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散者 1758年6月17日 第10期

不要过于自信

轻信或者说对形成观点的证据过于自信,这是人类的普遍弱点。不仅每个派系和党派都有这个弱点,每个人也都有。

在所有轻信者中,最为固执和绝妙的是政治狂热者。人们既不知道如何,也不知道为何,在任何分裂国家的党派里,他们要放弃使用自己的双眼和双耳,决意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那些他们偏爱跟从的人。

哲学的偏见被权威者操弄。他不总是有机会去检验这些偏见。它们被真实和假象交织的复杂性缠绕在体制上,要讨论的是那些大自然没有明示他能够理解的话题。

笛卡尔主义者否认,当有猎犬接近时,他的骏马会感到惊慌,野兔会表现出害怕。马勒伯朗士① 的追随者坚持认为,人不会感受到中弹的伤痛,根据正常的理解,子弹只打中并穿过了他的腿。贝克莱② 坐在桌前写作,声称他没有书桌、纸张,也没有用手指。这些有荣誉的人至少很容易被不易察觉的谬误所欺骗,尽管他们声称不会违背真实,却不能明显地将其与表象区分开。

人们要是参加了一个党派,很少去做遥远或抽象的事。现状在他眼前。如果非要回顾过去才能感到满意,他也很少超出近代的历史事件,扩展他的视野。所有他需要的知识都在他能得到的范围内。他能听到的大多数争辩只在他的理解能力之内。

正是如此,一个懒散者与那些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任何事件上都有不同看法的人在一起,度过他每天的生活。他否认最为人所知的事实,反驳最中肯的真理,坚持以他们昨天肯定的是来判断今天的非,无视证据,蔑视辩论。

我的两个同事,在懒散的生活中渐渐老去。他们是汤姆·坦佩斯特和杰克·斯尼克。两人都认为自己被党派忽视,因而,他们应被信任。他们怎么会支持忘恩负义者呢? 他们两人都很正直,没有被派系利益引诱。当他们没有狂热地为政治争辩时,两人都热爱真理。

汤姆是斯图亚特王室的忠诚朋友。他能描述太空出现的天才,“革命”使国家每年遭受痛苦的灾难。在他看来,如果被撵走的王室能继续统治,那么我们的木船便不会有蠕虫,树林中也不会有毛毛虫。他怀疑,民族被大冰封后,不能从废黜真国王中惊醒。他随时都在害怕整个岛屿在大海中消失。他相信,国王威廉火烧白厅,是为了从中偷走些家具,而蒂洛森③ 死时是个无神论者。他很温情地讲到女王安妮,承认她的计划很好,并知道是谁以及为何要毒死女王。在后来承续的统治时期,所有宫廷的人都腐败、怨恨、诡计多端。他认为,没有什么能比这四十年因偶然的错误发生的事更糟糕了。他想到,代廷根战役因错判而大胜;丰特努瓦战役因签约而失去;“胜利号”被私下的命令击沉;康希尔街被协商会使者点火烧毁;威斯敏斯特大桥的拱顶匆忙建成后沉塌,目的无非是准备进攻英国。他认为新建道路到伊斯灵顿区是侵犯自由。他常判断“木轮车”将会“毁灭英国”。

汤姆通常来说是个热心者和吵闹者。可是,有一些秘密,他总是爱用耳语交流。有很多次,在一个角落他告诉我,我们的苦难日子几乎就要结束了―在一个月内,我们将会见到另一个王室登基。时间在未出现革命中流逝了。汤姆又找到我,报告新情报:整个大局计划现已确定,我们在下个月应看到大事要发生。

杰克内心支持目前体制稳定的现状。他认识的那些人里,有亲眼见到过篡位者被长柄暖床器偷运进宫时那张床的。他常欣喜于民族没有被爱尔兰人所奴役。他相信,国王威廉从不会输掉一场战争。如果国王再多活一年,就能征服法国。他认为,查理一世是个罗马天主教徒。他认为在安妮女王统治时期存在一些好人,可是,《乌得勒支和约》严重冲击民族信心,已引起所有的邪恶,让我们承受当前的痛苦。他相信,“南海计划”④ 意图很好,只是受法国的影响而失败。他设想建立一支标准化军队,作为自由的堡垒。他想到,我们能通过每七年选举一次的国会消除腐败。他谈到我们如何通过选举自治领来充实并加强力量,并声称发行国债能保佑民族。

在这个繁荣景象中,可怜的杰克时时受到天主教的恐惧干扰。他怀疑有些严格法律没有反对天主教。他有时担忧,他们拿法国的金币在主教和法官之间互相串联活动。

他不能相信不矢忠派是如此安静不作为,他们肯定是在为天主教的重建制订一些计划。他认为,目前的宣誓不足以约束他们,希望为汉诺威王室继位找到一些更好的安全措施。他热心于感化外国的新教徒,庆幸犹太人享有英国特权,因为他想,起码犹太人绝不会成为教皇党人。

① 马勒伯朗士(Malebranche),法国哲学家。

② 贝克莱(Berkeley),英国非物质主义哲学家。

③ 蒂洛森(Tillotson),坎特伯雷大主教,自由主义者。

④ 南海公司于1711年建立,其后发生股灾,引起巨大混乱,托利党怀疑并指责这与辉格党的财政革新政策有关。

懒散者 1758年9月9日 第22期

兀鹰怎么看人类

许多自然学家认为,我们通常认为沉默无言的动物,其实它们之间有彼此交流思想的能力。它们能表现一般情绪,这是无可置疑的。凡是能出声的动物,就能发出它们欢乐和痛苦的不同声音:猎犬嗅出猎物,会呼唤它的同伴;母鸡通过咯咯叫让小鸡吃食,通过大声尖叫提醒它们脱离危险。

鸟的声音变化最大,也很多样,似乎可以形成一种语言,足以适应它们生存的需要。它们的声音受其本能调节,几乎不再有变化和改进。人们一直注意鸟鸣引起的许多好奇和迷信,因此,有许多人研究带羽毛的鸟类的语言,有些人还自诩能解鸟语。

最有技巧和最有把握解读森林语言的人,通常可以在东方的哲学家中找到。在那些国家,环境静谧,气候温和。这些学者可以在小树林和凉亭里度过一年中大部分的日子。然而,在一个地方需要有特殊机会才能做到的事,也可以用其他特殊努力在别的地方达到。在波希米亚,有一个牧羊人长期住在森林,他能听懂鸟的声音―至少他能很自信地讲述一些鸟的故事,而一些学者认为它们是可信的。

他说:“我在一个岩洞前坐着,看我的羊在山谷中吃草,听到两只兀鹰在悬崖绝壁的峰顶互相喊叫。双方声音都很热情和谨慎。我好奇心起,忘了照看羊群。我慢慢地静悄悄地从一个峭壁爬到另一个峭壁,隐藏于丛林中,直到发现一个洞穴,才坐下来静听,不受干扰也不干扰它们。”

“我很快就发现,我的努力有了收获,因为有只老鹰正好坐在一个陡岩的顶峰,一群小鹰围着它。它正在教它们一只兀鹰应该具备的生存技巧,用这最后的示范,让它们做好自由飞向高山和天空的准备。

“老鹰说:‘孩子们,你们马上就不再需要我的教导了,因为你们已看到我怎么做了。你们已看到我抓起农场的家禽,叼起丛林中的小野兔,擒住牧场的小山羊。你们已知道如何保护你的爪子,当你们负载食物时,如何保持飞行的平衡。可是,你们千万要记住,那些最美味的食物就是我经常给你们享受的人肉。’“小鹰们说:‘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人,我们怎么能了解人?人肉确实是鹰的天然食物,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用你的爪子把人带到我们的巢?’

“老鹰说:‘人太大了。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时,我们只能撕他的肉,留下他的骨头在地上。’

“小鹰说:‘人那么大,你怎么杀他?你害怕狼,害怕熊,一只鹰比人有什么特别强大的能力?难道人比羊的抵抗能力还不如?’

“老鹰说:‘我们没有人的力量。我有时还怀疑我们是否有他们那种精明。如果不是自然界有时注定送人给鹰食用,赋予他们奇特的凶残,鹰其实很少将他们作为食物。我还从未看到大地上有什么动物如他们那样,两群人常碰到一起,吵闹得大地震荡,火光冲天。当你们听到声音,看到大火在地上蔓延,一定要展翅飞翔,以最快的速度飞到安全的地方。因为人确实在互相残杀。你们能看到,地面血腥的烟云和布满的尸体―其中很多已被肢解到破碎,让我们鹰食用起来很方便。’

“小鹰问:‘什么时候人会自相残杀?为什么他们不吃自己?狼杀了羊,直到吃够了才会让鹰去碰它。人是否是另一类的狼?’“老鹰说:‘人是唯一杀人却并不吃人的动物。这个品质使人对我们这类动物是大恩人。’

“小鹰问:‘如果人杀了我们的猎物,把它们扔在我们面前,我们还需要亲自去找吃的吗?’

“老鹰回答:‘因为有时人能安静地躺在洞穴里很长时间不出来。年长的鹰会告诉你,你要注意他的行动。当你看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同一群鸟,你便能判断,他们在打猎,你会很快就陶醉于人血堆里了。’

“小鹰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很乐意要知道他们互相残杀的理由。我不会杀我不能吃的动物。’

“老鹰说:‘孩子,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尽管我是大家公认的山中最精明的一只鸟。在我年轻时,我经常去看望一只老鹰,它的巢筑在喀尔巴阡山脉的岩石上。它做过许多观察,了解它周围能找到食物的地方,远到在夏天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之间,那是最强壮的翅膀所能飞过的每个方向。它年年都饱食人的内脏。他的看法是,人只是外表像个‘动物’,实际上是个有行动力量的‘植物’。如暴风雨过后,橡树的大树枝互相折断,猪饱食大树落下的果子,人却受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驱使,彼此驱赶,直到他们失去生命停止活动,我们鹰才可以得到它们。有些人认为,他们在这些悲惨的人类中,已观察到人的发明和策略。有些群居在一起的人会伪装。每个部落都有头领为其他人指明方向。他们似乎很满意这种野蛮的残杀。什么使他们有如此特别的优势,我们不知道。人不算最大的爬行动物,也不是飞得最快的鸟,可是他用自己的真诚和勤奋表明,比起其他动物来说,他更是我们兀鹰的朋友。’”

译者补充:约翰生本人生前没有把这篇文章收入他亲自审编的集子中,据说是考虑到它揭示了人生的阴暗消极。而梁实秋在他的译注《英国文学选》(第三卷)中只收录了约翰生这一篇散文的全文和《艾迪生传》的部分文字。可见要全面了解约翰生,包括本书在内的任何文选都自有其固有的局限性。

懒散者 1758年9月16日 第23期

债务人的牢房(一)

懒散者先生:

当我最近经过这座城市,听到一个大门里悔恨的喊叫声时,我感到万分惊恐,那似乎在提醒我:“记住可怜的债务人。”

英国人创立的智慧和公平的法律,一直都受到极大的称赞。那些热情敬仰我们法律的人绝没有想到,当人们有工作能力时,智慧的法律会逼迫他们去当乞丐,或者,公正的法律会以一类人的情绪去压制另一类人的自由。

一个人的身体是否健壮与他按比例有效地使用手脚和大脑有关。对社区来说,暴乱造成狂热,受贿导致腐败,懒散让人萎靡。不论什么身体,也不论什么社会,消耗超出了合理要求,一定会逐步衰败。每个人接受社会供给,一旦停止工作,他便如同从公众的库房里拿走东西一样。

因此,把任何人紧闭在懒惰和黑暗的牢房里,对国家都是个损失。对债权人来说他什么也得不到,因为被关押在这悲惨牢房里的大众,只有一小部分人被怀疑用欺诈得到了属于别人的财物。其他人之所以被关押,有的是因为债主的傲慢专横,有的是因为债主的恶毒报复,或者有的是因为债主一再失望后的毒辣手段。

如果那些严格地执行法律赋予他手中权利的人,被人问起他们为什么要继续关押那些他们知道不能还债的人,有人会说,这个欠债人从前比债主本人住得还好,其他人会说,债务人的妻子鄙视邻居,他的孩子们穿丝绸到舞蹈学校,另一些人说,欠债人常假装开玩笑和耍聪明。有人坚称,如果他们本人负债的话,也应受到同样的处罚,有些人则认为,那些人欠的不多而且能支付,因此,不需要对这类人采取制裁。有些人不隐瞒自己的狠心,认为他们的债务人应死在监狱里。有些人发现,通过残酷的方式,他们希望可强硬地从他们的朋友那儿要回朋友欠的债。

所有文明法规的目的都是确保个人幸福不受别人的危害,保证个体免受彼此权利的侵犯。这个目的显然被忽略了。一个人因造成损失而引起众怒,他是被允许根据自己的原因来判断的,他是被允许根据自己的痛苦来选择处罚方式的。可当要把有罪和不幸、偶然和故意做区分时,被信赖的眼睛会因利益而失明,理解力会因怨恨而丧失。

既然我们把“贫困”作为一种罪恶来处罚,那么至少应像对待其他罪恶一样给予它同等的怜悯。冒犯者不应根据他所冒犯的人的意愿而受煎熬,应被允许向这个国家的司法部门做出申诉。除了强迫他们去付债款,几乎没有什么理由让任何债务人都要被监禁。因此,应当确定关押期。在这期间,债权人要提出对债务人隐藏财产的指控。如果这些财产被发现,要还给债权人;如果指控不成立,或者不能得到证据,要把关押的债务人释放。

那些制定法律的人,想当然地认为,每次不能付款都是债务人的罪过。而事实是,债权人总是要分享合约利益,甚至更要分享那些因不恰当的信用引起的内疚。任何人要监禁其他人,除了讨回违约造成损失和痛苦的欠债,他还希望自己得到更多利益,或者,他在讨价还价中根据自己想到的损失的判断,要按比例地索回利润,这类关押债务人的做法很常见。因为合同是双方共同签订的,没有道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进行处罚。

许多受监禁的人也许有充分的理由抱怨处罚太严厉。欠下债务者因为不能支付所欠债务,便不断增加欠款,常被迫自己贿赂他的债权人,让债主耐心等待。越来越不值钱的日用品和越来越高的价格,逼得他走投无路。他因强迫的买卖而陷入困境,至少因债务受到不幸的压迫,而许多债务事先并没经过他的确认,便都堆积在他的头上。为了减轻这种不幸的压力,没其他可以拒绝的办法,只有靠轻松地勾销债务来解决。因而,造假不受处罚,谨慎无人敬畏。当破产不再受到惩处,信用也该结束了。

有信用卡的目的是希望可以提前享有。当有人缺少某些物品而另一个人能提供时,商业活动便不会停止。当有可能以利润还贷时,信用卡是不会被人拒绝的。那些有意要指控他的人,按信任法则来说是犯罪行为。人们希望这类阴险的交易停止,却没有给出理由说明为什么法则的改变会伤害其他人。

我们看到国家与国家之间进行贸易,没有强制性付款的规定。相互提供的便利带来相互的信任,商人继续满足彼此的需求,除了贸易损失外,没什么可担心的。

继续执行这个关押债务人的制度是徒劳的,经验表明它是无效的。我们现在关押了一代又一代的债务人,可并没发现他们的人数有所减少。我们现在应该明白,匆忙和草率不可能制止人们去使用“信用”。让我们试一下,也许从限制“信用”方面是否更容易遏制欺骗或贪婪。

你的读者

懒散者 1758年11月18日 第31期

论懒散

许多道德家认为,傲慢在人类所有的恶习中有着最广泛的影响。它不但表现在各种形式中,还在各种不同类型的伪装下隐藏起来。它的伪装像月亮“明亮的面纱”,有耀眼之处也有阴影之处。尽管它隐蔽自己,但还是能被看穿。

我没有打算去降低傲慢的危害程度,然而,我不确定懒散是否能成为傲慢可疑又顽强的竞争对手。

有些人是把懒散作为一种尊严看待的。他们称自己是游手好闲之辈,如布西里斯在剧中妄称“自豪”。他们夸耀自己不用做事,感谢命运的安排,可以让自己无事可做。他们每晚都睡到不愿再睡为止,起来锻炼也仅仅是为了能够再次入睡。为使黑暗的地方延长,他们挂上双重的幕帘,绝不见阳光,除非要对太阳说“他们有多恨它的光芒”。他们所有的工作就是调整放纵的姿态。他们视白天不同于黑夜,就像看沙发或椅子不同于床。

有些人是懒散的真正信徒,为它编织罂粟般的花篮,把遗忘的药水倒入它的杯里。懒散者处在一种无人打扰的愚昧中,不是自己忘记就是被人遗忘。他的生活早就停止了,身边幸存者见他们死去,只能说他们停止了呼吸。

无可置疑的是,懒散控制着很多人的生命。尽管作为一种会自行灭亡的恶习,它却受人喜爱,因为它并不会伤害其他人。因此,它既不被视为欺骗,也不被看作傲慢。欺骗会危害财产,傲慢通常要从别人的弱点中寻求自我满足。懒散有沉默和安宁的品质,既不因卖弄招致嫉妒,也不因对抗而受到憎恨。因此,没有人忙于去责难或探究它。

正如傲慢有时被隐藏在谦卑之下,懒散通常被骚动和忙乱掩护,懒散者忽视他明知应承担的责任和真正的工作,想尽力让自己的思想陶醉于某些事情上,以便把自己想到的愚蠢排除在外。他什么都做,就是不愿投入应有的热情和勤奋,以便让自己处在一种自我赞赏的状态。

有些懒散者总是处在一种“时刻准备着”的状态中:只想到过去的方法、形成的计划、收集的材料,为大事做准备。懒散者肯定有神秘的力量支配。人们不能指望那些永远都在寻找工具的人能做事。有位艺术大师曾经告诉我,那些好奇于笔和颜料的人是画不好画的。

也有一些人视懒散为权宜之计。借此权宜之计,他们能够无所作为地过日子,而不感到空虚的时光单调乏味。为让每天稍稍忙碌,技巧就是手里总是有些令人好奇而又不足以忧虑的事做,让思想处于想要行动的状态,却无须动手。

我的老朋友索伯先生,有很多年都坚持实践这种技巧并取得了惊人的成功。索伯这个人有强烈的欲望并且想象力敏锐,他能靠喜好悠闲地保持平衡,以至于这些欲望想象很少能刺激他接受什么困难的任务。它们虽有很强的吸引力,却不会让他有沉默宁静的苦恼。它们不能让他对别人十分有用,还使他疲惫不堪。

谈话是索伯先生的主要乐趣。他谈个没完没了,听个欲罢不能。专注于说或听都能让他快乐,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教人学习或自我学习,没时间责备自己。

可是,在夜晚总有一个时间,他必须要回家,因为他的朋友要睡觉。在凌晨的另一个时间,整个世界都拒绝接受干扰。正是这些时刻,可怜的索伯先生一想到它们就颤抖。可是,面对这些不幸的令人讨厌的间歇,他有许多解脱的方法:他开始观察那些细致的思考和准确的推理,以及其在许多交谈中的有效性。他劝慰自己,体力上的技巧被自己不恰当地忽视了。经过深思熟虑,他开始实践,给自己配备一套木工工具,用这些工具成功地制作了家用煤箱。只要一有机会,他还继续操劳。

在其他时间,他尝试做过鞋匠、铁匠、水暖工和陶瓷工。当这些技巧的尝试都不成功后,他仍下决心在这些方面学更多的知识来充实自己。他日常的娱乐是化学。他有个小炉子,常用它来蒸馏。他一直玩这个来安慰自己。尽管他知道在提炼油和水的过程中,香精和酒精没有什么用,他还是乐此不疲。他坐下来数着从蒸馏器上滴下来的水珠。看着它们滴落时,他也就忘了那消逝的时光。

可怜的索伯先生!我经常以责备的口吻取笑他,他也常常许诺要改变。比起懒散者,没有人能如他们那样开诚布公地认错,更没有人能如他们那样几乎听之任之。我不知道这篇文章能有什么效果,也许他会读到并大笑,照常把它用火点着之后烧着炉子。可我还是希望,他应停止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致力去做一些理性和有用的工作。

懒散者 1759年1月6日 第38期

债务人的牢房(二)

自那封关心债务人被债主关押在牢里的信发表之后,有人调查说,这样的情况有很多,目前至少有两万人因为欠债而被关押。

人们通常会对某件连续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可如果人们观察到更全面的情况,这些“部分”的事件会让人们震惊。一个债务人被拉到监狱,一时得到怜悯,过后便被人忘记。其他人紧随其后,情形像掉进一个被遗忘的大洞里。当整个灾难终于出现,当听到两万多个有理性的人在抱怨无辜的不幸,而这些不幸纯属政策的错误或疏忽,与自然的缺失无关时,谁能忍受得了这些怜悯和悔恨,谁能不对此怀疑和憎恨?

在这里我们不需要雄辩家的热情。我们生活在商业和数字统计的时代,因此,让我们冷静地询问一下,监禁债务人会给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最近的统计数据表明,英格兰的人口不超过六百万,而两万人是其中的三百分之一。当这个民族让每三百个人中就有一人自愿地牺牲,慢慢地毁灭时,我们能说这个民族有什么人性或智慧呢?

一个个体的不幸不会把其影响扩散到许多方面,可是,如果我们考虑到血缘和友谊的关系、普遍的相互需要和帮助,这些都能使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构成很亲密或必要的联系。因此,人们可以合理地假设,每一个在监狱中死亡的人,都会给两个以上其他爱他或需要他的人带来痛苦。因为这连锁反应的不幸,我们看到这种伤害蔓延到整个社会百分之一的人群中。

那些被监禁而非出于自愿的懒人,只消费不生产,若按一天花费一先令供养他们进行估算,公众的损失在一年内将达到三十万英镑。十年后,这损失将超过我们现在流通货币的六分之一。

我忧心地推测,这些被关押的远离人类普通舒适生活的债务人,充满怨恨的郁闷、沉重的悲伤,受密闭牢狱的空气污染,缺少锻炼,有时缺少食物,患上得不到治疗的传染病,遭到严酷的暴政压迫却无法抵抗。这些囚犯面临的错综复杂的恐怖,使他们中每年都有四分之一的人结束生命。那些很熟悉我们囚犯情况的人,将不会否认我的推测很接近真实情况。

这样死去的人每年有五千人。他们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忍受饥饿或腐烂脏臭。在这些人中,许多人都曾过着最活跃和最有用的生活。因为通常欠考虑和大胆轻率的是年轻人,所以那些活跃和忙碌的很少是老年人。

根据普遍能接受的规律,假设每年有三十分之一的人死亡,据说人类在三十年后可以更新一代。谁会相信,每一代英国人,有十五万人死在我们的牢房!在每一个世纪内,一个以科学著称的民族,一个商业繁荣的民族,一个拥有帝国雄心的民族,情愿在有害的地牢里丧失五十万公民。这个数量大大地超出了同时因瘟疫和战争死去的人数。

最近发生的事表明了人口数量的价值,而它竟被我们责备得毫无价值。重建“军训队”,三万人被认为是一种足够对抗所有紧急事件的武装力量:依据我们的判断,这些等同于保卫国家的国防军。因此,当我们把两万人关押在地牢时,我们是把这支军队三分之二的人关闭在黑暗中,让他们毫无用处。

僧侣机构因为企图阻止人口繁衍经常遭受谴责。尽管隐退不工作难得被允许,可有些人应在其内,如那些一直从事抽象概念工作的人,而他们尽管独处,却不是懒人,再如那些因身体虚弱而对联邦政府无用的人,或者又如那些已为社会付出一定能力的人,那些为其他事业奋斗生活过的人,他们应能满怀荣耀地退休,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无论这些隐退者是罪恶还是愚昧,当监狱关押的人比其他国家的僧侣还多时,这些人没有权利谴责他们。确实,允许什么也不做而不是强迫必须做,去迎合令人怀疑的幸福观而不是指责某些显而易见的悲惨生活,无限夸大虔诚的错误而不是努力使人抵抗邪恶的诱惑,前者看上去会显得没那么愚蠢,也更少会触犯法律。

地牢里的悲惨有甚于他们过半的罪恶。那里到处充斥着堕落。这些是在贫穷和邪恶之间产生的堕落。这些可耻的轻率、狂妄的需求和绝望的恶毒,导致无耻放荡的暴行。在监狱里,敬畏公众的眼神已消失,法律的力量已失效。那里的人们很少会惧怕,也没有羞涩脸红。下流激起更多的下流,大胆变得更大胆。每个人都增强自己,以便能克服自己的虚弱,尽力用自己实践的技巧对付他人,用模仿的方式去获得他同伴的仁慈。

有些人在这悲惨中死去,生存者却只能继续传播罪恶。人们希望,我们的执法者最后能为我们消除这些饥饿和彼此堕落的力量。可是,当我们时代的“正确政策”比从前任何时代都耀眼时,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根深蒂固的罪恶清除掉,那么,就让那些以写作形成同时代人观念和实践的人来做出回答,尽力把对欠债人的监禁惩罚转向债主方,直到全宇宙的恶名都伴随着这些恶人为止。因为这些恶人的权力或他们在失望后搞打击报复,迫使他人遭受折磨和毁灭,直到这类恶人作为人类的敌人被世界追捕,在富有中找不到耻辱的隐蔽处为止。

有的债务人确实死在地牢中。尽管债权人也许能使自己免于故意谋杀罪,可当他想到会有多少人因他而受到多少折磨,有多少悲伤的妻子在等待丈夫,有多少孩子在乞讨本应由其父亲供给他的面包时,至少债权人内心还是会充塞着郁闷不快的情绪的。如果任何人做出如此冷酷无情或残暴的事,在考虑这些后果时,完全没有恐惧和怜悯,我必须让其他力量去唤醒他们,因为我是为人而写这篇文章的。

懒散者 1759年1月27日 第41期

友人的逝去

下面这封信涉及的痛苦,也许不应向公众分享。可是,我无法劝说自己把它压下来。因为我知道,情绪表达是真诚的,同时我对这天所有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

无论你是谁,

都应为早逝的诗人的命运流泪。

你不必引起更多的悲伤。

让你的生与死随缓慢温柔之水流逝。

——奥维德

懒散者先生:

尽管哲学家们常常发出警告,生活也迫使我们观察日常失去和不幸的事例,我们的思想吸收这个每日生活的观察,我们理性听任这个未来幸福的空洞愿望,或者我们不情愿预见这个我们所面临的恐惧,但当灾难突然降临时,它不仅像一个重担压迫我们,还如一个炸弹粉碎我们。

邪恶虽常在自然的过程中产生,人们却有足够的理由责备并反对它。一道闪电阻止了旅行者的前行之路,一场地震在居民周围堆起城市的废墟。可是,其他时间发生的不幸虽然沉寂,却还是因为其过失的呈现而清晰可见。我们看不见这些接近我们的不幸,那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转移了视线。对这些抓住人的邪恶,我们不抵抗,那是因为我们不能武装自己去战胜它们,除非我们在此之前早就把它们处置好。

从不能回避中退缩,要做终被发现的躲藏,这些退缩和躲藏都是徒劳的。这本是我们所有人都应知道的真实。可是,所有人都忽视它。也许没有人比投机推理者做得更甚,因为他们的思想总是离开家,他们惊愕于生命的变化,他们的幻想在幸福的流星闪过和被燃烧后翩翩起舞。他检验每件事,唯独不检验自身的状态。

比起年龄衰退后必然而来的死亡,没有其他更能说服人的明显例子了。塔利说,谁会不相信自己能活过下一年。依据同样的原则,谁会不希望他的父母或他的朋友活到下一年,可是,悖论终会被时间揭示。最后一年、最后一天必会到来。它要来,也会过去。那个给我愉快的生命终有尽头。死亡之门关上,也带走了我前景无量的风光。

一个友人的逝去,让我们的心牵挂于他。对他的每个希望,看他最后的温情,仅是一种凄凉和悲哀的状态。因此,大脑看到外面,于己不安,甚至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空虚,就是恐惧。完善的生命、朴实的温柔、虔诚的简朴、适中地顺从、令人忧虑地病重、安静地离去,这些被记住,不过是增加我们失去的价值,加重我们不能挽救的后悔,加深我们无法挽回的痛苦。

有些悲哀是因为上帝让我们与生命的爱分开,渐行渐远。其他的邪恶虽能被排斥,其他的希望或许也能够被缓和,可是,不可替代的个体要践行自己的决心或满足自己的期望,却什么也留不下了。人死不能复生,除憔悴和悲伤,我们什么也留不住。

然而,这是个自然的过程。一个人活得足够久,就必须接受自己比那些深爱和敬仰的人活得更久的事实。这是我们目前存在的状况,生活终会失去与它的联系。每个大地上的众人,必会孤独而未受注目地走进坟墓,没有任何欢乐和悲哀的同伴,没有任何对他的不幸或成功感兴趣的证人。

人们也许确实能感到不幸,可是,什么是一个人不幸的底线呢?若无人欣赏,成功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幸福不会在自我沉思中找到,只有从其他人那里反映出来时,才能被察觉。

我们对亡灵的状态几乎无知,因为这个知识对幸福生活毫无必要。理性把我们放弃,扔到坟墓的边缘,不再给我们任何智力。“启示录”却未完全沉寂。“天堂的使者,也为一个罪人悔改而欢喜”。确实,这类欢乐与那同躯体分开的灵魂不会没有交流,行动就像天使。

因此,让希望听命,启示录不去驳斥的东西,灵魂的整体始终如一地保留下来。对那与罪恶、悲伤和疾病做斗争的人,我们应让自己关注并友好对待他们。他们已完成自己的事业,现在正接受他们的奖励。

这个伟大的场合迫使思想去接受宗教避难所。当我们不能自主时,所能做的事便应是,抬起头看着较高者,敬仰伟大力量者。当我们考虑“最强大者”是最好的,还有什么让我们不去仰望和诚心追求呢?

确实,凡人碰到这样的痛苦,都会去寻求“福音”的帮助,因为“福音”带来“生命和永生之光”。伊壁鸠鲁的原则,只是教人们去忍受宇宙法则所规定的必要痛苦―若是不满足自己,就应沉默以对。芝诺的指令是,他教我们冷漠无情地看待一切外部事物。他也许能让我们隐瞒痛苦而得到安慰,却不能缓和它。真正对失去友人痛苦的缓解,在我们自己被解除痛苦的前景中得到“理性的安宁”。唯有接受来自他手里握有生与死的承诺,来自另一个更好状态的担保,在这些良好状态下,所有眼泪都会被擦干,整个灵魂都应充满欢乐。哲学也许会注入固执思想,而唯有宗教能给人耐性。

你的读者

懒散者 1759年6月9日 第60期

论批评家(一)

批评是一种观察。通过这种观察,有些人付出很少的代价便变得重要和令他人敬畏。大自然赋予很少的人创新能力。那些科研工作凭借努力可以得到成功,可这种工作量太巨大,人们并不情愿承受其困难。可是,每个人只要接触他人的著作,就会施加自己的判断。那些天分不高、懒惰无知的人,也能在批评家的名下炫耀自己的虚荣。

我希望,当告诉人们如何很容易就能成名时,我能给那些默默无闻在这世上追求的人以安慰。文学的其他能力非常含蓄和高雅,必须经过长时间地追求,结果还不一定能得到,而批评则是容易接触并走近的“女神”。她会等待迟缓的人,鼓励胆怯者。她用语词补充缺乏的意义,用恶毒补偿欠缺的精神。

这个职业有一个特别值得推荐的地方,那就是,它虽释放恶毒,却不会有真正的伤害。天才从不会被批评家刮起的风毁灭。毒药若被聚集在体内会伤害心肺,可它如果只是在空中冒出嘶嘶响的气体,便能使怨恨平息,而对名誉没有什么危害。批评家只是这样的人:他的胜利不能给其他人痛苦,他的伟大不能产生于他人的毁灭上。

“观察”是简单又有声誉的问题,而且还是既恶毒又无害的问题,不值得让我的读者去听冗长或烦琐的讲解。所有人只要有能力,都可以成为批评家。我举一个典型的例子,表明只要下决心,人人都是批评家,这就够了。

迪克·米尼经过普通幼儿教育课程的学习后,没有很大的进步,就转而给酿酒师当学徒。他和这位酿酒师一起生活了两年。他在城里的叔叔死后,留给他一大笔财产。在成为公司的低级职员之前的六个月里,他从中学会了蔑视交易的一切手段。他现在能自由地顺从其天赋,决意要成为一个有智慧和善良的人。为此,要恰当地开始他的新人生,他经常去靠近剧场的一个咖啡厅。他每天都在那儿非常认真地听一些人谈语言,谈情绪,谈团圆,谈悲剧结局。在这之后,他慢慢地开始意识到,他已知道了舞台上的神秘,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尽兴演讲。

他并不过分相信自然的智慧,如同他完全忽视书本的知识一样。在剧场关闭后,他与其他几个精心挑选的作家来到里士满。对这些作家的看法,他一直以毫不厌倦的勤奋把它们深深地保留在记忆里。当他和其他智者回到城镇后,他能用适当的术语演说:艺术的主要任务是模仿自然;人们不能期待完美的作家,因为当理性的判断增加后,天才就会衰竭;伟大的作品是有瑕疵的艺术;根据贺拉斯的原则,每部作品都应经过九年打磨才能发表。

他现在开始夸耀那些大作家的个性,确立所有关于美和丑的普遍原则。他认为:莎士比亚让自己完全受自然的驱使,缺少的是经过学习知识达到的恰到好处;琼森相信书本,却不能

充分地观察自然。他指责斯宾塞的诗,不能容忍西德尼的六步格诗。他推举德纳姆和沃勒为英国诗韵律的最早改革者。他认为,如果沃勒有德纳姆的力度,或者德纳姆有沃勒的可爱温柔,那么要完成一首一切都完美无缺的诗不难。他常表现出对德莱顿贫穷的同情,对那为面包而写作的时代感到愤怒。他很高兴地重复《一切为了爱》的第一行,可又对诗的变味感到奇怪,不了解这些诗味能承受任何如同押韵悲剧一样不自然的东西。在奥特韦的作品里,他看到不寻常的感人的力量,可对奥特韦常见的疏忽感到厌恶,责备他制造了一个反叛者的英雄;若不对那让观众惊醒的钟声有多么快乐加以评论,他是不会结束讨论的。萨瑟恩本是他最喜欢的,可作者把喜剧和悲剧场景混合了,打断热情发展的自然过程,用极为混乱的欢乐和忧郁来迎合人们的思想。他认为,罗武的诗律对舞台来说音调太优美,可是在不同的情绪中又太缺少变化。他归咎于康格里夫① 的大错是,作者写的所有人物都是智者,可他写出的东西总是艺术多于自然。他认为《卡图》是一首诗而不是一出戏。他认为艾迪生是个寓言性质和严肃幽默的完美大师,却对他批评家的身份不屑一顾。他认为,普赖尔的主要价值表现在他轻松的传奇和活泼的诗歌上,尽管他也赞同,在《所罗门》中有许多高雅情绪得到了文雅表现。在斯威夫特的作品里,他不仅发现一种独特的讽刺的情绪,而且还发现一种所有人都会希望却很少有人能取得的闲适。他倾向于把蒲柏从诗人降到一个作诗的人,尽管其诗作韵律相当甘美而非甜蜜。他常惋惜人们忽视《费德尔》和《希波吕托斯》,希望看到在更好的规则下演出的戏剧。

这些观察评论通常毫无争议就通过了。如果偶尔有反对意见出现,米尼的同伴很快就做出抵制。每次争执离场后,他总是内心得意扬扬,自信心倍增。

他现在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开始谈目前戏剧诗的情况。他奇怪,怎么才能够成为用智慧和愉快表现我们祖先的喜剧天才,为什么没有作家能看出现在的冒险已超出了闹剧的界限;他认为,幽默的情绪会耗尽这个说法是没道理的,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允许每个人都自由发挥自己最大能量的国家,因此,我们能够产生比其他国家加起来还要多的原创作品。他断言,悲剧是表现灵魂的,并经常暗示,爱情的主题过分地垄断了现代舞台。

米尼现在是一个有名的批评家了。在咖啡厅里他有自己的一席位置;在观众席中,他坐在最前面。米尼有更多虚荣心而非心地不良,几乎没想过要做任何有伤大雅的事。为影响观众的看法,他会对坐在他身边的人低头耳语。当一个演员发出“噢,上帝”的呼叫,或者怜悯国家的不幸时,他鼓掌尽力去赞扬。

从某种程度说,米尼参与了戏剧表演的研习。他的许多朋友都有这样的看法:当代诗人的幸福观要归功于他。经他发明,铃在《巴巴罗萨》剧中响了两次;在他的劝说下,《克利奥》的作者不用押韵对句结束他的戏剧。他说过,在一个剧中有些部分押韵,有些部分无韵,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吗?一个主角,此前从未发现其以韵律诗表演,在戏剧结尾时,他靠什么获得能力说出韵律诗?

他是一个发现含蓄美的伟大观察家。当发现“声音回响着词义韵味”时,他特别高兴。他读所有诗人的诗,特别关注诗律的奥妙。他奇怪人们的懒散―诗人们的作品迄今为止一直被人细读,却没有人能在这两句里发现一个击鼓的声音:

牧师在布道时,

用拳而不是棍来敲鼓。

这些将荣耀比喻为泡沫的精彩诗行,迄今一直没人注意:

荣耀是玻璃那样透明的泡沫,

它给哲学家带来这样的烦恼:

一部分破裂,整个都飞起,

去了解为什么时,智者先崩溃。

米尼说,在这些诗里,我们有两种敲击鼓带来的声音使意义得到展示,它们不可能强烈地出现在两行里而没有一种行动,如诗里所表现的行为那样。读“泡沫”(bubble)和“烦恼”(trouble),人先放缓呼吸的间隙,引起面颊瞬间的膨胀,然后被迫发出呼声,就像在说“吹爆泡沫”(blowing bubbles)一般。但最优秀的是诗的第三行,“破裂”(cracked)在中间代表裂声(crack),然后,它破碎后成了单音节。如果这块“宝石”因与普通石块混在一起而被人忽略了,那么,在无数崇拜“讽刺又滑稽”的长诗三部曲《赫底布拉斯》中,这段诗行的最高评价,可作为米尼的观察智慧而被保留下来。

① 康格里夫(Congreve,1670—1729),英国著名喜剧作家。

懒散者 1759年6月15日 第61期

论批评家(二)

米尼先生现在使自己处在批评荣耀的最高峰。当他坐在舞台正厅前排时,每个包厢的眼睛都注意他;当他进入咖啡室后,有一群批评的竞争选手聚拢在他周围。这些人在他的教导下通过了文学的见习期。那些没有自己看法又喜欢争论和下结论的人都请教他的看法。除非米尼加以认可,否则没有谁的创作能平安地通过,留给下一代。

米尼对欧洲大陆学院培养出来的智慧和宽容精神表示极大的敬佩,常希望建立某种“趣味标准”,因为在一些裁决中,使用的价值标准反复无常,带有偏见和怨恨。他为建立批评学院拟定计划,在那里,每个想象的作品在出版前都应被审查。这些批评应具有权威性,指导剧场什么作品能接受或什么该拒绝,什么会被排斥或什么能重演。

根据米尼的意见,这个学院能把英国文学的名誉传扬到欧洲,使伦敦成为一个充满礼仪的文雅的大都市。任何国家有才学和真诚的人,都愿到那儿继续接受再教育,得到完善和改进。任何事如果不能遵从最完美的规则,以最高雅的方式去完成,那它是不会受到任何称赞,也不会长久的。

直到行星会合让我们的王子或部长们也将乐意通过这类学院让自己不朽。现在米尼也很满意自己主持一周四晚的演讲。在这他亲自选出的批评家协会会员里,人们听他的,全无异议,因此,他的判断和意见通过大小群体传扬出去。

他坐在批评家的席位上,大声宣布我们祖先高尚的简朴,以此反对小巧精致和豪华装饰。有时,他看到造假虚伪每天层出不穷,会陷入失望;有时一丝希望便会使他焕发精神,预见真正的崇高伟大复兴。他爆发出最大的声音,指责“僧侣式诗韵的粗野”。他奇怪这些伪装的理性怎么能像其他诗一样用结尾的一行使人感到愉快。他告诉人们,为了声韵,诗意是如何不公正和不自然地被舍弃了。最好的思想,如何经常因为必要的限制或要把它们延伸到一个诗律的束缚范围内而被破坏。他为我们时代的天才挣脱那些长久以来妨碍他们的锁链而欢喜。他认为,如果诗行经常断开,停顿能明智地变化,那韵律也可以被打破。

关于无韵诗,他很容易转向弥尔顿,把他作为一个慢慢地得到持久名誉的例子。弥尔顿是唯一让米尼无论怎么读他的书也不会厌倦的作者。是什么让他从一直要故意寻求愉快到要免除这种娱乐的满意呢?又是什么使他相信,诗包含各种起伏变化的韵律,它们使听觉得到满足,让视觉引起关注呢?有些诗行被认为粗俗和无乐感,他考虑它们一定是为了调节其他优美丰富的音调,或者为了用适当的韵律来表现事物而写的。米尼特别推崇这类韵诗之美,因为他几乎找不到一首有别于此的诗。他宣称,读到下面的诗,即便在一个温暖的房间也会浑身发抖:

地面

烧成冰,冷表现火的效果

当弥尔顿哀伤于他的眼盲时,诗是这样写的:

宁静中掉落的一个大粗点,熄灭了这些眼球

他不知道,这诗行里为什么有些荒谬的情绪在敲击他,就好比他幻想这些情绪能从黑暗中的声音里感觉到。

米尼对他的批判规则不是很自信,也就不急于要从作者的名字中发现新的灵感。他通常很谨慎,不去光顾那些他不能抵制的人,除非有时碰到这种情况,他找到可联合的大众反对这些人。他强烈地谴责新的虚伪名望,“要等到自己有荣耀需求才推荐自己”。他知道在一个作品成功之前,他要固守在一般的范围内。尽管有新的思想和美丽的句子,他同样会劝作者进行删除。他有几个让人喜欢的称号,却从未能确定其意思。这些称号中,一个是“刚硬”,一个是“干瘪”,一个是“死板”,还有一个是“脆弱”。有时他发现风格的优雅,有时见到怪诞的表述。

当有前途的年轻人来请教从事关于他的研究方向时,他显出从未有过的伟大或者欢欣。他表现出异常严肃的气氛,劝学生除非读最好的作家,否则什么也不要读。当他发现有人有着和自己类似的思想,便鼓励研究他的优秀之处,但要避免他的错误。当坐下来写作时,要考虑自己喜爱的作家在目前的状态和时刻会怎么想。他勉励年轻人,要尽力去捕捉那些发现自己思想得到拓展,天才得到升华的时刻,可也应警惕,以免想象使人匆忙地超出自然的边界。他抓住勤奋这个促成成功的因素,用极大的热情去嘱咐自己不要去读超出他消化能力的东西,不要去追求与学习兴趣相反的东西,以免搅乱自己的思想。他告诉年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天赋,西塞罗再努力也不能成为诗人。这些年轻孩子受启发后离开,决心要跟随天才的他去思考弥尔顿会怎么想的问题。米尼为自己的仁慈沾沾自喜,等待新的一天又有学生来见他。

懒散者 1759年11月3日 第81期

欧洲掠夺者

当英国军人沿山湖之间的温带和亚热带地区进入魁北克① 时,岛上的一个小酋长站在被他的部落环绕的岩石上,思考欧洲战争的艺术和规则。此时夜已深,岩石下有丛林搭起的帐篷。他观察部下晚上安营扎寨的安全措施,想到早上重新开始行军任务的命令。他不停地观望,直到什么也看不到才作罢,然后又站立着,静默深思了很长时间。

“我的孩子们”,他对跟随着他的同伴们说,“我经常听那些长寿的白发老人说,从前我们的祖先是山林、草地和湖泊唯一的主人。不论远近,只要能看到和能走到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土地。他们捕鱼打猎,设宴跳舞,疲惫了便在一眼能看到的灌木丛里躺下,没有危险,也没有害怕。他们根据季节的要求、生活的便利或好奇的诱惑,改变自己生活的习惯:有时采集山林的果实,有时沿河岸进行划木舟的运动。”

“在许多世代里,他们都是在一种富裕和安全的时光中度过的。可到后来,一个新的种族从大洋彼岸进入我们的国家。他们用石头把自己的住所围起来。这样一来,我们的祖先既不能用暴力进入,也不能用火摧毁他们。他们从这些堡垒中走出来,有时打扮得像一种长满甲壳的美洲犰狳。这些甲壳能反弹进攻者射出的长矛。他们有时还用一些强壮的牲畜拉着自己。这些猛兽是我们在山谷和森林里从未见过的。他们如此强悍和敏捷,要逃开和阻挡他们同样是徒劳的。这些入侵者跨过大陆,屠杀那些愤怒的抵抗者和笑脸相迎的投降者。幸存者有的被埋葬在石洞里,有的被遣送去为他们的主人挖金矿② ,有的被雇佣去耕地。外来的暴君吞没了这些土地产出的产品。当刀剑和矿业毁灭了当地人后,他们用另一种肤色的人来替代当地人,把他们从很远的国家带到这里,让他们在辛苦劳动的折磨下死去。

“有些人自诩他们是人道主义者,满足于占领我们的猎场和渔业,把我们从每片土地上赶走,以便他们在那些肥沃和舒适的土地上定居。如果我们要闯入自己的领地,他们会对我们发动战争。

“另一些人的借口是他们拥有购买居民区和专制的权力。这类野蛮的傲慢比起公开承认和明摆出占优势的武装力量确实更令人恼怒。有什么好处能让一个国家的主权者去承认外来的陌生人会比自己更强大呢?欺骗或恐怖必定可以使这样的合同生效。他们承诺的保护从未兑现过,他们的指令也从未执行过。我们希望,因为有了他们的支持,我们可避免一些其他罪恶而得到安全,或者通过学习欧洲的艺术,我们能够解救自己。可他们的力量从未用于保卫我们。他们故意隐瞒起他们的技艺,他们的条约只是欺骗,他们的贸易也只是诈骗。他们声称有写好的法规,自称他们来自那些创造地球和海洋的人。通过这些法规,他们认为自己即使遭到生活抛弃,也能幸福地生存。为什么不把这个法令传给我们呢?它被隐蔽是因为它是违法的。有人告诉我,它最初的原则之一,是禁止他们去伤害其他人。他们不这样对待其他人,其他人就会伤害他们,他们怎敢向印第安民族去鼓吹这些呢?

“时机也许正在到来,到那时篡权者的自傲会被粉碎,入侵者的残暴将受到复仇。掠夺者的后代之间剑拔弩张,正决定进行一场大战。让我们冷眼旁观看着这些屠杀者,记住每个欧洲人的死,必使国家抵制暴君和掠夺者。除了如秃鹰向野兔或老虎向山羊一般向他们索赔外,其他任何民族还能索赔什么呢?让他们继续争论这些他们不能使人居住的占领区的主权,让他们继续付出危险和鲜血的代价,购买那支配高山的空洞虚伪的尊严,因为这些高山他们不能翻越,这些河流他们不能穿过。与此同时,让我们努力学习他们的纪律,仿造他们的武器。当他们互相残杀疲惫虚弱后,让我们冲到他们前面去,迫使他们退到船上做抵抗,我们便能再次统治自己的国家。”

① 英军1759年9月13日击败法国,占领加拿大魁北克地区。1763年英法签署《巴黎和约》,结束“七年战争”。

② 指西班牙在墨西哥和秘鲁矿区剥削土著印第安人。

懒散者 1759年11月24日 第84期

传记写作

传记有各种叙述方式。它急切地被读者阅读,也最容易用于生活。

在浪漫时代,那时荒野环境的可能性向创新的“传奇”敞开大门,很容易就让事件积少成多,起伏变得很突然,情节发展很奇特。可进入现实时代后,幻想开始被理性支配,被经验纠正,很多富有艺术的“传奇”一旦暴露出不真实,就再也无法引起人们的好奇。尽管人们有时把传奇浪漫故事作为纯正或文雅风格的范例来阅读,不是为了要知道它有什么意义,而是想了解它是怎样写出来的。那些厌倦自己的人,求助于它就像求助于一个愉快的梦。当他们醒来时,这些形象就会自动地从大脑中消失。

历史的经验和事件确实必然会在人们心里留下真实的分量。可把它们贮存在记忆里时,它们经常是为了炫耀而不是应用,为了多样的谈话而不是范式的生活。很少有人有机会直接参与打倒政治家或打败将军的行动,从而让他们变得更聪明。大多数人都抱着冷淡的心情读战争的谋略和宫廷的密谋,如同看一个虚构英雄的冒险或一个传奇地区的革命。要在“虚假”和“无用”之间分清楚哪个更真实,两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正如不能使用的金子是不会让人富有的,不能应用的知识也是不会使人聪明的。

罪恶和愚蠢、任性的渴望和强烈的热情,这些导致的危害可以从那些与普通生活处于同一水平的故事中得到展示。这些故事不仅讲述一个人如何变得伟大,还说他如何得到幸福;不仅说他怎样失去王子的宠爱,还说他怎么变得不满足于自己。

在这类故事中,作者讲述他自己的故事是最具有普遍价值的。这些记录其他人的作家,通常详细地叙说最惹人注目的事件,减少传记主人的冒失行为以增加他的威严,表明作家本人喜欢从远距离修饰和夸耀人物,如同让古代演员穿着悲剧服饰,尽力隐瞒其个性,以便其塑造出一个英雄形象。

法国一位王子说得对,“在他宫室的仆人眼里,没有人是英雄”。同样真实的还有,“每个人面对自己,都不是英雄”。那些在人群中凭借从事重要工作或享有天才名誉而高高在上的人,他感到自己受名誉或忙碌的影响,无非就是这些直接干扰了其家庭生活。由于人都有同等的能力和同样的感觉,不论处在高位或低位,他们的痛苦或愉快从外表上看都差不多。尽管它们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情绪却总是一样的。王子与农夫有同样痛苦的感觉,侵略者占领了王子的领土,就如同窃贼偷走了农夫的牛。这种感同身受同样会出现在一个诚实和公正的传记里。那些因命运或自然被安排在遥远地方生存的人,彼此可提供互相学习的样例。

写自己生活的作者,至少要初具历史学家的能力,有掌握真理的知识。有人认为作者掩饰真实的诱惑,与他知道真实的机会是一样的,尽管这可能要遭到合理的反对,可我别无他想,只能认为,不论他叙述自己的生活经历,还是去描写另一个人的思想过程,要做到公正客观,只能期待作者有同样的自信。

知识的确定不仅能消除错误还能增加诚实。我们靠猜测收集的材料,仅凭猜测就来判断另一个人的动机和情绪所得到的知识,很容易被幻想或欲望限制。正如以旁观者的希望或害怕的态度,看不清事情的客观性。因此,除了不愿意去理解,心存恐惧意识外,除了不愿意去理解,热爱真实外,除了不愿意坚守美德外,那些被充分认识的知识是不能伪造的。

写他人生活的传记作者,不论他是这个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不是希望把这个人的赞美抬高,就是会把他的丑行夸大。在虚伪的热情下,许多虚假的东西会产生,也许多到即使抵制也无所畏惧的程度。对于美德的热爱,他会鼓励;对于邪恶的憎恨,他会指责。那些感激的热心、爱国的热情、崇拜的观念或对一个党派的忠诚,很轻易就解除了人们思想上习惯保持的警觉,战胜那些没有帮助和没有依靠的真实。

那些为自己写传的人,除了自爱,没有其他作假动机或偏见。人们常会被他们的自爱引入歧途,应注意抵抗他们的虚情假意。有些人为一个行为道歉,混淆是非,或者粉饰自己来让人赞扬,确实总是被人怀疑他有自我欣赏的动机;可是,有些人安静地坐下来,自觉地回顾自己的生活,为后代作经验教训或娱乐自己,留下他的人生记录暂不发表,这种通常可以认为他会讲真话,因为造假不能使他的心灵得到满足,赞扬声也不会被他在墓地下听到。

懒散者 1759年12月22日 第88期

人的局限性

当近代哲学家们首次到皇家协会聚会的时候,人们期待实用的工业技艺迅速发展,带来伟大的前景。人们假定这个时代已为期不远,那时机器永远不停地转动,人类的健康得到万能药的保证,学习能力能靠某种“真语言”① 得到提高,商业上可以借助不畏风暴直抵港口的海船扩大贸易范围。

然而,人类的进步自然是缓慢的。皇家协会的人相见又分离,所见到的生活的不幸没有任何减少。痛风和结石依旧是疼痛的,未耕种的土地不能带来收获,橘子和葡萄也不可能长在山楂树上。那些失望的人最终开始愤慨,那些痛恨发明创新的人同样高兴地得到了嘲笑的机会,讥笑发明家不是太傲慢,就是对古典知识太轻蔑。显然,有些问题出自他们很早就有的自我辩解。哲学家们对那些每天都胡搅蛮缠并提出不受欢迎问题的人有特别的敏感,尤其是面对这个问题―“你干了什么?”

事实上,相比较成功要承受的痛苦,科学家们能做到的少之又少。问题只能用一般的辩解和靠革新的希望来解答。尤其当他们灰心时,这些解答能给予同样苦恼的问题一个新的探讨机会。

这致命的问题已经干扰了许多人的思想宁静。那些到了晚年过于严厉地责问自己干了什么的人,很少能从心里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回答。

我们确实不会经常让别人失望,如同让自己失望那样。我们不仅想象自己的能力比其他人强,而且允许自己去设想一种从未表述过的希望,用一种没有人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去满足思想的愉快,用我们从不期待达到的高度去提升自己。当我们每一天每一年都在平凡工作和娱乐中度过的时候,我们最终会发现,行动的时间早已错过,计划的目的已沉寂。我们只有被自己的反思责备。不论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都不会惊叹于我们的生或死,如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生,没有人注意;死,也没有人想到。人们不知道我们提出过什么任务,因此,也无法搞清楚这些任务完成了没有。

和那些有事未做的人相比,他有一种总是随着想象和现实比较所引起的不安感。他会用轻蔑的目光看待自己,认为自己微不足道,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他会抱怨自己本应留下却没有留下生活的证据,遗憾自己没为生存的方式增加任何东西,只是在人群里从年轻到年老,没有任何突出的贡献和作为。

一个人很少愿意降低对于自己名誉的看法,或者不愿意相信他做得很少只是因为每个个体都是很渺小的。一旦承认自己的意愿被剥夺而不是自然本性的虚弱,他更需要通过勤奋而不是能力使自己满意。

因为“人类是伟大的”这个错误观念,许多自称做出智慧进步的人,如此响亮地宣布他们蔑视自己。然而,如果我发现,有些人的自我轻蔑是受到他们的自卑意识影响,进而使自己非常恼怒和痛苦,那么我愿给他们安慰,劝告他们做一点什么。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这是可以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的鼓励。这些在人群中尊重他的人,本身就很少,但聊胜于无。每个人都应感激宇宙的恩惠,善用所有给他带来益处的机会,继续保持上天赋予他的活动能力。尽管他的能力很小、机会很少,可他没有理由去抱怨。那些增进美德或比他同类提前获得幸福的人,那些已能确认真实道德命题的人,或者为人类自然知识增加有用经验的人,应该为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尊重道德如同珍重自己,如奥古斯都大帝② 那样,要求人们用掌声庆贺他离去。

① 指有人提出发明一种纯洁而不引起歧义的语言。

② 奥古斯都大帝(Augustus,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即屋大维·奥古斯都,罗马帝国第一位元首。

懒散者 1760年2月23日 第97期

旅行作者应写什么

没有什么书会比旅行者的书更让读者失望,我相信这是公正的看法。有些人很自然地会好奇其他地方的观念、举止和状况。每个思想上有闲暇并有能力开阔视野的人,必定渴望知道,上天把大自然的保佑或艺术的优势,以怎样的比例赐给了地球上的几个地区。

这普通的渴望,读者容易从他期待满足的每本书里得到。作为一个为使其他人愉悦而写作的人,冒险者到一个未知的海岸,叙述者描写遥远陌生的地区,他们总会受到欢迎。他们能扩大我们的知识,证明我们的看法。然而,当书卷打开,什么也没有,在他们的一般叙述里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观念。几乎无人喜爱阅读这类琐碎叙述,也无法收获什么。

每个旅行作者都应考虑,如同其他作家为教益和愉悦写作,或寓教于乐。他应提供一些直接模仿的思想,或者有些应直接避免的思想。他要提供新形象来给他的读者愉悦,使他得到把自己的国家与其他国家相比较的技巧。

大部分的旅行者说不出什么实在东西,因为他们接受一种没有人引导的旅行方式。通常他在夜晚进入一个镇,早上观察后,便匆忙赶到另一个地方,用他们所住小客栈提供给他的娱乐,猜测居民们的生活方式。他让自己满足于一时瞬间转换的场景,一个混淆记忆的宫殿和教堂。他也许满意于看到眼前的各种风景,用一杯接一杯的葡萄酒助兴,可他应让自己更满足,尽力不去干扰其他人。

他为何要写一个没有什么可学习的出行记?或者,他没有那些其他人不了解的才能,什么知识也得不到,为何还要搞这个知识展?

那些以他们的旅程见闻塞满世间书库的人,有些人无其他目的,仅仅要描述一些国家的面貌。那些懒散地坐在家中的人,好奇遥远的国家能有什么事可做,或有什么要忍受的苦难,他们也许能被这些漫游者中的一人告知。在某一天,他乘大篷车在早上出发。在头一个小时的步行后,他接近南部,看到一个到处是树的山。他经过一条溪流,水顺着河道急速流向北部,这条溪流在夏季可能是干涸的。一个小时后,他看到视线右边有些东西,从远处看像是一个有塔的城堡,可后来发现这是一个陡峭的岩石。他进入一个山谷,在那儿见到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还有流水的小溪,因为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未标出,所以他不知其地名。道路上后来出现更多的硬石块,乡间崎岖不平。在山丘之间,他看到许多凹陷处被洪水冲出。有人告诉他,这条山路每年只有一部分时间可行走。在前行中,他发现建筑的遗址。也许这个曾经的要塞是用来确保通道安全,或阻挡强盗出没的。关于要塞,当地居民不能讲出什么故事,除了这里来过妖怪、闹过鬼。旅行者到一个岩石下吃饭。其他时间继续沿着河岸行走,从河岸的一边转到另一边,将近傍晚时,一个村庄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里曾是有规模的像样的小镇,可现在既不能提供给他美食,也没有舒适的住宿。

他引导读者经过湿地的烂泥和干地的平坦,既没有故事,也没有反思。如果他有这个读者再陪他一天,他在夜晚便打发他离开。因为读者同样会疲惫,苦于看见一个个不断呈现的岩石和溪流,一个个连续展现的高山和废墟。

那些以冒险为业的写作者,常有此叙述的普遍风格:他到访蛮荒的国家,走进孤寂和荒凉的大地。去过沙漠,他告诉人这是沙漠;进过山谷,他发现这是绿洲。还有其他人更细心敏感,只是去访问文雅和温馨的地方:漫游过意大利的宫殿,以绘画来娱乐读者,在宏伟的教堂听弥撒,记下柱子的数量和廊道的曲折幽静。另一类人讨厌琐事,抄写文雅和粗俗、古代和现代的题词,把每个大厦墙上的神秘或文明的遗迹转录到他们的书里。读这些书的人会把阅读中的辛苦劳作看作对自己的奖励,因为他找不到可以聚精会神观看的景物、永久难忘的事情。

为使其他人愉悦的旅行者应记住,人类的生活应是他关心的伟大事件。每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工厂、天才的文学及工艺品、医药、农业、风俗和文化特色。他要成为一个有用的旅行者,应把那些让他国家受益的东西带回家。他获得了缺乏的必需品,或减少了某些罪恶,这些能让他的读者与其他民族的情况进行比较。无论什么时候,当发现差错时加以改进,而在看到美好时给予欣赏。

懒散者 1760年3月15日 第100期

一个所谓的好妇人

懒散者先生:

语言的模糊和错误常在学者中引起抱怨,然而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词仍然没有明确的定义。我们很有必要对这些词做恰当的了解,否则当它们被错误地解释时,会产生非常有害的错误。

我很多时候都是独处。在最初的欢乐和后来工作的匆忙中,我没感到自己缺少家庭的陪伴。可由于厌倦了劳动,我也很快变得懒散。不过,想想顺从生活的习俗,在女性的关爱下,寻求某些关心和安慰,同时在女性的喜悦下,寻求我业余生活的某些娱乐,这些都是合理的。

长期拖延下来的抉择,通常都是在最后时刻以最大的警觉做出来的。我决意保持一种中立的情绪,即使结婚也要顺从我的理性。在小笔记本的一页纸上,我写下所有女性的美德和恶习。恶习接近每个美德的边界,美德又与每个恶习相连。我认为:智慧与讽刺相关,宽宏大度和傲慢无礼关联;贪婪与节约有关,无知和谄媚相连。对每个善良和邪恶的品行做出评估后,我特别上心地将它作为观察的依据。我认为,朋友介绍的女人,其本性和理性都已具备,但她所具有的快乐平庸,既不丰富也不多彩。

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崇拜者和憎恨者,唤起的期待也很快就会被另一个压制,然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是几乎所有男人都会欣赏的。这位“文雅女士”,被公认是一个所谓的“好妇人”。她的财产不多,可能她在谨慎地加以管理,因此,她能穿好的衣服。她的钱成倍地多于她见过的许多人。她遇见更多的伴侣。文雅女士不管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不论哪个地方都喜欢有她的陪伴。当人们介绍她时,她总会给人留下仁慈的印象。她每天都扩大她认识朋友的范围。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妇人。

我向“文雅女士”问候,得到她极大的热心回报。在我追求她的日子里,她没有表现出严厉控制人的特权或轻微的愤怒。如果我忘记她的什么指令,她会温柔地提醒我。如果我耽误了约会,她会很容易就原谅我。我预见不到婚姻有任何不幸,只有翠鸟带给海上的平静。我盼望的幸福只能在一个有如此好的妇人的和谐融洽的环境里才能得到。

在朋友的帮助下,一个寡妇应得的财产问题很快就解决了。这天“文雅女士”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日子也就开始了。在第一个月里,我们把时间全用在了接待和回访朋友的礼节上,很容易就度过了。新娘认真地履行所有讲究的仪式,把她的情况,以最谨小慎微的方式告诉那些聚在周围、以他们的幸福预言祝福我们的朋友。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单独在一起,互相致意问候。不久,我开始感觉到,这个好妇人不能让我感到更多的快乐。她的伟大原则是,家庭的秩序绝不能受到破坏―一天中每时每刻都要安排做固定的事,不可违反。若她忙于做针线活,或者整个上午坐在楼上,她习惯于在后厅消磨时光,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让她到花园里走走。她可以在早餐后坐上半个小时或晚饭后坐上一个小时。我跟她说话或为她念书,她却盯着钟表,时间一到就走,留下没争论完的话题,没拆穿诡计的戏剧故事。有一次,我正在看月食,她却叫我吃晚饭。还有一次,我打算去熄火,她却叫我上床。

她谈话是那样习惯性地警惕。除一般的话题外,她从不与我交谈,就好比一个有危险的人难以得到别人的信任。她从不分辨不同人的个性。她所提到的人都是诚实的男人或和蔼的女人。她笑起来没有情绪只有动作。她只有开玩笑时才大笑。那些玩笑的内容很粗俗。重复说一次好的玩笑,并不会减弱它的效果。如果那玩笑引起她大笑,她会再笑一次。

她除了脾气火爆和傲慢外,从不与人为敌,可她有经常悲伤的理由,因为世上有太多的悲哀。那些不能同时将好和坏、精致和粗糙、智慧和愚笨一起满足的人,那些明辨优秀与过失的人,她都认为他们性情乖僻。那些克制无礼或压抑放肆,或期待拥有的不是财富而是其他名望的人,她都责备他们骄傲自负。她总是对财富表示敬意。

她没有对谁有过公开的憎恨。如果她一旦因为任何轻蔑或侮辱而痛苦,或者她感觉到痛苦,她绝不会不记恨,可又借所有机会去说她如何容易做到原谅和宽恕。她对谁都没有特别的爱。当她熟悉的任何人,在外人看来倒霉时,她想到的也只是探访他们不方便。除非她已不可能与整个镇子保持和谐,否则她的这种个性不会改变。

她日常施展她的博爱,对每个在她关注范围内的家庭发生的不幸小事,都给予关心和怜悯。她处在短暂无常的恐惧中,唯恐有人在雨中着凉,或另外一些人在强台风中受到惊吓。她哀叹许多贫穷和不幸的人,认为他们本不应在街头遭冷落。她惊讶于哪个伟人会想到,他们有这么多房地产,好事却做得太少,借此表明她的善良。

尽管她没有什么精致的趣味,她的住房高雅,饭桌讲究,完全没有充满罪恶感的奢侈。她很能安慰自己,因为没有人说过她的房子肮脏或她的餐具没有擦得锃亮。

懒散者先生,凭借长期的经验,我已发现这所谓的好妇人的特性。我已把情况告诉你,“所谓的好妇人”和“好妇人”这两个说法,能被当作同样的术语使用。有人因失误而正承受其痛苦,比如你虔诚的仆人。

提姆·华纳

懒散者 1760年4月5日 第103期

最后的话

人类的许多痛苦和快乐是从猜测中来的。每个人都喜欢猜别人怎么想。我们喜欢赞扬,即使听不到;我们怨恨轻视,即使看不到。当读者知道他们手里拿到的是最后一份报纸时,如果“懒散者”因自己想象读者会怎么说或怎么想而承受了痛苦,那么他理应得到原谅。

“价值”被人更经常提到的是其“罕有”而非“有用”。这就是为什么当“价值”很“普通”时它会被忽视,就像它的数量减少时,它的估价就会增加。人们很少了解自己的真正需要,直到发现自己不再拥有后才醒悟。

这篇文章,也许会被那些还没有读过这个栏目其他文章的人认真阅读。那些发现这最后关注也能得到补偿的人,不会压抑自己尽快地把它收藏起来的愿望。

尽管“懒散者”和他的读者没有构成特别密切的关系,可也许双方都不愿分开。世上绝对无害的事是极少的。此时我们很难不含着不安的思绪去说:“这是最后的话。”那些从来就不能够和睦相处的人,当相互间的不满导致他们最后分开时,也会潸然泪下。对经常光顾的地方,尽管不满意,最后告别时也会为之心情沉重。 “懒散者”有着所有冷淡平静的情绪,一想到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最后的文章,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最后时刻带来的神秘恐惧,与想到生命走到尽头,想到死亡的可怕,都是密不可分的。人们总是在“部分”和“整体”之间暗自进行比较。任何一个阶段性的生命时期的结束都提醒我们,生命本身也同样是有尽头的。当我们最后做任何事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地都会感到:限定给我们的日子中的一部分要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去得越多,剩下来的就越少。

这是个非常幸福和友好的假设:每个人生都有某种停顿和休止,迫使人们去考虑一些被忽视的事,去严肃地想一些充满荣耀的事。从时间上说,一个行动结束就是另一个行动的开始,因为幸运的盛衰起伏、工作的变换、地方的变迁、朋友的分离和逝去,我们都会被迫说些“这是最后的话”之类的话。

平静和不变的生活进程,总会妨碍我们去理解其结束类似的迫近。成功时,我们不会想到其他方面,只会看到它多样性的可能。生活在今天的人,就像度过昨天一样,自会期待今天和明天,很容易把时间看成是一个循环的过程。我们承受的不确定经常受到不同情况的影响,只是在发现生命发生变化以后,我们才会想到它的短促。

这种信念不管在每次出现新印象时有多么强烈,都会很快从思想中消失,部分原因是有不可避免的新印象介入,部分原因是自觉地排斥不受欢迎的思想。我们又一次被普遍的欺骗所嘲弄。在想到时间紧迫,却不能做更多事之前,我们必须做点其他事,为了迎接这最后的时刻。

最后这期《懒散者》在庄重的周日① 出版。在基督的世界里,这周日总是留给人们一些时间去检讨自身,评估生活,熄灭尘世的欲望,为神圣的目的洗心革面。我希望我的读者已经愿意以严肃的态度去观察每个生活中的点滴,通过反思来改进。这样,当看到这个微不足道的系列要结束时,他们应考虑比“懒散者”活得长久,想到这些周刊曾经有过的每周、每月和每年现在都已无关紧要了。这样的结束一定会让他们及时把每件事都看得伟大,同他们把每件事都看得渺小一样。这样的生活会有它最后的时刻,这样的存在秩序也有它最后的日子。在这个时刻,检讨停止了,悔改也将徒劳无益。在这个日子里,每双手的工作和每个心灵的想象都将会受到审判,一个永久存在的未来将由历史做出裁决。

① 指复活节前一周的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