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太郎家的餐桌上总是非常热闹。

尤其是周平和琴奶奶相邻而坐的地方,更是鸡犬不宁。这天晚饭的时候,周平对腌萝卜为什么不切成三段抱怨起来。

“腌萝卜嘛,切三段还是切四段都行吧?”

“那可不行,切三段听起来跟‘腰斩’似的1,不吉利。”

“那干脆整着吃总行了吧。”

“也不行哦。”

“为什么啊,奶奶你说说。”周平打破砂锅问到底。

换做平时,说到这里贯太郎的大嗓门就要登场了:“食不言,闭嘴!”不过今天贯太郎却一反常态,反而接过话头,和颜悦色地向周平解释起来:“一整块的话就和‘斩首’谐音了2,也是不吉利。”不仅如此,当周平无理搅三分地说那些都是老皇历,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贯太郎也依然不以为忤,还耐心地教育他说,世代流传下来的老说法也是应该听听的,不能随便摒弃传统。

里子和静江面面相觑,都觉得贯太郎今天实在是有些奇怪。而更奇怪的是,贯太郎明明看起来心情不错,一碗饭却迟迟没有吃完,一直没让她们添饭。

“他爸,碗拿过来,给你添饭去。”

听到里子的催促,贯太郎像吓了一跳似的,赶紧把他的大海碗藏到身后,支吾道:“不行不行,今天得少吃,一会儿还有饭局呢。”见众人一脸惊讶,贯太郎又开始催促大家快点吃,说待会儿还有客人要来。

“谁要过来?”里子问。

贯太郎却自顾自地说:“肯定还是得喝点酒吧,不行,喝了酒就不能练习了。对了还有周平,你也跟着出来见见,打个招呼。”完全答非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大家对贯太郎的脾气也是心知肚明,知道如果这时候刨根问底肯定是要挨骂的,便不再作声,只是赶紧低头扒饭。

将将吃完的时候,客人来了。“请问有人在家吗?”玄关处传来的声音高亢悦耳,中气十足,令人印象深刻。贯太郎闻声悦然,脸上像是突然绽开了花,赶紧出声回应:“来了——”然后又催促里子,“快去迎接客人!”里子和美代子不明就里,只好拖长声音应了一声,起身向玄关跑去。贯太郎自己也坐不住,急急忙忙跟在她们身后,他又高又胖,动作笨拙,不是撞了门就是碰了柱子,一路跌跌撞撞。

最先出来的美代子看到客人的模样“啊!”的一声惊呆了。客人高大威猛,比贯太郎还大一号、胖一圈,把狭小的玄关挤了个满满当当。初见但觉似曾相识,细看之下才猛然一阵惊喜,是花风亲方3啊。花风亲方曾经是大关级4的相扑手,非常出名,几乎老少皆知,如今已然退役,担任相扑解说。

“快请进,真是好久不见啊!”贯太郎兴奋得如同见到长岛茂雄5的小学生一般。

“确实好久不见呢。”花风点头致意,走进屋内。里子和美代子赶紧侧身紧贴到墙上给他让路。

直到坐下说话,贯太郎才向大家解释清楚。原来,石业协会向八幡大菩萨6敬献了相扑台,还要在神社的祈愿仪式上进行相扑表演,所以请花风过来当面进行指导。

“虽说是练习而已,不过还是希望能够实打实地过一遍。”贯太郎拜托道。

“有你这个‘谷中区横纲’坐阵,哪儿用得着我指导。”花风调侃道。

“哪里哪里,我这就是空长一身肥肉,不管用的。”花风的玩笑话让里子脸上有些发烧,不过贯太郎却丝毫不以为意,又拍拍身旁的周平,继续说道:“我家的小兔崽子,你看怎么样,让他来做‘持刀7’力士的话太瘦了点,不够威猛,就全拜托你加以指导了。”说着,贯太郎便向花风深深低下头去。

贯太郎突如其来的话让周平大为慌张。本来挺着个啤酒肚的贯太郎在祈愿仪式上进行相扑表演就够丢人的了,自己还得穿着兜裆布去做“持刀”,这样的话以后就真没脸见自己的女友真由美了。“爸爸,我不要去做‘持刀’,我不去。”

“胡说,这么荣光的角色都给你了还不知足!”

眼看父子俩又要吵起来,阿为急急火火地冲了进来,他唰的一下拉开门,让挤在走廊里偷看的琴奶奶、静江还有美代子三人倒成一团。

阿为跑到贯太郎身边“扑通”一声跪倒,两手撑地:“花风大人,求您让我来做吧,哪怕就这一次也好,拜托您了!”话未说完便着急地摆了个姿势给亲方看。

“笨蛋!这是‘弓取8’的姿势啊!”

“啊!那‘持刀’应该是这样的吧!”阿为赶忙换了个架势,小心翼翼地演示一遍,然后又向花风亲方跪拜下去。“花风大人,拜托您了!”

岩老也来凑热闹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来扮演‘行司9’的角色吧。”

这样一来成了三缺一,周平想退出都不行了。

花风亲方看着自己这四个如同滑稽剧演员一般的徒弟——胖、瘦、矮、老,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了:“好,我就一块儿教你们吧!”

贯太郎闻言大喜,大吼一声:“女人们都给我退下!”就要开始练习了。

寺内家的女人们被贯太郎吼到了厨房里,但不一会儿她们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整座房子似乎都在震动。出来一看,才发现贯太郎赤着上身,只穿着秋裤似的驼绒裤、戴着相扑围裙,正一板一眼地练习“四股10”,地动山摇。岩老和周平穿得还算齐整,不过阿为却是完全进入了角色,脱得赤条条的,只草草抓了块包袱皮做了个兜裆布围上,手里拿着滑雪杖来代替“太刀”,正煞有介事地练习着“持刀”的姿势。女人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入戏太深的阿为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早上,阿为因为感冒发烧了没有来上班,拜托岩老给他请了假。

里子和贯太郎听到消息便决定去看看他,里子一边准备慰问品一边向他抱怨:“他爸你看,现在这种天气光着身子相扑什么的还是不行吧?”

贯太郎一边抽烟一边嘴硬:“相扑不光着身子难道还得穿西装吗?再说了,还没怎么着就感冒了,也真是不中用。”说完,看里子要出去,又冲她喊道:“喂,那臭小子爱抽七星牌的烟,你别买错了!”他虽然嘴上爱放狠话,其实还是非常细致心软的。不过如果这层面具被人看穿了的话,他就会恼羞成怒,分分钟就要发飙。里子对他的脾气早已了如指掌,故意不去看他,只是嘴里答应着:“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后出门去了。

阿为和岩老同住的宿舍就在附近,是一个小套间,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六张榻榻米大小,小的也四张半。岩老爱整洁,他的屋子总是一尘不染、整整齐齐,阿为则有些邋遢,屋里总是脏兮兮乱七八糟的。

阿为正睡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似乎感觉到老板娘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渐渐醒了过来。闻到了头油的味道,还有雪花膏的甜香,这股香气是如此的熟悉,是佑天兰11牌的还是莱特牌,似乎和自己的妈妈用的一样。阿为看里子正忙着帮他收拾衣服,就继续装作睡着,趁里子不注意,赶忙把扔在枕边的色情杂志拿进被窝藏了起来。

里子看到他醒来,便告诉他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九,必须得叫医生过来打针了。一听要打针,阿为赶忙连连哀求,说什么都行就是打针不行,他从小怕打针,光听听就要浑身发抖了。这时周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妈,爸爸说如果阿为病得太重就让他先搬到咱们家去住。”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需要照顾,换冰袋什么的老是跑过来可不行。”

阿为听到,心中一阵温暖。虽然经常受贯太郎打骂,但对他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来说,寺内家的客厅还是一个理想的容身之所。但是就这么轻易答应了,男子汉的面子又有些挂不住。“我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他一边嘴硬着一边却又翻腾着收拾起换洗的衣服来。

里子因为要回去准备铺盖什么的,所以先走一步,临走前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叮嘱周平一定要把阿为带回来。

“小周平你也不轻松啊。”

“一个老顽固的爹,外加一个话痨妈妈,可不是够我受的。”

阿为从抽屉中翻出内裤,一条一条比画着看看哪条能干净点,一边冲周平竖着小手指:“等你有了女朋友,到时候在她们面前帮你说话!”

周平说你别找了,到时候穿我的吧,然后把浑身瘫软的阿为扶起来,又四下打量着这个狭小的套间,羡慕地问:“这小屋不错嘛,一个月多少钱啊……”

阿为在琴奶奶的房间睡下,午后又发起烧来。睡梦中,阿为听到贯太郎和里子吵了起来。

“为什么不叫医生过来?”

“因为这孩子说讨厌医生,又打不了针。”

“什么都听他的那还了得!赶紧打电话叫医生,摁着也得把针打了!”

阿为听到这里吓得一激灵,一把拿开脑门上的冰袋,就要跳起来逃走,可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阿为正咬牙努力的时候,又听到了琴奶奶的声音。

“既然说讨厌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要是硬来,万一针还没打下去,他倒先撒丫子跑了,贯太郎你脸上可就好看喽。”琴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风凉话。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糖稀的。不是街上卖的那种稀的像水一样的东西,是用米做的一点杂质都没有的那种——里子,前一段时间从新潟送来的那种……”

“哦,就是那种黏黏的拉着丝,可以用筷子挑起来缠成一团的那种,是吧?”

“把这个跟萝卜齑混成粥喝下去,感冒什么的立马就会好。”

“只是在东京这种东西可不好买。”

“贯太郎小时候,一感冒就会喝这个,一喝就灵。”

“糖稀啊……”阿为喃喃地说道。用清凉甘甜的糖稀,润一润因为咳嗽和发烧而疼痛难忍的喉咙——那感觉肯定不错。这么一说,阿为依稀想起来,小时候似乎吃过这东西。还记得有一首儿歌:

黄金虫啊真有钱,造起金库抱金眠,儿喝饴糖真是甜。

去世的祖母好像经常哼着这首儿歌。回忆着童年的依稀往事,阿为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到傍晚的时候,阿为的烧退了一些。

阿为一个人先吃晚饭,在客厅里端着鸡蛋羹大快朵颐。他穿着睡衣,套了一件贯太郎的宽袖棉袍,盘着腿大模大样地坐在贯太郎的位子上,心情非常不错。并且由于寺内家向来习惯等贯太郎回来才开饭,所以此时静江、周平、琴奶奶,还有美代子都围坐在阿为周围,或微笑或饶有兴味地看着阿为大口大口把鸡蛋羹扒进嘴里。这让阿为有点不好意思,更何况还有他一直暗恋的静江也在身旁照顾,更让他感觉局促,因此吃得更快了。

“哟,阿为哥,吃得太快小心烫着舌头哦。”没有贯太郎在耳边喋喋不休,周平的心情也轻松不少,跟阿为开起玩笑来:“阿为哥跟我一样是个猫舌头,吃不了烫东西。喂喂,舌头别伸出来啊,会跟猫一样‘吧嗒吧嗒’有声音的。”

琴奶奶、美代子,甚至静江都一起学着阿为的样子“啊——”一声伸出舌头。这让阿为的尴尬稍微减轻了一些,阿为感激地看了大家一眼。今天似乎连琴奶奶心情都不错。

“说起猫舌头呢,那可是从小家境好才能有的哦。古时候那些贵族老爷什么的,吃饭前不是都得有人试毒才行吗。这样一来,不管什么好吃的,等端上桌子已经冷了。热腾腾烫口的鸡蛋羹,他们可是一辈子都没吃过呢。”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就像落语《目黑的秋刀鱼》12里说的那样,什么都要趁刚烧好的时候……”

“对对,我也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静江也来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据说,英国有位伊丽莎白女王,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大的宫殿里。在厨房里做好的汤,经过好几个仆人传递,送到饭桌上的时候已经冷了。”

“那……那岂不是伊丽莎白女王也是个猫舌头。”美代子听得心驰神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和我一样哦!”阿为吐着舌头展示着,令大家笑作一团。这样一来,阿为更是来了劲儿,他转向周平,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小周平,我这个样子,像谁呢?”

“像谁呢……”

“就是打个比方,如果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的话。”阿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这个嘛,从年龄上来说,像我大哥。”

琴奶奶插了一句:“有个这样笨手笨脚的长子,石贯可是要破产了。”

长子!我是寺内家的长子!虽然只是玩笑话,对于阿为来说,可是又找到一个耍帅的地方。

“好!喂,周平,静江,还有美代子,今天下班以后大哥带你们看电影去!”

阿为入戏正深,冷不防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呵斥:“混账东西!”

这自然是贯太郎回来了。他吃完午饭就出了门,也没说要去哪儿,结果到现在才回来。只见他一只手拎着个用稻草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油桶,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这是在干什么!哪儿有乐得合不拢嘴的病人!”

里子赶忙从厨房跑出来打圆场:“这不是烧退了一些吗,我就想着让他起来和大家一起吃饭,是不是胃口能好一些。”

“吃完赶紧给我滚回屋里睡觉!”

阿为羞愤交加,又想直接冲贯太郎扑过去,却忘了身上穿的贯太郎的衣服又肥又大,被绊得一个踉跄,重重地一头撞在了贯太郎手里提着的油桶上。

“他爸,你这是买的什么……”里子指着贯太郎手里的油桶问道。美代子绕到贯太郎身后,读出了油桶上没撕干净的标签:“饴糖……”

“他爸你原来是去找卖饴糖的了啊。”

饴糖——阿为的喉结“咕”的一声动了动便哽住了,再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婆婆妈妈又是怕医生又是怕打针,老板居然浪费了半天的时间去给自己买饴糖。阿为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拖着肥大衣服的下摆,跌跌撞撞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一头钻进琴奶奶的房间,刚拉上门,“呜呜呜”的哭声便传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阿为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美代子拿着阿为刚刚试完的体温计,对着阳光看了一下读数。“三十七度一,病好了,可以回家了。”

“什么,三十七度一?”阿为一把夺过体温计,既惊讶又不甘心,“不可能啊,明明头还在疼,身上还觉得冷……肯定是这一次没夹住,我再试一次。”看到美代子半信半疑,阿为作势要把体温计夹到腋下,突然又扭捏了起来,说:“有年轻女孩在场,我会觉得不好意思。你去那边等我吧。”

“刚才那次怎么不害羞……”美代子无奈,只好走开。

赶走了美代子,阿为开始努力让自己的体温升上来,又是揉来揉去按摩腋下,又是把体温计放到嘴里“啊哈啊哈”地呼气,又是偷偷地打开电灯,把体温计放到下面烤,那奋发图强的劲头简直让人感动得几乎掉泪。

一番忙碌总算没有白费,阿为累得浑身大汗淋漓,终于让体温计的读数变成了三十八度三。阿为舍不得回到自己的小屋,想在这里再过上两三天舒服日子,所以感冒如果好得太快就不太妙了。不过,样子总还是要装的。周平临去补习学校前曾过来给阿为送换洗的内裤,阿为便故意作出一脸愁容,对着周平诉起苦来:“住在这样的家里可真是令人着烦呢。你说我在这睡得好好的,一会儿过来问‘冷不冷?’,一会儿又‘泡了茶你想不想喝?’‘晚上的杂烩粥想吃鸡蛋的还是柴鱼的?’‘是不是出虚汗了?’哎哟,烦都烦死了。”

“他们就是喜欢瞎操心。”

“关心得有点过头了。”

“你终于体会到了吧,阿为哥。”

“住在这样的家里可是难为你了呢,小周平。等回去了,我就能舒舒服服想干吗就干吗了。”

周平叹了口气说,真羡慕你,然后在阿为枕边留下两本漫画,出门上学去了。阿为的枕边还放着静江借给他的呼铃。那是从瑞士带回来的纪念品,本来是用来系在牛脖子上的,只要“叮铃叮铃”摇一摇这个铃铛,里子或者美代子就会匆匆跑过来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岩老和花店老板“花熊”来看望他时,阿为曾经拿出铃铛向他们炫耀。

“你看我这不正躺着吗,只要摇一摇铃铛,老板娘的白色足袋或者美代子的袜子就会出现在我枕头边。”

“你可别从下面乱看。”岩老一边促狭地笑着提醒他,一边跟他讲解,“你这是跟当年江户城的‘大奥’一个样了,所谓的‘御铃廊下’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将军突然冒出什么想法,只要‘叮铃铃’摇响铃铛,即便是深夜,值守的女官也会立刻飞奔过来:‘将军大人……’”

阿为更加得意忘形了。

“摇铃一下,过来一个小姑娘。”

“摇铃两下,是个半老徐娘。”

“摇铃三下,是妙龄女郎。”

“摇铃四下——”阿为和岩老一唱一和聊得兴起,不知不觉“咣当咣当”摇起了铃铛。引得琴奶奶过来问:“有什么需要吗?”两人才被吓得一起闭上了嘴,谈话也就此打住了。

在这里住了一天以后,已经能够大体感觉到家里的氛围了。

那一次因为静江挑明想嫁给那个在石材公司工作、带着个孩子的单身男人上条,贯太郎大发雷霆,父女两人闹得几乎势不两立。阿为当时也在场,耳闻目睹了前因后果。后来每次上条来给店里运送石材的时候,整个家里都会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几乎能够听到里子和美代子都在心里暗暗祈祷:“上条先生,可千万别说出顶撞贯太郎的话啊。”这一天,贯太郎仍然是一言不发,爱理不理,只有静江落落大方,举止自然。不过即便如此,两人能聊的话也有限。

“小守最近好不好?”

“嗯……还好。”

“最近又有流行感冒了,阿为就害了感冒,正在屋里躺着呢。上条先生也一定要注意啊。”

“谢谢。希望阿为能快点好起来。”

不过,就是这样两三句而已。这样的恋人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实在少见得很。虽然有父亲反对的内情在,但家里有了恋爱的人,不知不觉平添了几分热闹气氛。美代子也是心情愉快,向阿为开起玩笑来:“阿为,怎么来看望你的人里一个女孩都没有。”

阿为尴尬地清清喉咙,装作没有听到。

“美代子你肯定也有很多心事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家里只有你是外人啊。”

“可能吧……不过无论老板还是老板娘都时常跟我说,我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美代子,拜托帮我收一下晾着的衣服。”里子叫美代子过去帮忙,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见外。

“马上就来——”

天马上就要黑了,外面传来了豆腐店送豆腐的喇叭声,那声音懒洋洋的,优哉游哉里透着惬意。里子又说:“收完衣服帮我跟送豆腐的说一声,请他直接放到厨房这边就好。”

美代子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阿为,用比平时更加甜美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快步跑了出去。喇叭声拖着长长的尾音飘到阿为的耳朵里。厨房里传来了刀和案板的细密声响,又飘出阵阵炖煮食材的香气。这久违的充满家庭温馨烟火气的傍晚,阿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周平的屋子里亮起了灯,那是阿为进来,打开了台灯。家里其他人吃完晚饭,正聚在楼下的客厅喝茶。阿为四下看看,戴上周平的拳击手套,模仿了几个泰拳的动作。又好奇地戴上美式足球的头盔试了试。抱起吉他摆出一副摇滚歌星的架势。又举起不知是什么比赛的奖杯,一脸满足地四处飞吻。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宛如闪闪发光的宝物,都是他的人生中所无处觅得的宝物。阿为在桌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英语字典翻开念起来:“意——挤——挤(EGG)13。爱——古。鸡蛋。卵状物。手榴弹。”

读到这里,突然想起儿时吃过的美味生鸡蛋。每天早上母亲会打一个生鸡蛋,浇上浓浓的酱油,几乎让鸡蛋变成了茶色,再均匀地分成三等份给兄弟三个浇在米饭上。想起了刚下的鸡蛋那温暖的味道。说起温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家里连廊下都充满暖意,似乎连柱子和墙壁都有了生命一般,难道这就是所谓家的感觉吗?

突然,楼下又传来了贯太郎的怒吼声:“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原来大家正和平时一样热热闹闹聊天喝茶,周平突然提出要搬到外面租房住,惹怒了贯太郎。

“我不想到明年这个时候再找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静不下心来看书才考不上之类的——我不想这么着。”

“你这是任性的混账想法!”

“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周平。哪怕是个小得转不开身子的屋子也好,周平想要的是个能独处的环境,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啊。”

“静江!女孩子除非结婚出嫁,否则休想离开家门。你别做美梦想着跟周平有样学样!”

“他爸,静江又没说要出去住,你扯上她干吗?”

贯太郎对里子的圆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发泄着怒火:“总之,出去租房就不是正经人该干的事!说不定他还会带女人回去呢!”

“我不是为了那个啦。就是在家住太容易分散注意力了,什么‘下来吃饭了’‘喝不喝茶’啦,甚至早上没起来和大家一起吃早饭都会被骂一顿。这让我怎么安心通宵看书!”

“你说什么?!”贯太郎本来就是一副要揍人的架势在怒吼着,听周平这么一说,立马就要冲上去动手。好在有里子拦在中间。

里子一边吃力地拦着贯太郎,一边给周平讲道理:“周平啊,就算你出去租房学习了,顶多也就是租个鸽子蛋大小的木板房,根本就不隔音。邻居看电视啊,小孩子哭闹啦,都跟在你耳朵边似的……”

“陌生人吵闹我不当回事,但是家里人一烦我,我就会急躁得受不了。”

“你的混账话还有完没完!”

里子无奈又用家里财政紧张对周平晓之以情,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家里已然是过得紧巴巴的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在外面给你租房了。”

“废话,他自己没长眼睛,看不见吗!”

“钱我会还给你们的。”

“什么?!”

“房子你们先帮我租下来,等我工作了再从工资里还给你们。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混账东西!”贯太郎刚要动手,话音未落周平却已被打倒在地,众人定睛一看,是阿为一脚踹开门冲进来暴揍周平。

“你……你干什么?”

“实在听不下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的那叫什么混账话!你这个被惯坏了的小混蛋,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阿为嘴里说着,跟周平扭打成一团。包括贯太郎在内,一家人都看傻了,只能手足无措、七嘴八舌地劝着:“阿为,怎么回事啊!”“赶紧、赶紧住手!”

周平一边还手,一边嚷嚷:“阿为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给我住手!”一边想把跟他扭打在一起的阿为推开,但不料阿为如同牛皮糖一样紧紧黏着他,就是不松手,嘴里还在继续教训着周平:“周平!你这混蛋!身在福中不知福!家里人叫你吃饭喝茶你都嫌烦,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说着说着,阿为的声音变成了哭腔,“呜呜呜”像哭又像笑,“周平!你这混蛋,一说学习你就有理了是不是!一说学习你就骄傲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不是?”阿为掐住周平的脖子冲他吼道。

“阿为,到此为止,你就饶了他吧。”里子出声阻止,阿为一向比较听她的话。

但是贯太郎却一把推开里子,对阿为说:“继续教训他,不许停!”

“周平,你这小子没挣过钱不知道生活有多辛苦。你尝过口袋里只有一点可怜的零钱,数多少遍才敢进去吃一顿饺子、米饭套餐的滋味吗?你尝过下着大雨的傍晚回到阴暗的小公寓,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对着昏黄的灯泡的滋味吗?你可知道我多想像你这样有人做饭有人送茶,你可知道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有多么……有多么……”阿为呜咽地说着,却被眼泪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琴奶奶拿出自己脏兮兮的汗巾递给他。

美代子也落下泪来,从围裙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绣花手帕向阿为递去。阿为左右犹豫了一下,接过美代子的绣花手帕,重重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周平、贯太郎,每个人都细细想着自己的心事默然而坐。

里子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来到阿为的房间,却发现阿为已不见踪影,只有被子和棉袍叠得整整齐齐。静江也因为担心跟了过来。

“阿为已经回去了呢。”

“他的烧已经退了,本来想着再留他住一晚,休养一下,却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来,‘阿为’真是可怜呢……”

说话间里子注意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的走廊下,是贯太郎。贯太郎对着已经空的屋子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岩老正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却被阿为吵醒了。他正赌气似的铺着被子,还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你这小子,不是还要在那边叨扰一晚上吗?”

阿为嘴里哼的调子越来越欢快。

“住在‘大奥’里是什么感觉?”

“不怎么样,麻烦死了。连用个筷子都要被说用得不对。也亏得大家能那样住下去。”

阿为穿着衣服,囫囵钻进被窝,嘴里依然哼着那首童谣。岩老沉默半晌,忽然说道:“你小子也赶紧成个家吧。”

阿为翻了个身,似乎眼角竟带着泪花。岩老静静地看着他,无言地帮他把被子掖好。即便是在睡梦中,阿为仍然在哼着那首童谣,那声音听起来竟如同哭泣一般。

注释

1 即“三切り”,与“身を切る”(即切开身躯,也有“拿……开刀”之意)发音相近。

2 即“一切り”,与“人を切る”(即杀人、砍人)发音相近。

3 日本有名的相扑手退役后或者进入相扑协会,或者在“相扑部屋”担任教练,便会被冠以“亲方”称号,即教练、师傅、顾问之意。这里的“花风亲方”即“花风师傅”。

4 根据成绩日本相扑共划分为十个级别,最高级为“横纲”,“大关”次之。

5 长岛茂雄(1936— ),日本职棒传奇选手,作为球员和教练在巨人队取得了巨大成功。

6 八幡大菩萨,具有镇守国家、去除灾厄、保佑生产、育儿等各种各样的功德,也是源氏一族的守护神。供奉八幡大菩萨的神社遍布日本各地。

7 持刀,指作为相扑手的随从,为相扑手捧太刀的角色。

8 弓取,指相扑入场式时,相扑力士所做的模仿拉弓的仪式。

9 行司,即评定相扑比赛胜负的裁判。

10 四股,即以双脚轮流顿地,借由力士威武的身躯来镇摄躲藏在地底的邪灵。

11 佑天兰(utena),是日本历史悠久的化妆保养品公司,成立于1927年。

12 落语,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目黑的秋刀鱼》是日本脍炙人口的落语经典桥段之一,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成语。大意为富贵人家偶然吃到穷人饮食,觉得鲜美无比,比喻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13 EGG,日文为エグ(e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