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恒太郎一袭白衣,正襟危坐在神龛前,满脸严肃,一副心意已决的神情。阿藤坐在恒太郎身旁,悠然自得地做着针线活。她披着棉坎肩,戴着老花镜,伛偻着身子坐在用碎布攒成的薄坐垫上,正专心地把线穿进针里,看也不看身边的恒太郎。还不时伸过手去,从针线盒里拿出脆饼,用手压碎,嘎吱嘎吱地吃得香甜。

恒太郎深深呼吸,伸手去拿放在供桌上的短刀。

这时,纸门被左右拉开了,纲子、卷子、泷子、咲子姐妹四个一齐跪坐在门外。四个人都还是远比现在年轻的样子,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不仅穿着一样的睡衣,睡衣外还都围着驼色的围腰。四姐妹同时望着父亲哭喊着:“爸爸,不要啊!”“住手!快停下!”“爸爸,不至于要自杀啊!”“不要!不要!不要啊!”

四姐妹拥挤着上前想要阻止父亲,但是门内拉着注连绳2,她们没办法靠近。恒太郎将怀纸3衔在嘴里,擦拭着短刀。阿藤仍然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自顾自悠然地吃着脆饼,还不时把针尖在头发上摩擦几下,以便运针缝衣的时候更加顺滑。

“妈妈,你为什么不阻止爸爸!”

“喂!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啊!”

“爸爸,你怎么这么傻,你这笨蛋!笨蛋!”

“爸爸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四姐妹发疯似的哭喊着,屋里的人却根本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啊!”睡梦中的卷子轻喊出声来,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痉挛似的颤抖着。她泣不成声,不时“啊”“啊”的急促地喘息着。

卷子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暂且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睡在旁边的鹰男睡眼惺忪地问道。卷子仍笑得停不住。

“你这是怎么了?”鹰男皱着眉,不悦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卷子,“也不看看时间!想笑等天亮了随你怎么笑!”

“可是……爸爸他……”说到一半,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怎么了?”鹰男气鼓鼓地问。

“爸爸打算切腹自杀。”卷子总算是说了出来。

“切腹?”鹰男瞪大了眼睛,照自己的肚子比划了一个切腹的动作,“你说的是这个切腹?”

卷子描述了梦里的情景,鹰男听完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西式睡衣外面还裹着围腰?”

“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要穿,小孩子不是睡觉不老实吗,一不小心着凉的话就麻烦了……”

“你也穿?”

“大家都穿啊。”

“我倒真想看看,你们那样一副打扮又哭又喊是个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说起来,你们姐妹几个也够铁石心肠的,有工夫在那哭喊,也不冲上去拉住他。”

“门里拉着注连绳呢,根本进不去!”

“哦,也对。”鹰男想了想,又说道,“倒也是,父母的事情,做子女的不太好插口——说不定你们内心深处隐隐约约也这么想。”

听了这话,卷子也严肃起来:“是啊,可是又忍不住会担心。”

卷子想起前几天在代官山见到的那对母子。之前泷子遇到他们时,那男孩管恒太郎叫“爸爸”。

“明明不是自己亲生的,却让小孩叫他‘爸爸’,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爸和那个女人已经交往了八年,也就是说整整八年里他都在骗着妈妈。”

“用‘骗’这个字眼,听起来太过分了。”

“那你说整整八年把妈妈蒙在鼓里,不叫骗叫什么?他自己心里就不觉得愧疚吗?”

“可能就是因为愧疚才会隐瞒不说吧。”

“爸爸既然连切腹自杀都豁得出去,那无论是跟那女人分手,还是跟妈妈挑明,都更是小事一桩了。偏偏非要一死了之——爸这种做法根本就是任性嘛!”卷子越说越生气。

鹰男苦笑:“你跟梦里的荒唐事较劲,不是白费力气吗!”

“话是这么说。”卷子无奈地耸耸肩。

“还是妈沉得住气,一边吃着脆饼,一边做着针线活……”

“爸爸可是在她旁边准备切腹呢!不管怎么说,妈妈也实在悠闲得过分了!”

“你错啦,这才是理想的妻子呢。不乱猜乱想,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镇定自若——这才是最让男人欣赏的……”鹰男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赶紧打住。

果不其然,卷子早已板起脸扭过头去,扔下一句:“你倒想得美!”

“不是男人想得美,是这样才够明智。”

“不过是你们男人自以为是的歪理罢了。”

“自己做了荒唐梦,却硬套在别人头上!”

卷子正想反唇相讥,鹰男却自顾自地坐起身来,仿佛是想堵住卷子的嘴,伸手拿过香烟和烟灰缸,趴在床边探身点了一根。

“你这是要干吗?”

“早报都送过来啦!反正也没法睡了。”

果然,门外传来送报的少年把报纸扔进信箱,又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这是早上特有的声音。卷子起身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泛白。

“爸爸,你到底想要干吗?”

天色仍微微有些昏暗,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粉蓝交织的霞光,晨光中一只乌鸦正向远处飞去。卷子望着拂晓的天空,叹了口气。

这天早上,里见家的电话响了。

准备去上学的宏男和洋子正吃着早餐。这正是家庭主妇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

“电话,妈妈!有电话!”

“电话电话的,光顾坐在那儿喊,也不知道先接一下!妈妈正忙的时候……”

卷子用围裙擦着手,匆匆从厨房走了出来。

“我正吃东西呢,没办法接电话。”

“不会小口点吃么,哪有人吃饭的时候把嘴巴塞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万一地震来了怎么办?”卷子从宏男手里抢过话筒,“喂,这里是里见家……哦,咲子啊。”

话筒里的咲子早已等不及似的气急败坏地发难了:“卷子姐,你太过分了!”

“过分……”卷子一脸茫然。

咲子连珠炮似的轰了过来:“对!就是过分!我是从小不争气,长得没姐姐们漂亮,念书也不行,品行也不好。但是我就算再怎么不争气,也是你亲妹妹啊!”

“咲子,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们家,明明是姐妹四个,你为什么写成三姐妹!为什么把我省略掉!”

卷子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别装糊涂,我家虽然穷,报纸总还是订得起的!”

“报纸?什么报纸?”

“你自己投了稿,还问我说什么!”

“投稿?投什么稿啊?”

“你快别装蒜了!什么我父亲有情人……”

“我父亲有情人……”卷子倒抽一口凉气,“咲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姐姐,国立老家也是订着《每朝新闻》的,万一妈妈看到了怎么办!你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卷子终于隐约开始明白咲子在说什么:“报纸上登了什么吗?哪天的报纸?”

“今天的《每朝新闻》,读者来信那一栏……”

“报纸!报纸放哪儿了!”卷子脸色大变,转头看向正在吃饭的儿子和女儿。

“报纸……好像爸爸拿走了。”

“拿到厕所去了吧。”

咲子是用她公寓管理员室的公用电话打给卷子的,听到话筒里传来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她便挂断了电话。她盯着手里的早报,歪着头疑惑不解:“莫非不是卷子姐写的?”

晨跑回来的阵内刚好经过这里。“怎么一大早就吵起来了?”

“啊,你回来了。我想看看报纸上有没有关于今天比赛的消息……结果发现我姐姐在报纸上投了一篇很无聊的文章。”

“投稿?”

“是我弄错了。啊,果然有你的名字,阵内英光,看!”

阵内绷着脸:“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别干扰我的心情!”

“啊,真对不起!”

咲子跟在阵内身后,向屋里走去。

电话的另一边,卷子一放下话筒,便冲到厕所前敲起门来。

“马上就好了!”

“报纸!把报纸给我!”

鹰男从门下面的缝隙里把报纸递了出来。卷子弯腰捡起,慌忙翻找起来。却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新闻。她心浮气躁地一遍又一遍翻找的时候,厕所门开了,睡衣外面披着睡袍的鹰男走了出来,懒洋洋地把手里的的报纸递给她,指了指相应的栏目。

咲子说的那篇文章,就在鹰男指给她看的专栏里。那是读者来信中的一个名叫“孤单品茗”的投稿专栏,文章标题是“风波”,是一位希望匿名的四十岁家庭主妇的投稿。卷子喃喃地读了起来:

我向来以为,所谓姐妹,就如同长在同一个豆荚里的豆子,果实成熟,豆荚迸开,大家便各奔东西,各自的生活和想法也都会渐渐不同。我家姐妹三个,若非婚丧嫁娶之类的场合,平日难得聚齐。谁曾想,就在最近,我们无意中发现,家中老父竟在外偷偷有了情人。

读到这里卷子大惊失色,一只手抚着胸口,似乎想要压住慌乱的心跳。

年迈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深信能与父亲共度此生,生活一切如常。我们姐妹聚在一起,忍不住为母亲叹息。我的丈夫也将届不惑之年,母亲的境遇让我感同身受!难道女人的幸福便是隐忍维持死水一般的生活?此时此刻我不由思考起这个问题。

读完之后,卷子面无血色。

“‘此时此刻’——确实女人会喜欢用呢,这种措辞。”正准备去上班的鹰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

“这文章,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你写的。”

“连你也这么觉得?”

“我只是有些诧异。”

“投稿什么的,我根本不是那块料。”

“‘我的丈夫也将届不惑之年’——说起来,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会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开什么玩笑,我就算这么想也不会这么写出来!”

鹰男从卷子身后探头看着报纸,半开玩笑地说:“‘家庭主妇四十岁,希望匿名’——该不会真就是你写的吧?”

卷子突然抬起头,恍然大悟:“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谁?泷子吗?”

“是纲子姐……”卷子用确凿无疑的口吻说,随即冲过去打电话。

出租车停稳后,纲子走下车来。她穿着大衣,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小旅行袋,另一只手提着一篮鱼干。纲子深情地向车里的枡川贞治点头致意后,便站在路旁,直到出租车远去,才收回目光。

她从信箱里拿出早报,正要进门的时候,却被隔壁的家庭主妇松子抱着垃圾桶招呼住了。

“出门去了啊。”

“嗯?哦,我回了趟娘家。”

松子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她手上篮子里的鱼干:“我记得你娘家好像是在国立……”

纲子赶忙岔开话题掩饰窘态:“真冷啊,今天早晨应该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吧?”说完赶紧点点头,逃也似的跑回家。还没进门便听到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纲子手忙脚乱地拿钥匙打开门,随手把包和鱼干扔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冲进客厅,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起电话。

“喂……哦,卷子啊。”

“你一大早跑哪里去了!”卷子一开口便抱怨起来。

“也没去哪里,就是到街角扔个垃圾。”纲子歪着脖子夹住话筒,给煤气炉打火的时候,发觉手指上似乎有股干鱼的腥气,她一边确认似的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嗅探着,一边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扔个垃圾要半个小时?”

“和邻居太太站着说了会儿话,就耽搁了……”纲子转过话题,“你怎么这么早就……”

卷子似乎早就在等着她这么问,不待她说完便语带讽刺地说:“大姐你真有文采呢。”

“什么?”纲子不明就里。

“小时候就属你作文写得好,真是不减当年呢,连鹰男都赞不绝口,一直夸你文笔好……”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哟,装糊涂的本事比文笔也毫不逊色嘛。”

“啊?”纲子愈发摸不着头脑。

“你还没看早报吗?”

“早报?当然看了啊。”纲子说着,随即俯下身子伸脚把扔在门槛边上的报纸勾了过来,飞快地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新闻。

“咲子很生气呢,嫌我们看不起她。”

“什么意思?”

“姐姐,以后想干什么之前,能不能先跟大家商量下?”接着,卷子便把咲子打电话过来的事情告诉了纲子,报纸上读者来信栏里刊登了一篇文章,里面说的事情跟她们姐妹几个的情形一模一样。

纲子找到那篇读者来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说:“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但绝不是我。”

“那还能是谁?”

“不是我,也不是咲子,那就只能是泷子了。”

“姐姐,你跟泷子说了?”

“跟她说什么?”

“鹰男最近……有些形迹可疑,这件事我只跟你说过,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纲子听得心头火起,愤然打断了她:“这不是我写的,不管你怎么怀疑,我没写就是没写。”说完,她似乎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写的?”

“你是说刚好跟我们有一样遭遇的人?”

“世界这么大,家里三姐妹,父亲也正好有外遇的情形,说不定多得是呢。”

纲子这么一说,卷子也似乎有些动摇:“也不能说完全就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就算是巧合……”

“是不是巧合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国立家里那边怎么办,我记得家里也是订《每朝新闻》的。”

纲子的话让卷子猛然警醒:“只要妈妈没有看到,其他都无所谓……我等下打个电话……算了,还是找个理由过去打探一下吧。”说完,卷子忧心忡忡地挂上电话。

国立的竹泽家。恒太郎正坐在向阳的廊下,借着这天早上充足的阳光剪着脚趾甲,不时发出响亮的“啪哒”声。

“哎呀!飞得到处都是……”阿藤拿着报纸走了过来,铺在丈夫脚下,“你们男人的趾甲特别硬,不小心踩着可疼了。”

恒太郎停下手:“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趾甲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悠着点剪,别弄到报纸外面。”阿藤拣起恒太郎剪下的趾甲,又把报纸往他脚下摆了摆,小声抱怨了句“你什么都不懂”,便微笑着回厨房去了。

读者来信栏里那篇文章,恰好就在恒太郎的两腿之间,正对着他俯身剪趾甲的脸。阿藤离开后,恒太郎又继续剪起趾甲来,脸上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有没有看到那篇文章。

纲子正在“枡川”酒家的大堂里插花。

贞治经过她身边,纲子郑重地欠身行礼,贞治例行公事地客气一句“您辛苦了”,便想移步走开。老板娘丰子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叫住了丈夫。

“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些,这么冷淡。老师插的花这么漂亮,你却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老板娘似乎话里有话。

纲子心头一震,但还是应付地笑笑:“老板可能太忙了。”

“哪里有您忙……”丰子说,脸上满是虚情假意的笑容,“老师的插花,虽然向来技艺精湛,但今天的作品格外好看呢。怎么形容呢,应该是透着一股撩人的风韵。”

“您过奖了……我学插花的时候,总是被老师批评太古板,太无趣。”

“您太谦虚了。在我看来仿佛是一位衣带半解的美人坐在那儿,不露一寸肌肤却早已让人魂不守舍,老公你说是不是?”丰子意味深长地转向贞治。

“不知道,我又不懂插花。”贞治一脸底气不足的神情,随口应了句便转身走开了。丰子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账房。

纲子拿起剪刀凌空“咔嚓咔嚓”地虚剪两下,准备继续插花。不一会儿,领班民子过来叫她:“老师!等忙完了请到账房来一趟,茶已经泡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做鬼脸使眼色。纲子会意,知道这时账房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太麻烦您了。”纲子向她欠身致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纲子整理妥当,便来到账房。贞治和老板娘神情僵硬地坐着,民子上完茶走开后,丰子立刻直截了当地提出,希望纲子做到今天为止。纲子并不意外,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贞治表情尴尬,低头行礼:“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纲子也躬身还礼:“承蒙您二位关照了。”

“老师的插花饱受好评,实在是太遗憾了。”丰子虚情假意地笑着。

贞治也马上解释:“二月马上就要到了……开饭馆,总不能把主业丢了。”

纲子笑着点点头,附和一句:“毕竟,插花又不能当饭吃。”

“实在对不住,太不近人情了。”贞治自嘲似的说。

丰子也含笑说:“真的……实在不好意思。”说完从小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贞治。贞治把信封放在纲子面前:“这个……请您笑纳。”

“这怎么能行,我不能收……”纲子心神恍惚,误以为这是分手费。丰子仿佛是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似的,眼神在丈夫和纲子的脸上来回转了几转:“哎?这是这个月的材料费和工资啊,都是之前说好了的。”

“哦……哦,谢谢。”纲子手足无措地接过信封,感到无地自容,觉得再待下去已如坐针毡,便站起身来,“我去拿之前寄放在这里的铜花瓶。”

丰子笑笑说:“应该是放在洗碗室的什么地方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忙。”说着,把一篮子鱼干推到纲子面前。跟纲子今天早上带回家的一模一样。“一点心意,匆忙间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合您的口味。”

“哦……很、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这是我老公昨天去伊豆打高尔夫球带回来的特产。”

“那我怎么好意思收。”

“没关系,没关系。”

纲子只好微笑着收下,愤怒和悔恨在心中翻腾。

走出账房,纲子来到洗碗室,擦洗着已经满是灰尘的铜花瓶。她赌气似的把水开得很大,在四溅的水花中用力擦洗着。她一边洗着,一边又觉得手上沾着莫名的腥气,一次又一次地把手凑到鼻子下面闻着。

鹰男来到她身后,想拍拍她的肩膀打招呼。纲子发觉身后有人,却误以为是贞治,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不想听你的借口。”

鹰男莫名其妙,愣在原地看着纲子的背影。

“就算是要开除我,也没必要做得这么不留情面吧!”纲子自顾自地发泄着心里的愤怒。

“大姐……”

听到这个声音,纲子吃了一惊,喉咙“咕”的一声哽住了。

“……卷子,都告诉你了?”

“啊?”

“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们没关系。”

“什么?”

纲子压低声音说:“你来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巴巴地跑来教训我。”

鹰男也小声说:“大姐你在说什么啊,之前不是你说的吗,要我有机会就过来捧捧场。”

“什么?”纲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老师,实在太谢谢您了。”纲子身后传来丰子亲切的招呼声。

“这……”

“我没跟您说您妹夫有预约吗?”

“哦……”

“我们家一直承蒙老师照顾,来,这边请。”丰子带着鹰男往包厢走去。纲子为自己刚才的误会羞红了脸,匆匆收拾好铜花瓶,便慌忙追了过去。

鹰男独自坐在包厢里,正用店家送上的毛巾擦手。纲子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解释着刚才认错人了。鹰男也隐约感觉到这中间似乎纠缠着男女情事,为了消除尴尬,便跟着故意“哈哈哈”地大笑几声,说:“真像你干的事情,大姐。”

“……刚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纲子合掌拜托。

鹰男挥挥手:“您放心,我从小就出了名的健忘。”

“你今天过来,是有工作上的事?”纲子转移了话题。她扫了一眼桌子,见桌上放着三人份的餐盘,上面摆着杯筷。

“不,有点私事。”

“那我就不打扰了。”纲子说完准备起身离开。

鹰男阻住她:“正好赶上了,就一起坐吧。”

“哦?”

“我约的人你也认识。”

“谁啊,”纲子突然表情一亮,“啊,是爸爸和那个人吗?”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能把他们请出来吃饭,到那一步还早呢,”鹰男苦笑着说,“只能算是准备工作吧,我约了泷子和那个在信用调查所工作的小伙子。”

“哦,就是受托调查爸爸的那位……”

“他叫胜又,看起来似乎对泷子有意思。”

“是吗,总算是有人看上她了。”

“其实仔细看看,单论相貌的话,你们姐妹几个,还是泷子最漂亮呢。”

“快说说,对方人怎么样?”

“等一下你自己看吧。”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这边请,您的朋友在这边。”随着民子的招呼声,纸门拉开了,泷子走了进来。

“来啦!”鹰男举手招呼。

“欢迎光临。”纲子说。

“啊!姐姐你插花打工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儿啊!”泷子瞪圆了眼睛。

“请多捧场……”

“每个月能挣多少,刨去材料费?”泷子一坐下便劈头盖脸地问道。

纲子笑着说:“你这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干吗一张嘴就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事。”

“什么?”

“我觉得信用调查所的工作不错呢。你在图书馆是做什么来着,管理员还是行政?我问了你好几次,总是记不住。”

“行政。”鹰男插口。

“图书管理员。”泷子纠正他。

“怎么着都无所谓啦。图书馆和信用调查所,也蛮般配的嘛,都是要求认真细致、尽职尽责的工作。”

“我……”泷子正想开口辩解,却被纲子打断了:“你啊,眼光不错呢。”

“姐姐……”鹰男无奈地看着他们,姐妹俩一个正渐渐不耐烦,另一个仍然毫无察觉地一脸兴奋。

今天的饭局虽说是要撮合泷子和胜又,但是他还没有挑明。仍然是以询问恒太郎的事情为借口,把两人约到一块。鹰男担心以泷子执拗的性格,纲子多嘴多舌反而会适得其反。

果不其然,泷子听完柳眉倒竖:“你等等再说!”然后斜睨着鹰男。

这时,门外刚好传来民子的声音:“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纸门拉开,胜又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

“快请进!不好意思,又麻烦您特意跑一趟。”鹰男指指泷子身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胜又有些不好意思:“这……”

“请坐吧。”

“坐吧,请坐,不要客气。”纲子似乎有些兴奋,完全没有察觉泷子一脸愠色。胜又战战兢兢地坐下,纲子笑着说:“说起来,真是多亏了您呢……”

“哪、哪里。”胜又说着,紧张地环视三人。

鹰男看向纲子,介绍说:“这是我们大姐……”他话还没说完,纲子抢过话头:“我叫纲子。”

“啊……”胜又似乎正在脑子里搜索这个词的写法,眼睛转来转去思索着。

“横纲4的纲。”

“瞧你这词用的,毕竟是介绍女人,至少也得说是‘纲举目张’的‘纲’吧。”

鹰男和纲子自顾自地打趣着,发出爽朗的笑声,完全不顾今天的两位主角——满肚子火、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泷子,以及紧张得手足无措的胜又。

笑完之后,纲子问:“你叫什么又来着?”

“胜又。”胜又回答说。

“胜是哪个胜?”

“胜负的‘胜’。”

“又呢?”

“又一次的‘又’。”

“家里兄弟几个?”

“这个,兄弟姐妹嘛……”

“你老问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干吗!”泷子早已不耐烦了,她转头看向鹰男,“这是怎么回事,姐夫,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谈爸爸的事情吗?”

“话是这么说……”

“那赶紧开始说正事吧。”

“又不是在图书馆,不用那么讲究,一会儿边喝酒边……”纲子作势要向走廊拍手,叫侍者过来。

“我讨厌这样。”泷子怫然变色。

“你就是太死脑筋……”

“所以才嫁不出去是吧,我就知道你想说这个。”

“好啦,大家都别说了。”眼看要吵起来,鹰男赶忙插话打断她们。

“我没想到是这么高级的地方,怎么说呢……”泷子有意无意地瞄了胜又一眼,声音稍微压低了些,“有点不太好意思让人请客……他,胜又先生又是我出钱雇来的……”

胜又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泷子用眼角余光瞄着他:“虽说是雇佣,总而言之,就是工作上的关系。你们胡乱猜测,胜又先生也会为难的吧?”

“哦,是的。”胜又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下意识地附和,眼睛紧张地眨巴着。

“你似乎不太敢大声说出来呢。”鹰男打趣他。

“他说话本来就声音小。”泷子顶撞完鹰男,又向胜又步步紧逼,“胜又先生,你跟他们说,他们这样做是不是让你很为难,你告诉他们。”

“……是啊。”

“如果你觉得不为难,也可以直说啊。”鹰男插口说道。

胜又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说:“我、我也觉得很为难。”

纲子和鹰男不由大失所望。“为难啊……”

泷子也有些出乎意料,她愣了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过头去。

或许是说出口以后,终于放下了包袱,胜又这次口齿清晰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啊?”纲子目瞪口呆。鹰男也有些泄气:“另有心仪的对象?”

“对。”

“对方……人怎么样?”

“是、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温柔的女人……哦。”

“原来是……温柔的女人。”两人意味深长地瞄了泷子一眼。

“那个,关于这次要讨论的事……”胜又提醒道。

泷子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我还有工作要做,先走了。”说完便快步离开,胜又见状也赶忙告辞追了出去。

“泷子……泷子!”

“胜又先生!胜又先生!”

纲子和鹰男莫名其妙,只好待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泷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快步向前跑着。胜又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泷子一见他追来,又加快了脚步。胜又不时撞上擦身而过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泷子。穿过天桥,在信号灯前眼看就要追上,却又被泷子很快甩开。胜又顾不上正是红灯,硬是冲过了马路。

来到车站大楼前,已经不见了泷子的踪影。胜又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隔着大楼玻璃,看到泷子已经走进了车站里面。胜又生怕失去目标,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泷子,歪着脖子侧着身像螃蟹一样横着向前跑着。但泷子却完全没有看到他。眼看就要追不上了,胜又无奈之下,只好使劲敲着玻璃。

泷子听到声音,惊讶地向这边看来。胜又赶忙从口袋里拿出大张的便条纸,用签字笔匆匆写了几个字,贴在玻璃上。便条纸上如小学生笔迹般拙劣地写着:“没有大学学历就不行吗?”

泷子瞪大了眼睛。

胜又撕了那张便条纸,又重新写了个大大的“恋”字,想了想,又划掉,重新写了“喜欢”两个字,最后又想了一下,写了“爱”这个字。“啪”的一声贴在玻璃上。

泷子一瞬间觉得有些窒息,胜又怯懦的双眼泛起泪光,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一股暖流涌上泷子的心头。她走到玻璃旁,满脸羞涩地把手贴在那个“爱”字上。

“小丑”咖啡店里,咲子正拿着托盘,心不在焉地倚在墙边。中午的忙碌暂告一段落,店里没几个客人。店里虽然播放着悦耳的音乐,但她却无心留意。

她的脑海里回响着锣声,观众们沸腾的欢呼声,还有场内广播介绍选手的声音——咲子正想象着阵内参加新人赛的场景。

“如果下一个来客是男的,就能赢。”

她仿佛念咒般地自言自语着。这时,门打开了,咲子顿时紧张得浑身僵硬,一个年轻男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关上门离开了。

咲子长出一口气。

“刚才的不算数,如果下一个客人戴眼镜,就能赢。”

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女人。咲子顿时喜形于色,但女人一走进店里,就立刻摘下了墨镜。

“这个也不算。”

咲子用力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今天早上的情景。

新人战的日子终于到来,咲子紧张得彻夜未眠。天色刚蒙蒙亮,她便再也躺不住了。她挪到阵内身旁,握紧拳头,对着仍然沉睡的阵内的下巴、鼻子、眼睛轻轻地作势挥拳,然后又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别担心,”阵内闭着眼睛说,“只要抢在对手前面出拳就好了。”

“……”

“你怕成这样,肯定不敢到现场去看了吧?”

“不,我会去的。”咲子脱口而出,“我会和妈妈一起去为你加油。”

“你妈妈也要来吗?”

“她说她一直都不讨厌拳击。”

阵内睁开眼睛笑了笑,突然伸手搂住咲子的脖子,想把她拖进被窝。咲子激烈地反抗着:“你这样会输的。”

阵内紧紧抱着咲子,撒娇似的把脸埋在她胸前。“这样待会就行了。”

想到这里,咲子胸前仿佛再度感觉到阵内的头的重量,感觉到男人炽热的呼吸。她抬起头,冲到吧台前,向酒保鞠了一躬,说想请假提前下班。酒保和其他服务员都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咲子不待他们回答,便放下托盘,摘下围裙,冲出了门去。

咲子赶到体育馆时,比赛已马上就要开始了。

拳台上空无一人,台下座无虚席,场内弥漫着赛前的紧张气氛。

咲子找到自己的座位,低着头,闭上眼睛,两手紧抱在胸前祈祷着。旁边的座位空着,咲子心想,妈妈最后还是决定不来了吗?

过了不多一会儿,有人在旁边坐下了。

“妈……”咲子抬起头,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旁边坐的不是阿藤,而是恒太郎。

“爸……”

恒太郎也不看咲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拳台。咲子呆呆地望着父亲,这时锣声响起,比赛开始了。

阵内走进场内。他斗志昂扬,把对手逼到角落,拳头如雨点般向对手狂攻过去。观众席上沸腾了起来。恒太郎仍然是静静地看着,咲子却忍不住探出身体,忘情地呼喊声援,兴奋得连头发乱了都顾不上。

然而阵内的优势并没能维持下去。只见他逐渐被对手凶猛的反击所压制,比赛到中段的时候,几乎已无还手之力。对手则抓住机会猛烈地出拳,不断向着阵内的下巴招呼过来。

咲子不由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出了赛场。赛场外有一家电动游戏厅,咲子信步走了进去。

五彩缤纷的游戏机不时发出欢乐的声响。游戏厅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情侣们的嬉笑吵闹声此起彼伏。

游戏厅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正在实况转播着拳击比赛。咲子原本打算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经过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下。她屏息凝视,专注地看着画面。阵内被逼到了角落,无力地倚在围绳上,鼻血长流。对手仍然毫不留情地挥拳,阵内呼吸粗重,眉骨被打裂,血不断从伤口滴落下来。

咲子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推开喧闹的人群,冲到门外。门外已经天色昏暗。她冲进体育馆,冲到拳击台旁。

阵内挨了一记上勾拳,无力地倒在地上,裁判开始大声计时。阵内终究没能再站起来,对手开始欢庆胜利,场内欢声雷动。咲子推开拥挤的人群,冲上拳台。

阵内失去了意识,被医生抬上担架,送进了医务室。咲子面无血色,嘴唇颤抖,恒太郎伸出大手搭住了她的肩。

父女俩在医务室门口等待阵内出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恒太郎留下呆立的咲子,独自走上前去,问明情况后又恭敬地行了一礼,目送医生离开。

“医生生说是脑震荡,”恒太郎回到咲子身边,“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三张纸币装进口袋,然后把整个钱包都塞进咲子手里,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默默离开了。

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之后,咲子走进医务室。阵内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整张脸都肿起来了,他的眉骨开裂,干掉的鼻血黏在脸上,惨不忍睹,但似乎神志已经清醒了。咲子握住阵内的手,却被他冷冷地甩开了,阵内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咲子注视着阵内失魂落魄的背影,难过和爱怜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捡起阵内掉在床下的脏袜子。

“我向来以为,所谓姐妹,就如同长在同一个豆荚里的豆子……各自的生活和想法也都会渐渐不同。”

卷子坐在“小丑”咖啡店的一个偏僻包厢里,又读了一遍剪报的内容。

听到纲子否认投稿,卷子有点不知所措,想着姑且先找咲子商量一下,便来到“小丑”找她。不料,咲子的同事说她今天请假提前走了。卷子喝着咖啡,有些一筹莫展。

“我家姐妹三个,若非婚丧嫁娶之类的场合,平日难得聚齐。谁曾想,就在最近……”

卷子猛然站起来。

如果妈妈看到这篇文章……卷子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强烈,当下决定干脆趁这次机会到国立的娘家看看。

“再来一杯。”

卷子把喝空的茶杯递到阿藤面前,她正和阿藤一起在竹泽家的客厅喝茶。

“你以前没这么喜欢喝茶吧?”

“因为别人泡的茶总是格外好喝,妈你以前就泡得一手好茶。”

阿藤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卷子的杯子,问:“你回去晚了没问题吗?”

“鹰男说今天要开会——我又是做好了晚饭才出门——孩子们没人管,正好可以边看漫画边吃饭。咦?”

玄关处传来“扑通”的一声。

“应该是送晚报的。”

卷子起身说:“这里的晚报送得真晚。”

“平时比较早,可能是换了新人,路还不熟。要不要叫寿司吃?”

“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卷子走向玄关,把晚报拿进来,“爸今天也晚回来吗?”

“你爸?”

“他不是周二和周四要去上班吗?今天是他去公司的日子吧?”

“应该快回来了吧?”

“平时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吗?”

“他不在外面吃饭。”

“报纸放哪儿?是不是要和早报放在一起?”

卷子仿佛漫不经心地试探一句,阿藤面不改色地说:“早报……哦,你爸出门前剪趾甲来着。”

“把报纸铺地上了吗……报纸可是订来看的。”

“字太小了,根本没法看。估计也没哪家报社,愿意专门为老年人出份字大的报纸。”

“你从来不看报?”

“是啊……”说着阿藤拿起了菜篮和披肩。

“是不是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卷子故作开朗地问,“你要去哪儿?”

“街角的蔬菜店,家里的柚子5吃完了。”

“我去买吧。”

“昨天欠了老板五十元——还是我去吧。”阿藤说完便匆匆出去了。

母亲出门后,卷子再次四下环视着这个自幼生活的家。电灯多年未换,光芒已经有些昏暗。现在只剩老夫妻俩还居住在这里,四下里万籁俱寂,房子显得陈旧而冷清。她穿过廊下,来到冷飕飕的盥洗室,看着斑驳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打开父母卧室的门,一眼便看到恒太郎的棉袍。

看到棉袍,卷子不由想起早上的梦:恒太郎眼看就要切腹自杀,阿藤就坐在近旁,却漠不关心地做着针线活。四姐妹穿着睡衣,围着围腰,在注连绳外哭喊……卷子顿时又担心起来。

走回餐厅,她拿起电话,先打去了泷子的公寓。泷子正在吃晚餐。虽然只是用烤秋刀鱼和味增汤随便对付一下,但在胜又表白爱意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想象两个人四目相对吃晚饭的情景,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中。

“去国立?”泷子接起电话,不小心噎住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现在去吗?我正在吃晚饭呢……那么远……你不要想起一出是一出。”

“我希望我们姐妹四个今晚都尽量过来,开一个家庭会议,或者说想跟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嗯,今天晚上,怎么说呢,可能是直觉吧,总觉得还是今晚谈一谈好。什么?泷子,你没看报纸吗?今天的早报……”

泷子没看读者来信,卷子把早上的事情告诉她。

“我想,我们最好姐妹四个聚在一起,坐在爸爸的面前。这样即便我们什么都不说,爸爸应该也能心领神会。你到底能不能过来?”

对泷子来说,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母亲,家庭会议什么的反而无所谓。听卷子这么一说,当然也只能同意。她立即放下碗筷,慌忙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这天晚上,纲子家里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贞治找上门来,纲子却不让他进屋。贞治在玄关的毛玻璃门外拼命按门铃,用力敲门。纲子站在门的另一边,望着贞治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两只脚却仿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开门。”

“……”

“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

“为什么不开门!”

两人隔门对峙着,呼出的哈气凝结在毛玻璃上,使得两人渐渐能够隐约看清对方的身影。纲子看着贞治的脸:“因为……一旦我打开了门,我们就又会纠缠不清了。”

“纠缠不清又有什么关系。”

纲子用力吸了口气。

“如果你不想开门,我们就出去吃饭吧。”

“我刚把你送我的鱼干吃掉。”

贞治无言以对,只是呆呆地望着纲子的脸。这时电话铃响了。纲子转身走进屋里,拿起电话。话筒里卷子的声音。

“喂,这里是三田村家……哦,是卷子啊。什么,你去国立了?”

“你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中途跑出去?”

与此同时,咲子的公寓里,在新人战中落败的阵内大口灌着啤酒,正在大发雷霆。咲子两手握着杯子,舔着啤酒的泡沫,平静地看着阵内大吵大闹。

“我做的就是挨打的生意!就好像蔬菜店会卖萝卜,再正常不过!蔬菜店的老板娘看到老板卖萝卜,会转头逃跑吗?你告诉我!”

阵内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们分手吧。”

咲子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敲门声。

“阵内先生,电话,是找您太太的,说是国立的姐姐打来的。”

“国立的姐姐……”咲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国立老家现在只剩老爸老妈,姐姐们没有人住在那里。难道是有什么事?想到这里,咲子慌忙冲下楼来到管理员室。电话是卷子打来的,要她立刻到国立去。咲子含混应了一句,挂上电话,感到十分为难。眼下的状况正是一团糟。虽然卷子要她立刻回去,但她总不能就这样丢下阵内不管。

她回到房间时,阵内似乎察觉到她有急事,便对她说:“你回去吧。”

“如果我回去了,你就会走了。”

阵内转过头去不说话。

“我们一起去,我带你见见我的家人。”咲子近乎央求似的说。阵内却倒头睡在榻榻米上:“你自己回去吧。”

咲子苦思良久,拿出纸笔为他画起了国立老家的地图。

“这里是国立车站,这里是新宿。沿着车站前的林荫道往这个方向一直走……啊,我真笨。”

她画得太大,一张纸上占不下了,只好又补上一张继续画。

“走到第三个路口的鱼店就往右转,走不了多远,就是我爸平时买烟的烟店,在那儿拐个弯儿……”纸又不够了,这次她把纸翻过,在反面继续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珠算培训班的招牌,从那儿拐进去,里面第三家就是。”

阵内表面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实则却在竖着耳朵,默默暗记着咲子的说明。

几个小时后,四姐妹终于聚齐在国立的老家,围着阿藤坐在客厅里。

“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样等爸爸回家。”泷子开口说。

“对啊,还会忍不住说‘已经八点了,再不回来,咱们就先吃吧’!”纲子说。

“姐姐当时是偷吃菜的能手……”卷子笑着说,“而且不吃自己的那份,专门偷吃别人的。”

“就是,结果我们的菜越来越少。”泷子和咲子也七嘴八舌地声讨。

纲子模仿小孩子的样子,说:“啊,爸爸回来了。”

“我们也会跟着说:‘爸,你回来了!’”另外三个姐妹齐声说道。

“但我们从来不会站起来迎接他呢。”

“爸爸他……经常晚回来吗?”泷子提高声音,问在厨房里的阿藤。

卷子小声说:“妈说爸爸每天都回来吃饭。”

纲子不由叹了口气:“男人都是这样。”她忍不住想起了贞治。

已经九点多了,恒太郎依然没有回来。

“难道出什么事了?”

“泷子,你现在还是不吃鸭儿芹吗?”阿藤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我不要。”泷子说。纲子也紧跟着说:“我不要虾。”

“没放那么高级的东西。”

“我在家里都是放鸡肉。”

“妈做的茶碗蒸6,都多少年没吃过了。”

“过年的时候不是才吃过吗?”

“哦,也对啊。”

四姐妹兴高采烈地谈笑着,但只要阿藤一离开客厅,便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你们说,他俩有没有看到……”纲子指的自然是那篇文章的事。

“你是说那篇读者来信?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为什么……”泷子的话还没说完,卷子便慌忙打断她,“嘘,小声点,妈妈好像还不知道。”

“那爸爸呢?”

“那就说不准了……”

“真不知道是谁写的。”卷子又说。

泷子看看卷子:“卷子姐,其实就是你写的吧?”

“我不是说了嘛,不是我写的!”

“那会是谁呢?”

“卷子还怀疑我来着。”纲子耸耸肩。

咲子瞪大了眼睛:“是你?”

“你们应该先看看字迹说话。我老公生前常笑话我,说我写的不是字,是鬼画符,想投稿当然字要看得过去才行。”

泷子立刻说:“讨厌,我才不会去做这种事。”

“你真会夸自己。”咲子调侃道,泷子白了她一眼。

“如果我们都没写,那莫非真的是巧合?”听纲子这么一说,泷子歪着头:“按理说是有这个可能性,但未免也太巧了——各种事情都严丝合缝。”

咲子噘着嘴:“姐妹的人数不符合啊。”

“你就别再闹别扭了。”

卷子抬头看着时钟。

“爸是不是看了报纸后觉得没脸回家了。”

“你是说离家出走?”

“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

姐妹几个七嘴八舌地争论了一番。卷子想了一下说:“离家出走,说不定反倒还好……”

“什么意思?”另外三个姐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谁?”阿藤从厨房探出头来,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谁离家出走了?”

阿藤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

卷子慌忙说:“我、我家的宏男啊,在外面晃悠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

“现在的小孩子都很可怕的,还是小心一点。”纲子也赶紧配合她。

“啊,不知道哪里老是钻风。”卷子赶忙转移话题。

“家里真冷呢。”

“房子太旧,窗户都关不严了。卧室里有棉坎肩。”

“借我穿一下。”卷子起身时,故意踩了踩身旁纲子的脚。

“好疼!”纲子疼得脸都歪了,卷子向她使使眼色。纲子会意,嘴里说着“那我也去拿一件穿”,便跟着起身了。

走进父母的卧室找棉坎肩时,卷子把昨晚梦到恒太郎切腹自杀的事告诉了纲子。

“你是说爸爸想死吗?”纲子笑出声来。卷子一脸严肃地说:“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什么事的兆头。”

纲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我才硬把大家都叫过来。我做了那个梦以后,又看到那篇文章,觉得今天晚上很是危险……”

纲子也点头:“爸爸今晚没回家,该不会是在情妇家里……殉情了吧?”

“你别乌鸦嘴。”

这时阿藤走了进来:“有没有找到棉坎肩?”

“找到了。”

“一眼就找到了。”

姐妹俩纷纷回应着,说完心虚地干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阿藤觉得奇怪。

“因为她刚才说我们四个人都穿着驼色的围腰坐在一起。”

“姐姐!”

“是做梦啦,她早上做梦梦见的。”

两姐妹嘻嘻哈哈地打着圆场,心里却担心着仍不知去向的恒太郎。卷子拜托纲子在家撑住场面,自己偷偷溜了出去,用街角的红色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

“这里是里见家……原来是你啊……”

电话中鹰男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澡正喝着威士忌。

“爸爸他……还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回来……妈妈说他从来没这么晚回来过。不好意思,能不能拜托你去公寓那边看看?”

“公寓——你是说爸的……”鹰男顿了顿,“但是我不知道地方啊,更何况……”

“地址我告诉你。”

“喂,现在都几点了?”

“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后悔莫及了。”

“喂……”

“我们姐妹四个都在国立,就算想去也脱不开身。求求你,拜托啦。”卷子焦急到极点,鹰男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鹰男来到恒太郎的情妇土屋友子的家,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门。他正不知如何是好,邻居家的门打开了。一个头上满是发卷的家庭主妇探出头来:“土屋太太去医院了。”

“医院?”鹰男瞪大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她儿子受了伤,她先生后来好像也匆忙赶过去了……”

鹰男问明是哪家医院,匆匆道过谢,便飞奔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赶去。

车祸发生在代官山的马路上。土屋友子的儿子省司在玩滑板,友子跟在后面散着步。在友子身后不远处,胜又也在看着这对母子。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然冲了过来,撞到了省司。滑板高高地飞了出去,省司幼小的身躯倒在马路上。

胜又慌忙跑了过去,但为时已晚,男孩已经不省人事。

友子发疯似的跑过来,两人叫了救护车,把省司送进了医院。

一个多小时后,恒太郎抱着一个塑料模型的大盒子匆匆赶到了医院。看到他跟着护士快步走来,胜又下意识地从走廊的长椅上跳了起来,叫了声:“爸爸!”

恒太郎惊讶地停下脚步问:“您是哪位?”

“哦,不是……”胜又手足无措。还好护士替他回答说:“是这位先生帮忙把令郎送到医院来的。”

“真是太感谢了……”恒太郎鞠躬道谢时,病房的门打开了。

友子看着恒太郎,眼中满是依赖。胜又看着他们两人走进病房,心中感慨万千。

不一会儿,恒太郎从病房走了出来。省司没有生命危险,但仍处于昏迷中。恒太郎无所事事,便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胜又犹豫再三,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泷子的公寓,但是泷子不在家。他又打电话到纲子家,依然没有人接听。最后打到卷子家的时候,才终于有宏男接了电话,说爸爸妈妈都出门去了。

胜又失望地挂上电话时,鹰男走了进来,他远远看到恒太郎的身影,便准备冲过去,但随即又想到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呆立在那里。正犹豫时,他注意到旁边有公用电话,而胜又正站在电话旁。

鹰男走过去,拍拍胜又的肩膀,胜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才打电话去你家,你怎么会过来的?”

鹰男说接到卷子的电话,只好去恒太郎情妇的公寓打听状况。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恒太郎。恒太郎正抽着烟,眼睛直直望向前方,仿佛在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又仿佛在看着别处,一脸木然。

“他似乎想等小孩醒过来。”胜又看着鹰男,“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过去打招呼了吧?”

鹰男点点头。如果现在过去打招呼,会让恒太郎无地自容。只要知道恒太郎平安无事就够了。鹰男拜托胜又帮忙照应,自己转身走出了医院。

这个时候,竹泽家的女人们正热闹地谈笑着。他们翻出藤编的衣箱和款式老掉牙的大行李箱,从里面找出破旧不堪的驼色围腰。每件围腰都用油纸包得好好的,上面分别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这个是纲子的。”阿藤把纲子的围腰递给她,几个女儿都欢呼雀跃。她们故意做出乐不可支的样子,内心却几乎被不安压垮。四姐妹拼命演出,努力不让阿藤察觉异状。

“你们每个人的我都留着呢。”

“这是我的吗?”

“啊,被虫咬坏了。”

“妈,你东西保存得真好。”

“那当然,”阿藤笑了笑,“如果你们敢惹我生气,我就拿出来数落你们,让你们看看,把你们拉扯大有多不容易。”

四姐妹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不时闻闻味道。

“我以前超讨厌穿这个。”

“我也是。”

“但是如果不穿又会挨骂。”

“说起来真难为情呢。”

“睡觉前你们还会在被子上玩国定忠治7来着。”阿藤这么一说,四姐妹都是眼睛一亮。

“国定忠治?”

“把尺子塞腰带里,像这样……”

“想起来了,我玩过!”卷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姐姐演忠治,我演小喽啰。”

“赤城之山,今宵独有……”纲子模仿中治的台词。

“啊,大雁悲鸣……”卷子也模仿着小喽啰的语气。

“你跳词儿了,接下来应该是‘吾之故乡国定村’之类的……”

“好像应该是‘莫名难言寂寥情’。”泷子说。

“对,对……我想起来了。”

“啊,大雁悲鸣。”卷子再度说道。

“远远向南飞去。”其他四个人齐声应和。

“咚!”泷子和咲子接着往下演。卷子突然皱眉怒道:“别闹了!”

“怎么了?”

“需要演到这种地步吗?”

“那也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对啊。”

泷子和咲子都噘着嘴。

卷子愁眉不展:“我就是太担心了。”

“你在担心什么?”泷子问。

纲子慌忙打圆场:“没事。”

“怎么莫名其妙生气了?”

“当姐姐的摆架子。”

“就是。”

纲子不理会两个妹妹的指责,伸手去拿旧衣服。

“咦,这是什么?”她拿起一个一个鲜红的护身符。

“哇,好漂亮!”姐妹几个再次欢呼起来。

“护身符——去神宫参拜的时候戴在身上的。”

“谁的?”

“这个好像是纲子的,这个是卷子的。”

“姐姐的比我的好看多了!”

“因为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你爸爸特意跑到百货公司买回来的。”

“我的呢?”泷子问。

“泷子,好像是借用姐姐们的。”

咲子也一脸失望:“那我肯定更没有了。”

“那时候刚打完仗,连吃饭都成问题,哪儿还有闲心理会护身符的事。”阿藤向她们解释。但咲子依然噘起了嘴:“即使没打仗也一样没我的。”

“前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新鲜,到老三老四的时候,就开始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了。”泷子也一脸不服气。

“你们终于知道做妹妹的为什么经常心理不平衡了吧。”

“这东西,根本就无所谓嘛。”

“当然有所谓!”

“当然有!”

“哪有人傻乎乎地为了个护身符吵架的。”阿藤苦笑着说,抬头看看时钟,打了个哈欠。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

“爸爸也真是,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吧。”纲子突然小声抱怨了一句。三个妹妹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几个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妈,你先去睡吧。”

“即使我先睡,你们不睡,在那里吵吵闹闹,我也睡不着啊。”

“那大家都睡吧。”

“睡吧,睡觉。”

“像以前一样,在睡衣外面围上围腰……”纲子兴奋地说。

“早穿不进去啦……”卷子说。大家不禁又沉默了下来。大家都被不安折腾得精疲力竭。寂静的夜里,时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

“被子不知道够不够。”阿藤站起来,似乎想驱散不安的气氛。

“有毛毯就行。”

“没事,把暖气开开就行了。”

“我来帮忙。”

阿藤出去以后,泷子压低声音问:“姐夫去了没有。”

卷子点点头,纲子叹口气:“莫非是住在外面了,或者出车祸了?”

“我们等到早上,如果早上还没有回来……”

“几点算是早上?”

“送报纸的来的时候吧。”

“到时候怎么办?”

“是不是该告诉妈了。”泷子若有所思地说。

“告诉妈妈,爸爸有这个吗……”纲子竖起小指刚说到一半,卷子瞪着她说:“你别胡闹!”

“啊,你这么说,那‘女人的幸福便是隐忍维持死水一般的生活’岂不是……”

“我已经说了,那不是我写的。”

“那到底是谁?”

四姐妹再度气势汹汹地相互看着。

“卷子姐,如果有什么万一,你要怎么负责?”

“我不是说了嘛,不是我写的!”

“不是卷子姐写的,那是谁写的?”

“泷子,要真是我写的,我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把大家都找过来?”

“哦,对了,搞不好你以为不会登出来,只是想试试,结果真上了报纸,你才傻眼了。肯定是这么回事!”

卷子怒不可遏:“我要打电话到报社!要求他们给我看稿子。”

“嘘,妈妈会听到……”咲子竖起食指,却听到“咕”的一声怪声,四个人都不禁都愣住了。

泷子回过神来:“谁的肚子在叫?”

“我……”卷子说,“我晚饭只喝了点啤酒,没有吃东西。”

“那我们做饭团吃吧。”纲子提议。

“太棒了,做饭团!”咲子第一个响应。

“不管结果如何,先填饱肚子总不会错。”

“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战斗!”

四姐妹同时站了起来。

“啊!”

“怎么了?”

泷子歪头看着胁下说:“我的裙扣掉了。”

四姐妹走进厨房,用电饭锅里的剩饭做起了饭团。姐妹几个做的饭团形状各异。泷子舔着手指上的饭粒,侧目看着卷子做的饭团。

“咦,卷子姐,你做的饭团怎么是三角形的?”

“就是呢。”

“我们家向来是做长方形的。”

“纲子姐做成了‘太鼓8’形的。”咲子也看着纲子的饭团。

卷子笑了笑:“等你嫁出去了,做的饭团也会随之变成婆家做的形状。”

“真不好意思,我不管嫁不嫁都会做成长方形的……”咲子耸耸肩。

“咲子,嘴边——沾上饭粒了。”

“话说回来,爸爸到底……”泷子的话还没说完,咲子突然抬起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爸拿了零用钱给我。”

其他三个人惊讶地看着咲子:“什么时候?”

“今天。”

“今天什么时候?”

“傍晚的时候,连钱包一块给我了。”

“连钱包一块给你了?”

“他果然打算一死了之。”纲子脸色煞白。

“别乌鸦嘴!”卷子大叫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

“来了!啊,回来了!”四姐妹不约而同地飞奔了出去,“爸,你回来了。”

咲子冲到门口的水泥地上打开门,没想到进来的却是鹰男。

“原来是鹰男啊。”

“是姐夫!”

姐妹四个的手满是饭粒,握着饭团,呆呆地望着鹰男。鹰男正打算向她们说明事情的经过,背后传来阿藤满是睡意的笑声:“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鹰男转动着眼珠,绞尽脑汁撒了个谎:“呃……是那个……大阪的店长让我回家和太太商量一下,要我明天答复他,但是电话里又说不清楚……”。

“这么说,是升职了呢,”阿藤笑了笑,“你们也真是的,把我都吵醒了,快去睡觉吧。”

她捡起地上的饭粒,径自走了进去。“好!”姐妹四个嘴上答应着,眼睛却一起转向鹰男。

“没事,”鹰男小声说,“那个小孩受了伤,被摩托车撞了,正在医院……没什么大碍……别担心。我赶紧回去了……”

“你们怎么还站在那里,在干吗啊?”屋里传来阿藤慵懒的声音。

“马上就好了。”姐妹四个簇拥着鹰男进了厨房。

咲子手上拿着在玄关捡到的鞋拔,上面印着卡通人物。经过母亲的房间的时候,她大声问了句:“妈,家里怎么会有这个?”

“什么?”

“这个鞋拔……”咲子说。

“中的奖品。”阿藤回答。

“奖品?”四姐妹难掩惊讶。

“我去参加了个有奖征文,结果就中奖了。”

鹰男瞪大了眼睛:“妈你去参加征文比赛了?”

“对啊,还时不时地经常中奖呢。之前曾经中过锅,还有围裙什么的……”

“平时不是懒得参加吗?”

阿藤打着哈欠说:“习惯就好了,就当练字,还蛮有趣……”

鹰男想了想,问:“你们说,投稿的会不会是妈妈?”

卷子觉得虽然并非完全无可能,但还是说:“怎么可能,妈妈都多大年纪了,六十五岁啊!况且,以妈妈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纲子也咲子也纷纷说:“绝对不可能。”

“一定不是。”

这时,正在房间角落里缝裙扣的泷子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她在针线盒里发现一支自动铅笔,装在一个印着“每朝新闻社”字样的信封里。泷子把信封拿到众人面前,大家面面相觑。

“每朝新闻……”

“这是什么?”

“自动铅笔。”

“会不会是投稿的奖品?”

“你在哪里找到的?”

“针线盒里……”

卷子立刻站起来,紧握着双拳。

“我去找妈妈理论!既然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害得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大家还都误会是我写的,不知道我多……”

“别闹了,好了,别闹了……”鹰男按着卷子的肩膀。

“原来妈妈知道,明明心知肚明,却假装一无所知……”

泷子喃喃地嘟囔着,鹰男点点头:“要真是你写的就好了……”

卷子无力地坐下,大家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

恒太郎在医院一直等到天快亮了,确认省司恢复意识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动身回家。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把滑雪帽压得很低,眼睛旁边和下巴都贴着创可贴的年轻人正站在他家门口,看着门牌,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是那个拳击手——恒太郎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打算出声招呼,那年轻人却假装在例行长跑似的跑开了。

打开玄关的门,四个女儿都跑出来迎接。

“真难得呢。”

四个女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说不出话来。恒太郎看到四个女儿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聊天聊到这么晚,白天会打瞌睡的哦。”

“已经是白天了。”泷子喃喃地说。

“哦,也对。”恒太郎一句解释都没有,仍像平时一样淡然走进屋里。正打算去后面的房间,却发现阿藤倚在柱子上睡着了。

“喂,小心感冒!”

咲子看着父亲的背影,轻声说:“爸爸的胡子全白了。”

“男人早上都惨不忍睹,因为胡子会长出来。”

听泷子这么说,鹰男笑了起来:“女人也会憔悴不堪。”

“年纪大的先憔悴……”纲子说。

这时,玄关传来“咚”的一声。

“啊,报纸来啦。”鹰男说着,到门外去拿报纸。

打开玄关的门,淡墨色的天空飘着蓝色和粉色的云,四姐妹不知何时全跑了出来,在玄关仰头看着天空。恒太郎也坐在廊下,听着阿藤均匀的呼吸声,仰望着黎明时分的天空。

“年迈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深信能与父亲共度此生,生活一切如常。我们姐妹聚在一起,忍不住为母亲叹息。难道女人的幸福便是隐忍维持死水一般的生活?此时此刻我不由思考起这个问题。”——卷子仰望着天空,想起了那篇读者来信。

色彩瞬息万变的天空中,一群群乌鸦交错盘旋着。望着这变幻的朝霞,卷子和恒太郎似乎看到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尤其是夫妻间的关系,是多么的变幻莫测。

注释

1 即三年才能收获的豆子,地域不同所指种类亦有所不同。

2 神道教法器,饰有“纸垂”(しで)的粗草绳。

3 便于随身携带的小片和纸。

4 日本相扑的最高级别。

5 日本柚,个头较中国柚为小,更接近柑橘。

6 日本料理的一种,将各种食材放在碗里,拌以调过味的蛋液后上锅蒸,跟蒸蛋羹的做法相似。

7 国定忠治(1810—1851),亦称国定忠次,本名长冈忠次郎,是江户后期的一名劫富济贫的侠客,有许多戏剧、小说等以其为主人公。

8 即圆墩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