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5年9月—1586年8月
“总得有个了结”——伊丽莎白的一个大臣急躁地将全国的情绪归结为这句像铁石一样无情的口头禅。一个民族,一个人最难忍受的莫过于旷日持久未知鹿死谁手的局面。改革派的另一先锋奥伦治邦君(于1584年)遭到一名天主教狂热分子杀害,清楚地向英国揭示了下一刀要捅的是谁。现在越来越快地接二连三发生密谋事件——所以已到了对这个女囚动手的最后关头了,所有这些危险的动乱祸根全在她身上!已是“除恶要除根”的最后时刻了!1584年9月新教勋爵和官僚几乎扫数参与集会,结成“同盟”,在会上不仅“在永恒的上帝面前以名誉与誓言保证,凡参与加害于伊丽莎白的阴谋者均须处死”,而且也要“此等人密谋为之效劳的王位觊觎者”本人对此负责。随后国会通过“女王陛下人身安全法令”,赋予这些决议以法律形式。凡参与行刺女王者或者——这一条是要害所在——凡仅在原则上赞同行刺者从现在起均将处死。此外还规定:“凡被控阴谋加害于女王者应在有二十四名奉旨陪审的法官组成的法庭受审。”
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玛利亚·斯图亚特两种情况:第一,此后她那国王身份再也无法使她免遭公开的指控。第二,行刺伊丽莎白如果得手,对她并无好处可言,她只会毫不留情地被送上断头台。这无异于最后一声号角,催逼一个负隅顽抗的堡垒投降。再要犹豫,便会错过得到宽恕的机会。伊丽莎白与玛利亚·斯图亚特之间再也不做虚实难辨、模棱两可的文章了。现在吹的是刺骨的强风,现在终于一清二楚了。
风雅地书信往还和潇洒地装腔作势的时日已成过去。数十载争斗,如今已是最后一个回合,手下不留情了——不久玛利亚·斯图亚特从其他各种举措中也看出:这是一场白刃战。英国宫廷已经决定,发生了这么多次行刺事件,对玛利亚·斯图亚特必须更加严加监控,彻底杜绝她继续进行串联与密谋的任何可能性。施鲁斯伯里是一个高尚而高贵的人。作为牢房看守则太宽容。现在卸去了这项职务——“卸去”一词在这里说到点子上了,他真的向伊丽莎白跪谢:苦恼了十五年,终于还他一个自由身。接替他的是一个狂热的新教徒阿米亚斯·鲍勒特。现在玛利亚·斯图亚特第一次有理由说自己处于“被奴役”境地,因为来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牢头,这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看守。
阿米亚斯·鲍勒特,一个死硬到底的清教徒,一个走正步和过分走正步的人,一个《圣经》所要求,但是天主教不喜欢的人,他毫不隐讳,要叫玛利亚·斯图亚特觉得日子难过,难受,一门心思,甚至快意而自得地以无情剥夺她的每一种优待为己任。他向伊丽莎白奏报:“如果她由于某种叛卖行为或狡猾手段逃出我的手,我将永远都不会请求宽容,因为这只有钻我粗心大意的空子才能得逞。”他惯于无情而清醒地按照章法履行职责,现在把监控与防范玛利亚·斯图亚特视为上帝委派给他的毕生重任。从此,这个严厉的正人君子除了出色地完成狱吏任务,别无其他雄心壮志。任何诱惑都无法使这个加图 堕落。任何偶发的善心、涌动的温情都一刻也不能松动他那僵硬冷漠的态度。在他眼里,这个害病的疲惫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命运多舛令人肃然起敬的君主,只是自己女王的一个敌人,这个基督教中的魔鬼,非得收拾她不可。她身体衰弱,两腿患风湿,行动不方便,他曾嘲讽地说:“这对看守倒是一件好事,不必过分担心她会逃跑。”他不怀好意地欣赏自己的能耐,一条一条地履行狱吏的职责,像官员一样每天晚上将自己的观察有条不紊地记在本子里。即使世界史上曾经有比这个刻板得要命的人更冷酷,更粗鲁,更凶恶,更蛮横的牢头,也几乎不会有谁如此善于将职责转化为津津有味的公务。首先,玛利亚·斯图亚特至今有时仍然与外界联系的地下渠道被无情地截断了。现在有五十名士兵日夜把守通向城堡的路口。以前随从人员可以随便在邻近的村庄走动,传递口头和书面的讯息,现在也被剥夺了所有的行动自由。只有取得同意之后,在士兵的跟随下,一名管事方可离开城堡。玛利亚·斯图亚特对周围穷人亲自进行的定期施舍也停止了。鲍勒特目光锐利,确实已经看出,这是一种手段,通过这种小恩小惠使得这些穷人心甘情愿地替她暗中传递消息。现在接连不断地采取严厉的措施。内衣、书籍、各种递送的物件都像在今天的海关一样被彻底检查。越来越严密的监控掐断了任何形式的通信。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两个文牍纳奥和柯尔现在闲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他们已无信要破译,也无信要草拟,从伦敦,从苏格兰,从罗马与马德里都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渗进来,孤寂的玛利亚·斯图亚特见不到一线希望。不久,鲍勒特夺走了她最后的个人乐趣:她那十六匹马只能关在谢菲尔德,骑马去打猎或闲逛也已成了过去。在这最后一年里,生活空间变得非常狭窄,在鲍勒特手下过日子越来越像——这是朦胧的预感——在一间牢房,一具棺材里。
为伊丽莎白的声誉着想,人们倒希望她这个妹妹女王有一个温和一些的看守。但是令人苦恼的是,人们不得不承认,为了她的安全,她确实找不到谁比这个冷酷的卡尔文派教徒更可靠。鲍勒特出色地履行了将玛利亚·斯图亚特与外界的联系割断的职责。几个月后,她便与世隔绝,宛如密闭在玻璃罩里。再也没有一封信,再也没有一句话传送到她的牢房里。伊丽莎白完全有理由放心,对这个臣仆感到满意。确实如此,她对他这些卓越的功绩,以兴奋的言词表示谢意:“如果您知道,我怀着多么感激的心情欢迎和肯定您以无可指摘的处置和毫无差错的做法,明智的安排与扎实的举措来完成这样危险而艰巨的任务,将会给您减轻忧虑,带来喜悦。”
可奇怪的是,先不说别的,伊丽莎白的大臣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对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这个认真过头的阿米亚斯·鲍勒特费这么大劲就并不感激。将这个女囚如此彻底地隔离开来,表面上似乎很有成效,其实违背了他们极为隐蔽的意图。他们根本就不希望完全剥夺玛利亚·斯图亚特进行密谋串联的机会,不希望鲍勒特对她严加防范,致使她未敢轻率行事。相反,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完全不需要一个无罪的玛利亚·斯图亚特,他们要的是有罪的玛利亚·斯图亚特。他们巴不得这个他们视之为英国任何时候一切动乱与阴谋祸根的女人继续进行密谋,最终自己找死,陷身于罗网之中。他们希望了结此事,他们希望玛利亚·斯图亚特被指控,被判刑,被处决。仅仅关押她他们已经不满足了。除了最终干掉这个苏格兰女王,别无万全之策。这个目的一定要达到,因此他们也得像阿米亚斯·鲍勒特采取严厉的措施使玛利亚·斯图亚特无法参与任何活动那样,想方设法人为地将她诱入一个圈套。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需要一个杀害伊丽莎白的密谋和玛利亚·斯图亚特参与其事的确凿证据。
这种行刺伊丽莎白的密谋本来就已存在,可以说从未中断过。菲力普二世在欧洲大陆设立了一个正规的反英密谋分子中心,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心腹与暗探摩根常驻巴黎,在西班牙的资助下不断策划反对英国和伊丽莎白的危险活动;经常在那里招募年轻人;通过西班牙与法国的使臣,在心怀不满的英国天主教贵族与反宗教改革的国务议事厅之间进行秘密沟通。但有一点摩根并不了解:瓦尔辛亚姆,这个历代最能干最冷酷的警务大臣之一派了几名坐探,假装狂热的天主教徒打入议事厅。摩根认为最可靠的那些联络人员实际上已被瓦尔辛亚姆收买,并由他定期发给津贴。不管为玛利亚·斯图亚特做些什么,计划还未实施,便已透露给英国。1585年年底,英国内阁也得知——上一次的阴谋分子在断头台上的血迹还未干透,另一次谋害伊丽莎白的行动又已在进行之中。摩根为玛利亚·斯图亚特登位而拉拢和争取过去的英国天主教贵族是哪些人,叫什么名字,瓦尔辛亚姆都知道。他只要一动手,便能借助勒紧用的绳索、拷打用的刑台及时揭开密谋。
但是这位精明的警务大臣手法更有远见,更加狡诈。当然,他现在只消一伸手就可以扼死这些密谋者。可是将几个贵族或者冒险分子分尸对他来说在政治上毫无价值。这种永无休止的密谋活动像许德拉 ,砍掉五六个蛇头,过了一夜又重新生出来,这有什么用?必须毁灭迦太基,这才是塞西尔与瓦尔辛亚姆的格言,必须除掉玛利亚·斯图亚特本人,为此他们需要用作借口的并非不痛不痒的,而是牵连极广,可以证实犯罪有利于这个女囚的行动。无怪乎瓦尔辛亚姆并不急于扼杀所谓巴宾顿阴谋于萌芽状态,而是千方百计以表示善意,舍得花钱,假装粗心等手法人为地使之扩大化。也只是靠他引蛇出洞的权术才慢慢地把几个乡巴佬反对伊丽莎白的不成气候的密议变成无人不晓的借以除灭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巴宾顿阴谋。
这一借助国会法令条文堂而皇之谋害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做法必须满足三个条件:首先,要使密谋者进而策划谋刺伊丽莎白,并有真凭实据;第二,要说动他们,将他们的意图一五一十告知玛利亚·斯图亚特;第三,要诱使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一点最难——明确地以书面形式赞同谋刺计划。怎好不分青红皂白杀掉一个无罪的女人?真要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伊丽莎白的面子往哪儿搁?所以最好还是想办法让玛利亚·斯图亚特自己作孽,将她蒙在鼓里,把刀子塞到她手上,叫她自己去送死。
英国警方这一陷害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阴谋从一开始就采取卑鄙的手段:人们忽然给予这个女囚以各种各样的方便。看来,瓦尔辛亚姆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让虔诚的清教徒阿米亚斯·鲍勒特相信,将玛利亚·斯图亚特诱入一个阴谋陷阱,比使她隔绝种种诱惑更好。鲍勒特按照英国警方总部的布置突然改变了做法:一天,这个一向冷酷的人来找玛利亚·斯图亚特,非常客气地通知她,人们已准备将她从塔特布莱迁到查特利。玛利亚·斯图亚特根本不可能窥透她那些对头的诡计,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塔特布莱是一座阴森可怕的城寨,与其说像城堡,不如说像监狱。而查特利所在的地方不仅景色宜人,视野开阔,而且附近——一想到这一点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心便跳得更快——住着信天主教的家庭,他们对她友好,可以指望得到帮助。在那里她终于又可以骑马和打猎,在那里也许甚至从大海那边她的亲友处得到消息,借助勇气和机智获得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的自由。
果不其然:一天早上,玛利亚·斯图亚特惊讶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魔力起了作用似的,阿米亚斯·鲍勒特可怕的天罗地网竟然出现了漏洞。一封信,一封暗语密信送到她的手上。封锁了几个星期,几个月以来又收到这第一封信。啊,这些朋友,这些心思周密、头脑灵活的朋友多么巧妙哇。他们终于又找到了一条通道,瞒过了这个无情的阿米亚斯·鲍勒特。真幸运,没有想到!她现在不再与世隔绝了,她可以感觉到友谊了,感受到人们的关注、同情了!她又能了解到为解救她正在进行的所有各种计划与准备工作了!然而一种不可思议的本能仍使玛利亚·斯图亚特保持警惕,她回复坐探摩根时谆谆告诫他:“您可要多加小心,别卷入让人抓住把柄的事,这里对您已经起疑心了,不要落下更大的嫌疑。”可是不久她一获悉她那些朋友——其实是谋害她的凶手——想出多么高超的传递消息的办法,以便畅通无阻地转交信件,就失去了警觉。每个星期都从附近的酿造厂给女王的侍役送来一桶啤酒,看来她那些朋友已经同马车夫谈妥,他每次都将一个塞紧壶嘴的木壶放进装得满满的酒桶,让它浮着。在这块中间挖空了的木头里藏着给女王的密信,以此定期联系,畅通有如正规的邮务。这个有心人——记述里称他为“老实人”——每星期都把啤酒连同桶中宝物运过去送到城堡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地窖管事在地下室将这个木壶捞出来,换上邮件以后又将它放进空桶。这个乖觉的马车夫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这份偷运的差使让他左右逢源。一方面玛利亚·斯图亚特那些国外朋友给他高额报酬;另一方面他向管家算双倍的酒价。
但是有一点玛利亚·斯图亚特没有料到:这个壮实的马车夫干这瞒天过海的勾当还向第三方拿钱,因为他也得到英国警方的酬劳。当然,阿米亚斯·鲍勒特洞悉这桩买卖的全部底细。借酒通邮并不是玛利亚·斯图亚特那些朋友,而是基福德出的点子,此人是瓦尔辛亚姆手下的一个暗探,在摩根和法国使节面前装作女囚的亲信。这样一来——对警务大臣有无可限量的好处,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定期秘密通信便处于她那些政敌的监视之下。给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和玛利亚·斯图亚特写的每一封信在放入酒桶和从酒桶取出之前都由摩根认为最可靠的自己人,英国警方暗探基福德截获,交由瓦尔辛亚姆的文牍托玛斯·弗立帕斯破译,复写 ,这些复写件墨汁未干便被送往伦敦。然后原件才通行无阻地直送玛利亚·斯图亚特或法国使馆,使得这些受骗者一点也不起疑,放心地继续采用这种通信方式。
这是似真实假的局面。双方互相欺骗,双方皆大欢喜。玛利亚·斯图亚特舒了一口气。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清教徒鲍勒特每一件内衣都要检查,每一只鞋底都要割开。他监管她当她是罪犯一样,现在终于被蒙骗了。她暗笑他没有料到:尽管这些士兵四处把守,尽管重重封锁,尽管使出各种各样狡诈的手段,她还是每个星期都从巴黎、马德里和罗马收到重要的信件,她那些自己人干得头头是道,已经为她准备了军队、战船和匕首!有时她或许高兴得太露骨、太明显,从眼神都可以看得出来。阿米亚斯·鲍勒特讥诮地把它记入本子:自从她以这种希望的毒素注入自己的灵魂以来,她的心情、身体都不断好转。他每个星期都看到那个能干的马车夫赶车送来重新装上的啤酒,心怀恶意地看着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管家每回都急忙将酒桶滚进幽暗的地下室,以便背着人在那里捞出装有重要信件的木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更有理由在他无情的嘴角露出冷笑,玛利亚·斯图亚特将要读到的内容,英国警方早就看过。在伦敦,瓦尔辛亚姆和塞西尔坐在办公楼的安乐椅里,面前放着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一字不差的秘密信件。从中可以看出:玛利亚·斯图亚特将苏格兰王位和英国王位继承权奉送给西班牙菲力普二世,只要他愿意帮助她获得自由——他们得意地微微一笑,这样一封信到时候也有用处,要是詹姆士六世借他母亲要价太狠,便可以拿这封信给他浇一头冷水。他们也读到: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迫不及待地发往法国的亲笔信里不断要求让西班牙军队为了她入侵英国。这封信在庭讯时当然也用得上。但遗憾的是,最重要的信,关键所在的信,他们盼望得到的对于指控不可缺少的信直到此时在所有这些函件中始终还未发现,就是还未见到玛利亚·斯图亚特在信中表明赞同某种谋刺伊丽莎白的计划。她还未触犯法律。要想开动审理一个案件的杀人机器,还差一枚小螺丝钉,即玛利亚·斯图亚特表示“同意”,明确赞成谋刺伊丽莎白。现在瓦尔辛亚姆这个要人性命的本行能手打定主意要把这最后一颗非有不可的螺丝安上去。这就开始了世界史上最难令人置信,却有文献可以作证的卑劣行径之一:瓦尔辛亚姆的卧底计,其目的在于使玛利亚·斯图亚特成为他自己炮制的一桩罪行的知情人,这就是所谓巴宾顿阴谋,实际上是瓦尔辛亚姆阴谋。
瓦尔辛亚姆的计划堪称杰作——取得成功证实了这一点。可是这个计划之所以如此卑鄙,致使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令人恶心,令人寒心,原因就在于:瓦尔辛亚姆利用人类最为纯洁的潜力,即年轻人富于幻想而深信不疑的天性去干他的无耻勾当。在伦敦的那些人选定安东尼·巴宾顿作为置玛利亚·斯图亚特于死地的工具。巴宾顿有理由得到人们的同情和敬佩,因为他出于非常高尚的动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与名誉,这个醉心于梦想的年轻人是一个出身清白人家的低级贵族,已婚,同妻子一起住在里奇菲尔德庄园里,紧靠查特利——这一下人们马上就悟出为什么瓦尔辛亚姆恰恰挑了查特利作为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住地。长期以来,密探向他报告:巴宾顿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具有舍身精神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的追随者,曾多次帮助她传递信件。悲惨的命运总会首先深深打动高尚的青年的心。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理想主义者纯真而戆直,对瓦尔辛亚姆之流的用处比任何雇佣的密探好上一千倍。女王对他更容易信赖。她知道:这个光明磊落的,或许有点迷茫的贵族热诚为她效劳,并非出于有利可图的贪心,更非出于个人的好感。至于说他早在施鲁斯伯里处担任少年侍从时就认得玛利亚·斯图亚特并且爱上了她,这或许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瞎编。可能他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她。他效忠她只是喜欢效忠,只是由于对天主教的信仰,只是由于对这个女人的冒险行为感到令人迷醉的兴趣,他把她视为英国合法的女王。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举止大方,行事冒失,出言无忌,在他的朋友当中为这个女囚争取支持者,有一些年轻的贵族天主教徒跟着他走。形形色色的特殊人物聚集在他的周围,口无遮拦。其中有一个狂热的神父,名叫巴勒德;有某个叫萨维奇的是什么都敢干的莽汉;其余都是毫无猜疑之心、头脑简单的青年贵族,这些人读了太多普鲁塔克的作品,满脑子是乱成一团的英雄伟业梦想。可是不久在这一群光明磊落的人中间出现了另外几个人,他们比巴宾顿与他那些朋友要坚决得多或者看上去是这样。特别是那个基福德,后来伊丽莎白每年给他津贴一百镑奖励他的功绩。这些人认为解救幽禁的女王还不够,他们异乎寻常地强烈要求采取不知要危险多少倍的行动,即要求谋刺伊丽莎白,除掉这个“篡位的女人”。
这些敢字当头异常坚决的朋友当然只是瓦尔辛亚姆雇佣的警方暗探,不择手段的警务大臣将他们打进这个由理想主义的年轻人结合而成的秘密同盟,不仅是为了及时了解他们所有的计划,而且首先是为了驱使一味幻想的巴宾顿走得更远,超过他的本意。巴宾顿原来只是打算(有关文献使人对此毫不怀疑)同自己几个朋友果断地从里奇菲尔德出发在打猎时或者利用其他机会将玛利亚·斯图亚特从囚禁中解救出来。这些政治过激、本性非常善良的人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要采取像谋刺这样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然而仅仅劫走玛利亚·斯图亚特不能满足瓦尔辛亚姆的需要,这无法提供给他在法律上进行指控所不可缺少的证据。他需要的是进一步的行动。为了达到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需要一个货真价实的行刺阴谋。他就叫他那些无赖暗探反复教唆不断催促。巴宾顿和他那些朋友终于果真考虑符合瓦尔辛亚姆期望的行刺伊丽莎白的计划。5月12日,与密谋者保持经常联系的西班牙使臣向菲力普二世奏报可喜的情况:四名有地位的贵族天主教徒可以出入伊丽莎白的王宫,他们已在圣坛前起誓,将用毒药或匕首把她除掉。瞧,这些暗探干得多漂亮。瓦尔辛亚姆策划的行刺阴谋终于施展开来。
到这一步,瓦尔辛亚姆布置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这个圈套只在一端系牢,现在也必须把它固定在另一端。行刺伊丽莎白的阴谋已经安排妥帖。更加困难的工作开始了:要把玛利亚·斯图亚特牵扯进去,要促使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女囚对此表示“同意”。于是瓦尔辛亚姆又一次招来他那些打进去的暗探,把他们派往巴黎天主教秘密活动中心菲力普二世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总代理人摩根处,向他抱怨,说巴宾顿他们太窝囊,不想真正动手行刺,这些人老在犹豫、拖拉。为了神圣的事业,当务之急是推动这些懒散、疲沓的人。此事只有玛利亚·斯图亚特开口鼓励他们才能奏效。这些暗探说:要是巴宾顿确知,他所敬仰的女王赞同行刺,他无疑便会马上采取行动。这些暗探劝说摩根:为使这一壮举得以顺利成功,无论如何他要设法让玛利亚·斯图亚特给巴宾顿写几句话,以鼓励他的斗志。
摩根踌躇不决,仿佛在一瞬间他已清醒地看透瓦尔辛亚姆的手法。可是这些奸细缠住不放说:这不过是应景说几句嘛!最后摩根答应了。但是为防玛利亚·斯图亚特下笔不慎,他给她草拟了一个写给巴宾顿的信稿。女王对她的坐探完全放心,一字不差地抄了这封给巴宾顿的信。
这样玛利亚·斯图亚特与行刺阴谋有了关系。瓦尔辛亚姆在这一点上的努力成功了。起初摩根还能小心行事。玛利亚·斯图亚特第一次写给援助者的那封信尽管热诚关怀,但始终没有什么承诺和把柄。但瓦尔辛亚姆需要的是不慎的话语、明确的表态和对行刺计划直言不讳的“同意”。在他的指使下,这些暗探又从另一方面入手。基福德催促厄运当头的巴宾顿,说:现在既然女王如此施恩信任他,他也应该同样信赖她,理所当然地将各种意图告诉她。像谋刺伊丽莎白这样危险的行动不能不得到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同意。通过那个规规矩矩的马车夫可以畅通无阻地同她商定一切细节,得到她的指点,否则还要这条安全的渠道干什么?巴宾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冒失有余,慎重不足,就这样傻乎乎地上了当。他向最亲爱的女王写了一封长信,向她透露了各种预谋计划的每一细节。干吗不让这个不幸的女人高兴呢?干吗不让她事先就得知解救她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了呢?他那样天真,仿佛天使循着无形的通道会将他那些话语传送给玛利亚·斯图亚特,却一点也没有想到:暗探和奸细阴毒地潜伏着,要截获他所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个可怜的傻瓜在一封长信里详细地说明了密谋的实施计划。他写道:他本人要带十名贵族和一百个援助者大胆地发起袭击,将她从查特利解救出来,同时有六名全是他可靠的好友,忠于天主教事业的贵族在伦敦将把那个“篡位的女人”除掉。这封异乎寻常、知无不言的长信透出他们具有火热的决心,充分意识到自身的危险。这封信读来确实感人至深。如果对这样表白高尚的思想准备的来信,由于谨小慎微而在回复时不予鼓励,这只能是一颗冷酷的、可怜而冷漠的心。
瓦尔辛亚姆料定在玛利亚·斯图亚特身上准会出现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那种屡见不鲜的轻率。如果她获悉巴宾顿预告谋刺一事表示赞同,他便达到了目的。这样玛利亚·斯图亚特就使他不必多花力气派人暗杀她,她自己就在脖子上套了绞索。
这封索命的长信发了出去。暗探基福德马上就把它交给国务议事厅,在那里人们仔细地破译和复写。这封信完好无损地通过啤酒桶邮路发给那个蒙在鼓里的女人。7月10日玛利亚·斯图亚特把它捧在手里。有两个人同样焦急地在等待着,看着她是否和怎样回复这封信,这就是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便是这个伦敦行刺阴谋的发明者与指挥者。最紧张的时刻已经来到,这是令人紧张得发抖的瞬间:鱼嘴已在饵边碰撞。它会吞吗?它不吞吗?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但是无论如何,对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的政治手段可以各有看法,或褒或贬。不管塞西尔这个国务大臣置玛利亚·斯图亚特于死地的做法多么卑劣,他总是为一种思想而效力,对他来说除掉新教的死敌是刻不容缓的、势在必行的国策大事;而对瓦尔辛亚姆,对一个警务大臣,人们也很难要求他放弃密探活动,仅仅使用合乎道义的方法。
那么伊丽莎白呢?她这辈子凡有什么行动总是反复思量,想着后人会怎样看她。她知道这一回在幕后制造了比任何断头台都更阴狠的杀人机器吗?她这些参与国家机密的谋臣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是否得到了她的同意?英国女王在这陷害她敌手的可悲阴谋中扮演什么角色?——这个问题不能不提。
回答并不困难:扮演双重角色。固然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伊丽莎白对瓦尔辛亚姆的伎俩完全了解,她自始至终对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打进奸细的诡计,对其中每一个环节、每一件事情都采取纵容、赞同,也许甚至乐意促进的态度。历史永远也不会赦免她的罪责,她看着或者甚至帮着阴险地将信赖她的女囚诱入毁灭的罗网。但是——必须反复强调这一点——如果伊丽莎白行事干脆利落,也就不是伊丽莎白了。尽管说谎、装假、骗人在她已是司空见惯,然而决不能说这个万千女性当中古怪之尤丧尽天良,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明摆着不仁不义。每到关键时刻,总有某种宽容之心占了上风。这一回借这样卑下的手段从中取利也使她觉得不是滋味。正当她自己的臣子诱使牺牲品进入罗网之际,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回头帮了一下那个身陷险境的女人。发自和发往查特利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所有信件全由法国使节中转,他却不曾料到,为他传书递简的信使是瓦尔辛亚姆收买的那些爪牙。伊丽莎白召见他,简单明了地告诉他:“公使先生,您与苏格兰女王联系频繁。请您相信我,在我这个王国里进行的事情我全了解。在我姐姐当女王执政期间,我自己就被关押过。我也知道得很清楚:为了争取别人替自己办事,进行秘密的联系,被囚者会开辟哪些人为的渠道。”说了这一番话,伊丽莎白在良心上感到宽慰一些。她已经明明白白地警告了法国使节,等于提醒了玛利亚·斯图亚特本人。她可以说的那些话已经说了,却并未暴露自己臣子的所作所为。要是玛利亚·斯图亚特还不悬崖勒马,伊丽莎白依然可以洗刷自己,理直气壮地说:我已在最后时刻告诫过她了。
同样的,要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听从告诫,就此住手,要是她什么时候能小心谨慎地行事,也就不成其为玛利亚·斯图亚特了。虽然她开头只用一句话确认收到巴宾顿的来信,塞西尔派出的那个人非常失望地报告说,还没有讲出“她的心里话”,还没有讲出她对行刺计划的内心想法。但是她在犹豫,她在摇摆:该不该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呢?她的文牍纳奥也竭力劝阻她,不要在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上以白纸黑字的方式在别人手里留下把柄。可是这个计划太诱人了,这一呼吁的前景太美好了,使得玛利亚·斯图亚特无法克制串联密谋的致命欲望。纳奥明显不安地写道:“她情不自禁地要表示同意。”她同两个机要文牍纳奥与柯尔一起关在她的屋子里详尽地逐点回复了各项建议。7月17日,即她收到巴宾顿来信没有几天,她的复信通过平时的啤酒桶邮路发了出去。
不过,此次这封招来横祸的复信无须远行,根本就没有送去伦敦,以往都在那里的国务议事厅里破译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秘密函件。这一回塞西尔和瓦尔辛亚姆急着要早一些获悉结果如何,便将奉命破译的文牍弗立帕斯直接派往查特利,让他从仿佛还是湿漉漉的信纸上译出来。说来也怪,这么巧,玛利亚·斯图亚特坐马车外出看见了这个死神使者。来人面生,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难看的麻面小伙子(她在一封信里这样描述他的脸孔)朝她微微一笑——可能忍不住幸灾乐祸,玛利亚·斯图亚特陶醉在希望之中,以为这个人受她那些朋友的派遣,悄悄来到这里察看地形,以便人们按计划解救她。事实上,这个弗立帕斯察看的比这要危险得多。她那封信一从啤酒桶里取出,他急忙开始破译。猎物已在手里,现在赶快剖开。一句一句地很快译出。开头只是一些套语。玛利亚·斯图亚特感谢巴宾顿。关于使用武力将她救出查特利一事她提了三点建议。密探对此感到兴趣,但这还不是极为重要的关键所在。可是随后弗立帕斯蓦地喜不自胜,似乎连心都停止了跳动:他终于接触到那一段话,里面明明白白地包含了“同意”——瓦尔辛亚姆盼望了和引诱了几个月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对谋刺伊丽莎白一事所表示的“同意”。巴宾顿在信里告知她:有六名贵族将在王宫里刺杀伊丽莎白,对此玛利亚·斯图亚特冷静而切实地回复,表示了这样的意见:“那么就派这六位贵族去进行此事,同时告诉他们,完成任务以后,趁我的看守还未接到通知,马上就将我从这里接走……”这已够用,玛利亚·斯图亚特这就说出了“心里话”,她赞同行刺计划。至此瓦尔辛亚姆的阴谋得逞。首犯与帮凶、主子和奴才彼此握住肮脏的手,握住很快就会沾满鲜血的手,互相称贺。弗立帕斯得意地写信给他的主人:“关于她的书面证据您现在掌握得够多了。”阿米亚斯也觉察到:不久将处决他看管的囚犯,他也就摆脱牢头的职责,不由得感到可以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写道:“上帝因我努力工作而赐福,因我忠心效劳而重赏。”
如今极乐鸟已罩在网里,瓦尔辛亚姆完全不必再瞻前顾后。他的计划已实现,他那肮脏的行径已完事。现在他已十拿九稳,可以把他这些俎上肉戏弄几天,满足自己龌龊的欲望。他依然让玛利亚·斯图亚特这封(早已复写了的)回信畅通无阻地送到巴宾顿的手上。瓦尔辛亚姆心想,要是他再回复,指控的卷宗增多一份材料,那也无妨。可是在这中间巴宾顿肯定从某种迹象意识到:不知从哪里射来恶毒的目光已经窥透了他的秘密。这个冒失的小伙子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一个人即使非常勇敢,但是如果蓦然觉察到自己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强大力量控制住,也会吓得头皮发炸。他像一只被追赶的老鼠四处乱窜。他骑上一匹马,打算逃往乡间,忽然又折回转向伦敦——在这一瞬间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情节,恰恰去找玩弄他命运的那个人,去找瓦尔辛亚姆。一个人六神无主,逃到他最危险的敌人那里。这种情况难以理解,却又可以理解。显然,巴宾顿想从瓦尔辛亚姆嘴里探知人们是否已经对他起疑。可是这个警察头子淡然泰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让他离去:这样更好,这个笨蛋冒冒失失还会弄出其他证据。然而,巴宾顿已经感觉到暗处那只手。他急急忙忙地写了一张字条给一个朋友,为了给自己壮胆,写下豪气十足、耽于幻想的 话语:“炉火已旺,是考验我们信念的时候了。”同时他最后用一句话安慰玛利亚·斯图亚特,请她给予信任。但是瓦尔辛亚姆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突然他动手了。一个密谋分子被逮住,巴宾顿一得到这个消息,便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建议同伴萨维奇最后拼一下,径直赶到王宫将伊丽莎白刺死,但为时已晚。瓦尔辛亚姆的差役早就跟在他们身后。在抓捕他们的瞬间,他们行动果断,得以逃脱。可是逃到哪里去呢?所有的道路都封锁,所有的港口都已接到通知提高警惕。而且他们没有食物,身无分文,藏身在当时属于伦敦近郊,现在已是伦敦中心的圣约翰树林。在惊骇中,在走投无路的恐惧中度过十天,然而饥饿无情地折磨着他们,后来不得已进了一个朋友家里,在那里吃了面包,最后一次受圣餐,随后便遭逮捕,戴上手铐脚镣游街。这些勇敢、年轻、虔诚的人在伦敦塔的一间牢房里等待拷打,等待审判。而胜利的钟声在他们的头顶上回响,遍及整个伦敦。居民以欢乐的焰火和盛大的游行庆祝伊丽莎白获救,阴谋破产,玛利亚·斯图亚特毁灭。
在这中间,查特利城堡中那个毫不知情的女囚多年以来又一次享受到欢乐激奋的时刻,她的全部神经都绷紧了。随时都会有人飞驰而来,向她报告:“那个方案已经付诸实施”,今天,明天,后天她这个女囚会被接到伦敦王宫里。她已在想象:贵族与市民身穿节日的盛装在城门口迎接她,欢快的钟声在回响。(她并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庆祝伊丽莎白获救,钟真的在晃荡,从钟楼里传出钟声。)再过一天,两天,一切都完成了,英国和苏格兰将统一在她的王冠之下,在全世界将恢复天主教信仰的地位。
对于疲惫的肉体,对于颓丧的灵魂,哪个医生都开不出比希望更有疗效的灵丹妙药。玛利亚·斯图亚特一而再,再而三地轻信而又深信,自从梦想胜利近在眼前,在她身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迥然不同的青春。最近几年来她总感到浑身无力,步行不到半个钟头便腰疼、疲倦、关节作痛。现在她又跃上马背。恢复得如此出人意料,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写信(此时密谋已遭腰斩)给那个“神通广大 的摩根”说:“感谢天主,他还未使我一蹶不振,我还能拉弓射鹿,还能纵马随犬去追猎。”
因此,那个一向没有好脸色给她看的阿米亚斯·鲍勒特邀请她于8月8日到附近的蒂克沙尔城堡打猎时,她感到又惊又喜——她想:唉,这个傻里傻气的清教徒没有料到,他那牢头差使很快就将结束。大队人马整装出发:内务总管、两位文牍、医生纵身上马。这天阿米亚斯·鲍勒特也特别随和亲切,同几名军官一起,陪着这支兴高采烈的队伍。这是一个晴好的早晨,阳光灿烂,温暖宜人,原野一片葱绿。玛利亚·斯图亚特催马飞驰,要更强烈、更痛快地从中感受活力与自由。好多个星期以来,好多个月以来,她一直没有这样活跃过,在所有这些坐困愁城的年头里从来没有像在这个美好的早晨这样愉快、舒畅过。在她看来万事如意,一切顺利。希望醉心,自以为身在福中。
在蒂克沙尔猎园大门前,坐骑都从疾驰慢慢变为小跑。突然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心急速地跳动。在城堡的边门前面大队人马在等候。啊,福星高照的清晨!这不就是那些朋友,就是巴宾顿和他那些伙伴吗?莫非那封信里的秘密预告提前实施了?可是奇怪,等候的那些人中只有一个离开队列,缓缓而异常严肃地骑着那匹小跑的马靠近她,然后脱帽鞠躬,自称托马斯·乔治爵士。可是一转眼,玛利亚·斯图亚特觉得欢蹦乱跳的心突然停住,因为托马斯·乔治爵士用简短的几句话通知她巴宾顿的阴谋已被揭露,他奉命拘捕她的两名文牍。
玛利亚·斯图亚特无法开口说话。无论说“应该抓”,或者说“不该抓”,无论是提问题,或者是发牢骚,都会暴露自己。或许她还未觉察到危险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当她发现阿米亚斯·鲍勒特根本就不准备同她一起骑马回查特利时,便很快疑虑重重,这时她才悟出这回邀请打猎的真意:人们要将她诱出住处,以便放手搜查她的各个房间。现在所有她的文件肯定都彻底翻检和审读过了。整个外事活动场所已被捣毁,她曾以至高无上的安全感在那里公然负责处理外交事务,好像她是一国的君主,而不是异国的囚徒。不过她将有足够的、过多的时间思考所有这些差错和疏忽。人们把她扣在蒂克沙尔十七天,使她无法写下或收到一行字。她明白:所有她的秘密现在都已暴露,任何希望都已幻灭。她又降下一个等级。她不仅是被囚,她已经是被告。
当她十七天以后回到查特利时,玛利亚·斯图亚特已变成另一个人。她再也不是快马飞驰,手持投枪,在那些忠心的朋友簇拥下,长驱直入猎园大门,而是缓慢地、无言地夹在严厉的看守与敌人中间前行。她已成了一个疲惫、灰心、垂老的女人。她知道已经没有盼头。看到所有箱子和柜子都被撬开,她留下来的所有文件和信函都被搬走,她还会感到惊讶吗?看到少数几个忠心的管事噙着眼泪露出失望的目光迎接她,她还会感到奇怪吗?不会了,她很清楚,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已结束。可是一件意外的小事帮助她克服了最初的麻木绝望的心情。楼下侍役小屋子里一个女人发出临产的呻吟。这是她忠实的文牍柯尔的妻子。人们把柯尔解往伦敦,要他招供,以便更能陷害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个女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助产的医生,也没有见到神父。于是女王出于妇女彼此永远亲如姐妹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下楼去帮助哀号的产妇。由于没有神父在场,她按天主教仪式亲自为婴儿施洗,欢迎小生命进入这个世界。
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这令人厌恶的城堡又待了几天,接着来了命令,将她押往另外一个城堡,在那里她更跑不了,更加与世隔绝,人们给她挑了福瑟琳海。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为客人,作为女囚,作为一国的君主,作为遭到屈辱的女人在众多的城堡之间辗转流徙,这是最后一个。漂泊到此为止,这个不安生的女人很快也就安生了。那些为玛利亚·斯图亚特敢冒生命危险做出牺牲的不幸的年轻人在这些日子里受到残酷的折磨。与此相比,表面上看起来已是悲剧尽头的一切其实只是小小不言的苦头。世界史的编写总是缺乏正义感和社会性,它叙述的往往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者的忧患、君主的悲欢,但对其他人,对不在台上露脸的普通人则漠然置若罔闻,仿佛这一个肉体和另一个肉体在遭到折磨与拷打时的感觉并不一样似的。巴宾顿和他那九个同伴——今天还有谁认得,还有谁说得出他们的名字?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命运却在数不清的舞台上,在书本里图画中永远流传下来!——巴宾顿和同伴在三个钟头的严刑拷打中比玛利亚·斯图亚特在所有这二十年的不幸中受到的肉体痛苦还要大。按照法律应判他们绞刑,可是如果这样,在阴谋策划者看来未免太便宜了被他们煽惑的那些人。同塞西尔与瓦尔辛亚姆一起,伊丽莎白亲自决定——这给她的名声添了一个污点,通过别出心裁的折磨延长巴宾顿和他那几个同伴的处决过程,使他们死无数次。这些信仰坚定的年轻人当中有六个——里面有两个半大男孩——所犯的罪行只是在他们的朋友巴宾顿逃到他们家门口行乞时给了几块面包而已。为了做做依法行事的文章,先把他们绞了一会儿,可是接下来趁他们还活着,割断绞索,以便极尽野蛮时代残忍之能事折磨他们还有知觉的、无比痛苦的肉体。刽子手开始宰割,不厌其烦,令人恶心。这些牺牲品如此缓慢、如此痛苦地遭到千刀万剐的活杀,以至于连伦敦的市井无赖也觉得非常可怕,第二天不得不缩短行刑的过程。刑场又一次满地鲜血,一片恐怖,又是由于这个女人,她被赋予决定命运的魔力,一次又一次地不断有年轻人被拽进毁灭的深渊。这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夏斯特拉尔开始的盛大的死神之舞至此收场。从此再也无人为她的权力与尊荣之梦做出牺牲,现在轮到她自己当牺牲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