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7年2月8日
“我在终结中开始”——几年前,玛利亚·斯图亚特曾在一件缎子针线活上绣下这一句话,当时还不甚了了。如今,她的预感就要成为现实。原来她惨烈地死去方才是她留名后世的肇始。只有这样死去,才能在后人面前勾销青年时代的罪愆,使他们以超越世俗的眼光看待她的失误。几个星期以来,这个已经判了死刑的女人周密而坚定地为这一无比严酷的考验进行了准备。在她还是年轻的女王时,曾两度不得不亲眼目睹贵族死于利斧之下的景象。所以她早就了解:一动手便是冷酷无情的不归之路,如此残忍,只有大无畏的心态才能使人淡然处之。玛利亚·斯图亚特知道:她是第一个在断头台砧子上俯下头颅的膏立女王,整个世界和后人都将评说她临刑时的一举一动。稍微有点颤抖,稍微有点畏缩,稍微有点因胆怯而泛白的面色,在这关键时刻都无异于对女王之尊的玷污。因此,在待决的几个星期里,她悄然积聚所有的内在力量。这个平时容易冲动的女人这一辈子做任何事情都还从来没有像为最后时刻进行准备这样冷静而清醒。
所以当星期二,即2月7日,她的仆人通报,施鲁斯伯里伯爵和肯特伯爵带了几名当地行政机关工作人员来到时,她没有露出丝毫吃惊或诧异的神色。她预先将所有侍女和大多数仆人叫来,然后才接见来使,因为从此时此刻起,她都希望自己忠心的臣仆在场,以后他们可以作证:詹姆士五世的女儿,洛林的玛利的女儿,她——身上流动着都铎王室和斯图亚特王室的血液——能够坚强而豪壮地经受自古艰难唯一死的考验,她在施鲁斯伯里家住了将近二十年,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对她下跪俯首。他以带点颤抖的声音宣布:伊丽莎白别无办法,只能勉强接受臣仆们的强烈请求,安排执行判决。面对这一凶讯,玛利亚·斯图亚特看来并不感到惊讶。她完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宣读死刑判决书——她知道:她的任何表情都将载入史册,然后镇定地画了十字,说:“赞美天主让您带给我这个消息,这个不能再好的消息,因为它宣布了我的苦难至此结束,宣布了天主赐给我恩典:为了他的名义和为了他的宗教,即罗马天主教的荣誉而死去。”她再也不说一句话指责判决。她无意再以女王的身份抵制另一女王的不义行为,她愿意作为天主教徒承受这一苦难,或许她乐于殉难,把它看做自己此生仅存的最后胜利。她只有两个请求:让听取忏悔的神父以宗教的慰藉帮助她;不要在次日早晨就执行判决,让她有机会认真地做出最后的安排。两个请求都被拒绝。狂热的新教徒肯特伯爵回答说:她不需要邪教的神父,但他倒乐于派一个改革派的牧师来指点她真正的宗教教义。此时此刻玛利亚·斯图亚特正要以殉难向整个天主教世界证明自己的信仰,当然不要异教牧师来宣讲。对一个必死无疑的女人提出这个过分的要求实在愚蠢,与此相比,推迟执行的请求遭到拒绝便显得没有那么残酷。只有一夜工夫给她准备,留给她的不多几个钟头里事情这样多,也就没有了畏惧或慌乱的空隙。垂死者的时间总是过于紧迫,这可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
她过去吃亏的是不知审慎与周到为何物,这最后几个钟头她却这样细微地做了安排。她身为伟大的女王,也要死得伟大。她以完美而独具只眼的风格感受能力,得自遗传的艺术禀赋和与生俱来的临危岿然不动的气概准备着自己的归去,像过节,像凯旋,像举行盛大的典礼一样。什么都不能将就,什么都不能瞎碰,不能任性,一切都得衡量效果,一切都得透出君王卓荦而显赫的气势,任何细节都要恰到好处而又富有意义地写进颂扬殉难典范的英雄史诗里,成为感人肺腑或惊心动魄的一节。为了留出时间从容地写几封该写的信,稳定一下心神,玛利亚·斯图亚特吩咐比平时早些用膳,并采取郑重其事的形式,象征着最后的晚餐。她自己吃过之后,把侍役都叫到身边,让人递给她一杯酒。她严肃而淡定地举起酒杯,环视跪在她周围的臣仆。她为他们祝福,一饮而尽,然后说了一番话,谆谆嘱咐他们,要永远忠于天主教,大家和睦共处。她请求——像圣徒生平的一个片断——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原谅她以往可能有意或无意地使他遭受到的委屈。随后她送给每一个人一件精心挑选的礼品:指环、宝石、项链、花边,所有这些珍贵的小物件都曾给正在消逝的生活带来愉快,增添色彩。受赠者跪在地上吞声饮泣,接过礼物,而女王也不由得为忠心的臣仆这种饱含悲痛的爱戴之情深深感动。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对她下跪俯首
玛利亚·斯图亚特临刑前
她终于站起来,走过去进了自己的屋子,书桌前已经点起了蜡烛。在夜晚和早晨之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把遗嘱再读一遍,要为艰难的归去做出安排,要写最后的几封信。在第一封,也就是在最迫切的一封信里,她请求忏悔神父通宵不要入睡,为她祈祷。虽然他住在同一城堡里面,离她只有两三个房间,可是肯特伯爵——狂热者总是毫无同情心可言——不许这个给人安慰的神父离开居室,以免他为玛利亚·斯图亚特举行“天主教的”涂油仪式。然后女王写信给她的亲戚,给亨利三世和吉斯公爵。在这最后的时刻,特别使她担心的是——这又使她变得特别令人景仰:她在法国的孀妇年金停发以后,她这些侍役便将生活无着落。因此她请求法国国王承诺履行她的各项遗言,同时降旨举行弥撒,悼念“诚笃信奉天主的女王,所有一切均被剥夺而赴死的天主教徒”。此前,她已向菲力普二世,向教皇发了信。本当还要给这个世上一个君主,即给伊丽莎白写信,但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再也没有给她写一句话。玛利亚·斯图亚特再也无意祈求什么,再也无意感谢什么,只有无言自尊和慷慨殉难还能羞辱这个夙敌。
午夜过后很久,玛利亚·斯图亚特方才躺到床上去。一息尚存时该做的一切她都已完成。现在灵魂只剩下几个钟头还可以寄寓在这疲惫不堪的躯体里。侍女们跪在屋子的角落里,无声地翕动嘴唇祈祷。她们生怕惊动主人的睡眠。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并没有睡,她睁大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只让肢体休息一下,以便明天她能怀着一颗坚定而有力的心向更加有力的死走去。
玛利亚·斯图亚特曾盛装参加许许多多庆典韵事:为即位、施洗、婚礼、高尚娱乐、游览、宣战、狩猎、接见、舞会、竞技,总是衣着华贵。她深知美在人世发挥的威力,但是从来没有像为她一生荣辱中最为伟大的时刻,为她的殉难穿戴得这般考究。一段时间以前,她便细细地思量过极其体面的赴死仪式,每一个细节都包含着自己的意图。她一定一件一件地审视了对这从未有过的场合非常适宜的服饰,仿佛作为女人走到生命尽头也爱虚荣,要为万世后人树立典范,让人看到一个女王应该以完美无缺的方式向断头台走去。早上六点到八点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两个钟头。她不想像一个可怜的罪犯那样,衣衫褴褛瑟缩着走到砧子前面。为这段不归之路她挑了一套节日盛装,这是最庄重最高雅的深褐色丝绒礼服,貂皮镶边,白色的领子竖立起来,袖子垂落下去,显得高贵而华美,外面披着黑缎斗篷,后襟长长地沉沉地拖在后面,总管麦尔维尔只好恭敬地托住跟着她走。从头顶到脚边飘拂着一块白色的孀妇面纱。精巧的无袖外衣和镶嵌宝石的念珠代替了任何尘世的饰物。她去断头台时,摩洛哥革皮鞋在可以想象得到的一片寂静中能使她无声地轻移脚步。女王亲手从收藏珍品的柜子里取出一块用来蒙住眼睛的手帕,这可能是她自己用极细的麻纱绣成,缀有金色穗状缘饰,其薄如纸的织物。她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经过挑选,富有寓意;每一个细枝末节简直在音乐节奏上都能与整个场景互相配合,甚至事先就想到:面对那些陌生男人的眼光,在砧子前不能不把这些含意莫测高深的华美的衣服脱去。为最后血溅刑场的瞬间,玛利亚·斯图亚特让人帮自己穿上鲜红的内衣,准备火红的长袖手套,以免利斧砍进颈项的时候飞溅到衣服上的鲜红颜色太刺眼。从来没有一个待决的女人竟会如此精巧如此自重地为走向死亡做好准备。
早上八点有人叩门。玛利亚·斯图亚特没有应声,她还跪在祷告椅前大声诵读临终祷文。祈祷完毕后她才站起来。第二次叩门声响。郡长入内,手执白色权杖——马上就要折断,深深鞠躬,恭敬地说道:“夫人,勋爵们在等候您。他们派我来您这儿。”“我们走吧。”玛利亚·斯图亚特回答说,准备离开。
现在开始走最后一段路。左右两边各由她的一名仆人搀扶,她缓慢地挪动因患风湿而软弱无力的双腿。她已用信仰的武器为自己布置了三道防线,因此恐惧的冲击将无法动她一根毫毛:她颈上悬挂一个金质耶稣受难像,腰带上垂下一串镶嵌宝石的念珠,手里拿着虔诚信徒当宝剑的象牙十字架——这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一位女王如何心怀天主教和为了天主教而死去。人们应当忘掉她在青年时代犯下的罪愆和做出的蠢事,应当忘掉她作为蓄意谋害的从犯被押到刽子手的面前。她要向万世后人表明:她是天主教事业的殉难者,她也是遭到异端敌人杀害的牺牲品。
按照事先考虑和约定,她自己的仆人陪伴和搀扶她只到门边为止,这是要避免造成这样的印象,仿佛他们也参与这一令人憎恶的行动,他们自己把女主人送上刑场。他们愿意在她自己的居室里帮助她,服侍她,却不愿意做她惨死时的帮凶。从门边到梯级前面只能由阿米亚斯·鲍勒特的两个手下人来搀扶她:唯有敌人,对头才可以参与将一位膏立的女王带到行刑的砧子旁边的罪行。靠近下面最后一道梯级处,在执行死刑的大厅入口前面跪着她的总管安德鲁·麦尔维尔。处决以后告知她儿子的任务就落到他这个苏格兰贵族身上。女王把他扶起来,拥抱他。她欢迎这个忠实的见证人。有他在场只会增强她起誓要使自己保持的坚定态度。麦尔维尔说:“告知我尊敬的女王与主人去世是我毕生最为艰难的任务。”玛利亚·斯图亚特马上答道:“我已抵达艰辛的尽头,你倒应该高兴才是。望转告:我已忠于自己的宗教而死去,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一个真正的君主。愿天主宽恕曾经要求我归去的那些人。望告诉我的儿子:我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情,从未放弃过我们的主权。”
说完这番话,她转向施鲁斯伯里与肯特提出请求:行刑时允许她随从中的侍女也可以在场。肯特伯爵不同意,说:女人们会哭喊,会造成混乱,也许会用手帕浸蘸女王的鲜血从而引起麻烦。但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坚持自己的最后愿望:“我保证:她们不会这样做。我相信:您的君主不会拒绝另一个女王将自己的女仆留在身边侍奉。您的君主绝不可能下达过如此无情的命令。如果我的身份较低,她也会同意此事,何况我是她最近的亲戚,我身上流动着亨利七世的血液,我是已故法国国王的王后,是膏立的苏格兰女王。”
两个伯爵商量了一下,最后同意由四个仆人和两个侍女陪伴她。玛利亚·斯图亚特对此表示满意。在这几位最优异最忠诚的侍役与为她提着后襟的安德鲁·麦尔维尔的跟随下,她在郡长与施鲁斯伯里及肯特后面步入福瑟琳海城堡的大厅。
在这个大厅里,彻夜响着铁锤敲击声。人们已经搬走所有的桌椅。在正厅尽头处搭建了一个平台,两英尺高,蒙着黑麻布,像一个灵柩台。大厅中央,铺着黑布的砧子前面,预先放了一张黑色的矮凳,上面有一个垫子,女王要跪在这里成为刀下之鬼。左右两边各有一把为施鲁斯伯里伯爵和肯特伯爵准备的靠背椅。他俩为伊丽莎白行使权力。靠壁站着两个人,没有露出脸孔,身穿黑色绒衣,戴着黑色面具,一动也不动,像铜像一样,这便是刽子手和他的助手。只有受戮者与行刑者可以登上这个可怖而庄严的舞台。但在大厅深处挤满了观众。那里布了一道栅栏,由鲍勒特和他的士兵把守。在这后面站着两百位贵族,他们匆匆从附近赶来,要看看这个绝无仅有的、闻所未闻的处决一个膏立女王的场面。堡门全部关闭,门前也聚集着好几百下层民众,他们为这个消息所吸引,但被挡住不能入内,仅仅具有贵族血统的人们才可以观看君主鲜血飞溅的景象。
玛利亚·斯图亚特镇定地步入大厅。她一出世便是女王,从一开始就学会保持君王的气度。在这最艰难的时刻,她也并未乱了章法。她昂首登上通向断头台的两级台阶。十五岁时她就是这样登上台阶,走向法国王后的宝座,就是这样登上兰斯大教堂圣坛台阶。如果在她命运的上方另有一种星象,她也会这样登上通向英国国王宝座的台阶,她曾顺从而自尊地跪在一个法国国王旁边,跪在一个苏格兰国王旁边,接受神父的祝福,像她现在俯首承受死神赐福一样。她淡漠地听着文牍再次宣读死刑判决书,但她的脸上却显示出和善的,可以说愉快的表情,连对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对头温菲尔德在给塞西尔的报告里也不得不说:在宣读死刑的判决书时,她仿佛在听赦免的福音一样。
但是严酷的考验还在后面。玛利亚·斯图亚特要使这最后时刻具有这样的特点:纯洁而伟大,要使它变成信仰的烽火,变成为天主教殉难的冲天烈焰,照亮整个世界。然而那些新教勋爵却一心要阻挠她一生的最后姿态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坚持自己信仰的突出表现。他们力图在最后一刻通过不登大雅之堂的恶意举动贬损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君王之尊。从她居室到刑场大厅这段有限的几步路上她几次回头,看看她的忏悔师是否在场,盼望至少能够得到无言示意的赦罪与祈福。但是她没有看到他。她的神父不能离开自己的屋子。她也做好并无宗教慰藉便被处决的准备。谁知突然在断头台上出现彼得波罗的改革派牧师弗勒彻博士。两个教派恐怖而残酷的斗争损害了她的青春,毁掉了她的前途,侵扰了她的整个人生,直至最后一息。虽然勋爵从她连续三次拒绝的态度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虔诚的天主教徒宁愿没有神父的安慰,也不要异端牧师的祈祷,但是正如玛利亚·斯图亚特要在断头台前弘扬自己的宗教,新教徒们也要颂扬他们的宗教,他们也要自己的上帝降福。借口深情关切她的灵魂得救,这个改革派牧师开始宣读一篇极其一般的讲道稿。玛利亚·斯图亚特唯求速死,只想打断他的布道,但是无济于事。她三四次请弗勒彻博士不必白费力气,因为她崇奉罗马天主教,由于天主的恩典,现在她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而洒下自己的鲜血。可是这个卑微的小小牧师对这个临终意愿并无敬意,却是虚荣心十足。他曾煞有介事地准备了布道稿,现在面对如此高贵的大群听众兜售奇货自以为荣耀得很。他叽叽呱呱地继续唠叨。后来玛利亚·斯图亚特没有其他办法对付这讨厌的说教,只好一只手拿起耶稣受难像当武器,另外一只手取过祈祷书,跪了下来,大声用拉丁文祈祷,为的是用神圣的祷词遮没他饶舌的声响。两大教派不是共同为一个殉难者的灵魂向共同的造物主祷告,而是在离断头台两步处斗得不可开交。看到别人身处逆境而恶意作弄比萌生敬意又畏葸不前的心理要强烈。施鲁斯伯里与肯特,还有聚集在场的大多数人便用英语祈祷。但玛利亚·斯图亚特和她的侍役却念拉丁文祷文。牧师终于读毕,全场恢复寂静。这时玛利亚·斯图亚特才同样也用英语说话,大声为耶稣的受到迫害的宗教祈祷。她因结束苦难而感激。她将耶稣受难像紧贴在胸口,大声宣称,她希望借助耶稣基督的鲜血而得救,他的十字架她捧在手里,为了他她愿意抛洒自己的热血。狂热的肯特伯爵又一次试图干扰她问心无愧的祈祷。他告诫她别再拿教皇的骗人把戏糊弄人。但是这个转眼撒手归去的女人已经离开任何尘世的争执太远。她并未为回答他而吭一声看一眼,而是提高嗓音,响彻整个大厅,说她全心全意宽恕所有这么久以来盼着她鲜血四溅的敌人,请求天主引导他们认识真理。
一片寂静。玛利亚·斯图亚特知道现在就要发生什么。她再一次吻了耶稣受难像,在胸前画十字,说道:“耶稣基督,如同你的双臂在这十字架上伸开,也请用你这两条同情的胳膊接纳我,宽恕我所有的罪愆,阿门。”
中世纪是冷酷残暴的时代,但又并不因此而对情感一无所知。在当时的一些习俗中可以看出:他们依然比在我们这个时代更加深切地意识到灭绝人性的恐怖。那时候,每次处死尽管非常野蛮,但在残忍的行刑过程中都短暂地显示出人性的伟大。在刽子手杀人或施刑之前,他必须向死囚请求宽恕对后者的血肉之躯所犯的罪行。现在刽子手和助手都戴着面具跪在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面前,请求原谅他们被迫使她致死。玛利亚·斯图亚特答道:“我诚心宽恕你们,因为我希望,这样死去可以结束我所有的苦难。”于是刽子手和助手站起来准备动手。
同时两名侍女开始为玛利亚·斯图亚特脱去衣服,她自己也帮着从颈脖上取下圣像项链,两手并未发抖——正如她的敌人塞西尔的使者所说,“如此匆促,仿佛急于离开这个世界。”当黑色的斗篷、深色的女衫从她肩头滑落下来时露出了红绸内衣。女仆将红色的手套罩在她的袖子上。她突然像一团血红的火焰似的站在那里,一个卓尔不群、令人难忘的形象。现在要永别了。女王拥抱了自己的侍女,提醒她们不要大声抽泣、抱怨。然后她跪在垫子上,高声诵读拉丁文赞美诗:“我信赖你,主啊!有了这个依靠我永远不会失去理智!”
接下来没有多少事情要做了。她还得把头弯下来搁在砧子上,并用两臂护住它,犹如对自己的死亡一往情深的烈女。直至最后一刻,玛利亚·斯图亚特都保持着君王的尊严,没有一个表情,没有一句话语透出她心怀畏惧。斯图亚特家族的,都铎家族的,吉斯家族的这个女儿凛然赴死。可是面对离不开残酷的任何凶杀,任何人类的尊严,任何学会和天生的气度又有什么用处呢?!处决一个活人从来都不可能富有情趣而纯洁动人。刽子手举刀让人丧命总是丑恶的可怕景象和卑鄙的宰杀行径。行刑者第一下砍得不好,并未从颈项穿过,只是落在后脑勺上发出钝声,受刑者嘴里冒出一阵喘息声,一阵呻吟声,模糊而低沉。第二下深深地砍脖子,鲜血刺眼地飞溅出来。第三下才把头颅从躯体上砍下来。接着又出现了令人恶心的一幕:刽子手扯住头发要将脑袋提起来给人看时,发现抓牢的只是一具假发。人头脱落,鲜血淋漓,像九柱戏球似的,咕咚一声滚到地板上。这时刽子手再次把它抓住,提了起来,人们方才看到——又如见到鬼魅那样的景象!——这一个老妪剃过花白头发的脑袋。这一宰杀场面令人骇然,一时间镇住了观看的人们,谁都屏住呼吸,谁都没有说话。最后彼得波罗的牧师费力地迸出“吾王万岁!”的呼喊。
那颗陌生的苍白的脑袋睁着无神的眼睛盯住那些贵族,要是出现另外一种结果,他们都会变成她最忠诚的侍役和最卖劲的臣仆。他们的上下牙齿打战,嘴唇抽搐着还哆嗦了一会儿。大家以非同常人的强制力量压抑常人的恐惧心理。为了冲淡这番景象的恐怖气氛,人们连忙用一块黑布盖住那个身躯和那颗像美杜莎 般的头颅。在人们吓呆了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差役们正想把那个黑糊糊的重物搬走,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消解了使在场者惊骇得面无人色的氛围。行刑者和助手抬起血污狼藉的躯体,打算扛到邻室涂油,这时尸体衣服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谁都没有发觉,她宠爱的小狗悄悄地跟在后面,仿佛为她的命运担忧贴着她的身体。现在它跳到人们面前,湿漉漉地遍体流着死难者身上飞溅出来的鲜血。它又叫又咬,尖声狂吠。它不肯离开尸体。刽子手们想硬将它拉开。但它不让逮住,也不肯放松。它发疯似的向这些陌生的高大的坏人猛扑过去,这些人使它喜爱的女主人流血,因而伤害了它的心,像烧灼般疼痛。这小动物为它的女主人搏斗,比她的儿子,比向她宣誓效忠的臣仆都要英勇、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