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的一个晚上,里见家里。卷子、鹰男、胜又三人把胜又带来的照片摊在客厅的桌子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照片是趁恒太郎和省司在咖啡店见面时抓拍的。恒太郎似乎在指导省司做功课,他探身看着省司递过来的作业本的样子,以及隔着桌子伸叉子喂省司吃蛋糕的样子,都被拍成了一张张照片。照片拍得很业余,有些模糊不清,但不管哪张照片里,恒太郎脸上都挂着在家中从不曾露出的开心笑容。
卷子从照片上抬起头来:“原来胜又也知道。”
胜又点点头:“我偶尔会把工作带到家里做,有时就会接到电话。”
“土屋友子打来的?”
“应该是小孩子。”
“小孩子……”
“从说话的方式来看应该是小孩子,说话有点口齿不清。”
“原来是让小孩子打电话啊……”
“每次接到电话后,爸就开始坐立不安……然后就会穿上大衣。”
“接着就要出门吗?”
胜又点头,卷子似乎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安。
“我看起来有点四处打探别人隐私似的,但其实我心里也不愿意这样,爸爸他毕竟上了年纪,万一哪天在那边病倒了,我们姐妹四个到时候一问三不知就说不过去了。所以,我也并不是说要他们立刻分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请你帮忙调查一下,这样的话,一旦有什么状况,我们也不至于事到临头却一无所知。”
这天是卷子和丈夫商量后,为了调查父亲的日常生活,专程把胜又请来家里的。没想到胜又一听,就直接带着照片过来了。
“不过,胜又君居然已经知道了,真是没想到……”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实在让人厌恶。这次的事情并没人委托我,说到底只是我个人擅自行动,一边心里想着‘我这是在干什么啊’,一边又好像职业习惯已经成了本能,不知不觉中已经采取了行动,结果就这样了。”胜又做了一个按快门的动作。
“真够专业的。不过也确实为难,‘调查,还是不去调查’——说起来你这也算是信用调查界的哈姆雷特了呢。”
鹰男拿胜又打趣,卷子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这种事自然不太好意思直接问出口——无奈之下,悄悄地跟过去看一眼,又像是侦探在调查什么似的。”
“胡说八道……”这次轮到鹰男瞪了卷子一眼。
“啊,抱歉。所以我和纲子姐商量了一下,决定拜托你,没想到你就带着照片上门了。”
“吓了一大跳吗?”
“简直就像是用扑克牌在变魔术。”
“和爸见面的,不是只有那个孩子吗?”鹰男似乎并不觉事情有多严重。
卷子眉毛上挑:“随后就会轮到那个女人登场了,这不明摆着吗?只让小孩子和爸爸见面,别人可没那么傻。”
胜又也皱起眉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反正……以常理来说……”
“就是啊。”鹰男安抚着妻子激动的情绪,“这孩子对爸来说,与其说是儿子,其实更像是孙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
“爸爸可从来没有对宏男或是洋子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次都没有。”
“他们没和爸爸共同生活过,这样也正常。”
“泷子也知道吗?”卷子又将视线转回胜又身上。
“她不知道……跟她说了,她态度上肯定会表现出来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让大家都心中气闷。”胜又说着,缩了缩脖子,“总之,我至少会先查出对方的住处。”
“这样比较好,毕竟爸爸有高血压。”
“嗯。”
“慎重起见还是想问一句,像这种调查,大概需要多少钱?”
听到卷子的问题,胜又想了一下。
“有各种不同的等级,大体上是五万到十万元吧。”
这时,三个人的身后传来洋子的声音:“那我来委托好了。”
三人都“啊!”的一声瞪大眼睛。
“洋子……”
“我存在妈妈那里的钱,全拿出来,应该差不多够了。”
“你小孩子家,有什么要调查的?”
洋子没回答,只是定睛注视着父亲的脸。
“大人在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听到卷子教训她,洋子噘起了嘴巴:“小孩子小孩子!要到几岁才不算小孩子?”
“咦?说起来到底是几岁呢?公共澡堂是几岁才可以进?坐火车又是几岁开始买全票?”鹰男歪着头思考着。
胜又苦笑着说:“七八十岁的委托人我都遇到过,但是十几岁的还真是头一回。”
洋子一脸认真地问:“有没有学生优惠?”
“喂,你这小鬼,把信用调查所和电影院搞混了吧?”
“我才没有搞混。”
“你想调查什么?”
“外遇……”
“我差点当真了。”胜又笑着说。
鹰男也说:“十年,不,二十年后再来烦恼也不迟。”
洋子露出意外的表情。
卷子苦笑着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现在的小孩子都很不得了的。就咱们后面紧挨着的邻居家,有个叫小亚的小男生,还在读幼儿园,就说‘我要结婚了’。”
“结婚?”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
“小亚同时喜欢两个小女生,他妈妈说‘不能和两个人结婚’,结果他说‘那另外一个当佣人’。”
鹰男和胜又大笑起来。
“当佣人。”
“太妙了。”
“我听了吓了一跳呢。”卷子等两个男人笑完后说:“即使年纪这么小,男人毕竟是男人,小孩子的幼稚话说不定反而是男人普遍的心声呢。爸爸不也一样吗?一开始是娶回家的新娘子,然后渐渐变成老婆,沦为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的佣人。”
“现在当帮佣的时薪多少钱?”洋子问。
“谁知道有多少呢。”
“一小时……怎么也得八百元吧。”
洋子突然叹了口气:“妈妈,你朝爸爸要工资吧……”她瞪了父亲一眼,转身上楼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
“大概正是叛逆期吧。”
鹰男和胜又面面相觑,卷子移开视线,伸手拿起照片。
第二天,三姐妹相互约好,一起去探望阵内。在候诊室等候泷子的时候,卷子给纲子看了父亲的照片。
纲子看着照片,忍不住吃吃窃笑起来,看到卷子满脸讶异,纲子解释说:“我在想,如果被调查的是我们,不知道会拍到什么照片。”
“……”
“应该是他进我家门的那一刻吧。”
“回去的时候也要拍吧,因为表情肯定不一样,来的时候和离开的时候。”
“你似乎在暗示有什么下流的事呢……但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偶尔顺路来家里坐坐,喝杯茶,再帮我把那些我拧不开的瓶盖拧开而已……然后就回去了。”
“开瓶盖哦。”
“以前都是儿子帮我开的,他去仙台后,我就只能趁洗衣店的人上门送衣服时,请他们帮忙,每当这个时候,他们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咦,没有呢’。”
“没有什么?”
“男人啊。”
“哦,这样啊。”
“多少还是有一些的,会觉得窝火。等你哪天也变成孤家寡人了,你就明白了。”
“别乌鸦嘴。”
“有外遇的老公,也比死掉的老公好。”
纲子话音未落,卷子突然站了起来。
“她来了……”
泷子正从对面走过来,纲子慌忙把照片塞进卷子的皮包。
“肯定不能让泷子知道吧?”
“我倒觉得应该告诉她,以防万一。”
“要说也让她老公去说……”
纲子话还没说完,泷子就已经快步走到了她们跟前。
“我刚才忘记买信封了。”
“忘了?我还再三叮咛你的。”
“所以我去买啦,有急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文具店。”
泷子拿出礼金袋让她们看——袋子大得吓人,上面写着“早日康复”几个大字。
“又是一个买这么大礼金包的。”
“这个都够装一百万了。”
“亲姐妹之间没必要弄得这么夸张,普通的信封就行了吧。”
听到两个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她,泷子生气地说:“要我买的是你们,买回来抱怨个不停的也是你们,当姐姐可真轻松。”
姐妹三个坐下来打开皮包,各自拿出一张万元纸钞。
“真的只包这么些吗?”
“我也觉得应该再多包一点。”
“问题是也要考虑到可能是‘持久战’啊……”
姐妹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开始给得太多的话,以后就……”
纲子这么一说,其他两个人也点头赞同。卷子把礼金袋交给纲子:“纲子姐,你拿给她吧。”
“是吗?那好吧。”
“啊,名字……”
“不用写了啦,就说是我们三个人给的……”
“说是肯定会说,”泷子一脸不甘心地说,“可是之前,不也是我们三个人送的吗,咲子只对纲子姐道谢。”
“我跟她说过的,是我们三个人的礼金。”
“肯定是你说话声音太小。”
纲子突然抬起头:“那就写名字!拿笔过来!”
“算啦。”
“还是写一下,这样比较清楚……”
三姐妹各自在皮包里翻找着,最后还是泷子带了笔,三姐妹分别在礼金袋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太好了,三个人都到齐了。”卷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阵内的病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好转的希望,让人心里难受,一个人根本没法来。”
“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纲子说完,姐妹三个一齐站了起来。
这时的病房里,阵内仍然昏迷未醒,咲子却和真纪在阵内枕边争执了起来。
“你是说都是我的错?”咲子恼火地质问。
真纪用手巾擦拭着儿子的嘴角:“都是因为你喜欢奢侈。”
“我什么时候奢侈了?”咲子不依不饶地质问着。
“又是毛皮大衣,又是钻戒的。”
“那都是他买给我的。”
“还不都是你……”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要,都是他为了给自己鼓劲,非要买不可。”
“反正现在死无对证,还不是随你怎么说。”
咲子脸上顿时勃然作色:“妈,你刚才说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
“……”
“他还活着呢,为人父母的,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咲子瞪着真纪,“他一味的奢侈也全是因为妈妈你啊。”她望着抓着儿子的手摩擦按摩着的年迈的婆婆,神色转为惆怅,“他经常说:‘我家老妈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老爹死得早,老妈靠做黑市生意把我们拉扯大,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来没有去过温泉,也没舍得去餐厅吃过一顿饭。我想打赢比赛,想赚很多钱,让老妈过上好日子。’”
“我才不想用自己儿子挨打赚来的钱过好日子。”真纪深深地叹气。
“那也未必吧,在那些念经的朋友面前,你可是相当引以为傲呢。”
“和你差远了。”
“我什么时候……?”
“在你几个姐姐面前,你不也是很神气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会让他高兴。因为之前大家都反对我们在一起,一直看不起我们,如今他出人头地了,自然想让大家都看到他的成就!”
“如果那时候就休息,可能也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咲子语带责备地问道:“‘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真纪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老妇人们聚在一起办念经会那天的事:阵内端了一盘橘子过来,真纪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向神明许愿的,阵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咲子这才知道阵内的病已经早有征兆。
“那是几月的事?”
真纪没有理会咲子的问题,一边为儿子搓着手,一边开始念经。
“我问你是几月!”
咲子正想继续追问时,病房外传来敲门声。
“来了。”咲子答应着打开了门,纲子、卷子、泷子姐妹三个探进头来。
“啊,你们来了。”咲子立刻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怎么一下子都跑过来?”
“三巨头1同时登台亮相啊!”纲子开玩笑地说着,看到真纪,“啊,伯母好。”
真纪也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们特地跑一趟。”
“伯母这段时间肯定也很辛苦吧。”
“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帮儿子换尿布。”
真纪的话让三姐妹感到一阵心酸,不由陷入了沉默。
咲子和刚才吵架时判若两人,语气温柔地说:“妈,请你去拿点热水来。”真纪也欣欣然答应:“好啊。”
“不用泡茶了。”
“不用忙了。”
“至少一起喝杯茶嘛,妈……”咲子用眼神催着真纪。
“好,好。”真纪抱着热水瓶走出门去,纲子把礼金袋放在床头上。
“这是我们姐妹三个的一点心意。”
“哇……四方形的心意吗?谢谢!”
“我还带了圆形的心意哦。”卷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满了十元和一百元硬币,“我想你可能也会用到零钱。”
“又被抢先一步。”纲子不满地说,泷子也抱怨道:“卷子姐最会做好人了。”
“她每次都装模作样的,弄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好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嘛。”
“真是帮了大忙,住院期间少不了会用到细碎的零钱。”咲子做出手刀的姿势2表示感谢,接过了装零钱的盒子。
“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嘛。”
听泷子这么一说,咲子立刻神采飞扬地说:“很好,很好啊。最近一段时间气色恢复了许多,老公,我姐姐她们来看你了。”
“他听得到吗?”
姐妹三个在咲子身后探头看着阵内。
“用不了几天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
姐妹三个一时有些无言以对。咲子背对着她们,自顾自地拿出指甲刀,开始帮阵内剪指甲。
“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不管多么有名的大夫,也不敢断定说能好起来,或者说绝对没救了。即使像他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将来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恢复意识,也没有人敢下定论,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呢。即使整天躺着,胡子也还是继续生长着,指甲也会长,甚至可能比你们长得还快。”
“那是因为他现在不用脑子,营养全跑去胡子和指甲了吧。”
“纲子姐……”卷子侧目瞪了纲子一眼。
这时,剪下来的碎指甲蹦到泷子的腿上,泷子站了起来,用指尖捏起腿上指甲屑扔掉。她的动作没有逃过咲子的眼睛,咲子虽然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眼神中却蕴含着恼怒:“他的指甲不脏。”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每天都会帮他擦洗身体,而且这不是死人的指甲,是活人的指甲。”
“咲子,我不是……”
“泷子平时就有洁癖,你又不是不知道。”纲子赶紧打圆场。
卷子也插嘴说:“小的时候,一旦有头发或着指甲掉在她身上,她就会哇哇大叫。”
咲子怒气平息下来,突然嘀咕一句:“螃蟹不是有钳子吗?”
“螃蟹的钳子?”三姐妹纳闷地看着咲子。
“不是那种中空的蟹脚,而是里面满是筋肉,很紧实的那种。我现在的心情差不多就是那样,很充实。”咲子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半空,“我们是夫妻,同呼吸共患难的夫妻,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满是筋肉的螃蟹钳……”
卷子叹着气嘟囔了一句,咲子看着三个姐姐。
“你们呢,是空的,还是紧实的?”
姐妹三个不明所以,只好各自敷衍地笑着。
“很紧实。”
“托大家的福。”
“泷子呢?”
“她自然很紧实吧,毕竟刚结婚。”
“简直紧实得像五千元一只的长腿帝王蟹。”
“那岂不是要冷冻?”
咲子的话再次让三个姐姐无从招架。这时,卷子的皮包不小心开了,那几张照片掉了出来。姐妹四个大吃一惊,看着脚下的照片呆若木鸡。
“啊!这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这么说爸和那个女人,又旧情复燃了?”泷子回过神,不由惊叫了起来。咲子毫不理会惊慌失措的姐姐们,兀自放声大笑起来。
三个姐姐离开了,真纪也回家去了。咲子在阵内的枕边坐下,表情阴郁,和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刚才她一直绷着劲强颜欢笑,孤身一人时,才感到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你听到了吗,我爸有外遇,他都七十岁了!又和之前分手的女人旧情复燃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咲子贴着阵内的脸颊,“老公,你才几岁啊,你要加油!好吗……好吗?”
咲子的低语逐渐被淹没在泪水中,了无踪迹。
那天下午,恒太郎又一次和放学回来的省司在咖啡店见面,照看他做功课。友子躲在店外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远远望着他们俩。
恒太郎发觉正从远处窥探的友子,他不时抬起头,缓缓吐着烟,注视着友子用披肩遮着脸的身影。
“啊,妈妈!”省司叫了起来,“是妈妈!你看,是妈妈!”
恒太郎不由神情紧张起来。
友子似乎也看出店里情形不对,立刻躲了起来。
恒太郎掩饰住自己的慌乱:“哪儿有!没有啊。”
“真的有!就是妈妈!妈妈!”
省司说着便要冲出去,恒太郎赶紧抱住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
恒太郎开着玩笑遮掩过去,省司再一次看向窗外的时候,母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恒太郎和省司别过,却无心立刻回家。他坐在和友子分手的那家冰淇淋店打发时间,等到天色渐晚,便走进一家地段偏僻的寿司老店。就着寿司卷,独酌几杯温酒。
他蓦地想起在国立家中等着他回家的泷子和胜又。
“外带握寿司。”恒太郎伸出两根手指。
“外带两人份握寿司!”厨师的声音干脆利落。
外带的寿司做好了,恒太郎却仍然坐在吧台前,一杯接一杯默默地喝着酒。
国立老宅的客厅里,胜又正把工作上的文件和照片摊在餐桌上,整理着资料。暖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泷子在衣服外披了一件棉背心,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看着胜又工作。
泷子发现毛线已经不知不觉用完了,便叫了胜又一声:“喂……”
“啊?哦。”
胜又伸出双手,泷子把新的毛线丢给他。胜又接过毛线,双手仿佛跳着笨拙的舞蹈般左右动着,撑在他双手上的毛线灵活地不断收进泷子的手中。
胜又看着色调柔和的毛线逐渐变成了一团毛线球,小声地说:“如果你表现出来,爸就太可怜了,他毕竟都那么大年纪了。”
“就因为一大把年纪了,才让人没办法接受。”泷子眉头轻蹙,“哪怕他现在是五十多岁也好啊,我也会觉得我爸毕竟是男人,也算无可奈何。但他已经七十岁了,不,七十一岁了。”
“我觉得和年纪没有关系吧。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年纪大了,反而……该怎么说,需要有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你倒是够袒护他的。”
“就算爸爸和那个人交往,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没必要这样横眉竖眼满脸怨气吧。”
“又不是你爸,你倒说得轻松。”
泷子反驳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泷子起身出去开门,胜又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手上的毛线缠在身上怎么也解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毛线一起跟在泷子身后。
泷子打开门,斜睨着走进门来的父亲,连句“你回来了”都没说。
微醺的恒太郎没有察觉泷子异样的表情,举起寿司盒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
“一看就明白了啊。我已经吃过了,这是你们俩的。”
这时,胜又也走了出来:“爸,你回来了。”
恒太郎打量着两个人的脸色,问:“怎么了?吵架了吗?”
“爸,你去哪里了?”
胜又踢了泷子的小腿:“来吃寿司,寿司!”
胜又从恒太郎手上接过寿司盒,推着泷子回到客厅。恒太郎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回客厅后,泷子倒了茶,胜又赶忙打开寿司盒。寿司摆上了桌,泷子却不动筷子。
“泷子……快……”胜又停下筷子,戳了戳泷子,将视线移向正悠然喝着茶的恒太郎,“啊,这寿司用的金枪鱼品质不错。”
“能吃出来金枪鱼品质的好坏,相当可以嘛。”
听到恒太郎的称赞,胜又不觉露出得意之色:“我曾经在河岸打过工,帮人送货——专门把上岸的鱼获送到批发商那里。那时候学会了分辨金枪鱼的味道,大体说来,金枪鱼这东西吧……”
泷子插口打断了他的话:“这寿司哪里买的,寿司店吗?”
“嗯?”恒太郎向泷子看去。
胜又看着包装纸说:“是不是新宿?新宿的天下一寿司。”
“你和谁一起去吃的?”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
“爸,你和谁一起去吃的?”
恒太郎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的脸,然后又将目光移向胜又。胜又惶恐地瑟缩着身子,不敢直视恒太郎的目光。
恒太郎笑了笑,说:“难不成还有哪个笨蛋会和猫猫狗狗的一起去吃寿司?”
泷子毫不退让地看着父亲。恒太郎一言不发,用杯子暖手。
胜又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突然大惊失色——摊在桌上的资料来不及收起,压在资料下面的照片露了出来——照片上恒太郎和省司正其乐融融地聊着天。他慌了神,想不动声色地藏起来,没想到反而一下子全掉了出来。
恒太郎扫了一眼照片,什么都没说。
卷子正坐在客厅的桌前往账本上记着账。洋子摆弄着着桌上散乱的发票,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卷子充耳不闻:“菠菜,一百四十八元一把。”
“你说爸爸现在正在干什么?”
“六十瓦灯泡……”
“妈妈……爸爸……”
“六十瓦灯泡两个。”
“他就算开会,也不至于这么晚吧……”
“你不要在一边说个没完,会让我算错的。”
“这么晚了,爸爸还不回来。”
“两个一百九十元。”
“早出晚归的爸爸,麻木不仁的妈妈。”
“还有喜欢多管闲事的洋子。”
“字数超啦!”
“呵呵,俳句啊诗啊什么的,妈妈向来笨得很。”卷子笑着,继续低头记账,“煤气费……”
洋子拿起手边的报纸,卷成圆筒,透过它看着卷子的脸:“妈妈,你说会不会有人能发明一个机器,像这样一看,就能清楚看到对方在做什么?”
“啊?”
“比方说……能看到爸爸正在做什么。”
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开会呢吧,或者正在酒吧喝酒。”
“似乎都不是,爸爸好像正和谁在一起呢……”
卷子的手停下来。
“好像还不是男人。”
“……”
“这个人我好像还认识呢。”
“别闹了。”卷子打断洋子,严厉的语气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就是叫你别闹了。”
“想象就是要天马行空嘛。”
卷子伸出手,想拿走洋子手上的报纸望远镜,洋子不肯放手。卷子见状便凑过去从报纸望远镜另一端看着,洋子立刻把报纸扔到一旁。
“现在都已经能登上月球了,为什么却做不出这样的机器?”
洋子正嘀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宏男插嘴讥讽:“你真是个傻瓜。”
“干吗这么说?”
“你能从这边看到别人,别人自然也能从另一头看到你。”
“哦,也对。”
“想想,假如你正洗澡呢,被人用这个机器偷窥了怎么办?”
“讨厌。”
“看吧。”
卷子吃吃笑了起来:“还是你哥哥脑筋比较灵光。”
“可惜成绩不好。”
“喂!”
洋子大叫一声逃走了,宏男追了出去。兄妹俩冲上二楼之后,卷子拿起报纸,重新卷成筒,向墙壁望去。之前曾映出赤木启子打网球身影的那面墙上,浮现出鹰男和启子搂抱在一起的幻影。两人在床上拥抱着——就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就在办公桌旁的那张床上。
卷子垂下手,移开视线。她坐在那儿,报纸望远镜仍然拿在手里,脑中一片空白,心如乱麻。她正要再一次举起报纸望远镜张望时,电话铃声响了。她犹豫片刻,才缓缓接起电话——是鹰男打来的。
“喂,是我,我跟你说……”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铃声马上又响了起来,但卷子接起电话时,电话立刻又断了。铃声又响了,再接,又是挂断。似乎鹰男也因为线路实在不佳而放弃了,这之后便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喂!”
直到鹰男出声叫她,卷子才发觉丈夫已经回家了。鹰男正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喝水。
“啊,你回来啦!”
卷子把丈夫的西装挂在衣架上,视线却一直在观察着丈夫的神色。
“啊,家里的水真好喝。”
“味道不一样吗?”
“那当然……同样是东京都水道局的水,怎么这里……”
“你是和哪里比较?”
“自然是公司还有酒吧啊。”
“你在那种地方也会喝水?”
“当然会喝,总不能用掺水的威士忌吃药吧。”
“药……”
卷子抓起丈夫的右手,摸着他的指甲。
“怎么了?好难得。”
“这一阵子都会在公司剪指甲吗?”
“指甲?”
“以前你的右手指甲总是参差不齐的,现在却都剪得很整齐,是不是有什么人帮你剪?”
“你是不是无聊的言情剧看得太多了?”鹰男甩开卷子的手,“只要用指甲锉磨一下,就光滑溜溜了。哦,这个……”他把领带交给卷子,“赶紧睡觉吧。”
卷子望着丈夫的背影,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那我就先回去了。”
真纪一言不发,咲子径自走出了病房。经过护士站时,夜班护士井田叫住了她。
“啊,阵内太太,您要回去了吗?”
咲子笑容可掬地向她躬身行礼。井田接着说:“虽然辛苦,但还是要加油哦。”
“谢谢……”
“哦,那个,您先生的住院费还没有缴吧。”
咲子正打算说“晚安”,闻言赶紧改口道:“啊,不好意思,我明天就去缴。”
“大病房应该还有空位。”
“大病房?”
“长期住单人病房开销太大了,还是转到大病房安心打持久战比较好,心情上也能轻松些。”
咲子点点头,说了声“晚安”后,走出医院。
咲子本打算回家的,却不由自主地信步走向闹市区。酒店、酒吧、迪斯科舞厅林立的街上,放眼望去,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有边走边吃热狗的男女,也有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后座上的年轻女孩兴奋地抱着他的腰……闹市区的服装店里已经早早地陈列起早春的服饰,街道上洋溢着欢乐的音乐和开朗的笑声。
“这一切,都是我曾经拥有的……”
几个月之前,咲子也曾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分子,但如今……一股悲哀涌上心头,咲子突然有些眩晕,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
“口开了。”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咲子没听到,她已经魂不守舍了。
“口开了。”身后的男人又提醒了一遍。
“啊?哦。”
咲子慌忙闭紧无意中大张的嘴巴。男人被她逗笑了,指着咲子的皮包——咲子的皮包拉链大开着。咲子明白过来,不由也笑了起来。
“哎呦……啊,我真是……”
男人也跟着她笑着。他的打扮很朴素,看起来很沉稳,给人一种诚实的印象。咲子笑着笑着,终于忍不住蹲在马路旁放声大哭了起来。
男人自我介绍说姓宅间。在他的邀请下,咲子走进了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看起来生意并不太好,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也似乎是宗教音乐,却让人听了心头为之一振。
两人都点了咖啡。宅间喝着咖啡,吸着烟观察着咲子。
咲子低着头,泪流满面。
“说出来就轻松了,我常这么劝我的学生。”
“学生?”咲子抬起头,打量着宅间,“你是老师?”
宅间点点头。
“中学……高中?”
“……”
宅间笑着点点头,然后,模仿小孩子的声调,把一年级国语课本第一页的内容背诵了一遍。咲子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宅间背诵故事课文时,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些许笑容。咲子喝着咖啡,终于缓缓说起自己的事。
“我丈夫是个植物人,因为交通事故,撞到这里。很早以前,我就隐约觉得他的眼睛不大对劲,但他一直瞒着我,我也不敢问他……等我察觉时,他已经连神智都不正常了,最后在我姐姐的婚礼上昏倒了,后来虽然也有些好转的迹象……但终究是回光返照,最后还是不行了。”
宅间默不作声地听着咲子诉说。
“我有一个儿子,还不会走路,我婆婆整天抱怨,说都是因为我才害他成这样,她就像每天给盆栽浇水一样,一天不落地责骂我,我不知道我丈夫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几年……在医院的时候,我还能强打精神作出坚强的样子,但是,到了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地方,就会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坚持不住了。”
咲子把咖啡举到嘴边,宅间却轻轻按住她的手,为她加了牛奶。
“黑咖啡对胃不好。”
咲子流露出感激的眼神。两个人默默听着音乐。咲子感到力量与勇气正在身体里逐渐重新苏醒。原来自己是如此地渴望被温柔对待——咲子凝视着宅间的脸,心里呢喃着。
喝完咖啡,两人走出咖啡店。
“说出来之后,心里好像变轻松了。”
“希望你先生多多保重。”
“谢谢。”
咲子在店门口向宅间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她回到十字路口,正等着红绿灯时,宅间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臂,揽着咲子的肩膀,手顺势向下搂住她的腰,咲子也没有反抗。两个人搂在一起,随着人潮走着。宅间在情人旅馆前停下脚步,咲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只想暂时忘掉一切——咲子心想。
第二天,纲子和卷子来到恒太郎的公司,邀他一起去探视阵内。
姐妹俩都是第一次来父亲的公司。那家公司位于神田小川町的杂乱一隅,在一栋老旧的杂居公寓里。那栋公寓楼在战前应该也是一栋很时髦的大楼,如今却已瓷砖剥落,地板也咯吱作响,全然不见旧日的踪迹。
公寓楼里有好几家铅版印刷公司,幽暗狭窄的走廊上,杂乱堆放着纸张和印刷品。纲子刚觉得脚下不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地上装荞麦面的容器绊到了。卷子及时抓住她的手臂,才总算没有跌倒。两人好容易站稳,抬头一看,刚好看到的恒太郎公司的门牌。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门的声音,一个女职员探出头。
“不好意思,打扰了。”
“请问这里有位竹泽先生吗?”
“竹泽先生!有客人找!”
女职员大声向褪色的屏风对面叫了一声,并没有带她们进去的意思。姐妹俩无言地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狭小的房间里,只有几名员工忙碌工作着。
“谁啊?”恒太郎从屏风后探出头。
“我们刚好来御茶水3……”
“有点事……”
姐妹俩说完,恒太郎向她们招招手。他的座位就在窗边一个狭小角落,用一个又脏又旧的屏风隔开。或许因为无事可做,他正看着窗外抽烟。桌上没有什么像样的资料,只有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恒太郎对着两姐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们在桌旁的两把式样不一的椅子上坐下。
“能出去一会儿吗?”
“想让你陪我们去看望一下咲子。”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们已经去看过她一次了。”
“她好像很受打击,所以想让你去给她打打气。”
“爸,还是你去一趟最有效。”
恒太郎没有说话,两姐妹又说:“长此以往说不定哪天她就扛不住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爸爸你一次都没来得及去看她,未免也太可怜了。”
“我们也会陪你一块去。”
“嗯。”
“中途翘班会不会很为难?”
“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想走随时可以走,倒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恒太郎站了起来,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咯吱作响,“那就去看看吧。”
随着恒太郎起身走开,椅子上的坐垫露了出来——那坐垫已经旧得褪了色,里面的棉絮从磨破的四角冒了出来,姐妹俩看在眼里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阵内的病房内没有人。父女三人一走进病房,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病床上的白色床单翻了起来,阵内的两只脚露在外面,脚底上竟赫然画着一个由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搞笑人脸,看起来还是用签字笔画的。父女三个正面面相觑时,咲子突然猛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哇!吓死我了。”
“我们才被你吓一跳呢!”
“这是什么?”
“嘿嘿嘿,是符咒。”咲子耸了耸肩。
“符咒?”
“像这样……”咲子稍微站开些看着丈夫的脚底,“如果数字人脸的表情有变化,不就说明他的脚动了吗?这张脸会不会笑呢,我期待着……”
纲子和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恒太郎充满爱怜地伸出大手轻轻拍了拍咲子的肩。
咲子微笑地看着父亲:“爸,你要加油,男人变成他这样就完蛋了……”然后,把嘴凑到恒太郎耳边,“不过不管泷子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
纲子和卷子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对方,恒太郎露出一丝苦笑。
这段时间以来,泷子一直在避开父亲。胜又可能觉得事情全由自己而起,愧疚之下对恒太郎格外殷勤小心,反而让恒太郎浑身不自在。就连深夜去厨房喝水时也不敢开灯,经过他们房间门口,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们屋里传来的笑声和谈话声,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以免妨碍他们。
既然连在家里都要绷紧神经度日,省司便成了恒太郎唯一的安慰。前几天省司把自己在学校美术课上画的画拿给恒太郎看,标题是“我的爸爸”,他画的竟分明是恒太郎。
省司已经有了新父亲,总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恒太郎有时候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在家里他是寄人篱下的多余之人,对省司来说他又只是一个冒牌父亲。即便没有女儿的提醒,恒太郎也已经痛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到了想振作也无能为力的年纪了。他心中对此一清二楚,但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
父女三人明白咲子只是在强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所以并没有刻意去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深夜,咲子正在公寓客厅计算存款余额。她穿着件男式睡衣,外面随便披了件阵内的冠军战袍,样子有些怪异。
咲子和真纪轮流照顾阵内,每天轮换一次。这天刚好轮到咲子在家里照顾儿子。由于在医院时无法睡觉,咲子本打算好好睡一觉,但烦心事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又让她久久不能入睡。最为迫在眉睫的烦心事便是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由于之前一直是赚多少花多少,如今存款已然见底。她拿出别人来探病时包的慰问金、结婚时为数不多的存款,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开支。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咲子接起电话。
“喂?”
“请问是阵内先生家吗?”电话中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男人声音。
“这里是阵内家……请问您是哪位?”咲子有些不明所以。
“您好。”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是阵内太太吧?前几天的晚上多谢你了。”
“前几天的晚上……”
“你先生的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
“那天离开后,我总觉得你很面熟,刚好看到之前的运动杂志,才知道是拳王阵内英光……”
“请问你是?”咲子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她想起来一定是宅间。
“我不是说了吗?那天晚上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问有何贵干?”
似乎是察觉了咲子的慌乱,电话那边传来亲切的笑声。
“没必要继续装糊涂吧?你的演技真好,你那天说是出车祸,我还信以为真了呢。”
“请问有何贵干?”咲子的声音颤抖着。
“想向你借钱周转一下。”
“……”
“只要一百万就好。”
“一百万……”
挂上电话,咲子一阵头晕目眩。
同一天晚上,卷子也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电话。电话打来时,她正趴在客厅的桌上打瞌睡,被铃声惊醒的一瞬间有些迷糊,竟起身跑向玄关。
“来了,来了!”
卷子穿上拖鞋,正打算走出客厅,才发觉自己搞错了。
“我在干什么……”她不由失笑,接起电话忍着哈欠说,“这里是里见家。”
电话中传来一个中年女人慌张的声音:“呃,我是三田村纲子女士的邻居,我要找她妹妹……”
“我就是。”
“你姐姐殉情自杀了。”
“殉情自杀!”卷子不由握紧了电话,“然后呢,情况怎么样?喂,喂?”
“听说还有呼吸……”那个女人可能在纲子家里,似乎正用手帕捂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地,“煤气,用煤气……跟平时经常来找她的那个人一起……我一直奇怪,哪儿来一股怪味。”
听那个女人说,救护车刚刚来过,把两个人送去医院了。煤气似乎是从客厅的煤气开关漏出来的,客厅里胡乱扔着没吃完的火锅,卧室隔间的纸门敞开着,两个人穿着睡衣躺在卧室的被子上。不知道纲子家是不是已经聚起了一帮看热闹的邻人,电话那头听起来十分嘈杂。
挂上电话,卷子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东西都没带齐便心急火燎地出门赶往医院。
卷子赶到医院,见到了正躺在急诊病床上的纲子。
“纲子姐……”
纲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副惨不忍睹的狼狈相。但当她看到卷子,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卷子跑到姐姐身旁,握住她的手。
“平安无事就好。”
“他、他是不是还好?你去帮我看一下,好吗?”
纲子甩开卷子的手。卷子不忍无视姐姐求助的眼神,走出姐姐的病房。
卷子向护士问明房间号,来到贞治的病房。贞治正躺在床上,回答医生的问题。贞治似乎有些胸闷,身子动了动,结果毛毯滑落下来,一只脚伸到卷子的眼前。看到贞治的脚底,卷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的脚底画着一个和阵内脚底一模一样的搞笑数字人脸。
卷子向贞治微微点头,便回到了姐姐的病房。
卷子又一次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纲子的毛毯掀开着,凌乱的和服衣摆下露出她的脚底——她的脚底也有一个搞笑人脸。
纲子看着卷子,眼神透着不安:“他还好吧?”
听了卷子的汇报,纲子长舒了一口气:“什么殉情,别胡说八道。是煤气管脱落,纯属意外。”
卷子苦笑着,看着纲子从毛毯下伸出的脚底,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笑吧?你就尽情地笑吧,我做了这样的事,活该被人笑。”
“我不是笑那个,我是笑你的脚!”
“脚……”
纲子一脸狐疑:“脚怎么了?”
这次轮到卷子一头雾水了:“你不记得自己画了吗?”
刚子蹙着眉头思考,好像终于想起一点头绪,但努力想全部回忆起来的时候,似乎又会头疼。
“你自己看啊。”卷子努了努下巴,“脚底,你自己的脚底。”
“啊……”纲子隐约想起了什么,但大脑里似乎仍然迷迷糊糊,她拧着身体看着自己的脚底。
“啊……”
纲子笑了起来,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能用笑掩饰窘态。
“因为在咲子那里看到,就想试试。”
“纲子姐,你心态倒是够年轻的。”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看到你们脚底都画了搞笑的人脸,急救队的人估计也被吓了一跳。”
纲子突然“啊”的叫出声来,她抱着头,慢慢一点一点回想着,最后似乎终于全想了起来,她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卷子的脸,“他也……”
卷子点点头,纲子便要急着下床。
“怎么了?”
“我要过去一下,他的脚,不能就这么……就这样回去的话他就惨了……对不起,你……”纲子紧紧抓着妹妹的手,“你去跟他说,要他擦掉之后再回去……”
卷子只好又一次来到贞治的病房。
病房里只有贞治一个人。他似乎比之前镇定了些,脸色也好多了。
“你好,这次实在抱歉。”
卷子走进病房,贞治“啊……”的惊叫了一声,打算坐起来。
“请躺着就好。”
“……”
“我是纲子的妹妹。”
“我刚才……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姐姐承蒙您照顾了。”
“您客气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贞治苦笑着说:“我向来以为自己的鼻子很灵光。”
“我姐姐也是。走在路上,单凭烤鱼的味道,她就能分辨出是竹荚鱼还是鲭鱼,一直引以为傲呢。”
“我也是,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以后睡得比较沉,她那边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谨慎起见,今晚就先住院观察一个晚上。”
“请叫她多保重……”
“你呢?”
“等我可以下床走路就要回去,总不能彻夜不归吧。”
趁着护士进来的机会,卷子行了一礼,走出病房。从头到尾,她提都没提贞治脚底画了人脸的事。
贞治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丰子还没睡,正在客厅记账。听到丈夫的声音,她边拨算盘边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贞治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从医院回到家里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扶着入口的柱子喘着粗气,丰子闻声抬起头看着他。贞治脸色苍白地扶着纸门走了进去,丰子一脸惊讶正准备开口问他。
“我好像感冒了。”贞治抢先解释道。
“感冒……?”
“我现在头昏脑涨,浑身发冷。”
“是不是发烧了?”
丰子从身后的碗柜里拿出体温计,贞治赶紧逃开。
“不用了,就算量了体温也降不下去。”
“但是……那就吃颗药吧。”
“睡一觉就好了。”
贞治往里走时,身体摇晃了一下。
“小心!”丰子伸手想扶住他,但却晚了一步。看到跌倒在地的丈夫有一只袜子穿反了,她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以后你还是穿没有正反面的袜子吧。”
贞治看着妻子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
“我是说袜子。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脱了袜子,这只穿反了……”
丰子摸着袜子,贞治跳了起来想往后退,但丰子已经抓住了袜尖,袜子顺势被完全扯了下来。丰子看到丈夫脚底的涂鸦,“啊”地叫了一声。
看到妻子的表情,贞治想起了纲子恶作剧的涂鸦。连滚带爬地转身想逃,但丰子已经和身扑上去,整个人压住了他,扯下了另一只袜子——另一只脚上也画着涂鸦。
“这是什么符咒?”丰子瞪着眼问。
“不,没什么……哈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符咒?”
“什么符咒……哦,是、是我喝醉了打瞌睡时,被女孩子们恶作剧画上去的。真是的,现在的酒吧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是吗?我以为现在银座的酒吧都是年轻女孩呢。”
“啊?”
“这种搞笑的数字人脸,两只脚上都是,年轻人是不会画这种涂鸦的,看来看去,总觉得画画的人应该是有些年纪了……”
贞治瘫坐在地上,他已经无力辩解。
“给我感冒药。”
“是不是觉得有寒意了?”
丰子面容扭曲地笑着,脑海中浮现出纲子的脸。
第二天一早,纲子在卷子的陪伴下出院回家,她仍然有些脚下不稳。走到家附近时,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们都站在远处窃窃私语。纲子慌忙用围巾遮住脸。
卷子扶着姐姐准备进门时,姐妹俩突然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尴尬地转过脸去。写着“插画教室,三田村纲子”的招牌上,被人用红色的魔术笔画了一张搞笑的人脸。纲子想取下招牌,却拿不下来。卷子伸手帮忙,两分合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招牌卸了下来。
得知消息后赶来的鹰男和正树正在家里等候着。四个人在乱糟糟的客厅坐下。一片狼藉中残留着纲子和情人幽会的痕迹,但大家都视而不见,只字不提。卷子利落地四下收拾起来。
“真是万幸,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再晚一点,估计这个时候我们就得在殡仪馆,正和人讨论‘请问您想放在第几层?’‘您家信什么教?’呢。”
鹰男的眼神刻意避开两人份的筷子和啤酒杯,打着趣说。
正树不时瞥着两人份的碗筷:“我想,以后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
“住一起?”纲子看着儿子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原打算结了婚以后在外面租房子住的,现在觉得,还是一起住比较好。否则的话,万一再出什么事,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
“反正二楼也还有房间。”
纲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鹰男也点头。
“正树这么说也是一片孝心,你就答应他吧。”
几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气氛凝重。
纲子很干脆地拒绝了:“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再等十年再说吧。”
“十年后……”
“被人当成老太婆,太凄凉了。”纲子环视身边的三人,“我暂时还想一个人住,我还能工作,能养活得起自己,也想和‘人’交往。”她的视线最终停在卷子的脸上,“这样不行吗?”
卷子一时有些慌乱:“也不是说不行啦……”
“呃……”
“但是……”
鹰男和正树相互看看对方。
“暖炉,以后我会换成插电的。”
纲子以一副“事情到此为止”的表情说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其他三个人听了,不由看向歪倒在地的暖炉,然后又一次四下环视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来。
这天晚上,泷子拜访了里见家。卷子和鹰男都不在,只有头上绑着头巾,正在做考前复习的宏男应了门,告诉她纲子的事。
“煤气怎么了?煤气漏气?”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轻微煤气中毒……”
“煤气中毒!”
“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事。”
泷子吃着宏男拿出来的小点心。
“既然没什么大事,为什么你爸妈都过去了?”
“他们说,有事的话会打电话过来,叫我不要主动打电话。”
“奇怪……”
泷子正感到纳闷,电话响了。泷子嘴里嚼着东西,随手接起了电话,刚说一句“这里是里见家”,就被食物噎住,说不出话来。她好容易才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电话里咲子已经说开了。
“卷子姐……我有事想找你商量……”咲子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急迫,并没有察觉接电话的是泷子,“我做了蠢事,呜呜,被人威胁了。”
泷子嘴里仍在嚼着东西:“被威胁了?什么人威胁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现在人在哪里?医院吗?”
“家里。”
“我马上过去!”
泷子拿起皮包和大衣,慌慌张张冲到门外,拦了计程车直奔咲子家。到了咲子家门前,她急忙按下门铃,门打开了,咲子打开门出来,一脸讶异地望着她。
“你被谁威胁了?”
“泷子?你怎么会……我刚才打电话给卷子姐……”
咲子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没确认对方是谁就全说了出来。
“怎么,”泷子反问,“不能跟我说吗?”
她从心底为咲子感到担心。咲子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进了屋。泷子也跟了进去。
小孩子正睡着。咲子走到阳台,收回晾在衣架上的婴儿袜和内衣,一边向泷子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泷子靠在扶手上,静静听着妹妹的倾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心里话告诉一个陌生的男人,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拉我的手时,我居然就那样跟他走了。”咲子叹口气,“后来我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是因为我在你们面前逞强——明明想嚎啕大哭,却拼命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结果自然撑不下去。可能我就是想找一个地方把所有实情、所有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生气自己男人变成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想大骂他一通:‘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甚至也许我是想对他说‘我做了坏事,你难道不生气吗?’不过,说来说去这些都只是漂亮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也许不过是饥渴——从身体到心里都在饥渴。”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泷子表情严肃地抬起头,“由我来处理。”
“咲子,你别再出面了。”泷子对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说,然后仿佛鼓励似的向她点点头。
第二天,泷子把宅间叫到医院,把他带到了阵内的病房。胜又也坐在病房的角落里——他因为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赶过来。咲子躲在屏风后放被子和行李的隔间,竖耳静听事态的发展。
泷子把宅间带到阵内的身旁,抓起阵内无力垂下的手,要求宅间摸一下。宅间轻轻惊叫了一声,甩开阵内的手试图逃开。
“没什么好怕的,他以前虽然是拳王,但现在却不过是个活死人。”
宅间睁大眼睛,注视着阵内。
“作为敲诈犯,你很没有胆量呢。”泷子温柔地抚摸阵内的手,“我妹妹,可是整天都这样摸着他的手,开朗地和他聊天呢,就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她说,只要坚持跟他说话,他总会能听到的……虽然这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宅间看着泷子,脸上写满了惊惶。
“你看这,看!”
泷子猛然拉起毛毯,露出阵内脚底画的人脸。宅间再一次忍不住轻声惊呼。
“我妹妹说,只要这张脸笑了,就代表他的脚底动了。”
“……”
“对家人来说,他这样半死不活,倒不如干干脆脆一下子死了轻松。人死了,不过痛痛快快哭一场,以后的生活仍然有希望。但是他还活着,三年、五年也许会一直活下去,让人怎么能不绝望?怀着这样的心情,晚上走在街上,如果有一个看起来感觉还不错的人过来牵起你的手,就连我说不定也会跟他走的。”
听到这里,胜又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泷子继续说:“如果你要恐吓,就去恐吓幸福的人;要敲诈,去敲诈有钱人。你竟然来敲诈只要稍微碰一下就会哭成泪人、日子过得如此艰难的人,就算作为敲诈犯也实在太没品了!”
泷子将视线移向胜又:“我老公在信用调查所上班,如果你不想善罢甘休,那我们也……刚才我已经叫他拍下了你的照片,你到底是不是学校的老师、有没有老婆孩子,我们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能一清二楚。我们会查明你的身份,让你在你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无法抬起头过日子。”
宅间退缩了,他退到门口,一脸惊恐地看着泷子,然后默默走出去,用力关上了门。
咲子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泷子……”
咲子上前想抱住姐姐时,泷子已然支撑不住,无力地瘫倒在妹妹怀里。
走到咖啡店门口时,恒太郎停下了脚步。省司坐在平时的位子上,友子一如既往站在窗外,却比平时更加靠近了些。友子看到恒太郎,想要跑过来,但恒太郎却转身离开了。
“老公。”
恒太郎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老公!”
然而,恒太郎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迈开步子,飞快地离开了。
友子目送恒太郎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走进咖啡店。
省司正在看漫画,他抬起头。
“妈妈……”
“回家吧。”
“为什么?爸爸……”省司向店外看去。
“爸爸说他不能来了……”
省司四处张望,却不见恒太郎的身影。
傍晚时分,卷子买菜回来时,宏男好像急不可耐似的突然冲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嗯,嗯……我接到一通电话。”
“谁打来的。”
“对方说,等你回来以后,要马上打电话给他……”
宏男把便条纸交给卷子,上面写着“朝日堂书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他没有说什么事吗?”
“嗯……”
卷子打电话确认地址后,立刻赶到了朝日堂书店。书店后方仓库里,洋子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堆积如山的退书上。书店老板大约五十岁上下,向卷子说明了情况:洋子在书店偷书。
“真的很抱歉,我会付钱,我当然也知道并不是付钱就能了事,但还是想请您高抬贵手……”卷子拼命鞠躬拜托。
“我也没想把事情闹大。”
“她以前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
“我也是做生意的,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惯犯,也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卷子再三道歉。
“家里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老板探询似的望着卷子,“家里出事,最受伤的还是小孩子……”
卷子无言以对。
母女俩离开书店,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
“爸爸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卷子问,洋子微微点头。
“他在交往的——是他的秘书赤木启子,你也……?”
洋子又点了点头。
“但是,这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跟你们小孩子没有……”
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洋子打断了:“对啊,跟我们小孩子没有关系,我每天都开心得很。”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就像感冒一样,说不清理由。”
卷子哑口无言,突然想起那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天,卷子也不知不觉中,在超市偷了东西……
母女两人默然走了一会儿,洋子看着母亲的脸说:“不要告诉哥哥和爸爸。”
卷子点头,经过垃圾站时,把拿在手里的书用力扔了出去。
洋子定睛看着母亲。
回到家时,玄关竟赫然放着一双女人的鞋子。
“谁?有客人?”
卷子问出来迎接的宏男,宏男神色古怪地点点头。
“谁?”
“那个人……”
正在客厅等候的竟是赤木启子。卷子走进客厅,启子恭敬地向她躬身行礼。
“我三月要结婚了。”
“结婚……”卷子瞪大眼睛。
“对。”
“和谁?”
“是您不认识的人。”
“我先生认识吗?”
“这件事我还没有跟部长说……”
“……这样啊。”
卷子不解地注视着启子的脸,启子的神色坦然自若。
“我想拜托你们做我的媒人。”
“媒人……”卷子瞪大眼睛。
“我其实早就知道您对我有怀疑,但如果我这边主动向您辩解说‘不是我’也同样会很尴尬……”启子直视卷子的脸,“对我来说,在公司工作的这三年,可以说是我的青春,所以,如果就这么被人怀疑着,灰溜溜地辞职走了的话,总觉得很是遗憾……”
“你真的要结婚了?”
“您连这件事也要怀疑?我没有开玩笑。”启子呵呵笑了起来,“我想消除您的误会,所以才拜托您二位来做我的媒人。”
卷子“呼”地长舒一口气。
“我一直以为和我先生交往的是你,原来不是。”
“确实不是我。”
“既然你不是元凶,那我还得继续追查罪魁祸首……”
启子扑哧笑了起来:“好像刑警。”
“确实……”卷子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就烦请您自己去问部长吧。”启子说完,又微微歪着头细想一下,“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卷子把启子送到门口。
“关于媒人的事,我会和我先生商量……”
“那就拜托您了,晚安。”启子深深地鞠躬。
“晚安。”
洋子在走廊尽头听着她们的对话,但直到最后,都没现身。
送走启子后,卷子走到卧室,铺上被子,然后茫然地坐了下来。台灯的光将她的身影大大地投在墙壁上,卷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忍不住做了一个出拳的动作。
空击——和假想敌对战的独脚戏……
门铃响了,卷子走去玄关开门。是鹰男回来了。
“你回来了。”
“嗯。”
“还是这么晚呢。”卷子说着,径自转身走向客厅。
“嗯,有点事……”鹰男像往常一样支支吾吾地辩解。
“你晚上去哪儿了?女人家吗?”
鹰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以前卷子从来没有当面指责或是质问过他,今天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脱口而出。
鹰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卷子紧追不舍:“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喂……”
“你在外面有女人吧?”
“喂,你说什么呢。”
洋子正准备走进客厅,听见声音便在门口停下脚步。
“至少告诉我名字。”
“喂,别闹了。”
“我脑子满满地都是这件事——以至于今天还在超市偷了东西。”
洋子瞬间感觉浑身僵硬。
“偷东西?你?”
“我迷迷糊糊地把罐头放进了手提袋。走过收银台时,被人拍拍肩膀叫住,然后被带到办公室。”
“哪家超市?”
“丸正。一个年轻人和另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每天很晚才回家,我没办法坐在家里一直受煎熬,结果他们放了我一马,也没有问我的名字。”
鹰男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你说的那种女人,根本不存在。”
“骗人……”
“如果你觉得我骗人,可以叫胜又或是其他人去调查看看。”
卷子仍然半信半疑:“你在外面真的没有女人?”
“没有。”
“这么说,我之前都是在那个吗?就是那个啦。”卷子做出拳击的动作。
“这是什么?”
“就是没有真正的敌人,而是对着假想敌挥空拳。”
“疑心生暗鬼。”
鹰男这么说时,洋子走了进来。鹰男将视线移向女儿。
“你知道‘疑心生暗鬼’是什么意思吗?这个成语的意思是,一旦起了疑心,就会看什么都觉得有鬼。”
“原来疑心生暗鬼是这个意思。”洋子瞪大眼睛。
“你赶快记住,搞不好考试会考到这一题。”
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
赤木启子盛大的婚礼在一片圆满中结束了。
担任媒人的鹰男和卷子并肩站在会场入口送客。卷子一边微笑着和客人寒暄道别,同时不忘在丈夫耳边窃窃私语着:“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件事……”
“嗯?”
“就是你在交往的那个女人的事。”
“我不是跟你说过,绝对没有这种事吗?而且那次你不也认可了吗……”鹰男小声抗议。
“我并没有真的相信。”卷子若无其事地说完,转而继续寒暄送客,脸上堆满了笑容。
此时的咲子正在阵内的病房里。她拿着签字笔,在阵内的脚底画了一张搞笑的数字人脸。咲子正笑着,边笑边啃着面包。阵内的枕边坐着婆婆真纪,胜利坐在真纪的腿上,正探出身子想要摸阵内的脸,真纪慌忙抱住了他。
纲子面带笑容地插着花,四名学生围绕在她身边。再过不久插花课就要结束了,隔壁房间的纸门后面,贞治打开了一罐啤酒。
国立老宅里,恒太郎正坐在廊下眺望着庭院。寒冬时节,院子里一片萧瑟衰败的景象。
他从怀里拿出那幅《我的爸爸》,仔细端详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叠好收起,重新放入怀中。
泷子正在院子里收拾洗好的衣服。她身穿和服的背影竟像极了阿藤,尤其是怀孕后腰身变粗,更是让人觉得难以分辨了。恒太郎望着女儿的背影,恍惚间竟有一种错觉——假如她转过头来,脸也会是阿藤。
恒太郎没来由地呵呵呵笑了起来,随即变成了哈哈大笑。
泷子听到父亲的笑声,惊讶地转过头。
“等天气暖和了,在院子种些什么吧。”
泷子看着父亲的脸。
“帮我倒杯茶。”
恒太郎的眼睛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泷子走上廊下,为父亲泡了茶,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把茶推到他面前。恒太郎拿到嘴边啜了一口,又继续看着庭院。
泷子起身准备去厨房,胜又在客厅叫住了她。他让泷子站在自己面前,用卷尺量着她的肚围,泷子不禁被他逗笑了。
小夫妻俩欢乐的谈笑声从背后传来,恒太郎注视着庭院,侧耳倾听着。他的眼神哀伤而空洞,心神仿佛已飘回久远的从前,沉浸在往日的幻影中。
注释
1 此处指相扑中前三名力士“大关、关胁、小结”的总称。
2 亦为相扑的典故,相扑力士取胜领奖时所作的一种礼仪性的动作。
3 指以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为中心的一带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