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贯太郎一大早起来便遇上了坏运气。当他像平时一样,在神龛前恭敬地拍手拜神时,突然发现供品有被什么动物啃过的痕迹。
“难道家里进老鼠了?”里子搬了把椅子过来,踩上去把神龛挪开,“哎呀,全是老鼠屎呢!”
里子挪动了神龛,上面的老鼠屎“啪啦啪啦”地掉下来,正砸到贯太郎头上。
“笨蛋!干吗呢你!”贯太郎一边抖着衣服,一边呸呸地往外吐。老鼠屎似乎不只砸到了身上,还掉进了嘴里。
“这么多老鼠,得赶紧捉一捉。”贯太郎说。
“哎哟,平时一说捉老鼠,你可是立刻就变了脸呢:‘那可不行,老鼠这么可怜,我可下不了手。’”里子白了贯太郎一眼,吐着吐舌头做鬼脸取笑他。
“混账!大早上的你这是什么表情!”
“对不住了您呐!”里子看丈夫真生气了,就忍住笑道了个歉。
贯太郎最讨厌老鼠。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更贴切一些。”静江给在一边帮忙的美代子解释。
“真的吗?”美代子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还不止呢。像毛毛虫啊,蜘蛛啊什么的,不管大小,只要一看见就会‘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把人吓一跳。”
“真是难以置信。”
“听说大个子尤其容易胆子小呢。”
“静江小姐最害怕什么东西?”
“我爸……”静江笑着回答。虽然贯太郎对自己的恋人上条仍然不假以辞色,静江依然还是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老鼠引发的骚动也蔓延到了早饭的餐桌上。琴奶奶正像往常一样抱着碗香甜地往嘴里扒着饭,突然“啊!”地惊叫了一声,把嚼了一半的饭从嘴里吐出来,用手接住,仔细观察起来。
“老鼠屎……”
一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谁知道琴奶奶面不改色地观察了一下宣布:“原来是黑米而已,还以为是老鼠屎呢!”
“奶奶——,脏死了。”周平忍不住想提醒奶奶,就伸手拽她,琴奶奶不甘示弱地还击。
“哎哟,这哪儿脏了,不小心吃进老鼠屎去才叫脏呢。”琴奶奶若无其事地仰头抬手,把吐出来的饭放回嘴里,继续香甜地大嚼起来。
一家人刚要松一口气,又被琴奶奶一番话说得紧张起来,忍不住偷偷低头观察自己碗里的饭,都怕“一不小心吃进老鼠屎去”。本来就被老鼠吓得无精打采的贯太郎更是没了胃口。
琴奶奶幸灾乐祸地继续逗弄自己胆小的儿子,嘴里唠叨个不停,哎呀这几天老鼠实在太多,在天花板上“扑通扑通”地吵个不停,必须得捉一捉了。说完心满意足地示意帮她添饭。
“捉老鼠简单,捉住以后怎么处理可是让人头疼呢。”
“你们爷爷在世的时候,捉住老鼠就扔进水桶里淹死。有的没淹死就会游上来,嘴里还‘吱吱’直叫。‘啊,还活着呐’,接着再扔进去。”
贯太郎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吃饭的时候说这种事恶心人!没别的话说了吗?”
一家人谁也不再开口,默默地扒着饭。突然琴奶奶又是“啊”的一声惊叫,里子赶忙探身问:“吃到老鼠屎了吗?”
“不是,就是一小粒黑石头而已。”
坐在她身边的周平也忍不住了,一边嫌恶地用胳膊肘想把她支开,一边大声说:“奶奶——,你就脏死了!”
若在平时,琴奶奶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会乐在其中地跟周平斗嘴:“三寸高的小人儿嘴巴倒利索!”或者说:“你这寺内家的小兔崽子,没大没小!”但今天她似乎情绪不高,一本正经地向周平解释起来:“哪个老人干净,刚出厂的时候肯定是崭新崭新的,用了七十年哪里还干净的了,人也一样。”
“但是也要适可而止。”以往从来不加干涉的贯太郎突然严厉地接起话来,“毕竟是跟大家伙儿一起生活,少邋遢点也就少招人嫌弃些。”
“承蒙您指教!”琴奶奶煞有介事地低头拜过,气鼓鼓地祭出惯用的杀手锏,“里子啊,从今往后我就住自己屋里不出来讨人嫌了。”
里子刚要张口劝慰,天花板上却传来了老鼠跑动的声音。
“哎哟哟,连老鼠都气得坐不住了。”琴奶奶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小心翼翼地把手罩在饭碗上护着。
贯太郎也赶忙学着琴奶奶护住自己的饭碗,然后对周平下命令:“你!限你今天把老鼠给我解决掉!”
“我才不,老爸你自己捉吧。”
“你爸要是上去,别说天花板,房子都得压塌了。”里子一句话让大家都笑出声来。
“我还要复习呢,我不想去。”
“稍微有点事就把复习挂在嘴边当借口。把你听着音乐发呆的工夫拿出来就足够捉老鼠了!”
“妈——,我要喝茶!”周平对贯太郎的训斥充耳不闻,转而向母亲要茶喝。
看到周平这副惫懒的样子,再加上被老鼠搅得心神不宁,贯太郎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了:“这样的混账东西,还给他倒茶!”
听到这样的话,周平的犟脾气也上来了,继续冲里子喊道:“妈——,我要喝茶!”
贯太郎一把打掉了周平手中的茶杯,怒吼着冲他训斥道:“混账东西!你以为是谁养着你吃、养着你喝!这么大人了天天在家啃老!家里的活儿不见你帮忙不说,还拿你妈当用人使唤!你说你有多混账!”
“等等!这是你第二次说养着我吃喝这样的话了,我问你,父母养孩子是不是天经地义?”
“什么?!”贯太郎始料不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嫌养吃养喝麻烦,当初别生孩子不就行了。”周平侃侃而谈,继续着自己的歪理邪说。
“混账东西!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我可没拜托你把我生出来。”周平话音未落,已经被贯太郎一脚踹到了门外边。
“可恶……”正在周平不甘心地站起来,作势要冲父亲扑过去时,突然感觉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接着身后便传来了岩老的声音:“一大早什么事这么热闹啊?”
“岩老……你……放开我!”周平用力挣扎着,却挣不开分毫。岩老虽然瘦瘦小小,还没周平的肩膀高,但常年凿石头练就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岩老一边若无其事地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轻松地按住周平让他动弹不得。和他们一家人共同生活多年,这样排解纠纷对岩老来说已经成了常态。岩老今天正要和阿为一起到佃岛1去出工,出门时正好路过主院。
“我一早便想过去看看来着,拜托您了,岩师傅。”贯太郎冲岩老微微点头。
岩老拍拍胸脯,冲他示意包在我身上,却不想脚下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这时琴奶奶正好出来,赶忙过去搀扶。
“啊呀呀,岩老头你也上年纪了呢。”
“哪儿的话,早着呢!”岩老好整以暇地擤了擤鼻涕,表示自己老当益壮,袖子上却不小心沾到了鼻涕。
“你可真是邋遢,擤起鼻涕来‘哧’的一声。”琴奶奶埋怨地说着,从灰色的围裙里掏出纸巾帮他擦拭袖子上的鼻涕。
“岩老啊,”琴奶奶一边擦着一边唠叨着,“你要想和年轻人一块儿工作的话,可得干净点呢,要不然可是会招人嫌弃的。”把贯太郎的话现学现卖了一通。
岩老装作没有听见,伸了个懒腰,冲周平笑了笑:“天气真好,这样的天气总会有好事发生呢。”说完,摘下自己的毛线帽子,甚至连眼镜都摘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客厅里的贯太郎辞行:“东家,那我就先出去了。”
岩老让阿为背上工具,自己穿着带有“石贯”字样的短上衣,缩着肩走出门去。那背影让人肃然起敬——这就是五十年如一日,雕刻石狮技艺日本第一的岩老——“石狮”岩老。
快到正午时,岩老的儿子仓岛和雄来到“石贯”拜访。正好里子出去买东西不在家,琴奶奶也跑到对门“花熊”那里串门,主屋里就只剩下美代子。
仓岛和雄大约三十岁,一副整整齐齐的上班族样子,在客厅里和贯太郎相对而坐,拿着一本小册子,低声讨论着什么。美代子正要送茶进去时,却听到屋里传来贯太郎低沉的声音:“您的心情我也理解……”
“我也是认真考虑过现实情况以后……”仓岛和雄把小册子推到贯太郎面前,低头拜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帮忙。”
贯太郎抱着双手,抬头望着屋顶的一角,“嗯”地低声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看到美代子端着茶走进屋里,贯太郎神色有些莫名的慌张,赶忙把一个小册子塞进信封,然后用雷鸣般的声音向美代子介绍:“这位是岩老的儿子。”
“啊,岩老有儿子啊!”美代子惊讶地说,随即赶忙道歉,“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
想起岩老安慰自己时说,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和我一样无依无靠,原来都是谎话。美代子这样想着,不由伤心起来。送完茶离开时,美代子听到贯太郎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对仓岛说:“仓岛先生,这件事还务必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那我就在回大阪前,再来拜访您一次。”仓岛说完,便告辞了。
贯太郎目送仓岛和雄远去,转头对美代子说:“岩老儿子的事,对谁都不能说。”
“老爷,可是——”
“对岩老都不能说!”贯太郎扔下一句,拿起小册子,往办公室去了。
里子顺路买了捕鼠器回来。美代子一边帮着拆包装,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阿为也是单身一人,无依无靠吗?”
“不啊,他在乡下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
“那岩老呢,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样子……”
“其实也是有的……”
“是女儿吗?”明知故问还怕人察觉实在是累人,但是又忍不住不问。
“是有个儿子……”
“但是岩老却告诉我他也没什么亲人了。”
“在岩老面前可不能提起他儿子的事,一提准生气:‘我可没那样的儿子。’”
“是不是很不争气?岩老的儿子?”
“正相反。据说他儿子是在大阪一家相当不错的公司工作,好像还是课长吧,总之是非常有出息。不过,好像是因为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才平步青云的。依岩老的脾气,自然是看不惯。”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啊。”美代子正想接着旁敲侧击问下去,琴奶奶过来催着开饭:“该吃午饭了!”谈话只好中止了。
贯太郎向来是一过午就饿,一饿就要发脾气。多年来里子已经熟知这一点,所以赶忙准备午饭,手忙脚乱得忙成一团。
这时静江走了进来说:“爸爸今天有些反常呢。”原来今天贯太郎一反常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甚至说连午饭都不吃了,所以静江有些费解。里子到车间一看,发现贯太郎正站在石狮子旁边发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他怎么了,贯太郎却坚持说没什么。
“连午饭都不吃了还说没什么,你以前什么时候落下过午饭?”
“我也是人,偶尔一顿不想吃也很正常吧!”
两人正说着,阿为跑回来取东西,平常看到这种事,贯太郎肯定是破口大骂:“整天迷迷糊糊干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动手教训一番。可是今天,贯太郎看着战战兢兢的阿为却只是说了句:“拿了东西赶紧回去帮忙!”然后再没说什么,让里子和阿为面面相觑。
琴奶奶断定贯太郎的消沉是因为夫妻关系出现了问题,就劝里子说:“你们现在可不是吵着离婚的年纪了。”因为静江也在场,琴奶奶的话让里子窘迫不已,而且莫名其妙。琴奶奶自顾自地接着说:“那话怎么说来着——夫妻就算死了,化为灰烬也不分开——好像是水户黄门2的母亲说的。”
“是大冈越前3的母亲说的吧。”
“都一样啦。”
“我也是记不清了。”
“工作顺利,也没欠外债,贯太郎却这么无精打采的……”琴奶奶咬了口红豆馅年糕,又小心翼翼地顾左右而言他,抱怨了一通物价飞涨,才又回到正题:“里子啊,我其实一直很放心的。男人们因为这啊那啊的一些小事动不动发脾气,从来不藏着掖着,这是好事,说明家里人关系都很好,你说是不是啊?”
“那他今天突然这么无精打采——”
“还不如动不动就发脾气让人放心呢!”
这时周平正好回来,就插嘴说会不会是得了“中年期忧郁症”。“给他弄点什么药吃吃吧,”周平说,“看看能不能治回来。”
琴奶奶突然笑出声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切阑尾放屁啊。”让大家一头雾水。“据说做完阑尾手术之后,如果病人‘噗’的一声痛痛快快地放出屁来,就说明手术成功了。”琴奶奶补充道。
“那故意惹他生气,让他发一通脾气怎么样?”
“发完脾气估计也就没事了。”
“问题是谁当这个倒霉蛋去故意惹他呢?”琴奶奶嘴里这样嘟囔着,眼睛却望向周平。
周平打了个响指,站起来说:“包在我身上吧!”
贯太郎的样子愈发的奇怪起来。周平把女友真由美硬拉到家里,故意勾肩搭背地在贯太郎面前走来走去,手里还拿着一根五颜六色的大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但贯太郎只是抬头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雕石头。若在平时,肯定早就吼开了:“闭上嘴也没人当你是哑巴!”今天却只是说了句“一边呆着去!”便不言语了。
琴奶奶也在想方设法惹贯太郎发脾气,过来运送石料的上条正好送上门来,琴奶奶便一把抓住他要他帮忙修吊桥。
“没得到寺内先生的允许,我不好进去的。”上条很是为难。但琴奶奶不管这些,不由分说硬把他拉了进来。静江在一边想阻止,琴奶奶凑到她耳旁小声说:“反正他迟早也得进家门,正好用这事治治贯太郎的怪病,惹他发发脾气,一举两得。”
上条虽然不善言谈,但对老人向来是耐心又体贴。琴奶奶在一边喋喋不休地给他解说吊桥的构造,上条也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专心调整吊索的位置。贯太郎突然走过来,让里子和美代子心里一阵紧张,琴奶奶却生怕他听不见似的,故意大声说:“上条先生真是个好人呢,静江真是有福气!”
静江赶紧跑到贯太郎面前解释:“爸爸,是我拜托他来帮忙的。他说没您允许,不好过来,但是被我硬拉着……”
出乎意料地,贯太郎没有发脾气,只是伸手拨开静江示意她不要挡路,然后冲上条稍稍点了点头:“老人太任性,辛苦了。”贯太郎对家里人惊讶的目光浑不在意,又转向琴奶奶,说道:“大家都为你这么尽心尽力,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说完便又往车间走去了。只是不知为何,贯太郎远去的身影看起来如此落寞。
琴奶奶对里子说:“里子啊,这次可是不一般呐。”
“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呢。我买完东西回来就变成这样——美代子,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都是因为岩老儿子的事——美代子想到了原因,但是贯太郎下过封口令,只好否认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她不善说谎,拼命地控制自己不要露出马脚。
贯太郎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时不时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小册子看一看,叹息一声。琴奶奶走进来,爱怜地抚摸着贯太郎胖出肉褶子的后脖颈,叹道:“真跟你死去的老爹一模一样呢……”贯太郎扭动脖子想躲开,琴奶奶却不放开他:“正是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你老爹在铁路另一边那家小料理屋勾搭上了个情人……”琴奶奶压低声音,竖起小拇指一副过来人的得意神色,“如果是这方面的烦恼,没办法跟里子讲,就跟老妈说说,我来帮你瞒着里子料理掉怎么样……”贯太郎一言不发,拨开琴奶奶的手,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倒是说句话啊!”琴奶奶一边抱怨着,一边坐下,无意中打开了手边的抽屉,看到里面的东西一时惊呆了。接着又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事贯太郎才闷闷不乐——抽屉里的小册子是伊东老人公寓的宣传册和申请表。
琴奶奶突然格外地想见岩老。走到车间看看,却只有贯太郎一人,在薄暮的昏暗里独坐无言。哦,岩老出外工去了……琴奶奶终于想起来。她走过去拍拍贯太郎的肩膀:“你这孩子啊,该说你是心眼太好呢,还是心眼太小,这么点事就无精打采的。”琴奶奶“啪嗒啪嗒”地在屋里来回走着,又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没人会因为这事恨你的。”贯太郎却专心凿着石头,仿若没有听见。
自此琴奶奶的样子也变得奇怪起来。
里子在厨房一边剥着洋葱,一边转头对琴奶奶说:“晚饭的小菜是您爱吃的鲷鱼片呢。”
谁知琴奶奶却没半点高兴的神色,反而说:“里子你不用这么费心——哎,算了。反正我在这儿也待不长了,谢谢你尽心尽力照顾我。”接着又极为正式地说:“一直以来,承蒙你照顾了。”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
“午睡时间太长,睡得迷糊了吧。”周平喝着水,像往常一样出言戏弄奶奶,结果惹下大祸。话音未落,琴奶奶便突然落下泪来。
“奶奶你可真机灵,没剥洋葱也能跟着装相掉眼泪。”周平丝毫不觉异样,继续没大没小。琴奶奶涕泪模糊,沾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混成一团,沿着琴奶奶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淌落下来。
“奶奶——,脏死了!”周平又抛出平时的口头禅,想引得奶奶跟他嬉闹,却没有等来意想中的反击。琴奶奶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奶奶就那么邋遢,让你连饭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吃。”
听到这里,正在厨房切菜的里子不由得放下了菜刀,周平也缩了缩脖子,不敢继续放肆。
“你还年轻,但终有一天也会老的。”琴奶奶凄凉地扔下这样一句话,擤擤鼻涕,走出门去。回到自己的小屋时,用围裙袖子擦了擦眼泪——被偶像“朱莉”看到自己哭的话,形象可就毁了。琴奶奶走进屋里,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站在偶像的海报前,打开了话匣子:“等我搬到老年公寓了,就能坐着公共汽车,和你的其他粉丝组团去听你的演唱会了,你可要等我哦!”
强颜欢笑之后,琴奶奶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坐在饭桌旁的只有里子、静江和美代子三人。贯太郎说待会儿再吃,周平顾不上吃饭便跑到车站附近去买东西了。
美代子去叫琴奶奶吃饭,这时突然慌张地跑回来:“奶奶好奇怪,正哭着收拾行李呢,还把这个送给我说留作纪念。”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旧梳子。
里子赶紧起身往琴奶奶的小屋这边走,静江更是着急:“妈妈,咱们家是不是有抑郁症的遗传啊?”
“怎么会,别胡思乱想。”
“可是,你看父亲和奶奶都——变得这么不正常,妈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难道是因为……”美代子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出来,“那个人来过之后,老爷就变得有些反常了。”
“什么那个人,谁啊?”
“岩老的儿子。老板娘你去买捕鼠器的时候他来过。”
“美代子你怎么不早说。还跟我说出去这段时间什么事都没有。”
“老爷叫我跟谁都别说的……”
“他为什么……”里子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办公室里传来了吵架的声音。
“请恕我不能答应!”贯太郎面前放着老年公寓的小册子,与对面的仓岛和雄针锋相对,“我无法认同,即便是在感情上也完全难以接受。”
“寺内先生,请您也听我一言。我也想把父亲接到家里,可是他死活不答应。父亲和我那山手4长大的媳妇完全合不来。”
“我不是说过吗,就算是岩老的丧事也由我们家包了。”
里子、静江和美代子三人抵着头挤在窗户外面偷听。
“父亲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哪天我突然不行了,就在东家家里办丧事——但是于情于理这都不合适啊!”
“所以你就要把他送到老年公寓去?”
“我只是一个上班族,老年公寓的费用对我来说也并不轻松。只是觉得这是对父亲尽一份孝心才这样决定,还特意找的有温泉的老年公寓。”
“以岩老的脾气,根本不可能优哉游哉地住在那儿。”
“还请寺内先生务必答应,父亲也上年纪了,让他一直工作不放人,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哪里不合情理!”
“不止如此,他还有神经痛,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了。”
“岩老哪里闲得下来,不让他工作反而对身体不好。”
“但作为儿子我怎么能够安心!”
“岩老的丧事也由我们办,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贯太郎拍拍身前的小册子,用不容分说的语气大声说道。琴奶奶也听到动静过来挤在里子她们后面偷听,看到这一幕,惊讶得张大了嘴,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岩老的……”
但是仓岛和雄也和他父亲一样顽固,对贯太郎掷地有声的话语充耳不闻:“那样会给您家里添麻烦的。”
“我已经说过,我家一百个乐意!你不要再啰唆!”
“这样我在公司也说不过去,同事会怎么看我?”
“别那么虚荣!”
“这不是虚荣,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深思熟虑到养老院去了?!”
里子看状况不对,便赶紧进来,把两人隔开,劝贯太郎说:“毕竟是岩老的儿子,你说话也注意些。”
“你来掺和什么!这混蛋都要把老父亲往养老院送了!”
“那也轮不到外人来干涉!”仓岛和雄反唇相讥。未等他说完,贯太郎的巴掌已经上去了。里子死命拦着,拼着挨了贯太郎数计拳脚,好容易才把贯太郎拉开。美代子和静江也赶紧过来帮忙。贯太郎挣扎着,斜瞪着仓岛和雄,喘着粗气继续说道:“我家也有老人,一个丧事也是办,两个也是办,不差岩老一个。”
仓岛和雄终于低下了头,不再坚持。“东家……”他的声音仿佛也哽咽了,“那我父亲,就拜托您照顾了。”
琴奶奶也抽着鼻涕,走了进来。
美代子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她强忍着眼泪,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对仓岛和雄说:“你放心,岩老就交给我照顾吧。”却被琴奶奶揪住辫子无情地戏谑了一番:“喂喂,人不大话倒不小哈!”
回到客厅里,贯太郎志得意满,宛如凯旋的将军。不过却是被里子、静江、琴奶奶,还有美代子——寺内家的女人们押回来的,稍有些美中不足,有损男人风度。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怯,贯太郎故意大模大样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情,静江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爸爸你真讨厌!害我们担心这么久。”一边拿拳头埋怨地打着父亲。
里子也戳戳丈夫宽阔的后背,说:“就是呢,还对客人动手,真该罚你。”说罢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
“哎呀,疼疼疼,你干吗?”
“要我说啊,大家都来算总账打他几下吧。本来说出来跟大家一商量就好的事,非要自己扛着,害别人担心!”琴奶奶也出声讨伐。
“美代子也过来打几下出出气。被他逼着不能说,最难过的就是你了。”里子冲美代子开玩笑。
美代子却当了真,走上前去,先低头道声“得罪”,然后像弹西瓜一样在贯太郎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那声音也真跟弹西瓜一样清脆。
“连美代子也动上手了……啊……好疼!”贯太郎嘴上喊着疼,声音里却透着高兴,“接下来该吃饭了!”说完便走到餐桌边坐下。
正在这时,周平回来了,嘴里还嚷嚷着:“真是越想找什么就越找不到,害我这一通跑!”
静江刚想问他找什么去了,周平突然把手里的不知什么东西冲贯太郎扔了过去。
“啊!”贯太郎惊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原来周平恶作剧,冲他扔了一个橡皮老鼠玩具。这还没完,周平又接着扔了两三个老鼠玩具过来,最后手里还捏着一只玩具老鼠的尾巴在惊呆了的贯太郎面前晃来晃去。贯太郎又惊又怒,脸色都变了。
“混账东西,你这是干什么蠢事?!”
“啊,生气了,妈妈你看,老爸生气了!”
“你说什么?”
“周平,赶紧停手!”“已经没事了。”大家纷纷出声阻止,但周平正在兴头上,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混账东西,敢戏弄你老子!”伴随着贯太郎的怒吼,不消说周平又挨揍了。
不过周平完全不在乎,被父亲揍得连滚带爬也不影响他继续说话:“啊!好厉害的拳头,妈妈,爸爸没事了!”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贯太郎自然莫名其妙。
接下来,家里的众位女眷赶紧过来充当维和部队,护在周平头上,七嘴八舌地又是劝又是解释:“好了好了,打几下算了!”“已经没事了。”“是岩老的事情。”总算平息了这一天的风波。
岩老和阿为到很晚才出完外工回来。
“岩老,先过来喝一杯吧。”贯太郎给他倒上酒。
“岩老,吃点新鲜的鲷鱼片,刚做出来的呢。”
“岩老,地板上凉,垫个蒲团再坐。”
“岩老,我给您点烟!”
大家团团围住岩老,献着殷勤。
见此场景,阿为忍不住小声抱怨:“怎么问我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太厚此薄彼了吧。”
岩老嘿嘿一笑,给他倒上酒,说:“这啊,就是资格老的好处。”然后夹了一片鲷鱼片放进嘴里,看着众人都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忍不住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看?”众人赶紧把目光移开。
“鲷鱼片怎么没冷冻?”岩老咀嚼着鱼片问道。
“岩老真是有福气啊,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摆谱。”琴奶奶故意大声说,里子赶紧使眼色阻止她。岩老“呸”的一声把鱼骨头吐出来。这一次周平没有抱怨“脏死了!”,只是偷偷捡起来扔到了烟灰缸里。贯太郎也没有说话,默默点上了一支烟。
注释
1 指位于东京都中央区南部,隅田川河口的小岛。
2 即德川光圀(1628—1701),德川家康的孙子。水户藩大名,重用朱舜水,政绩卓著。
3 即大冈忠相(1677—1752),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因为曾任越前守,所以又被称为“大冈越前”。
4 指东京的高地地区,与如今的东京山手线经过的区域有重合,在当地俗语中一般用于指代富人区,如“山手的大小姐”即富家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