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胜又搬进国立老宅的日子。

阿藤去世以来一直顽固地坚持独居的恒太郎,在经历了失火风波之后,也不得不接受卷子的提议。

卷子和鹰男向胜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胜又半是惶恐半是欣喜地同意了。胜又生性不擅与陌生人交往,而恒太郎一眼看上去又是个性格严肃、极其难缠的人物,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胜又心中难免会惴惴不安。但即便如此,如果从他和泷子的未来的角度考虑,又可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恒太郎坐在檐廊下,等待着胜又的到来。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时不时地,他会回过头,望向黑色的电话。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路上碰巧遇到省司的事。爸爸!爸爸!——男孩当时的叫声久久地在他耳边回荡。说不定省司会打电话来?真想再一次听到那个声音啊……一想到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省司,居然还叫他爸爸,还牢牢地记着他,恒太郎仿佛看到,自己孤独的岁月隐约亮起了灯光。

“爸,行李搬来了。”

门外传来泷子的声音,接着,他听到卡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恒太郎走出门来,看到胜又和泷子正从卡车上往下搬书柜,便要上前帮忙,泷子伸出一只手冲他摇了摇。

“爸,也没多少东西,不用你动手。”

胜又腼腆地向他鞠躬问好。

“是吗?”恒太郎收回手,转而帮忙拿一些小件的行李。泷子和胜又把书柜搬进去后,又回到车旁,准备搬五斗柜。

恒太郎发现货车司机正在看他们,轻轻碰了碰女儿。

“怎么了?”

“小费……”

“没必要吧?”

“那可说不过去。”

泷子凑到胜又耳边小声说:“胜又哥,你准备小费了没有?”

“啊?哦……”胜又在口袋里掏摸着,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千元纸钞。恒太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千元,说:“我来付吧。”

“不好意思。”

胜又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把五斗柜从货车上搬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准备搬进屋里。本要上前帮忙的泷子,却突然跑回恒太郎身边。

“爸……”

“怎么了?”

“……我还没有决定呢,所以胜又先生还是外人,钱的事还是算清楚……”

“我知道。”

看着泷子和胜又抬着五斗柜进了屋,恒太郎露出苦笑:“这丫头真是死脑筋。”

恒太郎付了小费,等货车离开后,便抱着小件的行李进了屋。

靠里的小房间里,泷子和胜又正在和五斗柜奋战着。这个房间以前由泷子和咲子同住,如今主人变成了胜又。

“啊!不要硬拖!会撞坏的!”

“啊!”

五斗柜“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胜又看着墙上的破损,吓得脸色惨白。

“这个不是你弄的,早就有了,以前……”

“啊……吓死我了。”

“那是我和咲子打架弄的……我们不是一个房间吗?所以吵架是家常便饭,我们俩性格差太多,完全合不来……就放这里?”

“就放那儿吧。”

放好五斗柜后,两人长舒一口气。

“姐妹几个就属她从小特立独行,功课差劲得要命,坐在妈妈的梳妆台前干这个却很擅长……”泷子做出擦口红的样子,“折腾完便撒丫子跑出去玩得不见人影。甚至连内衣裤——其他衣服更不用说了,自己的从来不洗,总是穿别人的。”

胜又看到纸门上贴着花朵形状的千代纸,问:“这个呢?”

“应该是我弄的吧。”

“看起来好像是……”胜又做出丢东西的动作。

笼子偏着头说:“可能是扔镇纸砸出来的。”

“镇纸?”

“我们家人都这么干。”泷子做出丢东西的样子。

胜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姐姐她们也这样?”

“嗯……嗯……”

“从长相上完全看不出来呢……”

“可能是家族遗传吧。”泷子若无其事地说,胜又不禁缩缩脖子,仿佛有些被吓到了。

“我出去一下。”

傍晚时分,恒太郎出门去了,不知是不是特意给两个年轻人留些独处的时间。

胜又的房间里,两人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把置物架挂起来便大功告成了。泷子站在小板凳上,用铁锤钉钉子时,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再怎么有恐高症,也从来没听人说过连小板凳都怕的。”

“我上二楼倒是轻轻松松。”

“二楼不是更高吗?”

“但是有扶手啊。”

“哦,原来是因为板凳没扶手。”

泷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胜又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你、你笑起来的时候,身体的肌肉好像地震,或者说是海啸……尤其是这里。”

胜又忽然抱住泷子的屁股,把脸贴在上面。

“啊!你要干什么?”

“泷子。”

泷子想挣脱出来,但胜又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住手,我爸快回来了。”

“别担心。”

“我讨厌这样。我不要在这种地方草草了事,一辈子……的第一次,你放手!”

泷子愈是抵抗,胜又的手愈用力。情急之下,泷子不及细想,手里的锤子一下子敲在胜又的头上。胜又像被轧扁的青蛙似的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抱着头倒在榻榻米上。

泷子慌乱地把铁锤扔到一边,抱住脸色苍白的胜又。

“胜又先生!你没事吧?胜又先生。”

“啊……”

胜又呻吟着睁开眼睛,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承蒙惠顾!菊寿司!让您久等了!”

泷子一脸讶异:“我们没叫菊寿司啊!”

“菊寿司!您好!”

“我们家没叫寿司!”泷子又大声回答了一遍,寿司店的外卖小哥却没有走开的意思。

“真是的!”泷子“啧啧”地叹息着,起身往玄关走去。一打开玄关门,外卖小哥便把两个大得夸张的寿司盒一下子递到她面前。

“特级寿司五人份,请签收!”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没有叫寿司。”

“不,呃,钱已经付过了。”

泷子一头雾水:“难道是爸爸?”

“不,是一个女人点的。”

“女人?”

泷子话音未落,便听到了咲子的声音:“正好送到,辛苦您了。”

咲子穿着毛皮大衣,手指转着车钥匙走了进来。看到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泷子顿时火冒三丈:“咲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特意叫他们多放你最爱吃的金枪鱼和星鳗,快吃吧。”咲子说着,径自走进家里。

“咲子……等一下,你要去哪儿?”泷子抱着寿司盒,慌忙在后面追赶着。

咲子走进里屋,在神龛前跪坐下来。

“先让我跟妈妈打声招呼。”

泷子看着妹妹身上那件花哨的毛皮大衣,不由皱起眉头:“你就穿成这样拜吗?”

“家里向来冷得很,因为舍不得开暖气嘛,而且……”她敲了佛铃,“叮”的一声余音袅袅,“我想穿给妈妈看……”咲子一脸虔诚地合掌祭拜,“我和那个人在一起后,一直连件大衣都买不起,天冷的时候,只好出去跑步。妈妈曾经说要用她的私房钱帮我买一件,结果说完没几天就倒下了。”

“这是什么,貂皮吗?”

“America-red-fox。”

“所以说,你是把狸猫或者狐狸什么的穿在身上了?”

咲子不理会泷子的挖苦。“胜又先生……在哪儿?”她四处张望。这时,胜又捂着头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被铁锤……稍微……砸了一下……”

“撞铁锤上了吗?”咲子凑上前去,想看胜又伤势如何,泷子语气严厉地说:“他没事!”

“头怎么会撞到铁锤上?”

“呃……”泷子吞吞吐吐,胜又从旁解围:“我站在高处咚咚敲钉子来着……”

“然后不小心脱了手?”

咲子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俩,耸了耸肩,缓缓地从皮包里拿出一本杂志,封面上写着“拳击迷”。

“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咲子把杂志塞到胜又手里,“是在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工作,我老公帮他们做过广告,他们那儿月薪很高的。”

“等一下……”泷子惊讶地看向胜又,“胜又先生,是你自己拜托的吗?”

胜又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我拜托的是里见姐夫……”

“我也是听鹰男姐夫说的,他问我这边有没有好的去处……”

“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泷子瞪着胜又。

“大哥……”咲子的话还没说完,泷子就打断了她:“拜托把称呼用正确!”

“什么?哦,你是说‘大哥’啊……我就是随口一说嘛。”

“那就是和鱼店的大哥、寿司店的大哥一样的意思吗?”

“泷子……”

“男人的事业并不光靠薪水高就行了。”

“你是说,和拳击杂志的编辑相比,反而信用调查所的工作更高尚喽?”

“至少对社会有贡献。”

“是哦,不干这一行,爸外遇的事也挖不出来呢!”咲子极尽讽刺地说。

胜又张口结舌地看着姐妹俩,不知如何是好:“呃,关于那件事……”

“流汗总比流血好。”泷子说。

咲子听了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拳击可是一项运动,是有清清楚楚的规则的。虽然我不知道您二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被人用铁锤敲头,可比拳击危险多了。”

泷子和胜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互相看看对方,不由无言以对。

“我在路上看到爸爸了,他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可能去买周刊杂志了吧。”

“要不要先吃?金枪鱼的颜色都快变了。”

“我肚子满满的,吃不下。”泷子冷冷地拒绝。

咲子听完嘴巴噘的老高:“你真爱闹别扭。”

泷子故意大笑起来:“我有什么好闹别扭的?我有一份正经工作,也有存款……”

咲子也一脸钦佩陪着她笑着:“工作和存款啊,原来女人只要有这些就能幸福了呢。”

“……”

“我呢,虽然既没工作,也没存款,但每天却都庆幸自己生为女人。”

泷子一脸怅然,不再说话。咲子笑咪咪地转向胜又:“其实这都是胜又先生的责任啦,你没有做好男人该做的事,泷子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话中却带着刺。

“你回去吧。”泷子已经怒不可遏。

“你怎么又恼了……”

“你走吧。”

“这是爸爸的家,走不走又不是你说了算。”

“是你们把爸爸塞给我们照顾的,怎么,觉得买点寿司就能弥补吗!”

早已一肚子气的泷子尖声叫嚷着,用力把寿司盒打翻在地。

咲子气鼓鼓地走了。

泷子此时的心情也是低落到极点。她痛恨自己不争气,无法坦诚回应胜又的求爱。她想回应却又无法做到,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纠缠打闹,却又不小心弄伤了胜又。而且,还偏偏被咲子一语中的,说穿自己的欲求不满。她既感到羞耻,又嫌弃这样的自己,气得怒火中烧。

泷子一脸气愤地捡着散落一地的寿司,胜又战战兢兢地伸手想要帮忙。

“胜又先生,不用你动手。你是男人,不需要做这种事!”泷子气鼓鼓地冲他怒吼着,胜又吓了一跳,看着泷子的脸不知所措。他慌忙低下头避开泷子的目光,缩手缩脚地退开,不料却踩到了脚边的寿司,便手忙脚乱地想拨下脚底粘到的米粒。看着胜又滑稽的样子,泷子的自我嫌弃的心情愈发不可收拾。

咲子从国立老家被赶出来之后,决定干脆顺便去里见家转一圈,向卷子倾诉满腹的牢骚。

听完咲子的话,卷子苦笑着说:“是你不对呢。”

“我也是为了他们好嘛。”咲子嘟起嘴。

“可你做事的方法,实在太蹩脚了。”

姐妹俩正说着,洋子和宏男走了过来。

“啊,咲子阿姨。”

“阿姨,你来了。”

咲子从皮包里拿出红包:“来,给你们零用钱。”

“谢啦。”

“谢谢。”

卷子皱起眉头:“里面有多少钱?”

“不用在意。”

“你一来就给他们钱……让我很伤脑筋呢。”

“就今天这一次。”

“快还给阿姨!”卷子瞪着两个孩子。

“啊!?”

“为什么吗!”

两个人嘴上抱怨着,但还是乖乖把钱还给了咲子。

“卷子姐……”

“姐妹也好亲戚也罢,都是要礼尚往来的,你如果钱太多,不如存到银行里去。”

咲子一脸的不服气,但随即又正色道:“照你说的那样做的话,会感觉像下一场就要输了似的。大手大脚地花钱享受,才能大把大把地赚钱回来,就是讲究一个势头。如果抠抠缩缩地存钱,自己也会觉得下次卫冕赛就会被打下拳王的宝座……干这一行的人都这样,真的,我没骗你。”

“那拜托你在你自己家里挥霍。”卷子丝毫不留情面地回复一句。看到洋子正在试穿咲子那件花哨的红狐大衣,卷子立刻从洋子身上扯了下来,把两个孩子赶出客厅。

咲子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泷子绝对是欲求不满。这段时间,我可是都看明白了。甚至走在街上,有女人从身边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哪个人生活满足,哪个人欲求不满,我都能立刻分辨出来。”

“那你看我怎么样?”

“我不说,我可不想和你也吵起来。”咲子干脆地说完,拿起卷子帮她倒的茶,“姐夫常常晚回来吗?”

“差不多吧。”

“要不委托信用调查所,查一查?”

卷子忍不住发火了:“就是因为你这么说话,人家才会忍不住跟你吵架。”

咲子耸了耸肩,老老实实地喝起茶来。

国立竹泽家里,泷子正在打扫着厨房,胜又无所事事地在泷子身旁打转。老旧的房屋里寒气逼人,冷风从四下的缝隙里不断吹进来。两个人不时搓着手,擤着鼻涕,忍受着寒意。

“不能说,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说。”泷子神情严肃地说。

“但是……如果装傻不提,心里仿佛总有个疙瘩似的——所以我想把一切都坦白说出来,然后请求他原谅。”

“做父亲的不会在意这种事的,我们在哪里认识之类的。”

“但是我觉得很愧疚。”

“觉得愧疚,就赶紧帮我打扫吧。”

泷子正说着,突然听到恒太郎叫她的名字。恒太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他们身后。

“你今晚就住这儿吧。”恒太郎神情自然地说。

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爸……你可是我爸,怎么能说这种话?”

“啊?不是……”恒太郎看向胜又,胜又一脸呆滞地傻站在一边。恒太郎苦笑着说:“在说什么啊?不必介意我的,傻姑娘……”

胜又回望着恒太郎,两个男人微妙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纲子那边,她儿子正树也要从仙台调回来了,他们一家,这下也应该会安定下来了。”

恒太郎若无其事地说完,便走向客厅,留下泷子和胜又呆愣在原地。

这边的三田村家,纲子正准备着牛肉火锅,手忙脚乱却又满心期待。桌上两人份的筷子和碟子——这天晚上,她要和儿子正树一起吃晚饭。

晚饭准备完毕,纲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准备把口红涂得比平时更加浓艳一些。她打开抽屉,却发现里面仍然放着贞治的护肤液。她在屋子里面转来转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来了!”她一面慌忙应声,一面赶紧冲到厨房,把护肤液藏在酱油瓶后面,“来了,来了!”

纲子跑到玄关,打开门。

“小正,你不要突然吓人一跳嘛。隔壁改建成了公寓,你又向来是个冒失鬼,正想着说你会不会走错门吧,害妈妈担心了半天。”

纲子一看到儿子便兴奋地滔滔不绝起来,说完才看到儿子正树身后还有一个人。

正树察觉到母亲的视线:“阳子……妈,这是坪田阳子。”

“哦……”

纲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是阳子向她鞠了一躬:“您好。”

屋外正飘着雪花。

“客套话什么的进屋再说也不迟嘛,这么冷的天。”正树为了掩饰腼腆,故意用力把阳子推进玄关。“啊,好冷。”他故意动作夸张地做出冻得发抖的样子。

不料被正树推了一把的阳子收势不及,撞到了纲子身上,重重地踩了纲子一脚。

“好痛……”纲子疼得直跳脚。

纲子本想和许久不见的儿子吃顿团圆饭——只有他们母子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是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位年轻的姑娘,让纲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当两人走进客厅时,纲子还是故意用开朗的声音说:“你过年的时候不是没有回来吗?说什么要去滑雪,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来着。有了女朋友就早点跟我说嘛。”

“我是觉得写信说不清楚,打电话说的话又觉得好像太草率了,所以我一直跟她说等等再说,等等再说吧,就拖到了现在。”

正树说完,看看阳子的脸,阳子害羞地偷笑。

纲子看看正树,又看看阳子。“佳代子2,你……”纲子原本想问她有几个兄弟姐妹,刚开口便被正树飞快地打断了。“她叫阳子。”正树纠正道。

“啊,阳子,实在抱歉。”

“是太阳的阳。”

“你属什么的?”

“骆驼。”看到纲子一头雾水的样子,正树解释说:“她可以一整天不喝水都不觉得渴,而且走再多路也不觉得累。”

“我比他大一岁。”阳子赶忙插口解释。

“哦,这样啊,你家里……”

纲子再一次想问刚才的问题时,电话铃响了。她接起电话,便听到一个大嗓门的女声问着:“阳子吗?”

“啊?哦,请等一下。”纲子把电话交给阳子。

阳子接过电话。“对不起,本来想在车站就打电话给您的,但是那里队伍排得老长。嗯,嗯,我在他家……嗯,嗯,今天晚上?还没有决定呢……”说到这里,阳子征询似的看了正树一眼。

“哎呀,直接住这儿不就行了,是吧?”

“对啊,请不要客气……”纲子的语气依然和蔼可亲,内心却大受打击。她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听着背后传来两个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呆呆地看着喷涌飞溅的水流。

这天晚上,阳子住在了纲子家。吃完牛肉火锅,纲子烧好洗澡水,又在正树房间里给他们铺了两床被子后,便回到厨房收拾碗碟。

走廊上传来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正树似乎正要带着洗完澡的阳子去自己的房间,语气兴奋地说:“我老妈真够能担心的,居然还问我:‘她的被子,铺在你房间里可以吗?’”

随即便传来阳子含羞带笑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纲子拿出先前藏起来的男用护肤液,拿到水槽前准备倒掉,但又突然打消了念头。已经不必再为顾虑儿子而把它扔掉了……她抚摸着瓶子,紧紧抱在怀里,贞治的脸庞浮现在她眼前。

国立这边,恒太郎、胜又和泷子三人正围坐在桌旁吃饭。

恒太郎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地动着筷子,但泷子和胜又却局促不安。特别是胜又,他紧张到极点,脸几乎都歪了。他嚼着腌萝卜,咯吱咯吱发出极大的声响。

“啊……不好意思。”

“啊……”

“哦……”

三个人各自含糊地应了一声,再次有些尴尬地拿起筷子。胜又这次小心翼翼地嚼着腌萝卜,以免再次发出尴尬的声响。谁知越是在意,声音反而变得比先前更加刺耳。看到胜又缩头缩脑,完全不会掩饰自己的窘态,恒太郎为了让他放松下来,便想着找个话题跟他搭话聊天。谁知泷子突然尖着嗓子冒出一句:“阿、阿拉伯石油的……”

“啊?”两个男人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他们的石油部长,名字很像日本人的那个,叫亚、亚、亚……”

“亚马尼3吗?”

“亚马尼石油部长。”

“对,对对,亚马尼石油部长。我、我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怎么都觉得他的名字应该写成山,然后跟着一个二(yamani)……”泷子伸出两根手指,“……每次都这么觉得。”

“啊,我、我也觉、觉得……”胜又仿佛终于抓到救命稻草,赶紧插口附和着。

“之前不是还有一个?对,就是披头士的鼓手。”

“林戈·斯塔尔(Ringgo Starr)。”

“他的名字也是这样。苹果4的汉字不是很难写吗?但听到那个名字,苹果两个字便会啪的一下在脑子冒出来。”

“因为你在图书馆上班,什么都容易联想成汉字,哈哈,哈哈哈。”胜又笑了,因为是拼命挤出来的笑声,所以声音很尖,很不自然。

这个话题说完,沉默再次笼罩了餐桌。吃饭的咀嚼声和碗筷的碰撞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恒太郎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并且又是在自己家里,沉默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苦闷的事情,反而宁静更让他觉得是一种享受。不过对于胜又这个外人来说便没有那么轻松了。因为过于紧张,他不小心噎住了,不由用力咳嗽起来。

看到被吓了一跳的恒太郎和泷子投来讶异的目光,他抬起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强忍着继续吃饭,不料又噎住了,这一次把刚吃进去的东西一下全吐了出来。他呼吸困难,痛苦地团成一团在地板上乱滚。

泷子慌忙手脚并用地爬到胜又身旁。

“怎么了!噎到了吗?”

胜又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后背!后背!”恒太郎大叫着。

泷子慌忙在胜又后背拍打着。胜又勉力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说自己没事,却无法呼吸,鼻涕淌得老长,抓着榻榻米痛苦不堪。

“怎么了?没办法呼吸了吗?”

“肯定是呛到气管了,快搓他后背!”

“你没事吧?”

胜又的眼泪和鼻涕流得脸上一塌糊涂,但还是拼命想点头。恒太郎有力的手使劲为他搓着后背,这才算把症状缓和下来。

“啊……啊……”胜又一脸茫然地喘着粗气,泷子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

“啊呀,吓死我了,刚才差点以为你要死了。”

“不是开玩笑,这样死了的还真大有人在。”

“啊啊……”胜又仍然说不出话,只是大张着嘴喘着气。

“你不用太介意别人,还这么紧绷着不放松的话,等一下又要呛到了。”恒太郎说着,放下了筷子。

“爸,我帮你添饭。”泷子伸出双手,恒太郎挥挥手站了起来。

“上厕所?”

“嗯,嗯……”恒太郎含糊地答应一声,走出客厅。

“你没事吧?”

泷子为吸着鼻涕的胜又拿来面巾纸,胜又垂头丧气地说:“我总是在紧要关头把事情搞砸。”

“这又不是什么紧要关头。”

“可这是我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也是第一次和你以及你爸三个人一起吃饭,可能是我命中注定吧,总是在第一个晚上把事情搞砸。”

“啊呀,你讨厌!”

“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起那天晚上在泷子公寓第一次表白爱意时的狼狈,两个人都忍不住羞红了脸,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泷子来到玄关,发现恒太郎正在穿鞋。他已经穿上大衣,脖子上还围着围巾。

“要出门吗?”

“嗯。”

“要去哪里?”

“我想起有点事。”

“什么事啊?”

胜又也跟了出来。“如果要买烟,我这里有。”

“不,是其他事……”

“其他的什么事?”

“你们俩慢慢喝会儿茶吧。”

恒太郎话音未落,泷子早已皱起了眉:“爸,我不喜欢这样,你这样处处刻意替人着想让人很讨厌的。”

“我又不是刻意这么着。”

“那是怎么回事?”泷子羞愤交加,呼吸也粗重起来。

胜又不知如何是好,走到他们父女面前。

“呃,我……我还是不住这里了,我不住这儿了。”

“胜又先生……”

这时恒太郎突然笑了起来:“难道你还要再搬次家吗?”

他推开两人,走出门去。

这天晚上,泷子决定睡在恒太郎的房间里。只有睡在父亲身旁,才能证明自己仍然守身如玉。对胜又,她当然是喜欢的。但一想到和胜又肌肤相亲,又会羞得无地自容。而且,一想到哪天被父亲知道了,整个脸几乎都要烫得冒出火来。

泷子抱着被子进来时,恒太郎还没有睡着,但他什么都没说。父女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默默地看着天花板。睡在里屋的胜又同样辗转难眠,也在默默看着天花板。

卷子则不是睡不着,而是压根没有睡觉的念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鹰男还没有回来。她坐在客厅的桌旁吃着花生,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丈夫和赤木启子缠绵的画面接连不断地浮现在她眼前。

这段时间,我可是都看明白了。哪个人生活满足,哪个人欲求不满,我能立刻分辨出来。咲子的话再次在她脑海中回响着。

——那我呢……?

卷子看向碗橱,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咲子当时曾暗示卷子欲求不满来着。说的是呢——卷子心想。

卷子抓起花生,用力向玻璃上的那张脸扔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卷子前脚把孩子们送出门,后脚正树便过来拜访。卷子把正树请进客厅,为他泡了茶。这时鹰男也匆匆忙忙地起来了。他昨天很晚才回家,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倦意。

鹰男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说道:“你这也太早了吧,最近银行都是一大早就要上门催账吗?”

正树恭敬有礼地欠身后说:“因为怕这些鱼板放久了会坏掉。”

“你一定是怕待在家里会被你妈唠叨。”

卷子插嘴说:“纲子姐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哦,说你‘突然就带了个女朋友回来’。”

“啊?她已经告诉你们了?”

“你一出门,你妈马上就……”

“你们可不能太高调哦,想想你妈,毕竟还守寡呢。”

正树神情严肃地问:“这样没关系吗?”

鹰男和卷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我是说我老妈……她一点没有再婚的意思?”

鹰男没有回答,只是把烟递了过去。正树接过,抽出一根。

“我只是觉得我妈就这样白白老去,好像有点可怜似的。”

“听起来好像很孝顺……实际上该不会只是想把你妈推销出去吧?”

鹰男把打火机丢了过去。正树接过打火机,耸了耸肩,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

“四月之后,我们就会搬回这边住了,我只是想,这样对彼此都好……”

“纲子姐怎么说?”

“我也不清楚,阿姨,可不可以请你帮我问一下?”

卷子没有回答。其实她根本无法回答。纲子和那个有妇之夫的不伦恋……今后她还打算这样继续下去吗?

卷子觉得坐立不安,便起身走进了厨房。

这天下午,贞治来到了纲子家。

听完纲子的话,贞治在刚洗完澡的脸上擦着护肤液,一边说:“像骆驼的儿媳妇也确实不错呢。”

“哟,你已经开始护着她了。”

“他会不会是想说有拖油瓶?”

“啊,说不定会是这样呢……”

“我是开玩笑啦。”

“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有羞耻心,”纲子噘着嘴不悦地说,“即使关系再亲密,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总应该一个人睡在家里。即使留女孩子住在这里,至少也应该睡不同的房间吧……”

“确实那样更体面些。”贞治观察着纲子的脸色,“这段时间你的态度也是大转弯呢。你说棉袍也好这个也好……”他摇着爽肤水,“统统都要丢掉。还说‘我儿子也要娶媳妇了’‘这下我要跟所有麻烦事一刀两断,专心抱孙子,安度晚年’……你改变主意了?”

“都怪我当初太认真,现在才进退两难。”纲子站起来时,身体摇晃了一下。

“站得太快头晕了吧?”

贞治扶着纲子坐下,从碗柜里拿出红葡萄酒,倒进大玻璃杯里,塞到纲子手上。

“真想啪的一下扔出去。”纲子用空着的手做出了甩向纸门的动作。

“想扔就扔吧。”

“扔完还得重新贴纸门,太麻烦了。”

“我帮你糊。”

纲子把红葡萄酒泼向纸门,红色飞沫好像血一样溅在白色纸门上。

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两人惊讶地相互看了一眼,悄悄拉开纸门向外望去,毛玻璃上映出一个人影。

“纲子姐。”是卷子的声音。

玄关的脱鞋处放着男人的高尔夫鞋,门口还放着高尔夫球球袋——贞治从家里溜出来时谎称去打高尔夫球——现在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开门的。

纲子和贞治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响。

“纲子姐,你不在家吗?”卷子又叫了一声,咣当咣当地摇着门,还隔着玻璃向内张望,但无人应门。卷子无奈,只好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却被“枡川”的老板娘丰子叫住了。

“您是她妹妹吗?”

丰子自我介绍后,邀卷子一起去喝茶。得知对方是姐姐外遇对象的妻子,卷子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跟着她走进附近的一家日式咖啡馆。

她们面对面坐下,两人都点了年糕红豆汤。待点完饮品服务生离开后,丰子说:“出嫁之后,虽说是亲姐妹,其实也算是两家人了……”丰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是想请求您帮我做什么,只是希望能有个人诉说心情……”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卷子为自己的姐姐辩解起来:“之前,姐姐曾经不经意地跟我说起过,她最讨厌的就是参加完葬礼,回到自己家进门的那一刻。因为没有人帮她撒驱邪的盐,她只好在出门前把盐装在一个碟子里,放在玄关。回家的时候,打开门拿出盐,自己站在门外,草草把盐撒在身上了事。光听着就让人觉得又寂寞又凄凉。”

“可这世上有谁不寂寞呢?”丰子幽幽地说,“一个人当然很寂寞,但明明有丈夫,却要经常独守空房,那才更加寂寞。”

丰子的话直直地刺进卷子的心里,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您这样幸福的人来说,可能很难理解吧。”丰子自嘲似的笑笑。

卷子突然抬起头来:“其实我能理解。”

“没关系,您不用勉强……”

“不,我能理解。因为我家老公也有外遇……甚至不光是我老公,我爸也有同样的事情……”

始料未及的话语让丰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个年纪比我们小很多的小男孩……我们家姐妹四个,每个人都担心得不得了,以为只有我妈不知道,所以我们无论说话还是脸色都小心翼翼,不让她看出破绽……没想到,妈妈居然在像今天一样冷的天气里,独自站在情妇的公寓门口……”

丰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卷子的脸。

卷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就倒在了那里……”

丰子不觉向前凑了凑:“结果,您母亲……”

“她再没有醒来,就这样在昏迷中去世了。”

“看来是经受不住这个打击。”

卷子没有理会丰子的话:“她是在代官山昏倒的……手上的鸡蛋全打破了,蛋黄流了一地,把路面涂得滑溜溜的,看起来好像玩具滑梯。”

当时的景象再一次鲜活地浮现在卷子眼前。凝重的沉默中,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

过了一会儿,丰子仿佛终于回过神来,问道:“那,您父亲和那位,现在仍然……”

“不,听说她带着孩子,找了个更年轻的人结婚了。”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丰子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们都要保重自己——把自己气死就太不值了——这样说似乎也是挺奇怪的。”

“不会啊,您说得很对。”卷子说着,站了起来,“我赶时间要去另一个地方……我先生今天去诊所做全身检查,去年做胃镜检查的时候,吞了那个东西后,觉得反胃……”

卷子伸手去拿账单,丰子赶紧抢了过来:“不,我来付。”

“不行。”

“但是,是我请您来的。”

“怎么好让您请。”

两个人僵持不下,拉扯中不经意间看到了墙上的镜子。看着彼此在镜子中的身影,两人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俩有什么好争的。”

“是啊,有点搞错对象。”

两人互相看看对方。

“那……”

“各付各的。”

她们各自从钱包里拿出硬币放在账单上,同时说了句“三百五十元!”,相视一笑。

两人走出咖啡店,互相微微鞠躬道别,各自离开。

和丰子道别后,卷子用公用电话打到医院。

“请问是向井诊所吗?哦,我是今天去做全身检查的里见的太太,请问他做完检查了吗?里见,里见鹰男,对……什么?”

方回答说,鹰男的检查马上就能结束了,卷子急忙赶去医院。

卷子赶到医院,在问讯处问了一下,得知鹰男刚做完检查,果然这次又觉得不舒服,正在病房休息。

卷子赶忙跑到病房,一把推开病房的门,却不由愣住了。鹰男躺在病床上睡着,陪在他枕边的却是赤木启子。她正用手帕细心地为鹰男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和嘴边的口水。

一瞬间,卷子有些不知所措,大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便冲出病房,“咣当”关上了门。但当卷子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才顿觉自己的慌乱毫无来由。于是她笑着,再一次推开病房的门。

“你干什么呢……”鹰男坐起身来问道。

“我以为走错病房了……”

“真是个冒失鬼。”鹰男苦笑着,转头对启子说,“我们新婚旅行的时候,她一个人去大浴池泡完澡回来,刚一进房门,看到我正在换衣服,居然也是大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就跑出去了……”

“讨厌……那种事就别提啦,我先生每次都承蒙……”卷子故作平静,向启子道谢。启子也起身鞠躬还礼。

“哪里哪里……”

“又是觉得恶心,和去年一模一样呢。”

“可能是我天生受不了做胃镜的缘故。”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卷子再度向启子鞠了一躬。

“刚好有份紧急的资料需要送过来……”启子说。

鹰男也点头说:“幸亏及时送了过来。”

“你的手帕,是不是弄脏了?”

“没事……”启子慌忙准备把手帕放回包里。

“先留下吧,我洗干净以后再还你。”

“那怎么好意思。”

“真的啦,不用客气。”

卷子有点过于认真的坚持着,但启子还是笑着把手帕塞进了皮包。三个人神色间都有些尴尬。

启子无法忍受沉默的尴尬,起身说:“我来倒茶……”

“烟……”卷子也恰好同时说。

两个人都有些张口结舌,停了一下,这次卷子说“喝水”,启子说“香烟”,两人都以探询的眼神看着鹰男。

“那就抽根烟吧。”鹰男回答说。

卷子心里暗暗恼怒:“抽烟不好吧,这种时候。”

“反胃的感觉已经过去了……”

卷子在鹰男挂在置物柜里的西装口袋里找烟,但没有找到。启子从皮包里拿出柔和七星。

“因为刚好抽完了,所以我托她帮我买的。”鹰男辩解似的说完,从启子手上接过烟。

“你不是一直抽七星的吗?”卷子惊讶地问,启子说:“部长三个月前就改抽柔和七星了。”

“你没有发现吗?”

“我自己又不抽烟。”

“这两种烟太像了。”启子打圆场似的说。卷子虽然心里十分气恼,却没有怒形于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脸陶醉地抽着烟的丈夫。

“菊村先生打电话过来了。”启子向鹰男报告。

卷子不假思索地插口道:“真难得呢,不知道菊村先生家买房子了没?”

“不是那个菊村,是千北银行的菊村先生。”鹰男淡淡回复一句。

“这是贷款金额的明细……”启子继续说。

“明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他。”

“好。”

卷子仿佛成了外人,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她内心怒火中烧,但还是拼命克制着,面带微笑地走到床边。

“呃,工作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晚一点我再……”

“那,请您多保重身体。”

启子微微鞠躬后站了起来,有点尴尬地从衣篮里拿出皮外套,颜色款式居然和卷子那件一模一样。

“啊……好像啊……”卷子喃喃地说,启子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鼓起勇气穿上外套。

卷子目瞪口呆,两件外套岂止是很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鹰男夸张地干笑着:“我真是干不了坏事呢。”他仿佛不经意地看了启子一眼,“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啦。”

“我用年终奖金买了这件衣服,部长看见我穿说很好看,想给自己太太也买一件,还问我在哪里买的……”启子接着鹰男的话头继续说着。

“是吗……”卷子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声音很不自然。

启子一出门,卷子立即脱下外套丢在一旁。“我不知道和她的一模一样。”

“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买衣服了。”

“她那一件也是你买的吧?”卷子厉声问道。鹰男苦笑着说:“就算是我买的话,也不可能买两件一样的啊。”他冲门口的方向努努下巴,“人家有男朋友的……”

“对方是谁?”

“我怎么知道对方的名字。”

“纲子姐也有呢,正交往的人……”

卷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姐姐的事。难道是因为在姐姐家门口遇到丰子,又一起在咖啡店聊天,两个人的谈话始终盘旋在耳边挥之不去?

“那家日式咖啡馆的店名,我记不清了……”卷子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我遇到那个人的太太了,还一起喝了红豆汤。”

“嗯。”

卷子把刚才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鹰男。

鹰男脸色平静,他早就看出了纲子和贞治之间的关系。

“她说,遭到背叛的感觉很寂寞,还说两个人在一起,对方的心却不在自己身上,比一个人时更寂寞。我听了觉得很心酸……”卷子借丰子的话倾诉着自己的心声,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责难丈夫。

鹰男一言不发,仰面躺在床上。

卷子突然想到似的说:“纲子姐,还是再婚比较好吧。”

“……”

“老公,这件事还是要拜托你呢。”

鹰男闭上眼睛。

“睡着了吗?”

鹰男没有回答。卷子看着丈夫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纲子来到里见家。她白天假装不在家让卷子无功而返,心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卷子一见面便向纲子提起再婚的事。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结婚这种事,一次我都嫌多。”

纲子一笑置之,卷子却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如果能和一个人厮守一辈子当然好,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会让别人流泪的啊。”

纲子假装没听懂:“谁,谁在流泪?”

“不是有吗?”

“有人笑,有人哭,这个世界本来就人各有命。”

卷子戳了戳丈夫:“你来说。”

“大姐,要不要喝一杯?”鹰男起身,拿出酒杯。

“你除了劝酒以外,也劝一劝那件事嘛。”卷子斜眼瞪着鹰男。

鹰男苦笑着说:“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再婚。”

“我新做了一件和服,想找机会穿嘛。我去拿冰块……”

卷子走去厨房时,鹰男向纲子使了一个眼色。

“她这个人比较洁身自好。”

“她岂止是洁身自好,简直根本就是教育敕语5嘛,‘兄弟友爱,夫妻和合,朋友互信’……”

“大姐,你还真是老古董。”

“还有博爱——后面什么来着?”卷子说着,一手拿水瓶从厨房走了出来。

三个人绞尽脑汁地回忆教育敕语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来了!”

卷子打开门,看到泷子瑟缩着身子站在门外。

“泷子……”

“这时候方便吗?”

“方便啊,纲子姐也来了……”卷子用下巴示意着客厅。

泷子毫不关心,她一面往客厅走着,一面迫不及待气鼓鼓地说了起来:“我再不想理咲子了。”

“又怎么了?”

“她太看不起人了。”

“虽然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毕竟是姐妹嘛。”

“即使是姐妹,我也讨厌她,整天拿自己有钱炫耀个没完……”

鹰男请泷子坐下:“咲子只是有些天真而已。”

“她只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借机报复而已。从小她就功课不好,成绩最差,又和没出息的拳击手同居,现在她终于发达了,要把以前我们对她的看不起都以牙还牙地还回来。”

“行啦,随她去嘛。”卷子说。纲子也说:“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人比人,只会气死人。”

“但是,我还是讨厌她。”泷子歇斯底里地坚持己见。

“泷子啊,你的No太多了。”

鹰男的话,刺中了泷子的痛处。

“什么No?”

“这个讨厌,那个错了,这个不喜欢,你‘No’说得太多了。”

纲子佩服地说:“果然还是男人的眼光不一样,说得真好。”

泷子有点不安起来:“我真的说No说得太多了吗?”

“很多啊。作为女人这样很吃亏的,往往会在关键时刻让幸福溜走。”

“所言极是!”纲子大力赞赏,卷子立刻接口说:“你和纲子姐正好相反。纲子姐整天都在说Yes,所以才那么有男人缘。”

纲子瞪了卷子一眼:“原以为姐妹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是最大的敌人。”

卷子笑得合不拢嘴:“你到现在才知道吗?”

泷子不理会两个姐姐的谈笑,一脸严肃地陷入沉思。她想的是胜又的事。

这一天,咲子家又在举行惯常的聚会。

屋里回响着与现代化的公寓格格不入的念经声,透过玄关半开的门,从屋外都能听到。玄关摆着奖杯的架子旁边,挂着那件红狐毛皮大衣,大衣下面的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穿旧的和服鞋以及有点脏的鞋子。身穿朴素的和服,戴着佛珠的老妇人们鱼贯走进真纪的房间。

阵内的母亲每个月都邀集附近的老妇人在家里聚会,大家一起念经,为儿子的健康和胜利祈福。

阵内在走廊上玩着射飞镖。他看着贴在墙上的标靶,定睛瞄准目标,然后投出飞镖。咲子端着一大盘橘子从厨房走出来,差点撞到他。咲子慌忙让到一旁,结果手上一晃,橘子滚落一地。

阵内帮她捡着橘子:“对不起啦。”

“嗯?”

阵内冲真纪的房间努努下巴:“你不喜欢这样吧?”

“又不是每天都这样。”咲子嘴上通情达理,脸上却满是不悦。

“老妈只有这点乐趣,只能请你多忍耐一下了。”

阵内双手合十地拜托着咲子,咲子顿时转怒为笑,依偎在丈夫身上撒娇,结果刚捡起的橘子又滚落一地。

这时,里面房间传来孩子的哭声。

阵内从咲子手上接过托盘,让咲子去照顾孩子,自己端着橘子送到母亲房间。打开门,房间里坐满了老妇人,六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老妇人们背对门口坐着,专心念着经。真纪挤出人墙,来到门外,从阵内手上接过托盘,踮起脚凑到儿子耳边小声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愿要许吗?”

阵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你眼睛有问题?”

“等有了问题再拜佛哪儿还来得及,老妈,要记得好好帮我许愿。”

看到真纪点头答应,阵内轻轻掩上门,站在走廊上,静静听了会儿念经声,便重新捡起脚下的飞镖,对着标靶试图瞄准,但在他眼里标靶仿佛在摇晃,看起来好像竟有了两个。

阵内正眨动着眼睛试图看清楚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咲子抱着胜利走了出来,正柔声哄着。阵内拉住正准备去厨房的咲子,把胜利抱了过来,脸在他的头发、脸颊、手脚上贴着,蹭着。咲子看着丈夫,脸上洋溢着幸福。

和胜利玩了一会儿,阵内把他交还给咲子。咲子拿奶瓶贴在脸上确认着温度,走进了厨房。

阵内再度拿起飞镖,注视着标靶——标靶很模糊,而且的确变成了两个。他咬咬牙投出飞镖,结果偏得老远。念经的声音仿佛突然如响雷般在他耳边回响着。阵内神情痛苦,木然地愣在原地。

国立老宅里,恒太郎正坐在檐廊上眺望着庭院。

胜又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往返着,动作笨拙地把盘子和酱油碟摆在桌上,一门心思地准备着晚餐。

恒太郎回过头:“我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了。”胜又回答,一个人跑来跑去忙碌着。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恒太郎顿时精神一振,转头望向电话——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恒太郎动作异常敏捷地冲向电话,全然不见平时的老态。但胜又却抢先一步接起了电话。

“喂?”

“爸爸?”是省司打来的。

“啊?”

“你……不是爸爸?”

“你拨的哪个号码?”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

“打错的电话吗?”恒太郎问。

“是个小孩子……”

恒太郎强压着胸口的激动:“小孩子……”

“是个小男孩,可能想问大人,放学回家的路上能不能顺便看场电影之类的吧。”

“应该是吧。”恒太郎重新回到檐廊下,眺望着庭院。

胜又把锅端上桌,开始往碗里盛饭。

“胜又君……”恒太郎突然叫了他一声,却并没有回过头来。

“嗯?”

“你知道‘初时闪亮奈良刀’这句话吗?”

胜又眼睛转来转去,努力地思考着:“初时闪亮奈良刀……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在室町时代吧,奈良一带曾经大量生产品质不佳的廉价刀,被称为奈良造。”

“哦,原来奈良刀是这么来的……”

“刚买来的时候虽然亮闪闪的,看起来好像很锋利的样子,但稍微一用就会原形毕露了。”

“啊,您、您是在说我吗?”

“我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想说你有点太过卖力了。”

“……”

“老年人很容易依赖别人,如果我从今往后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你一直这样辛苦下来,也是受不了的吧?”

“不会的,我至少体力还算不错。”

“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没必要的。”

胜又不答,稍稍沉默一下,便转开话题:“咱们开始吃饭吧?”

恒太郎走到餐桌旁坐下,盯着胜又的脸:“还是说,你该不会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吧?”

“怎、怎、怎么会。”

“那就一半一半,咱们每人一天,轮流做饭。”

恒太郎轻轻低头,沉默地行过餐前礼,便拿起筷子,两个人默默吃起饭来。

没吃几口,电话又响了。恒太郎随手扔下筷子,慌忙准备起身。但胜又制止了他,自己飞也似的跑过去接起了电话,但是他嘴里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手里虽然拿着话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恒太郎一把抢过电话。

“喂……”电话中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原来是你啊。”

“爸爸?怎么是你……”

恒太郎一言不发地把电话塞到胜又手里,自己回到餐桌前。

“喂,泷子……”

“你们那边相处得顺利吗?”

“嗯,还算不错。”

“晚饭都是你做的?”

“嗯,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我爸他不吃芋头的。”

“啊?!”泷子的话让胜又大吃一惊,“今晚我恰好做的就是炖芋头,切成小块和马铃薯一起炖的。”

“啊,那样做的话就没事,除此以外他从不吃芋头。现在正吃着吧?”

胜又偷偷看了恒太郎一眼:“嗯,正吃着呢……”

“啊,我也好想吃!”

泷子今天有些异于往常。昨晚鹰男的一席话大概说到了她心里,让她终于能够勇敢地袒露自己的内心。在与胜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的过程中,她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放松。聊着电话的同时,泷子在心里暗暗发誓,决定以后再也不说“No”了。

吃完晚饭,胜又到厨房收拾碗碟,这时省司又一次打电话过来。这一回接电话的是恒太郎。

“爸爸,你最近好吗?”

“很好。”恒太郎紧绷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下来,“小鬼你也好吗?”

“不好。”

“那可不行,要打起精神。”

“没办法。”

“那可怎么办呢。”

“只要见到爸爸,就有精神了。”

恒太郎瞬间脸色一亮,但随即强压住喜悦:“那可不行。”

“为什么?”

“我要挂电话了,晚安。”

“我可以再打电话吗?”

恒太郎没有回答就挂上了电话。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省司确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一个叫他爸爸的男孩。恒太郎又何尝不想见他……然而,他内心却在拼命说服着自己:绝对不能去见他。

恒太郎怀着满溢的思绪在檐廊坐下。这时,厨房传来“咣当”一声碗碟的碎裂声。

这天晚上,恒太郎辗转难眠。他像往常一样看着天花板,眼前却浮现出省司的脸。他咳嗽几声,想赶走萦绕在眼前的影像。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竹泽先生……”纸门拉开一条细缝,胜又探头进来,“我、我有话想对你说……可以进去吗?”

恒太郎坐了起来,胜又惴惴不安地走了进来。他只是在睡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脚上却什么都没穿。

胜又在恒太郎脚边郑重地跪坐下来,开门见山地和盘托出:“竹泽先生,当初就是我负责调查你的外遇,是我查到你每个星期去土屋友子的公寓两次,而且我还查到那个男孩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恒太郎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看着胜又的脸。胜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认识泷子的。”

“……”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但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会好好疼爱她,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有二心,好好补偿在这件事上对她的亏欠。”

恒太郎突然笑了,并且笑得愈来愈大声,最后终于仰天大笑起来。胜又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恒太郎。

“我已经好多年都没这么笑过了。”笑完之后,他拍了拍胜又的肩膀,打发他出去。

去见省司吧——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恒太郎突然下定了决心。

几天后,省司又打电话过来。恒太郎在省司的央求下,同意在省司家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并且答应辅导他功课。

“不对哦,爸爸,你不行啦。”

“现在的功课都太难了,我以前根本没学过。”

“应该这样!”省司凑过来,但恒太郎说:“既然你不满意,就自己做吧。”省司慌忙说:“没有不满意,不说了,啊,真厉害!”

“拍马屁也没用。”

“还是妈妈比较厉害。”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却如同亲生父子一般亲密和睦。

咖啡店外,一身素雅和服,用披肩遮住脸的友子远远看着他们,胸中感慨万千。

这时候的国立老宅里,泷子正站在小板凳上,拿铁锤在墙上钉钉子。胜又则和之前一样帮她扶着小板凳。

泷子提出要把架子装上去的时候,胜又一脸难以置信:“你特地跑过来,就为敲钉子?”

“因为上次没弄好嘛。”

泷子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似的,用力地敲着钉子。突然,她停下手:“你能不能逗我笑?”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胜又,泷子继续说,“说些好笑的事给我听……”

“你突然这么说……”胜又惴惴不安地看着泷子手里的铁锤。

泷子察觉到胜又的视线:“今天不会掉下来的……”

胜又愈发一头雾水:“也没有什么好笑的事……”

泷子羞涩地看向别处:“我在想,你能不能把上次的事情重来一遍……”

“啊?”

“这次,我不会说……讨厌了……”泷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胜又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泷子正低头看着他,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胜又用力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抱住泷子的小腿。泷子拉住胜又的手,往上拉,让他抱住自己的腰。胜又把脸贴在泷子的臀部,泷子的身体颤抖起来,胜又也在颤抖着。

泷子偷偷把铁锤扔到一边,两个人相拥着躺倒在榻榻米上。锤子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而,两个人都无意去理会,忘情地沉浸在热烈的拥抱中。

几天后的晚上,泷子来到里见家。

这天晚上,泷子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颜色可爱的毛衣,还画了淡妆。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耀眼的光彩。

“你说有事想找我们商量,到底什么事?”卷子问。泷子瞥了一眼洋子,欲言又止地说:“嗯……等会儿再说。”

“什么事嘛?”

“是不是我在场不方便?”

“不,姐夫,请你也听听……”

“嗯?哦,哦,我知道了,洋子,你先去二楼……”卷子用眼神向洋子示意,洋子吃着零食说:“泷子阿姨,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泷子瞠目结舌:“洋子,你听谁说的?”

“真的吗?”卷子和鹰男异口同声地问,泷子羞涩地点点头。

“和胜又吗?”

“嗯……”

“我猜对了!”洋子欢呼起来,“我就知道……因为泷子阿姨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马上要当新娘子了,自然容光焕发了,你快去二楼……”

“二楼……”洋子被父母催促着,噘着嘴一脸不情愿,走出客厅时嘴里还在抱怨,“每次我只要一把实话说出来,就会被赶去二楼。”

鹰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要不我们干吗费那么大力气建两层,小傻瓜!”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好对付。”卷子也叹着气。

“这些家伙,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远在我们这些大人之上。”

“姐姐你们也真是辛苦呢。”

“往往有些事我还懵懵懂懂没有察觉,这孩子却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卷子别有意味地瞥了丈夫一眼,“根本不容有半点大意。”

“我看往往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吧。”

泷子面带笑容地听着他们夫妻的对话。卷子转头看着妹妹:“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确实呢,你们姐妹四个里面,论长相就属泷子最漂亮——如果五年前就开窍的话,就能更……”

“更什么?”

“更……”

“你想说,能找个比胜又更好的对象吗?”

鹰男慌忙说:“不,不,我是说,可以更早就尘埃落定了。”

“就是啊,害我们这么担心。”卷子也在一旁打圆场。

然而,这天晚上的泷子,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始终笑容可掬。

“没关系,不管姐夫和卷子姐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不过……”

鹰男打断了泷子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办仪式?”

“说起来,婚礼还是必须要办呢。”

“那当然!别人都办婚礼,你为什么不办。”

“我们两个都很讨厌这种场合。”

“这不是你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否则,小孩长大以后,你们就伤脑筋了,到时候孩子一定会闹着要看你们的结婚照……”

“可以办得简单些,只有近亲参加。”

“衣服也可以用租的,但一定要办。”

“嗯……”泷子勉强点头答应。

“问题是要请什么人。”

“父母、兄弟姐妹,还有……”说到这里,泷子陷入沉思,“姐妹哦……”

这时,宏男走了进来。

“怎么连一声‘我回来了’都不说?”

“我回来了。”

“看到阿姨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阿姨。”

鹰男苦笑着说:“你属鹦鹉的吗?”

泷子也笑着说:“宏男好像又长高了。”

“一天吃四顿,再不长高点,岂不是亏大发了。”

“又登了。”

宏男扔下一本周刊杂志后走了出去。卷子翻开杂志,发现在“拜访名人家庭”的专栏中,刊登了阵内和咲子幸福和美的照片。

泷子皱着眉头说:“我不想请这个人。”

“泷子……”

“我无所谓,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当回事,但胜又先生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建立了身为男人的自信……”

“啊?”

“嗯……他刚要鼓足勇气准备大展身手,我不想他再受打击。”

“你不请她吗?”

泷子点头。

“胜又也同意吗?”

“没有。”

“原来是你的个人意见。”鹰男低哼了一声,“到时候心里会留下疙瘩。”

“我也是这么想。”卷子也说,“自己亲姐姐的婚礼,居然没有通知他们,无论咲子还是阵内,一辈子都……”

“你们女人,真是一群肤浅的傻瓜。”

听到鹰男这么说,两姐妹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说留下疙瘩,是指胜又,不是别人。”

“……”

“如果是我,知道老婆连这种事情都为我操心,我作为一个男人,会更觉得自己没用。”

两姐妹沮丧地互看了一眼。

“在古代即便是被全村人断绝来往的人家,遇到婚丧嫁娶的事情还是要通知一声的,何况现在。”

泷子突然抬起头:“不对,是只有葬礼的时候才会去通知的。”

“你就爱瞎较真。”卷子扯扯泷子的袖子,“现在不是争辩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

泷子笑着点头。

“咲子那里,我会委婉跟她提一下,好吧?”

“……”

“其实阵内并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只是咲子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

听了卷子的话,泷子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从里见家出来,泷子在回家前特意到国立老家绕了一圈。听她说完咲子的事,胜又涨得满脸通红地抱怨说:“泷子,这太不合适了!你竟然跑到你姐姐家说这种事,实在太不像话了。”

“但是……”

“你们不是姐妹吗?既然是姐妹,当然应该邀请她参加。不管她是像洛克菲勒一样的亿万富翁,还是杀人犯,这些都不是问题。”

“……”

“当然,我也是凡夫俗子,心里当然也会觉得别扭,也觉得很不服气,但这是两码事。”

恒太郎手里拿着进口威士忌正要去客厅,路过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听着两个人的谈话。

胜又的反应让泷子心中十分欣慰,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

“万一她做了什么令人讨厌的事……”

“我到时候肯定紧张得要命,什么都无暇注意。”

“呵呵呵。”

恒太郎走了进来,在胜又面前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

“哇!好厉害!”

“我特地留下来的。”

泷子赶紧拿来酒杯,恒太郎在三个杯子里倒了酒,三人碰碰酒杯,一口喝干,各自细细品味着。

终于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来宾只有两边的近亲,仪式也很简单。

狭小的休息室里挤满了人,胜又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礼服,被大家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

“很不错嘛,胜又君。”鹰男拍了拍胜又的肩膀。

“这件衣服太大了……”纲子调侃着。

“纲子姐……”另一边的卷子瞪了她一眼,“挺合适的。”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租的。”

胜又腼腆地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婚礼上的礼服当然都是租的,反正只有今天穿一次而已,自己买的和租的有什么差别。”

“背要挺直。”卷子说,纲子却说:“我倒是喜欢有点驼背的男人呢。”

鹰男苦笑着说:“你们这一人一个说法,别把胜又给听迷糊了……”

恒太郎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地听着他们闲聊。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阵内和咲子走了进来。阵内穿着一件夸张的花边衬衫,系着一条酒红色的腰带。咲子穿了一件长裙,颜色不像阵内那么花哨,却也同样引人注目。

卷子和纲子互相看看对方。

“这是怎么回事?”

“我特意叮嘱过她的……”

阵内和咲子走了过来。

“恭喜……”阵内正准备向新人道贺,屏风外涌起一阵欢呼。

“那不是阵内吗?”

“是拳王阵内英光啊!”

“阵内在这里呢!”

“哪儿?在哪儿?”

一道人墙顿时把阵内夫妻俩团团围住,民众纷纷递上笔记本和手帕索取签名。服务生听到骚动,也拿着彩色的信笺跑了过来。阵内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但还是为众人签起名来。

卷子和纲子拉着咲子的手,把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要穿得低调些,不要抢了新娘的风头。”

“今天的主角不是你们。”

咲子不悦地说:“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还让他穿成这样?”

“我本来为他准备了黑色的西装,但临到出门,他又突然改了主意,说不想穿黑色,想穿明亮的颜色……”

“他本来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

“穿得跟个街头艺人似的。”

“我去跟他说……”

姐妹俩走向人墙,向周围的人彬彬有礼的鞠躬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是我们家族喜宴,请大家见谅。”

“婚礼已经开始了,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结束之后再说。”

然而,阵内却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大姐、二姐,没关系,干我们这行,必须重视自己的拳迷。”

胜又也露出亲切的笑容:“热、热闹一点比较好,这样反而比较好。”

卷子和纲子愤愤不平地瞪着阵内。

阵内比平时更加活跃其实事出有因。他面带笑容地签着名,实际上内心却在惶恐不安着。这段时间他视力急剧衰退,以至于现在这些字在他眼里,不仅有两三层重影,还在晃动扭曲着。再这样恶化下去该怎么办?不仅会失去拳王的宝座,甚至可能就此便告别拳击生涯了。他内心几乎快要被不安所压垮,却无法向任何人言说。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才故意做出兴奋的样子。

阵内突然抬起头,看着胜又的脸:“恭喜啊。”

“谢谢。”胜又回答,眼睛却在看着阵内手指的动作。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却说不清是什么地方让他有这种感觉。

“怎么不把灯光调亮一点?”阵内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向胜又,小声抱怨一句。

“什么?”

“一辈子一次的大喜事,灯光也太暗了点。”

“啊?”

会场内灯光亮得刺眼。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阵内。这时,服务生正好端果汁过来。

“把灯都打开。”

阵内冲服务生喊了一句,整个人突然重重地摇晃了一下。胜又“啊”的一声,伸出双手,却没能扶住他,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撞上了服务生。盘子上的果汁撒了出来,不偏不倚淋在胜又的头上,胜又雪白的衬衫也沾上一片橘色污渍。

泷子在不远处看着这场骚动,看到胜又跌倒时,忍不住焦急地尖叫一声,拉起婚纱的下摆冲过来。她一把推开跑向阵内的咲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走吧。”

卷子和纲子慌忙抱住泷子,免得婚纱也沾到果汁。泷子转头看着阵内和咲子大叫:“你们给我回去!如果你们不走,我们走!”

咲子恨恨地瞪着泷子,拉着阵内的手说:“我们走吧。”转身准备离去。

这时,一旁的恒太郎看不过去,起身走了过来,搂着泷子和咲子的肩膀。

“十年之后你们想起这件事,会觉得就是一个笑话。”他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然后转头看向胜又,“你穿我的吧,反正你身上那套也实在是不合适。”

“但是,爸……”

“我在这里租一套衣服就好。”

这时,负责主持婚礼的工作人员来叫他们。

“胜又先生、竹泽小姐,请两位进入会场。”

“来了。”纲子故作开朗地回应道。

“请稍等一下!”卷子也拜托工作人员。卷子和纲子率领一行人缓缓走出休息室,只剩下阵内和咲子。

咲子握着阵内的手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的。”

“刚才怎么会跌倒?”

“因为有人挤我。”

虽然咲子半信半疑,但阵内的表情明白地表示拒绝她继续追问。在房间角落,一个瘦小的男孩害羞地拿着彩色信笺看着阵内。阵内露出笑容,向男孩招了招手。

“老公……”

“我马上就过去。”

阵内用眼神示意咲子先走,咲子内心充满不安,但还是走向会场。

咲子离开后,阵内走到男孩身边,接过彩色的信笺。他拿着签名笔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勇往直前!阵内英光”——这几个字他写过无数遍,这时却写得歪歪扭扭,乱成一团。

男孩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就在这时,签名笔从阵内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弯下身想捡起来,却身子一沉,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胜又换上恒太郎那身印有家徽的和服裤裙后,顿时显得仪表堂堂,身穿婚纱的泷子也喜上眉梢。他们站在神父面前接受祝福,沉浸在幸福中。

在这个喜庆的场合,只有咲子如坐针毡,强压着心头的不安。身旁的座位仍然空着,阵内还没有进来。她终于按耐不住,准备起身去看看情况时,身穿黑色服装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在咲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咲子顿时脸色大变,起身时几乎都站不稳了。卷子、纲子、鹰男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卷子起身想跟咲子一起出去,却被恒太郎用眼神制止了。恒太郎的眼神仿佛在叮嘱她,绝不能把这个庄严的婚礼搅得一团糟。

一行人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守候着这场婚礼。卷子,纲子和恒太郎凝视着沉浸在幸福中的泷子,想到即将降临在咲子身上的不幸,不祥的预感在胸中翻腾不已。

注释

1 风水用语,东北方向的“艮”位为“鬼门”,与之相对的西南方“坤”位为“里鬼门”。

2 日语中,阳子(yoko)与佳代子(kayoko)发音近似。

3 艾哈迈德·扎基·亚马尼(1930—),沙特阿拉伯石油和矿产资源大臣(1962—1986在任),在1973年石油危机中,成功地领导各产油国完成石油提价。

4 苹果在日语中对应的汉字为“林檎”(ringo)。

5 日本明治时期颁布的教育文件,成为二战前日本教育的总纲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