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4年—1585年
岁月流逝,一个又一个星期,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像浮云一样在这个苟活人间的孤寂者头上掠过,仿佛并未触及她。但是时间不知不觉地使人们及其周围的世界发生变化。第四十个年头来了,这是女人一生当中的转折年龄,可是她依然深陷囹圄,依然未获自由。年岁已悄然从她身边擦过,头发开始花白,身躯发胖,变得臃肿,面部线条显得安详一些,富态一些,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一丝唯求消融在宗教中的忧伤痕迹。这个女人一定深深地感受到:两情缱绻的岁月,精力充沛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此时未能遂愿,必将抱恨终天,黄昏来临,黑夜已近。久已不见求婚者登门,也许从此绝迹。再过一段短暂的时日,岁月蹉跎,韶华就将永逝。等待,等待解救的奇迹,等待人们事不关己慢慢来的援助真的还有意义吗?她在最后那几年里使人越来越强烈地觉得,仿佛这个磨难重重的女人已对斗争感到厌倦,逐渐愿意和解与放弃王位。她扪心自问的时刻越来越多:这样未能有所作为,未能为人所爱,像阴影中的一朵花慢慢地枯萎,这是不是很愚蠢?她是不是识趣地从日渐灰白的头发上取下王冠来换取自由要好一些?在这第四十个年头,玛利亚·斯图亚特开始对这沉重而空虚的生活越来越感到乏味,渐渐地那种强烈的权力意志溶化在听之任之,不可思议的但求一死的渴望之中。大概在这样的时刻,她用拉丁文将动人心弦的诗行写到纸上,既有怨艾,又在祷告:
啊,至高无上的主,我对你抱着希望,
关心我吧,耶稣,请将我解放!
幽暗这条锁链,苦难这种惩罚
使我渴想你,思念你,我祈求,
呻吟,下跪,流泪,只盼得到解救。
由于援助者裹足不前,举棋不定,她便将目光转向救世主。宁愿死去,再也不要这种空虚,这种无常,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与希望与渴望与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最后总得有个了结,无论是祸是福,无论是得是失!斗争不可阻挡地走向终局,因为玛利亚·斯图亚特倾注全部的心灵力量要了断此事。
这场可怕的,这场欺诈的,恐怖的,这场寸步不让的有你无我的斗争持续时间愈久,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这两个老敌手的对立局面也就愈加严峻。伊丽莎白在政治上一次又一次取得成功。她与法国已经和解。西班牙还不敢开战。面对所有不满分子她仍保持优势。只有一个敌人,一个要命的危险的敌人,这个已被击败而又并不认输的女人还毫发未损地生活在她这个国家里。只有除掉这一个敌人,这最后一个敌人,她才算是真正的胜利者。除了伊丽莎白一个人以外,玛利亚·斯图亚特也不恨任何其他人。在一个极为绝望的时刻,她再一次写信给她这个亲戚,这个影响她一生荣辱的姐姐,感人肺腑地呼吁她拿出人性来了结此事。她在这封非同寻常的信里喊叫:“夫人,我已再难忍受!在这临终时刻,我不能不弄清慢慢使我瘐死的那些罪人。在您的监狱里,允许最低贱的囚犯要求人们倾听自己的申诉,人们应该告诉他们谁是指控者,谁是原告人。为什么这种权利偏偏不给我,一个女王,与您最近的亲戚和合法的继承人呢?我相信,正是这最后提及的合理要求是我那些敌人进行…… 的真正起因。但是他们现在没有多大理由,也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由于这个缘故折磨我了,因为我以名誉担保:除了天主的王国我并不希望得到任何其他王国了,我心甘情愿去天国,因为这是我所受的一切磨难与痛苦的最好结局。”最后一次她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全部真诚的热情恳求伊丽莎白,将她从囚禁中释放出来。“我以自己的名誉与救世主耶稣所遭受的苦难起誓,再一次向您恳求,允许我从这个王国退回某个僻静的去处,让因无尽的焦虑而精疲力竭,徒具形骸的身体得到一点安宁,使我的灵魂得以做好准备,归向每天都在召唤我的天主……请您在我去世之前赐予这一恩典,以便我的灵魂在我们之间的纠葛一了百了后就脱离躯壳,不至于被迫带着怨艾去见天主,控诉您使我在此间人世而遭到的无妄之灾。”可是对这震撼人心的恳请伊丽莎白依然置若罔闻,连一句劝慰的话也不想说。玛利亚·斯图亚特这就闭紧嘴巴捏紧拳头,此时她对这一个女人只有一种情绪:仇恨,冷酷而又炽烈,咬定不放而又灼痛如火,而且这种深仇大恨现在由于所有其他敌人与对头都已亡故而变本加厉地汇集到这个唯一的女人身上,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已在互相争斗中丧生,仿佛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那种死亡魔力要展示自己,恨她的和爱她的每一个人都难逃此劫,所有替她效力或与她为敌的人,所有为她或同她斗争的人也都先于她弃世。在约克郡指控她的人,莫雷和梅特兰都已暴死。在约克郡受命审判她的人,诺塞姆伯兰和诺福克都已上了断头台。所有共同密谋先是对付达恩莱,然后对付波思威尔的人都已互相将对方除灭。柯克·奥菲尔德、卡贝里与兰赛德的所有叛徒都已互相出卖了他们自己。所有这些桀骜不驯的苏格兰勋爵与伯爵,这一伙狂妄、阴险、贪权的暴徒自相残杀,死于非命。战场空落落,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仇恨的对象,除了这一个女人,伊丽莎白。长达三十年的民族大搏斗变成了两个人的决斗。在这场女人对女人的决斗中再无谈判的可能,现在已到你死我活的关头。
为了这最后一战,为了这场白刃战,玛利亚·斯图亚特还需要最后一股冲劲:还得将她最后一点希望,最后那点希望夺走。她还得再一次在心底遭到屈辱,才会凝成无比巨大的力量。玛利亚·斯图亚特总是在一切已无或似无希望的时候才会获得非凡的勇气,才会下定不可动摇的决心。只有身陷绝境,她才显出英雄气概。
如要这样,还得从玛利亚·斯图亚特心中夺走最后的希望——同她儿子沟通的希望。在所有这些一片空白的,平淡无事到了难以忍受程度的年月里,她只能等待,隐约觉得光阴在身边流逝,像沙土不断从围墙上剥落下来。在这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她累了,老了,一个她亲生的孩子却慢慢长大。当年她骑马离开斯德林宫,波思威尔率领骑兵在爱丁堡城门前围住她,将她带入苦难的绝境。从那时起,她就没有再见到詹姆士六世,那时他还是一个婴儿。在这十年,这十五年,这十七年里,这个混沌未开的小把戏成了一个小孩子:成了一个小男孩,小伙子,眼看就是一个男子汉了。在詹姆士六世的秉性中带有他父母所具有的一些特点,但都混在一起,模糊难分。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孩子,手脚不灵,口齿不清,外貌笨重粗壮,生性畏缩胆怯。这个男孩让人一看就觉得不正常。他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一见到雪亮的刀子就吓得往后退,什么狗他都害怕。他的举动笨拙而粗鲁。首先在他身上看不到他母亲那种气质的优美、天生的风雅。他毫无艺术禀赋,不爱音乐,不爱跳舞,生来就不善进行轻松愉快的对话。但他学习语言非常出色,记忆力强;一旦事关个人利益还有几分心计和韧性。但要命的是他父亲那种卑劣的品质影响了他的性格。达恩莱遗传给他软弱的意志、不诚实不可靠的习性。伊丽莎白有一回气得大声说:“对这么一个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人能指望什么?”像达恩莱一样,他完全屈从于每一个占上风者的意志。这个苦恼的利己主义者完全不知心胸豁达为何物。他的所有决定都是冷漠、浮浅的虚荣心驱使的结果。人们只有完全撇开情义和孝道,才能理解他对母亲冷若冰霜的态度。玛利亚·斯图亚特那些不共戴天的敌人将他抚养成人,乔治·布坎南教他拉丁文,此人撰写尽人皆知的诽谤小册子《侦破》攻击他的母亲。所以关于那个囚禁在邻国的女人,他只听说过,她曾帮着除灭他的父亲,她否认他这个已经戴上王冠的国王拥有戴王冠的权利。此外,他大概几乎一无所知。从开始起,人们就不断教他将母亲视为路人,视为障碍,因为她使他难以实现自己的权欲,令人恼火。即使詹姆士六世出于童心真想见见那个给他生命的女人,英国的和苏格兰的看守也会非常警惕,根本不让这两个囚犯接近——玛利亚·斯图亚特,伊丽莎白的囚犯;詹姆士,那些勋爵与有关摄政的囚犯。天各一方,但在这么多年里极少书信往还。玛利亚·斯图亚特送给他礼物,玩具,有一回送去一只小猴子。但是大多数信件和文书并未被接受,因为她生性倔强,难以下决心将国王尊号给她的儿子,而那些勋爵又认为所有只称詹姆士六世为王子的来函都是一种侮辱,便把它们退了回去。只要在他和她的心里,权欲说了算,骨肉之情便无从谈起。只要她坚持以苏格兰女王自居,而他又自视为苏格兰唯一的国王,母子之间的关系就不会超越不冷不热、流于形式的限度。
一俟玛利亚·斯图亚特不再坚持将那些勋爵拥立她儿子加冕一事视为无效,同时表示愿意给他一定的王位权力,这时母子方才得以接近。当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仍然不肯挪动她的女王尊号,不肯彻底放弃。在她活着时和死去时,她这涂过香膏的头上都要戴着王冠。但是为了付出换取自由的代价,她现在愿意至少要与儿子分享这一尊号。她第一次想到妥协。只要人们允许她继续称为女王,只要人们替她找到一种形式,为她的禅让在颜面上薄薄地镀一层金,留下一抹光辉,那就让他执掌朝廷,称作国王吧。秘密的谈判逐渐开始进行了。在那些男爵的威胁下,詹姆士六世经常身不由己,在谈判中冷酷无情,寸利必争。他肆无忌惮地同时与各方谈判。他借玛利亚·斯图亚特来对付伊丽莎白,借伊丽莎白来对付玛利亚·斯图亚特,又借一种宗教来对付另外一种。他冷漠地待价而沽,哪边给得最多就靠向哪边。对他来说,并非事关名誉,只是为了依然做他的苏格兰国王,同时又能确保英国王位继承身份。他不是只想继承这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而是两个全要继承。如果有利可图,他愿意继续信奉新教;否则,只要向他出价更高,他也可以皈依天主教。这个十七岁的男人但求快些当上英国国王,竟然不怕恶心,准备与伊丽莎白结婚,这个明日黄花的女人比他母亲还大九岁,又是她的死敌和对头。对詹姆士六世,对这个达恩莱的儿子来说,所有这些谈判都是无情的算题,而玛利亚永远是一个幻想者。她与世隔绝,这最后的希望已使她心潮澎湃。她希望与她儿子沟通,获得自由,最终还是做她的女王。
伊丽莎白看到:母子达成协议,对她是一种危险,不能听之任之。她马上干预基础还很薄弱的谈判。她冷眼看人,目光敏锐,很快就琢磨出怎样才能把这个反复无常的小子攥在自己的手心:就是抓住他的习性弱点。她给这个打猎入迷的年轻国王送犬送马,都是良种极品。她收买他的谋臣,甚至每年提供给他本人五千镑补贴,永远缺钱的苏格兰宫廷凭这一点便能一锤定音。此外,她还将英国王位继承权这个屡试不爽的诱饵伸出去。金钱往往起着决定的作用。毫不知情的玛利亚·斯图亚特还在枉费心机进行外交活动,正与教皇及西班牙拟定关于天主教苏格兰的计划。就在这时詹姆士六世悄悄地与伊丽莎白签订了同盟协议,里面详细规定这笔肮脏的买卖能使他得到多少钱,有什么好处,但没有包含按照常情不会缺少的关于释放他母亲的条款。自从他母亲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他,他就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关于这个女囚只字不提。将她撇在一边,仿佛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儿子与母亲的死敌达成了协议。这个给他生命的女人现在再也无法给他什么了,就让她仍然离得远远的吧,别让她同他有什么瓜葛。协议一签,这个好样的儿子家里有了钱有了狗,就立即不同玛利亚·斯图亚特谈判了。现在对这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还客气什么?奉国王旨意,人们起草了一份强硬的废黜文告,以粗暴的官腔永远取消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女王尊号与权力。继王国、王冠、权力、自由之后,那个绝后的女人从对头身上夺走了仅存的硕果:对头的亲生儿子。现在总算痛快地解恨了!伊丽莎白这一胜利粉碎了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后的梦想。在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她那些臣子之后,现在连最后一个人,自己的骨肉,亲生的儿子也弃她而去,此时此刻她已茕茕孑立了。她失望已极,愤慨已极,再无任何顾虑了!对谁都不必顾虑了!既然她的孩子不把她当自己的母亲,她现在也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既然他把她的王冠权力卖给别人,她现在也把他的王冠权力卖给别人,她说詹姆士六世堕落,忘本,忤逆,粗俗。她咒骂他,她申明将在遗嘱中不仅取消他的苏格兰王位,而且也取消继任英国王位的权利。斯图亚特家族的王冠与其传给这个异教的,这个变节的儿子,不如转赠异族君主。她下定决心将苏格兰的和英国的继承权送给菲力普二世,只要他表示愿意为她获得自由进行斗争,制服毁掉她所有希望的罪魁祸首伊丽莎白,使她不得翻身。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她的国家还算得了什么!她的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活着,只要自由和取胜!现在她已无所顾忌了!最胆大妄为的事在她看来都已不够胆大妄为了。谁失去了一切,谁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年年岁岁怒火与怨气积聚在这个遭受折磨与屈辱的女人心中。年年岁岁,她在希望,谈判,串联,寻求种种协调途径,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做绝。终于压在心头的仇恨像火焰一样蹿向那个施行暴虐的,那个霸占王位的,那个总管监牢的女人。不仅是女王同女王斗智,而且也是女人同女人扭打了,如今玛利亚·斯图亚特怒不可遏,伸出指甲,像利爪般向伊丽莎白扑去。一桩心胸狭窄造成的意外事情是触发的缘由:施鲁斯伯里夫人,这个阴险、恶毒、搬嘴弄舌的女人在一次歇斯底里发作中指摘玛利亚·斯图亚特同她丈夫有暧昧关系。这当然是谁都不会相信的胡诌,就是施鲁斯伯里夫人也没有真把它当一回事,可是伊丽莎白总要尽量在世人面前贬损自己敌手在道德方面的名声。她连忙设法让这桩新出的丑闻在外国宫廷中传播,大肆渲染,就像以前她将布坎南的谤书和“首饰盒里的信件”散发给各国君主那样。这一回玛利亚·斯图亚特暴跳如雷。人们夺走了她的权力、自由和她对孩子的最后希望,这还不够,现在竟要恶毒地玷污她的名誉。她已经像一个修女,没有乐趣,没有爱情,与世隔绝地活着,人们还要在世人面前说她通奸。自尊心受了伤害,她勃然大怒,要讨回公道。果然,施鲁斯伯里伯爵夫人不得不下跪收回这可耻的谎言。但玛利亚·斯图亚特非常清楚,是谁利用了这一谎言诽谤她。她已感觉到她的敌人那只黑手。从阴暗的角落里出手的打击损害了她的名声。她现在的反击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咬牙切齿的仇恨煎熬她太久了,她急于要对这个以美德化身自居的所谓童贞女王说一句女人对女人才好说的真话。于是她给伊丽莎白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好意”向她转告施鲁斯伯里伯爵夫人关于伊丽莎白的私生活散布了哪些难听的言论,实际上等于对“亲爱的姐姐”当面大喊大叫,正是她最没有资格冒充作风正派、品德高尚的女人。在这封透露着恨入骨髓的信里,她的重拳雨点般不断落下来。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可以说得出口的真实情况在这里都冷酷地说了个透。她指着鼻子点滴不漏地数落了伊丽莎白的恶劣品性,毫不留情地抖搂了她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女性秘密。玛利亚·斯图亚特写信告诉伊丽莎白——说起来是出于亲情好意,其实是为了使她受到致命的伤害:施鲁斯伯里伯爵夫人说她非常虚荣,自以为漂亮得很,简直是天上的女王;说别人再怎么奉承她都不满足,老是逼着内侍表示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一发起火来便虐待宫女和侍女:她斩断其中一个的手指;另外一个侍膳不周,她便拿刀砍手。但是比起揭露伊丽莎白千万不能外传的有关肌肤之亲的秘密,所有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非议而已。玛利亚·斯图亚特写道:施鲁斯伯里伯爵夫人肯定地说伊丽莎白的腿上有一个流脓的溃疡——暗指她父亲患梅毒遗传给她。她已青春不再,就会停止行经,可是她仍喜欢男人,乐此不疲;说她不仅和一个伯爵(勒斯特伯爵)同床无数次,而且还到处想法满足欲望,决不错过寻欢作乐的机会,随心所欲地更换面首;说她夜间偷偷溜进男人们的屋子里——只穿内衣,披着斗篷,为这类欢娱她倒贴了好多钱。玛利亚·斯图亚特说出一个又一个人名,一个又一个细节。对这个恨之入骨的女人也没有忘掉揭开她最隐蔽的秘密,给予最致命的一击:她嘲弄地向她挑明(本·琼生在酒馆餐桌旁当众讲过这一情况),说伊丽莎白同别的女人不一样,那些煞有介事期待她同安茹公爵结婚的人其实是在装模作样,因为她根本就结不了婚。就该这样,就该让伊丽莎白知道:她战战兢兢地想捂住的秘密,她那种女性的生理缺陷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她只有欲望,却无法满足,只能浅尝辄止,未能酣畅地委身。今生今世已与女王成婚一事无缘,难为人母了。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像伊丽莎白牢狱里的这个女囚一样,对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如此令人难堪地捅穿了她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凝聚了二十年的仇恨,被压抑的愤怒和被束缚的潜力,突然可怕地迸发出来,像巨兽的前爪向这个施虐的女人胸口猛击。
这封信满纸狂怒,从此再也无法和解了。写了这封信的女人和收到这封信的女人再也无法呼吸共同的空气,再也无法在同一个国家继续生存下去。正如西班牙人所说:Hasta al cuchillo,即:现在只有白刃战,你死我活的搏斗,这是仅有的,最后的可能。经过四分之一世纪从未中断,从未放松的窥测与敌视,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之间具有世界史意义的争斗现在终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人们确实可以说:到了刺刀见红的程度。反改革派已用尽了外交手段,而军事手段则尚未准备就绪。西班牙还在艰难而缓慢地建造无敌舰队,但是这个流年不利的宫廷尽管获得了印度珍宝,却总是缺钱,总难下定决心。菲力普(虔诚者)像约翰·诺克斯一样,认为除掉一个异教徒就是替天行道。他想:干吗不挑选便宜一些的做法,收买一个杀手干脆收拾这个异教徒靠山,岂不是更好?事关权力,马基雅弗利及其徒子徒孙的时代对种种道义方面的顾虑不大在乎,在这场争斗中,牵涉极为广泛的决战已箭在弦上:这种宗教信仰与那种宗教信仰之争,南方与北方之争也都在此一战,因此只消在伊丽莎白胸口捅一刀便能使整个世界摆脱异端的影响。
詹姆士六世,苏格兰国王
政治上的激情达到最高的热度,所有道义与法律上的顾虑便化为乌有,也丝毫不会顾及体面与廉耻,这时暗杀也被看做殉道的壮举。天主教的两个主要敌人伊丽莎白和奥伦治的邦君 分别于1570年与1580年被革出教会,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自从教皇将圣巴托罗缪之夜杀戮六千人视为值得赞扬的行动以来,每一个天主教徒都知道:以暗杀手段除灭这两个宗教信仰世仇死敌之一,只是一桩顺应天主之举而已。大胆用力捅一刀,当机立断开一枪,玛利亚·斯图亚特便能走出囚室,步上登位的台阶,英国与苏格兰就能以货真价实的信仰结合起来。下这样大的赌注却毫不犹豫、畏缩:西班牙政府恬不知耻地如此重视暗杀伊丽莎白的事情,将它当做国家的头等政治活动。西班牙使臣门多萨在他的紧急奏报中反复将“杀掉女王”说成是值得费力的行动。荷兰总督阿尔巴公爵也明确表示赞同,两个大陆的君主菲力普二世关于谋杀计划亲笔批示:“但愿天主赐以恩典。”不再运用外交手腕,不再通过主动、公开挑起的战争来寻求解决办法了。现在举起了雪亮的屠刀,刺客的匕首。这边和那边在做法上不谋而合:在马德里,枢密院通过决议谋刺伊丽莎白;在伦敦,塞西尔、瓦尔辛亚姆、勒斯特取得一致意见:必须采取强制手段干掉玛利亚·斯图亚特。这样一来,既不能绕道,也没有出路:只能用鲜血勾销这笔早已到期的旧账。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谁出手更快?是改革派还是反改革派?是伦敦还是马德里?未知玛利亚·斯图亚特在伊丽莎白之前还是伊丽莎白在玛利亚·斯图亚特之前被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