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太郎是一个非常因循守旧的人。
无论什么事都得是一家之主贯太郎先来。接着是儿子周平、祖母琴奶奶、夫人里子和女儿静江,最后才是帮工美代子。餐桌上动筷子的先后,看报纸和洗澡什么的,不遵守这样的顺序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连早上上厕所也必须男士优先,否则贯太郎那大嗓门就又要吼起来了:“女人给我先忍着!”于是寺内家的女人们只好一边捂着肚子望眼欲穿,一边抱怨:“找遍全日本都找不出咱家这样的!”
因此,当贯太郎像平时一样早早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却看到里子竟然抢先在神龛前拜神,不由得勃然大怒。
“喂!你干什么呢!”
“哎呀,你起来了啊,他爸。”
“少废话,你不知道拜神应该由一家之主先来吗?”
“真是对不起呢。你看,今天不是周平发榜的日子吗?”
周平在补习学校复读了一年,今天是大学入学考试公布成绩的日子。
“成绩是四点发榜吧!现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笨蛋!”
“谁知道呢。说不定老天爷正在决定最后一个中榜的是谁呢。”里子不甘退让。
“你在那儿嘟囔什么呢!”
“没有啊,没什么。”
贯太郎比平时更加用心地拜起神来。虽然嘴上硬气得很,但心里还是在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我家儿子中榜”。里子看着贯太郎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对嘴上逞强但又心口不一的贯太郎,里子早就看得透透的。
与此同时,周平正在院子里握着拉力器锻炼身体。他故意做出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轻松得很,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不知不觉想起刚才的事来,担心他的口无遮拦伤害到了姐姐。
“姐姐,你也试试这个吧,这个不用腿也行的。”周平冒冒失失地向静江推荐他的拉力器。
“女人怎么可能拉得开那东西,我还是去做饭吧。”静江完全没有在意,说完便回屋去了。周平看到她微跛的左腿,莫名地心疼起来。大概是因为担心考试成绩的缘故吧,周平安慰自己一下,又重新卖力地锻炼起来,但注意力又被客厅里的情形给吸引走了。里子和静江正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小声谈论着什么。琴奶奶已经等不及先拿起小菜塞进嘴里吃着,甚至还有美代子,她们似乎也加入了谈话。
周平竖直了耳朵,原来她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中榜了的话,就吃鲷鱼片和蛤蜊汤对吧,那要是落榜了吃什么呢,里子?”一如既往,琴奶奶最关心的还是吃。
“落榜了就只能咖喱饭将就了。”
“还真是两手准备呢。”
贯太郎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什么两手准备!想得美!考上了就去念大学,考不上就给我乖乖继承家业凿石头!两手准备,门都没有!”还没搞清楚状况,贯太郎就吼了起来。
“他爸,说的都不是一回事,你着什么急!”
“贯太郎你这沉不住气的傻帽,我们的两手准备是说吃鲷鱼片还是咖喱饭……”琴奶奶又挖苦起来。
“妈妈……您少说两句吧。”里子赶忙止住她。
在院子里听到家人窃窃私语,周平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岩老和阿为也同样在做着两手准备。周平中榜了,他们就换上衣服去参加东家的庆功宴。为此,一向讲究打扮的岩老特意准备了带家徽的和服,阿为也另带了身黑色西装,用包袱皮包好藏了起来。一旦周平落榜,他们就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迅速溜之大吉。
“要是周平落榜了,那我就请你去‘雾雨’吃饭!”岩老打定主意要自掏腰包犒劳阿为,以抚慰他与大学无缘的遗憾。
时间这个坏家伙,你越是焦急等待的时候,它越是故意不紧不慢。贯太郎咚咚地凿着石头,仿佛在催促时间走快一点。里子却腌起白菜来,宁可顶着三月的冷风,手浸着冷水,也要找点事情分分神。
静江提着菜篮子正要出门,看到里子,便笑着说:“妈妈,周平如果考上了,咱们就叫寿司吃怎么样?”
“寿司?”
“对啊,周平发誓说考不上大学就不吃他最爱的金枪鱼,”静江得意地说,“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好,你去吧。”在静江走到门口时,里子突然又叫住她,“小静,你带十元的硬币了吗?每次出门买菜你都会去稻荷神社给周平拜神,今天最后一天,可别忘了带零钱。”
“什么嘛,原来您知道啊。”
相互关心的一家人,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里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目送静江拖着左腿走出门去。从腿上落下残疾的时候开始,静江便被贯太郎任命为家里的专职采购员,小小年纪便开始给贯太郎跑腿买烟。
“还是我去吧,孩子腿脚有残疾,出去怕被人笑话。”里子曾经哭着阻止贯太郎,却被贯太郎掼到一边。看到贯太郎也是在强忍着眼泪,里子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而随着静江渐渐长大成人,走在街上,她的腿也不再显得那么引人注意了。
客厅的电话响了,正在焦急等待结果的一家人都是心里一紧。电话是周平的朋友打过来的,似乎是某个高中好友的中榜喜报。
“太好了!可喜可贺!”周平故意大声祝贺,开朗的声音却透着掩不住的勉强。
“我的成绩要到四点才出来,五五开吧。出来了给你打电话。嗯?我姐?我姐怎么了?在池端和男人一起散步呢?你认错人了吧!”周平突然提高了嗓门,“这是什么话!因为腿瘸所以不可能认错?混蛋!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正在走廊小憩的里子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生气了。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没事,我没生气。”挂上电话,周平向着窗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个没眼力见儿的混蛋。”周平小声抱怨着。
“妈妈,家里还有牛奶吗?”院子里传来了静江的声音。
“冰箱里有,不过小静,你没去买菜吗?”
周平正想问姐姐是不是忘了带钱包,却突然小声惊叹了一声——静江的菜篮子里,有一条小狗正在探头探脑,样子普普通通,像一团棕色的棉花。
“姐姐,这狗哪儿来的?”周平问。
“捡的流浪狗。”静江回答,然后对小狗说,“乖乖等着哦,我去给你拿牛奶喝。”说完留下周平看着它,自己一路小跑去厨房拿牛奶。
“你这小家伙,虽然是杂种狗,但也挺漂亮呢。瞧这大眼睛,不错,很合我意……”说着说着,周平突然停住了。里子和闻风而来的美代子也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小狗的后腿有些跛。
“牛奶来了——,你肯定早饿了吧。”静江拖着左腿,走路一跛一跛的,碟子里的牛奶几乎洒了出来。
周平上前拦住她:“姐姐,你干吗捡这样的小狗回来?”
“你别挡着我啊。”
“姐你想什么呢!捡只这样的小狗回来。”
静江推开周平,把牛奶放到小狗跟前。“牛奶来了,您请慢用。”静江逗弄着小狗,又转向里子,直截了当地问:“妈妈,能不能把它养在家里?”
“这个嘛……”里子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周平既然不同意,那让我来照顾它,喂食也好,散步也好都由我负责。”
“你够了!姐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还带它去散步……”
“散步怎么了?”
“我不想你这么做。”
“可我就是喜欢这只小狗,不想扔掉它。”
“可是……你就不怕……不怕别人说你是盲人骑瞎马……人瘸狗也瘸,像什么样子!”
“周平你住嘴!”里子赶忙去拉周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周平却挣开她,继续嚷道:“你不扔,我就把它扔了!”
“这是干什么呢!”正在这姐弟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里子想介入又无从下手的当口,身后传来了贯太郎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发现贯太郎正像座小山包一样蹲在地上,吹着口哨,逗弄着小狗:“怎么了,你这小家伙,你妈妈去哪儿了?”
“爸爸,就把它养在家里吧。”
“我反对。爸爸,这小狗的腿……”
“那些啰哩啰嗦的废话都打住!”贯太郎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说完,他又一边抚着小狗的脑袋,一边自言自语:“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周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坐卧难安。发榜的事让他心烦意乱,姐姐的腿又一个劲儿地浮现在眼前,赶都赶不走。最近,周平开始觉得姐姐的腿很美。尤其是和上条在一起后,更是让人觉得耀眼。什么由美薰1啊、朱里英子2啊,都差远了。从姐姐的腿上,可是能看到一种“精神”的——这样想着,刚才小狗拖着的后腿又在眼前放大起来,28639几个数字——他的考号也如同闪光灯一般在上方闪着刺眼的光芒。周平再也待不住,一跃而起跳下床来,去厨房找他的母亲。
里子正在厨房里洗菠菜,面对着一脸认真又拿小狗说事的周平,感到无可奈何,难以应对。
“妈妈,你就一点意见都没有吗?这小狗,我还是觉得不能养。”
“周平,这件事已经定了就算了……还有,一家人怎么能说那么伤人的话?”
“大家都觉得没关系吗?可我就是觉得不好。”
里子哗啦哗啦洗着菜,旁边放着量好的一升红小豆。周平蹲下身拨拉着豆子玩,却一不小心打翻了装豆子的桶,豆子撒了一地。
“哎呀,赶紧都捡起来。”
周平正趴在地上捡豆子,头顶上传来了奶奶的声音:“所以说啊,他肯定是因为自己让那孩子受了伤,正内疚呢。”3听到这话,周平不由得动作僵住了。
美代子在琴奶奶身后,更是没有看到僵在现场的周平,附和道:“所以他才会有那种反应呢。”
周平猛地站起身来,把琴奶奶吓了一跳,她“啊!”地大叫一声,夸张地捂着胸口:“你这是想吓死老人家吗!突然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戳在眼前,差点你就要给我送终了!”
“妈妈,姐姐的伤,跟我……”周平神色僵硬地想向母亲问清楚。
里子却误会他还想说小狗的事,便打发他到别处去:“好了好了,你去别的地方玩会儿吧。”
周平瞪了母亲一眼,快步走了出去。琴奶奶笨拙地吹着口哨目送他离开。
“里子啊,贯太郎今天吹口哨了?”
“是啊,妈妈。”
“他可比我吹得好多了。”
“就那样吧。估计考虑到小狗是小静捡回来的,没办法说让她扔掉。”
“真不容易呢,你也是,贯太郎也是。”美代子蹲下捡着豆子,听到琴奶奶罕有地对里子说起体己话来。
周平来到车间,贯太郎、岩老和阿为正握着凿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奋力工作着。
“爸,我有话想对你说。”周平声音很大,盖过了凿子声。
“混蛋!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考不上就给我老老实实凿石头,就这一句话!”贯太郎用比周平大得多的声音吼道。
“不是那个事情啦!”
贯太郎推开纠缠不清的周平,自顾自地往店面去了。
周平不甘心,决定找岩老打破砂锅问到底。
“岩老,听说您已经在这儿干了五十年了对吧?”
“是啊,怎么了,难不成你是想给我发个勋章什么的?”
“我姐受伤的事情,您跟我说说吧!”
岩老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听周平问到关键的地方,就迅速地装起傻来。
“哎哟,想起来那时候我可是正当年啊,那真叫一个风流倜傥呢,下谷4和神乐坂5都有我的相好呢!”岩老竖着小指,咧开嘴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岩老,我姐姐当年是不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岩老仍旧是露着一口黄牙,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哪里的话,别听人瞎说。”
“您别打马虎眼,赶紧告诉我吧。”
阿为突然插嘴说:“我听说,静江小姐的伤在你出生前就有了。”
“我以前听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对吧?是因为我,姐姐才受了伤,岩老,是不是这样?”
“周平啊,你这是怎么了,考试压力太大神经过敏了吧!”
“岩老,求您了,就告诉我吧。”
岩老充耳不闻,起身要走。周平紧追不舍,急切间顾不得脚下,噼里啪啦把地上的石头粉末都踢腾了起来。过来送茶的美代子一进门,便被石粉眯了眼,“啊!”的一声捂住眼睛。
这一下可热闹了,美代子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疼得眼泪模糊;周平在一边手足无措,只是结结巴巴一个劲儿地道歉。还好岩老干了一辈子这行当,经验丰富。他在阿为背上捶了一拳,催促道:“去告诉老板娘,赶紧烧洗澡水!”阿为还没反应过来,周平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出去通知他妈妈了。
石粉进到眼里,怎么也弄不出来的时候就要泡澡。虽然谁也不懂这其中到底有何奥秘,但据说寺内家的石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于是,大白天在寺内一家上下(贯太郎除外)同情又关切的目光中,美代子一个人走进浴室泡澡了。
“那……第一个去泡澡的不是老爷真的没关系吗?”美代子小声地问道。贯太郎极其重视尊卑次序,又向来凶横。美代子尽管捂着眼睛疼得泪眼模糊,却还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造次。结果又吃了贯太郎一顿吼。
“磨磨蹭蹭废什么话,赶紧去洗!”
美代子有些腼腆地走进浴室,脱下红毛衣,小心翼翼地放在衣篓中,开始沐浴。里子在外面问她水温是不是合适,美代子赶紧回答,又抱歉地补上一句:“大白天的为我一个人烧水泡澡,真是太浪费了。”
美代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童心未泯地用毛巾在水里挤泡泡,那样子全然还是一个孩子。
不过在琴奶奶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悄悄把窗子拉开一条细缝,一边凑上去偷看,一边感叹道:“哎呀呀,现在的孩子们营养是好啊,瞧这发育的,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哎,里子你也过来看看!”
琴奶奶说着,想把窗户缝开得更大些,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窗子“吱呀”一声几乎全被她推开了。“啊——”美代子惊叫一声,来不及看是谁便一盆水泼出去,把琴奶奶淋了个透湿。
这么一闹腾,美代子的眼睛似乎也没事了。不经意间眼里石头粉末被洗了出来,也算因祸得福。
周平本来打算从岩老那里问出点什么,但被美代子的眯眼风波这么一闹,也进行不下去了,他只好过来缠着琴奶奶。正浑身滴水的琴奶奶自然也没心情理他。
“奶奶,你就告诉我吧,我姐的腿是怎么伤的?”周平不放弃。
“女人看女人有什么,气死我了。”琴奶奶自顾自地发牢骚。
“奶奶,是不是都是因为我?”
“哎呀呀,气死我了。我这么大年纪,她居然冲我泼开水,真下得去手!”琴奶奶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奶奶——,姐姐的腿伤不是因为我的错?”周平不管不顾,只是锲而不舍地问着自己的问题。
琴奶奶急着换衣服,想赶紧把黏牛皮糖似的周平打发走,只好不再装聋作哑:“谁的错,还不都是他的错!归根结底都因为干了这一行,所以出了事,当然都是继承家业的那个人的责任!”
琴奶奶拿起自己最爱穿的罩裙在身上满意地比了比,就要踢踏着拖鞋到别的房间换衣服。看到周平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她不屑地撇撇嘴:“不就是眯了下眼睛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哪里知道周平纠结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琴奶奶的话宛如晴天霹雳,让周平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嘴里面喃喃念叨着:“果然……果然是我……”
周平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经常会做同样的梦:年纪尚幼的他在车间里玩耍,兴味盎然地搬动着里面的石头。因为是在梦里,平时十个人也搬不起来的石头变得轻如鸿毛,轻松就能举过头顶。突然,一块石头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压到姐姐的腿上,随后耳边便传来姐姐的惨叫声。周平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块石头移开,此时石头却变得重若泰山,任他如何焦急拼命,却难以移动分毫。
每次梦见这一场景,周平都会满头大汗地醒来,心中焦急而绝望。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并不单单是一场梦,而是幼时的记忆残存在脑里的模糊印象。这记忆过于模糊,以至于他都未能发觉,而只是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果然……果然是因为我,姐姐才受了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周平独自坐在廊下发呆,心里充满了自责。
静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周平,已经四点了,该出去看成绩了!”
“姐姐,我……我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
“傻瓜,我都没当回事呢,”静江以为周平是在为他刚才想把小狗扔掉的事情道歉,“要真想赎罪的话,就多替我照顾照顾它吧。”
但周平完全没明白过来。“赎罪……”他嘴巴动了动,又哽住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平本来就已后悔自责到无以复加,听到这个字眼,心里的内疚不禁又深了一层。
周平落榜了。
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着榜单,终于确定那上面根本没有他的考号,他落榜了。失望之余,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报信的时候,周平再也忍不住了,对电话另一边的母亲吼道:“妈妈,你告诉我实话!姐姐的腿是不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先回来,回家再说……啊!他爸!你干吗?”
周平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推推搡搡的嘈杂声,知道肯定是父亲抢过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里随后就传来了贯太郎一贯的怒吼声:“还磨叽什么!考不上就给我凿石头去,没得商量!”
“说得不是一回事,他爸你让开……”电话里又传来了里子的声音,“总之你先回来再说好不好,路上慢点,当心车。”
挂上电话,周平茫然地迈开步子往家走。对迎面走来的路人完全不知道避让,对红绿灯也视若无睹,只是头脑木然,一路失魂落魄。眼前不断晃动着姐姐的跛足,还有那瘸腿的小狗,周遭的事物似已完全不存在。
寺内家弥漫着咖喱的香气,只是这香气却不再勾人食欲。
得知周平落榜的消息,鲷鱼、生鱼片和寿司的庆功宴算是彻底泡汤了,变成了备选的咖喱。应了琴奶奶“两手准备”的调侃。岩老和阿为见势不妙,正急忙完成手中的活儿,准备早早溜之大吉。就连街对面的“花熊”也觉得奇怪,傍晚时分寺内家的咖喱香气,以往总是带着家庭的温馨,让他这个鳏夫无比羡慕,今天却一反平常,带着落寞的味道。
“小小!小小!”院子里传来了静江呼唤小狗的声音,“妈妈,你看到小小了吗?”里子表示她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到它,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非是谁带它出去遛弯了?奶奶,美代子,你们有没有看到小小?”
但是她们俩也同样毫不知情。
“奇怪……刚才我明明把它拴在那边的……莫非是阿为牵去玩了?”静江说着正要往车间走,却被周平拦住了。
“是我干的。”周平生硬地说。
“周平……你可算回来了。”静江没明白过来,只是看到周平回来,松了一口气。
“我说是我干的,我把它扔了。”周平决定把话说明白。
“你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因为我讨厌它!我一看到它在院子里优哉游哉的就烦!只要一想到你带它散步的样子……只要一想,我就会觉得自己该死,我受不了了!”
“周平,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姐姐你不也是一样。上条先生可能人真的很好,但是如果……如果不是你的腿,你完全可以找个条件更好的对象,也不至于找个带着孩子的离婚男人!”
“周平!你太过分了!”话音未落,静江已经给了周平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打我吧!这样我还能好受点,你打吧,打啊!”
里子看不过去,揪住周平斥道:“你胡说八道够了没有!闭嘴!”周平人高马大,里子竭尽全力也只能揪到他胸口的衣服,几个人乱成一团。
正在琴奶奶也要加入战团的当口,贯太郎雷鸣般的大嗓门及时出现了:“乱七八糟干什么呢!吵死了!”
“爸爸,周平把小狗给扔了!”
周平则抬起头,直视着贯太郎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爸爸,我不会去做石匠,我也不会继承家业做第四代贯太郎!”
“混账!老子跟儿子说事情也得分个先后,回来就算不先说考试结果,至少也得先好好说话吧!”
“考试,已经没戏了。”周平用挑衅的眼神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不做石匠,我不会做这份害惨了姐姐的工作!”
“那都是因为我的疏忽,哪里怨得着石头!”
“爸爸,你就别再骗我了。”
“什么?什么骗?”
“姐姐的腿,不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吗?”
“你胡说些什么,疯了吗?”贯太郎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周平,把他推搡到已经哭成泪人的里子跟前,“你,把你的混账儿子弄到井边冲冲冷水,让他清醒清醒!大学没考上倒把脑子考坏了!”
“你别支支吾吾说别的!”周平又冲到贯太郎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把儿子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觉得很帅是不是?当我明白过来自己一直在被人护着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想过吗,爸爸?”
“周平你先别急,听妈妈讲好不好,你怎么想到那里去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你不要骗我了,奶奶和姐姐已经把事情全告诉我了!”
“妈妈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里子愣了一下,怒火随即全转移到了琴奶奶身上。
“我?我什么都没说啊!”琴奶奶也莫名其妙,赶紧撇清关系。
“奶奶你用不着说假话,反正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不是说我才是犯人吗?”
“小静,你又说什么了?”里子问明了琴奶奶这边,又转头问静江。
“我……我也什么都没说啊。”静江也是一脸茫然。
“你当然说了,你不说让我帮你好好照顾小狗来赎罪吗?!”
“我说的是小狗刚捡回来的时候,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当然应该向它赎罪。”
贯太郎怒气冲冲地把周平拽到井边,哗啦啦几桶冷水当头淋下:“脑子烧坏了是不是,现在冷静了没有?”
“他爸,你别把他淋感冒了!”里子不忍心,赶紧上去阻止。
女人的话贯太郎向来是不听的,他一把甩开里子她们,拿着桶又继续向周平淋了五六次才停下来。
周平已经成了落汤鸡,从头到脚都滴着水,但还是毫不退缩:“我不相信!爸爸你说是你做的,你就拿出证据来!”
“我的话就是证据!”贯太郎还是一贯的凶横。
“小周平,姐姐不是也告诉你了吗,不是你想的那样。”静江也赶紧上前解释。
里子拉开静江,平静地说:“周平,你过来。”
“你走开,妈妈。没你的事。”
“你过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瘦小的里子“跐溜跐溜”地拖着人高马大一路抗拒的周平往储藏室去了。
贯太郎看着母子俩远去的背影,默然回到办公室,在黑暗中点上一根烟,独坐无言。
储藏室里的空气已经干燥了下来,但仍然带着一股霉味,头顶上一个白炽灯泡随风摇晃着,灯光昏黄。木质的旧衣箱泛起沉静的幽光,零碎的家什用具也变得淡黄,似乎在历数着悠悠的岁月。里子和周平在它们中间相向而坐。周平浑身湿透,不断打着冷战。里子拿出一本旧日记递给他。
“这不是爸爸的日记吗?”
里子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打开看。
“九月十七日,下午四点。静江左腿被店中石材砸伤。我为人父,却疏忽至此,歉疚难言。”周平抬起头,看到母亲轻轻点头,示意他读下去。
“再看八天以后的。”
“九月二十五日,凌晨五点三十六分。喜得麟儿,重六斤八两。五体康健,母子平安。寺内家后继有人,万岁!”
听到这里,里子露出笑意。周平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附近的“雾雨”酒馆里正满是熟客,十分热闹。漂亮的女店主凉子带着安静的微笑,默默为客人添酒,一如平常。仓田先生坐在平时的位子上,痴痴地望着凉子的侧脸,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仿佛满怀心事。西装店老板毛利先生,还有刚被男友甩掉却仍然魅力四射的千惠子也在这里,聊得热火朝天。阿为虽然和他们坐在一起,却一言不发,情绪低落。
“喂,你又不用担心落榜,干吗这么低落。来,喝着!”
岩老一再鼓劲儿,阿为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按说考试落榜了生气失望是人之常情吧,我却是那种考试落榜了反而欢呼雀跃的人,想着从此以后终于再也不用交学费了……”阿为吸溜着鼻涕,仿佛有些伤感。
岩老默默地为他添上酒。
“这下小周平也只能做石匠了吧……他父亲那么顽固。”
“怎么会……再复读一年试试看吧,这会儿估计正这么说呢。”岩老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点都不担心。五十年的交情,怎么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小——,小小——”深夜的谷中墓地里,周平仍在卖力地寻找着小狗。
他已经换掉了湿衣服,穿上了和服,路灯在他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另外一个瘦小一些的身影默默走近,为他围上围巾。“小周平,咱们回去吧。”静江说。
“可是,小小还没有找到……”
“没事的,即便找不到,它应该也会顽强地活下去。”
周平跟在姐姐身后,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试图能够找到小狗的身影。
静江在前面走着,突然问道:“刚才……抱歉呢。打疼你了吧。”她没有回头,好像在故意避免去看周平的脸。
“姐姐,上条先生……你很喜欢他对吧?”
静江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着。
“姐姐,你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不幸,对吧?”
“……”
“我终于明白,正因为姐姐当年受过伤,如今才会如此美丽。”
“大学虽然落榜了,但人却似乎成熟了一些呢,周平。”
姐弟俩身后,一辆捡垃圾的大篷车缓缓驶过。车上的破烂堆里,有一只小狗睡得正香。那小狗……咦,不正是小小吗?
注释
1 由美薰(1950— )日本女演员,本名西辻由美子。
2 朱里英子(1948—2004),本名田边荣子,日本女歌手,十六岁只身赴美,主要活跃于日本国外。
3 琴奶奶和美代子在谈论贯太郎刚才出乎意料的反应。
4 东京区划之一,1947年与浅草区一起合并为台东区。
5 位于东京新宿,曾是当地有名的游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