贯太郎默默地盖好印章,两个女孩的对话刺痛着他的心。
午饭时,美代子倒味增汁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着抖。从早上开始,她就想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场,但是直到午饭也没找到机会,各种委屈仍然积在心里,堵在喉咙下面。千万不能出差错,美代子暗暗提醒着自己,把碗里一一倒上味增汁,然后摆好。
周平在抱怨菜不好:“什么嘛,这素什锦明明是昨晚剩下的嘛!”
“午饭来不及一一重做,将就吃吧。”里子担心周平的抱怨会把琴奶奶的怨气也勾上来——她对菜色向来最为挑剔,便赶紧阻住周平,又夹了一块最大的素什锦给琴奶奶。
“我一吃油腻的东西就会犯困呢……”周平又接着抱怨,还拿学习来说事。
“不想吃就别吃,大老爷们吃个饭还叽叽歪歪。”贯太郎斜瞪着周平训斥道。午饭前美代子和静江的对话让他心痛不已,看周平的样子也就觉得格外不顺眼。
“好像你自己不挑似的!什么甜的不吃啦,盐多盐少啦……”周平毫不忌惮贯太郎的目光,立刻反唇相讥道。
“别以为自己还上学就在家里成大爷了!有多少人想上学却上不起!你却在这里啃着老还恬不知耻地抱怨!”
“啃老怎么了?”
“你说什么?”
“我啊,我要是生来就没爹没娘,自然也会那么过。俗话说‘寒门出孝子’,生在穷人家我也自然会觉得对不住父母。可谁叫我生在普通人家呢,只好按照普通人家的孩子来了,这也是没办法嘛!”
“你真是不知羞耻!”
“不想吃就直接说不想吃,这有什么错!”
“混账东西!”贯太郎怒不可遏,就要过去揍周平。
里子赶紧拦住他,劝解道:“他爸,你不是也听到了吗,本来就学不下去,你再揍他一顿,今天就更没法学习了。”
“那就打到他学得下去为止!”
“他爸!”里子挡在贯太郎和周平中间护着周平,却重重地挨了贯太郎一耳光。
美代子再也忍不住,哽在喉咙里的火炭似乎一下子涌了出来:“老板娘!”她冲过去护住里子,冲贯太郎喊道:“老爷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美代子压抑已久的委屈终于全爆发了出来:“一直都是这样,老板娘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总要平白无故地挨打,你对得起老板娘吗!”
贯太郎看着她,胸口仍然刺痛着。女儿和美代子的不幸、儿子的不争气,让他的心仿若被蚂蚁啮咬般刺痛着。
“哟嗬——,人不大,口气倒不小!”贯太郎竟似已无言以对。
“美代子别说了。”“美代子别生气,这不关你的事的。”大家纷纷出声劝慰。但这时美代子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老爷,你把老板娘当成什么人了?”美代子继续质问贯太郎。
“大人的事轮不到小孩子来管!”贯太郎收着力气,把美代子推到一边。谁知转瞬间美代子又跳起来冲到贯太郎面前:“老爷!请你向老板娘道歉!磕头道歉!”
“混账!哪有男人向老婆道歉的!走开!”
“我不!请你向老板娘道歉!你如果不道歉,我就……我就……”美代子大口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绝食!”
“美代子!美代子你这是怎么了?”里子也忘记了脸上的疼痛,抓着美代子的双肩摇晃着。
“美代子你不用绝食啊!”周平也劝她,但美代子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瞪了贯太郎一眼便走出门去。
就连一向强硬的贯太郎也没辙了,讪讪地嘟囔道:“这群混账,一个一个就会说些蠢话!”
美代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拿出毕业照静静地看着,眼泪竟似已流干,只是身体不断发着抖。
这顿午饭大家都是食不知味。一家人一言不发地吃着饭,目光都有意躲开美代子空空如也的座位。
饭后喝茶时,琴奶奶突然笑出声来:“真有意思呢,‘磕头道歉!’,她是不是这么说来着?”
“妈妈您少说两句吧。”里子劝她。但琴奶奶置若罔闻,继续模仿美代子的口气说着风凉话:“‘你不道歉,我就绝食!’真是了不得呢,连我都忍不住当真了呢!”
“周平,你赶紧到二楼看书去!”里子把周平赶走,又歪着头,觉得有些奇怪,“就算如此,按说她也不至于对你发脾气,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贯太郎剔完牙,把牙签吐到一边,说:“小孩子的赌气话,哪能都当真了!”
琴奶奶伸手把腌菜拿到跟前,说:“算了不用担心,肚子饿了自然就来吃饭了。”
“对啊,她现在正是能吃的年纪呢。”里子话音未落,美代子便进来了,让她吓了一跳。
美代子整整齐齐地扎着头巾,端着托盘走进来,若无其事地环视一周,说:“我来收拾饭桌。”
“美代子你还没吃饭呢。”里子说。
美代子一把夺过里子手中的碗,径自收拾了起来。
“哇!来真的了!”琴奶奶夸张地叫道。
“美代子,不吃午饭一会儿会饿的。”里子继续劝说道。
“我虽然不吃饭,但工作还是一样照干不误。”说完,美代子便不由分说地干起活来,琴奶奶咂咂舌头,小声冲里子说:“里子,看样子这孩子当真了。”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美代子干活的势头凶猛得吓人。她把家里的皮鞋都拿出来,摆在走廊前,一一擦拭干净,亮得能倒出人影。
“下定决心干啊,就要干到底,这才是女人之魂啊……”美代子哼着自创的劳动歌,干得更加起劲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呢……”静江过来劝她。
“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谁都不说话,那就永远都不会变好。”美代子打断她说。这样静江也没办法再继续劝她。美代子又看了看想说些什么的里子,抢先说道:“老板娘,有什么活您尽管吩咐我干。我像平时一样干活,心情才能好些。”
贯太郎也走过来,听到美代子要求里子给她派活干,就又赶紧闪到一边去了。
“肯定是私底下偷偷吃东西了。”琴奶奶说,却被周平嫌弃了一番:“奶奶你这叫什么话,美代子不是那样的人!”
岩老悠闲地喝完下午茶,看到美代子戴着红头巾,哼着歌正要出去跑腿,便叫住了她:“抱歉,给我添杯茶——”说完还歪着脑袋打量一番,“这身打扮还真是适合你呢!”
“讨厌——”美代子赶紧取下头巾。
“听说你罢工了?”阿为也凑上来问,“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工作都罢了呢。”
阿为叽叽喳喳、语无伦次地向美代子表达着关心爱慕之情,却冷不防吃了岩老一记爆栗,只好讪讪地捂着头退到一边。岩老飞快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然后从腰间脏兮兮的蛙嘴小钱包里掏出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塞到美代子口袋里,说:“在外面吃个亲子饭3再回来。”
美代子十分惊讶,随即把岩老的手挡回去,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步伐坚决地往主屋去了。
里子坐在客厅,看到美代子把拖鞋都要踢掉了似的快步走进院子,便惊讶地问:“怎么了,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对不起,还是老板娘亲自出去跑腿吧,我出去的话会有在外面偷吃东西的嫌疑,那样我会很难办的。”说完,美代子把菜篮和钱都放在了桌上,“在没达到目标之前,就请让我在家里干活吧。”
然后,美代子便走进厨房干起活来,一边还唱着:“听吧!万国的劳动者们!”
离五一劳动节还有一个月,但对美代子来说,已经是提前到来了。只是,后面的内容她完全不会唱,只好像复读机一样,来回唱着这一句没完没了。
“我喝口水!”仿若宣示着什么似的,美代子大声说,然后“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只喝水不吃饭人也能活十天,书上说过的!”美代子赌气似的大口喝着水,却不小心被呛到了。里子赶紧上前帮她拍着后背。
“美代子,你这么担心我让我很高兴,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么空着肚子干活也太伤身体了,万一你累出个好歹来,我可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老板娘,”美代子听完,却突然转过身来说,“如果父母还在的话,他们是不会让我来别人家做帮工的。”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琴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里子你也真是够辛苦的呢。”
“她正是能干的年纪,我可是不行了。”
“这也正是你的优点呢。”不知道为什么,琴奶奶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捶背的时候,更能感觉到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抗议。
美代子给琴奶奶捶着背,一边闭着眼睛,对抗着厨房里传来的油炸食物的香气。
“闭着眼睛也还是一样能闻得到气味的哦。”琴奶奶仿佛早已看穿了美代子的纠结,继续捉弄她,“可是捂上鼻子呢,又会没办法呼吸,真是难办呢。”
美代子一言不发,继续“咚咚”地帮她捶背。
“美代子啊,就个头来说,你还是个孩子呢……”
“大概吧。”
“但是你要知道,贯太郎冲里子发脾气的时候,”琴奶奶声音转小,冲美代子絮絮叨叨地说道,“是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在人前凶得不得了,在人后再低三下四找补回来,对夫妻来说这是常事。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有孩子才会拿这种吵架当真。”
美代子突然重重地捶了一下便停住手,说:“已经够十五分钟了,我先去干别的活了。”说罢便起身要走。
琴奶奶叫住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到家里来的?”
“一月十六号。”
“我当年是十二月呢,临近新年的时候。”琴奶奶仿若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无比平静,“那天晚饭吃的是山药泥。我虽然最讨厌吃山药泥了,却还得强忍着说很喜欢,躲进厨房闭着眼睛囫囵吞下去。给人家当女用真是难熬呢,那时候经常忍不住这么想。”
说完,琴奶奶又自言自语地埋怨自己怎么又说起五十年前的旧事来,一边说还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美代子一眼,偷偷观察着美代子的神色。只差临门一脚的当口,传来了里子的声音:“大家过来吃饭了!”
美代子向平时一样坐在饭桌前,一碗一碗地盛上饭,浇上酱油。大家见此情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要强,终究也是坚持不下来的。
“美代子,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炸虾哦。”
“快把头巾摘下来吃饭吧!”
“还是肚子诚实吧,早已经在说,‘我要开动喽!’”琴奶奶也开起玩笑来。静江也帮她在饭上浇上调味汁。谁知美代子却把饭碗推到一边,说:“请大家不用管我。”
“美代子……”
“我去打扫车间。”美代子说完就起身要走,里子赶忙拦住她说:“美代子,吃了饭再去吧。”
“不想吃就别劝她!”贯太郎发火了,周平听到便开始针锋相对地顶撞他,寺内家又爆发了惯常的小冲突,美代子转身出了门,将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家人抛在身后。
夜晚的车间里人迹全无,出奇的安静,也出奇的寂寞。雕到一半的石狮子和墓碑,无言地矗立在昏暗的灯光中,随着灯泡的晃动,在地上投下参差的暗影。美代子这才发现,那些在白天的阳光下总是隐约透着暖意的美丽的岩石纹路,在夜光中却是如此的清冷。
石料上放着一个用缎带扎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裹,美代子好奇地拿起来,却突然发觉有人进来了,转身一看,原来是静江的恋人上条先生。
“啊,这不是上条先生吗?”美代子打了声招呼。
“嗯……我……我过来给我家小鬼拿礼物……”
“原来是静江小姐放在这里的。”美代子恍然大悟。
“对,因为我白天常常不能过来……”
“我去帮你叫静江小姐过来!”美代子自告奋勇。上条却示意她不必,缓缓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问道:“听说你在绝食……”
美代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撞破了别人的秘密,似乎自己也能够格外地敞开心扉了。她扳着手指数了数,说:“嗯,到现在也才坚持了七个小时。”
“那肚子也一定饿得扁扁的了。”
是啊,美代子点点头。上条一边吸着烟一边说:“我家老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悲伤地吃不下饭,谁知道一到了时间,肚子还是一样会饿。”
“……”
“人这东西,你说是可悲呢,还是可笑……”
“……”
“有骨气固然是好事,但是诚实地面对自己也不可耻……”
静江站在他们身后,听到这里会心地笑了起来。美代子借故走开,留下两人享受难得的相聚。在两人温暖目光的注视下,美代子往主屋走去,悄悄从后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美代子出神地看着仍然扣在桌上的毕业照,不知不觉又哼起了熟悉的旋律:“蓦然回首,毕业在即……”
突然,“咣当”一声门被拉开了,贯太郎站在门外怒吼:“干傻事也要适可而止!把身体饿坏了怎么办!”说着,扔了几个红豆面包进来。
“老爷……”美代子刚想说话,贯太郎却又愤愤地把门拉上走开了。美代子捡起红豆面包,拿在手里抚摸着。
贯太郎经过客厅时,被大家叫住,七嘴八舌地责难起来:“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贯太郎非但不认错,反而把里子吼了一通:“都怪你不争气!”
“我?!”贯太郎没头没脑的话让里子非常惊讶。
“对,就是你!都怪你这个女主人不争气,才让一个帮工这么任性!”
“就算你说得都对,她自己不吃饭也没办法强迫她啊。”
“五花大绑硬按着吃!”贯太郎口不择言,强词夺理起来。
“指责别人之前贯太郎还是先道歉谢罪吧!”琴奶奶冷不丁地说。
“为什么我要道歉!该道歉的是她才对!惹您生气了实在抱歉——她才该这么冲我道歉呢!”
贯太郎无理取闹的话让静江也目瞪口呆:“这都能说出口,爸爸强词夺理的水平真是一流呢!”
周平也生气地说:“我不同意,老爸只是嘴上大言不惭,心里早就明白是自己错了!”
“你说什么?!你这是跟父母说话的样子吗?!”贯太郎怒不可遏,又冲上去揍周平,家里的女人们拼命拦着却如蚂蚁撼树,完全不起作用。
周平虽然挨着打,却一步也不退缩,继续冲贯太郎喊道:“打吧!你要是能消气就放手打我吧!人家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无依无靠来到别人家打工,要不是你实在太过分,人家看不过去,否则怎么会去绝食?!”
“你少废话!知道是在别人家还随便插嘴!”
“什么叫别人家!美代子她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贯太郎再无言以对。
“面子算什么!如果能让美代子吃饭,老爸你就算跪地道歉一次又怎么样,又不会损害你的威严!”
“……”
“姐姐,去把美代子叫过来。老爸不道歉,我就坐在这哪儿也不去。”
美代子却早已来到门外,站在走廊上。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贯太郎颓然坐倒:“既然如此,那我就道歉吧。”说完坐直了身子,向里子拜下去。
“请等一下!”美代子冲进来,“扑通”一下坐在里子和贯太郎中间,“老爷,我吃饭了!”说完,把手里的红豆面包塞进嘴里,一边费力吞咽着,一边说道:“老爷,请您不要道歉了。我不想看见老爷道歉的样子,还是威风凛凛的样子更适合老爷!”说着便掉下泪来。
“他爸,这红豆面包……是你买回来的吗?”里子问。
“老爷……这面包……非常好吃!”
贯太郎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自吹自擂:“这可是有名的肚脐红豆包4,等闲买不到的!”
眼泪的咸涩,红豆的甜美,还有樱花的香气恰到好处的混合在一起,真是沁人心脾。大家都红着眼眶,感动地看着美代子大口大口地吃着红豆包。周平拍拍贯太郎的肩膀:“老爸你这样会让人看不起的哦!”
“真是不错呢,如今的帮工既会绝食,又能学手艺!”琴奶奶又开起了玩笑,但是话语里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刺。
美代子也笑得呛住了,里子帮她拍着后背,问道:“学校的事,就决定学料理了吗?”
“我不去了。”
“美代子……”
“还是在这里待着更开心!”美代子仿佛被红豆包噎住了似的,转转眼珠说道。
座钟敲响了十点的钟声。
贯太郎剪着趾甲,里子在一边记着账。
“那孩子多大了,十八吗?”贯太郎问。
“美代子吗?只有十七吧。”
“才十七岁啊。”贯太郎感叹一声,“啪”的一声剪了下趾甲,接着问道,“你十七岁的时候……”
“嗯?”
“你十七岁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说起这个,”里子抬起头,目光仿若穿过了推拉门望向很远的地方,“十七岁的时候……对了,那时候在女校读书,校医是位男医生,这里……”里子抚摸着胸口,“到了年纪不是突然就长大了吗,然后就特别讨厌体检,这个时候大概就是十七岁吧。”
贯太郎听着,继续“啪啪”地剪着趾甲。
“再就是战争结束了,美国电影也跟着引进来了。那时候去看狄安娜·德宾5演的《春之序曲》,还有葛丽亚·嘉逊6演的什么电影,第一次看到了接吻的场面,当时特别好奇为什么他们鼻子那么大,接吻的时候却不会碰到一起……”
“你可真傻……”
“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这样啊。”
门外传来了嗤笑声,似乎是美代子在走廊偷听。
“哎呀——美代子!”
“晚安——”
贯太郎仍不忘冲远去的美代子喊道:“喂!明天开始要好好吃饭!”
“遵命——晚安!”
美代子把毕业照小心地放进抽屉里,然后又仰天大喊一声:“晚安——”便关上了灯。
注释
1 又称为南特诏令、南特诏书、南特诏谕,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1598年4月30日签署颁布的一条敕令。这条敕令承认了法国国内雨格诺教徒的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
2 大福,是一种用红豆做馅的日式糯米点心,外皮加入蓬草的绿色大福又叫草大福。
3 又称滑蛋鸡肉饭,以鸡肉、鸡蛋、洋葱等覆盖在饭上制成的日式盖饭。因为主料是鸡肉和鸡蛋,所以叫做“亲子饭”。
4 指正中央撒上一团罂粟种子,看起来像有肚脐一样的红豆包。
5 狄安娜·德宾(Deanna Durbin,1921—2013),好莱坞女演员,主要作品有《满庭芳》《春之序曲》等。
6 葛丽亚·嘉逊(Greer Garson,1903—1996),英国著名女演员,1942年凭借《忠勇之家》获得第1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