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7年1月22日至2月9日
现在,玛利亚·斯图亚特叙事曲中最隐晦的一节开始了。她从格拉斯哥将尚在病中的丈夫带回来,使他遭到杀身之祸。此行成为她一生最有争议的举动。玛利亚·斯图亚特真是像阿特柔斯家族的成员吗?她是不是像克吕泰涅斯特那样的人?——后者假装关心为归来的丈夫阿伽门农准备好热腾腾的洗澡水,而她的情夫兼凶手埃癸斯托斯这时却手执利斧藏在暗处。她是不是另一个麦克白夫人?——后者以甜言蜜语伴送邓肯国王就寝,让麦克白趁国王熟睡时杀掉他。她是不是那些像魔鬼一样的女罪犯当中的一个?——极度痴情往往使那些非常大胆、堕入爱河不能自拔的女子变成这样的罪犯。莫非她只是这个残暴的靠女人干禄的波思威尔手中没有自己意志的工具?莫非她在迷恋恍惚中不知不觉地按照无法抗拒的命令行事,对为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所做的种种安排一无所知,只是轻信而顺从的玩偶?首先在感情上我们自然而然地不愿意认定她真的有这种犯罪行为,指摘一个素来温厚的女子,说她是这一罪恶勾当的知情人与协助者。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力求对她这次格拉斯哥之行做出另外一种基于人之常情的比较温和的解释。我们一次又一次撇开所有作为玛利亚·斯图亚特罪证的记载与文件,抱着希望自己能被说服的真诚意愿,检验了替她说话的人们找到或编造出来的为她辩解的全部论述。但都徒劳无益!尽管我们非常愿意相信,可是所有这些为她辩白的论据都缺乏说服力。玛利亚·斯图亚特此举做得滴水不漏,这个环节同一连串事件严丝合缝地联在一起,而替她辩护的任何说法都一经推敲,便破绽百出。
如果说是恩爱关切驱使玛利亚·斯图亚特来到达恩莱的病榻旁边,以便把他从万无一失的庇护所带回家里,更好地照料他,那么这是怎样推定的呢?几个月来,这对夫妇可以说已完全分居。达恩莱总是从她面前被赶走。不管他怎样卑躬屈节地恳求玛利亚·斯图亚特容许他作为丈夫重温伉俪之情,他对那些婚姻生活权利的要求总是遭到断然拒绝。西班牙、英国、法国的使节早就在各自的报告中都谈到这对夫妇关系冷淡,说这是一个无法改变、势所必然的事实。那些勋爵则在表面上建议离婚,背地里甚至考虑了更加偏激的解脱方法。两个人各自生活,互不关心到了这样的程度,这个多情的丈夫甚至得到玛利亚·斯图亚特在吉特堡病危的消息时,竟然没有赶去看望受了终傅的妻子。就是借助最高倍数的放大镜,在这对夫妇之间怎么样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恩爱、一点一滴的温情,所以认定玛利亚·斯图亚特此行是由于情爱甚笃、忧心忡忡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这是那些铁杆辩护人最后一个论据——也许玛利亚·斯图亚特正是想借此行消除令人痛苦的不和局面。说不定她来探望病人就是为了同他和解。怎奈并非如此:一份由她亲笔签署的文件否定了这个对她有利的大轴子辩解说法。就在动身去格拉斯哥的前一天,这个轻率行事的女人——玛利亚·斯图亚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札会被后人用作不利于自己的佐证——给大主教皮顿写了一封信,以极其憎恶和恼怒的口气谈到达恩莱。“至于国王,我的丈夫,天主知道我一向待他如何,天主和世人也同样了解他那些与我为敌的无情无义的行径。我的臣民全都看在眼里,我不怀疑他们会在心中谴责他。”和解的心声是这样的口吻吗?这是情真意切的妻子焦灼地赶去探视病中丈夫的心思吗?还有一个情况无可辩驳地说明有罪——玛利亚·斯图亚特此行并非只是看望达恩莱,随后就回来,而是打定主意立即把他带回爱丁堡。这也有点关心过头,很难说是光明正大的举动,很难教人相信。将一个正在发烧、脸部还肿得厉害的天花病人,在这1月寒冬从床上拉起来,放在敞篷马车里,整日都在赶路,运了两天,这不是有悖一切医学与理性的原则吗?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却从一开始便带了两边有护栏的大车,由不得达恩莱说半个不字,就急急忙忙把他运回爱丁堡,而这里正在密锣紧鼓地进行着谋害他的阴谋。
但是——我们再看看替她辩护的人们说些什么,因为冤枉一个人犯有谋杀罪,这个责任可担当不起——说不定玛利亚·斯图亚特对这次阴谋一无所知。不幸这一方面也有阿奇巴尔德·道格拉斯写给她自己的一封信排除了这种揣测。在那次可悲的格拉斯哥之行的途中,进行此事的主要阴谋分子之一阿奇巴尔德·道格拉斯甚至见到她本人,希望她公开赞同谋害的计划。就算她当时没有对他表示许可或同意,作为妻子既然知道了这些阴谋活动,怎能只字不提这一个请求呢?怎么能不提醒达恩莱呢?怎么能确知有人正在进行某种对他不利的活动,又劝说他回到充满谋害气氛的地方去呢?在这样的情况下,沉默已经不仅仅是知情,这是暗中消极协助了,因为面对犯罪行为而不设法制止,这样漠不关心至少难辞其咎。所以玛利亚·斯图亚特最有力的说法是:关于策划中的罪恶行为她一无所知,因为她声称不知道此事;她闭起眼睛,转过身去,以便事后可以起誓说:她未参与这次行动。
因此,一个没有偏见的研究者总觉得:就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丈夫遭到杀害一事来说,她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属共同犯罪。如果要为她辩解,只能说这个女人差不多落到身不由己的地步,但并非不知情。这个恭顺的女人在行动中并不愉快,并不狂妄,并不自觉,行事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听从另外一种,即他人的意志。玛利亚·斯图亚特到格拉斯哥引诱达恩莱回去,却并不冷酷、自私、阴险、刻薄,倒是在关键时刻——首饰盒中的书信可以作证——她对强加于己的角色感到憎恶和恐惧。她当然同波思威尔谈过把达恩莱带回爱丁堡的计划,但是从她的信里非常清楚地看出:她离开主宰者一天路程,由于他在身边产生的迷醉力量便有所减弱,与此同时,这个举足轻重的共犯身上已被麻痹的良心也就觉醒。行为的分界线将不可思议的力量促使其犯罪的人与真正的在内心力量推动下犯罪的人,将居心不良,按照预谋来作案与身不由己,因激情冲动而犯罪区别开来。玛利亚·斯图亚特的行为也许是最能说明这类罪责的例证之一,这不是某一个人自己主动犯下的,而是屈服于他人更加有力的意志犯下的罪行。到了那个时刻,当玛利亚·斯图亚特必须真正完成讨论过、赞成过的计划的时候,当她按照吩咐要将牺牲品引上屠宰台,并与之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在这个女人的心里,所有的憎恶与报复情绪却倏地消失,她天生的原始人性与任务的冷酷无情开始了一场殊死搏斗。可是为时已晚,徒劳无益。在这一罪行中,玛利亚·斯图亚特不仅是蹑手蹑足靠近牺牲品的猎人,自身也被人驱策。她感觉得到在背后赶着她前行的鞭子。要是她不把谈好引诱的牺牲品带来,那个靠她干禄的情夫一定会发火,想到这里,她发抖了;如果她不听使唤,又将失去他的欢心,想到这里,她也发抖了。在这里,一个在意志上身不由己的女人从心底不愿意干这件事,一个在心灵上无力自卫的女人反对这桩强加于她非干不可的事情。仅仅由于这一点,她这次行动虽然从正义角度来看是不可原谅的,但以人性角度来看还是可以理解的。
按照这一比较温和的看法,这个可怖的事件之所以可以理解,仅仅由于她从害病的达恩莱床边发给波思威尔的那封众所周知的信,而她那些辩护者却总想否认它,其实只有这封信还能给她这次行动的令人反感之处涂上一抹宽容的人性微光。通过这封信像透过壁上的裂隙一样可以窥见在格拉斯哥的那几个钟头里的可怕情景。午夜早已过去。玛利亚·斯图亚特穿着睡袍坐在陌生的房间里一张桌子旁边。壁炉里火苗在跳动,高高的清冷的四壁上阴影乱舞。然而炉火并未使寂寥的屋子,也未使凄楚的心境变得温暖。这个女人穿得不多,肩头一阵阵地打着寒战。天这么冷,她这么累,多想睡觉,然而百感交集,焦躁不安,难以安眠。最近这几个星期,这几个钟头,她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她的神经直至最敏感的末梢还在颤抖,灼痛。对自己的任务心里充满恐惧,但又顺从地听凭意志的主宰摆布,波思威尔的这个心灵女奴踏上邪恶的旅途,为的是把自己的丈夫诱出确保安全的处所,引入必死无疑的绝地。可是人们也并不轻易地由着她进行这场骗局。达恩莱父亲伦诺克斯派了一个使者在城门口就将她挡驾。这个女人几个月来非常讨厌他的儿子,总是避开他,现在却突然这么亲热地赶到他的病榻旁边来,这位老人觉得很可疑。老年人对祸事有预感,或许伦诺克斯也记起,每当玛利亚·斯图亚特表面上满足他儿子的愿望时,总是用伪装来骗取私利。她好不容易招架住使者的种种盘问,总算一路顺利通过到了病人的床边。他同样——她在他面前演的假戏也太多了——心怀疑虑地接待她。他马上就问:干吗要带大车来?目光里闪动着不安的惶惑的神色。她一定要竭力保持镇定,回答问题不能结结巴巴,不能脸色泛白或面红耳赤,否则就会露出马脚。对波思威尔的畏惧使她学会假装。抚摩的双手和柔媚的话语慢慢地平息了达恩莱的怀疑,一点一滴地抽走他的决心,注入她自己的更有力的意志。到第一天下午事情便已成功一半。
时已入夜,她现在独自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冷森森,空落落,烛光摇曳有如鬼火,室内寂静无声,可以听出她最隐蔽的思想在自语和被践踏的良心在叹息。她难以入睡,也不得安宁。她多么需要对随便哪个人倾诉沉重地压在心头的苦闷,在这无法摆脱而又极度孤独的困境中对随便哪个人说几句话。他不在身边,他,世上唯一的那个人,对他她可以谈所有除他以外,除他一个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的事情,谈那些对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可怕的犯罪行为,于是她取过几张纸开始写起来。这是一封长而又长的信,当夜没有写完,第二天日间没有写完,直到第二天夜里方才结束。在信里一个正在犯罪的人同自己的良心进行搏斗。这封信在疲惫不堪、神思昏乱中写就。由于意识蒙眬,精疲力竭,一切都杂乱无章。蠢话与深意、呼喊与空言,还有无可奈何的牢骚、狠毒的念头像蝙蝠那样四处飞舞,一会儿她又谈毫无意义的琐事,一会儿陷入困境的良心嚎叫着起来反抗。仇恨猛地爆发,怜悯又将它压下去。在这中间,她对这唯一一个人的喜爱之情始终强烈而热切地溢于言表,他的意志控制了她,他的手将她推向前去,使她堕入深渊。突然她又发现这张信纸也写满了。她接着写下去,不断写下去,因为如果她不是至少用言词紧紧地抓住自己拴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女罪犯拴在男罪犯身上,血脉相通——她就觉得好像恐惧会将她扼杀,寂静会使她窒息。可是正当发抖的手中那支笔宛如脱缰之马飞快地滑过纸面的时候,她发觉:在信里所写的一切并没有像她想说的那样去说,她已经没有力量管住和梳理自己的思想。在她意识的另一部分她同时了解这一点。因此请求波思威尔把这封信读两遍。但是正由于这封词语多达三千的长信,在考虑与下笔时意识不清醒,条理不分明,正由于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乱成一团,语无伦次,互不连贯,正由于这个原因,这封信成为一个反映心路历程的无与伦比的文献。在这里,不是一个自觉的人在说话,而是内心的自我由于疲惫与冲动而恍恍惚惚时在独白,平时绝不可能窥见的潜意识在展示,再也不被羞耻心裹住的毫无掩饰的情感在流露。在这种未能全神贯注的情况下,交替出现听得清和听不清的声音,条分缕析的和平时不敢说出口来的完全真实的思想。她在信里写得重重复复,自相矛盾,在激情的蒸腾和波涛中一切都不停地翻滚起伏,搅和在一起。从来没有或者极少见到流传下来的自白如此彻底地展示出犯罪过程中过度紧张的思想和心理。——不可能!无论是布坎南、梅特兰,或者是这些人当中任何一个(他们只是智囊而已),凭他们的才智,都不可能虚构出六神无主时伴有幻觉的内心独白,这样逼真,到了已入化境的程度,都不可能虚构一个女人在犯罪时的可怖的处境,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消除良心的痛苦,只好不停地给情夫写信,以求沉迷其中,把自己忘掉,为自己辩解,替自己表白,她借写信来躲避,免得在寂静中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狂跳。人们不禁又一次想起麦克白夫人,她也穿着宽松的睡袍,浑身发抖,在昏暗的城堡里四处乱走,被恐怖的思想所围困所逼迫,像梦游者那样,在令人震惊的独白中说出了自己的罪行。只有莎士比亚这样的人,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创作能力,而他们的至高无上的大师则是:现实生活。
就这开头一段便如闻其声,从心底打动了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累了,昏昏欲睡,只要还有纸,我就停不下来……请原谅字迹潦草,你得揣摩另外一半是什么……可是趁别人都已入睡能够给你写信,我还是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由于渴望投入你的怀抱我会写不成信,我的命根子呀!”她以令人倾倒的诚恳与真挚描叙可怜的达恩莱意外地见她来到非常高兴,使人仿佛亲眼看到这个听话的小伙子,脸部烧得发烫,由于痘疮未好而泛红。他日日夜夜都独自躺着,想起自己一心迷恋的妻子推开他,抛弃他,不由得心都碎了。现在她,这个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这个年轻的女子,这个美貌的女子突然来了,忽然又亲热地坐在他的床边。这个可怜的傻瓜喜不自胜,以为是在“做梦”,说“见到她这么高兴,以至于觉得自己一定会乐极死去”。当然,在他心里怀疑的旧伤有时也会猛地灼痛。他感到此事来得太出人意料,太难以置信,可是他拙于运思,尽管她诓了他多次,可他就是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闻所未闻的骗局。对于一个软弱的人来说,可以相信与可以托付是令人愉快的事;要想说服一个虚荣的人,使他以为别人喜欢他,也轻而易举。没有多久,达恩莱便心软了感动了,又变得百依百顺,就像杀害里齐奥以后的第二天夜里那样。这个好说话的小伙子请求她原谅他冒犯她的一切。“你的臣民做错事情,你原谅了他们,我可是这么年轻啊。你可能说:你已经多次原谅了我,我却一再重蹈覆辙。但是在我这个年纪,有人出了馊主意,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没有照着自己的承诺去做,终于有了切身体会才把自己管住,这不是很自然吗?如果这次我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发誓不会再有任何过失。再说除了我们作为夫妻起居与共,我也别无他求。如果你不肯,我便永远不从这张床起来……天主知道,由于把你奉若神明,由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受了多大的罪呀!”
透过这封信,我们又看到远方那间昏暗的屋子。玛利亚·斯图亚特坐在病人的床边,听着他突然表白相爱之情,滔滔不绝倾诉恭顺之心。现在她该舒心了,计划已经成功,她又使这个傻小子入她彀中,俯首帖耳。但是她深深地为自己的骗局而感到羞愧,因而高兴不起来。在实施预定计划的过程中,她为自己可鄙的行为感到恶心,憋得难受。她表情阴郁,目光冷淡,惘然若失地坐在病人身边。达恩莱也注意到有什么可疑的费解的事情折磨着这个自己迷恋的女子。这被出卖被欺骗的可怜虫还想——此情此景妙不可言!——劝慰这个出卖和欺骗他的女人。他要帮助她,使她愉快,高兴,开心。他恳求她在他屋子里过夜。他,这个不幸的傻瓜又要在温柔乡里做春梦。从这封信里人们感觉到:这个脓包又轻信地对她百依百顺,以为她完全可以信赖,真是使人不寒而栗。不能啊,他不能不看她,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种重新得到、思念已久的亲昵乐趣。他请她把烤肉先切成一块一块。他傻乎乎地说呀说呀,和盘托出了所有的秘密:他说出了所有他的跑腿和眼线的名字。他对她坦言恨死梅特兰和波思威尔,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把身心都奉献给了波思威尔。就这样,他愈深信不疑地,愈情意绵绵地暴露自己,他就——这完全可以理解——愈加使得这个女人难以出卖这个毫不知情的人,听任摆布的人。眼看自己的牺牲品如此无力抗拒,如此轻信,她不由得心软了。她不得不竭力强制自己把这出可鄙的喜剧不停地演下去。“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么入耳,这么谦和。要是我不知道他心软如蜡,就好了;如果我不是心如铁石,就好了。此事是你亲自安排,否则谁下命令都无法使我不同情他。”可以看出:她自己对这可怜虫早已恨意全消。他的脸孔烧得发红,一对含情、渴求的眼睛在注视她。她已忘掉这个渺小、愚蠢的撒谎者以前给她带来的种种痛苦。怀着深切的感情,她很想救助他。强烈的反感袭来,于是她将这一犯罪行为归咎于波思威尔。“要是替我自己报复,我不会这么干。”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不是为了谋求其他报酬,她将利用这个人孩子气的信赖,干出这桩丑事来。突然她声色俱厉地发出指责的呼喊:“是你逼我装假,害得我担惊受怕,是你要我演这个叛徒的角色。可你得记住:要不是为了听从你,我宁愿死去也不干。我的心在淌血呀!”
然而,痴情者无力反抗:在无情的鞭子驱赶下,只能声声叫唤。随着屈从的哀诉,玛利亚·斯图亚特马上又在意志的主宰者面前低下头来。“我痛苦哇!我从来没有骗过什么人,我这么做可是全为了你呀!你总得说一句话呀,我该怎么办哪!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听你的。你也想想看,能不能用什么药做得隐蔽一点,因为他要在克莱格密勒宫服药,沐浴。”可以看出:她至少想替这个不幸的人找到一个比较缓和的死法,避开凶狠的粗野的暴力行动。如果她不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是完全依赖波思威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一滴力量,还有一星半点道德自主心理,她一定会——人们可以感觉得到——救助达恩莱。但是她不敢不听话,因为她担心这样一来会失去她所迷恋的波思威尔,同时她也担心——独创的心理描写,哪个作家都想不出来——到头来说不定波思威尔正由于她干得出这样可悲的行径而鄙视她。她举起双手恳求他,“不要由于此事便不像原来那样尊重”她,“因为根源就在他身上”。她跪下来,从心灵深处发出最后的走投无路的呼号:请求他以情爱酬报她现在为了他而忍受的种种痛苦。“我牺牲一切:名誉、良心、幸福与尊严。你要记住,不要听信你那虚伪的内兄,抛弃你无论过去或者将来都最为忠实的恋人,也别理睬她(波思威尔的妻子)的虚伪的泪水。你看看我,看看这桩我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我硬着头皮这样干,为的是获得应有的地位,而且为了此事我违背天性欺骗所有人,祈求天主宽恕我,祈求天主赐给你——我亲爱的朋友诸般幸福与恩泽。这是你最恭顺最忠实的恋人对你的祝愿。她希望很快就将变得更能合你的心意,超过对她所受痛苦的回报。”如果不带偏见从这一番话中听出那颗备受折磨与煎熬的心在倾诉,那就不会说这个不幸的女子是凶手,虽然她在这些白天和夜晚所做的一切都为谋杀做准备。她的对抗情绪,厌恶心理比她自己的意愿不知强烈多少倍。也许在这段时间里的某些时刻,这个女人离开自杀近于谋杀。可是受人奴役,命该如此:舍弃了自己的意志,就不能再自己选择道路,只能为人效力,听命于人。就这样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进犯罪行为的深渊,这个痴心的女仆,这个并不自觉而又极为自觉的情感梦游病患者。
第二天玛利亚·斯图亚特已经彻底完成由她承担的一切。这一任务中更为细致,更为棘手的部分已经顺利完成。她消除了达恩莱心里的猜疑。这个可怜的害病的傻小子,他现在一下子变得轻松、自信、平静、愉快,甚至高兴。虽然他还很虚弱,乏力,痘疤使他变丑,但是他已经又想对他夫人表示亲热。他想亲吻她拥抱她。她好不容易才掩饰了自己的反感情绪,阻遏了他的迫切要求。听从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意愿,就像她听从波思威尔的命令那样,他,这个奴隶的奴隶表示愿意随她回爱丁堡去。他深信不疑地由着人把他抬出万无一失的城堡放在大车上,脸部蒙着一个薄呢面罩,免得别人看见他这副丑相。于是这个牺牲品终于上了通向屠宰场的道路。见血的粗活则由波思威尔去干,这对那个恶棍比违背良心行事对玛利亚·斯图亚特不知要容易多少倍。
大车由马队护送,冒着严冬的寒冷一路缓缓向前驶去。经过几个月来无休无止的不睦,现在表面上已完全和好,女王与国王又回到爱丁堡。回到爱丁堡?回到爱丁堡什么地方?人们当然以为是回到霍利罗德城堡,回到王宫,回到君主舒适的住所。不是!权倾朝野的波思威尔已另有安排。国王不能待在自己的住所,不能待在霍利罗德,据说,原因是传染的危险还未过去。那么是不是到斯德林宫?是不是到宏伟而坚固的要塞爱丁堡城堡?或者再退一步说,是不是到其他豪华的住宅客居,譬如到主教的府第?都不是!非常奇怪,竟挑了一所至今谁也没有想到的、很不起眼的偏僻的房子,一所毫无气派可言的房子,坐落在社会渣滓成堆的地带,在城墙的外面那些园林草场之间,很快就会坍塌,多年无人居住,不易守卫和保护——真是挑得奇怪而又意味深长。人们不禁要问,是谁呢?竟然给国王偏偏在这柯克·奥菲尔德挑了这所偏僻得使人起疑的房子,只有那些小偷夜间出去活动时的必由之路才通到这里。瞧,现在说了算的就是波思威尔。在这错综复杂的事件中,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一条贯穿其间的红线。在所有的书信、文件、证言中,点点血迹无不汇集到这唯一的一个人身上。
这所配不上国王寓居的小房子建在荒芜的田野上,只与波思威尔的一名贴身随从的住处相邻,总共有一个门厅和四个房间。楼下给女王临时安排了一间卧房。因为女王突然说很想能够体贴入微地照料这个以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丈夫。她的侍女们住在另外一间。楼上一间是国王的卧室,隔壁住着他的三个仆役。当然,这个教人犯疑的住所房间低矮,但陈设并不短缺:从霍利罗德送来的地毯与挂毯,还特地放了玛利·德·吉斯当年从法国带来的其中一张华丽的绣床。另外一张摆在楼下供女王使用。玛利亚·斯图亚特忙得不亦乐乎,尽可能让别人看到她对达恩莱的关心和亲近,一天数次带着所有随从过来陪伴病人,可就是她——人们不由得一再记起这种情况——几个月来总是避开他。她从2月4日到7日一连三夜都在这所偏僻的房子里度过,没有待在自己舒适的宫殿里。每一个爱丁堡人都看到:国王和女王又伉俪情深了。这互怀敌意的一对在全城臣民面前特意显示重修燕好,到了令人讨厌、起疑的程度。可以想象,感情的突变首先一定使那些勋爵觉得奇怪。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同玛利亚·斯图亚特商讨过让她摆脱他的种种办法,可现在两个人却一下子如此急骤地变得如胶似漆,那也做得太煞有介事了。勋爵当中最有头脑的莫雷已心里明白,他不久以后的态度便说明这一点。他一刻也没有怀疑,断定在这所偏僻得出奇的房子里正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勾当,于是悄然巧妙地自己做好准备。
无论在城市或者在乡村,也许只有一个人真诚地相信玛利亚·斯图亚特已经回心转意:这个人便是达恩莱,这个不幸的丈夫。她对他无微不至地关切,这迎合了他的虚荣心。他看到往日看轻他避开他的那些勋爵突然又来到他的病榻旁,弯腰弓背,露出关心的样子,这使他很得意。怀着感激的心情,他于2月7日写信给他父亲,说自己的健康由于女王的关切而大有好转,她现在确实是一位真心爱他的妻子。那些医生也高兴地告诉他正在康复,这场使人变丑的疾病留下的疤痕也开始渐渐消失掉。他可以搬回自己的王宫去了,已定在星期一早上来几匹马,再过一天他便端坐在霍利罗德,与玛利亚·斯图亚特在那里共同生活,终于又成了国家的主人,她那颗心的主人。
但是在2月10日星期一之前,还有一个2月9日的星期天。人们宣布那天晚上在霍利罗德有喜庆活动: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忠诚的臣仆中有两个到时将举行婚礼,为此将有盛大的喜宴与舞会,女王也答应侍女们去参加。可是公告此事并非当天要闻,因为这天另有真正的头条消息,其意义日后才显示出来,这就是:早上莫雷伯爵突然向他妹妹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去自己的一处城堡探望害病的妻子。而这便是一个凶兆,因为每当莫雷忽然离开政治舞台,此中必大有文章,接着总会发生剧变或灾祸,事后堂而皇之回来,言之凿凿,证明自己并未插手。谁要是觉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眼看这个有心计有远见的人现在又趁还未变天悄然抽身他去,一定会感到不安。里齐奥被害的次日早上,他骑马进入爱丁堡,看起来他好像一无所知。现在他同样又装作不知就里,在即将发生更加可怕的惨剧那一天早上动身离去,把危险留给别人,确保自己的名声和利益。
还有一个迹象令人费解。据说,玛利亚·斯图亚特已嘱咐将她那张昂贵的绣床和毛皮的毯子从柯克·奥菲尔德的卧房搬回到霍利罗德。看起来这样安排的本身完全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已经宣布的喜庆活动那天夜里,女王不在柯克·奥菲尔德,而是在霍利罗德过夜,而第二天反正不再分居。只是这样小心谨慎地急着搬床,由于发生了种种事件,后来就被理解或者说曲解为性命攸关的事。暂时,下午和傍晚人们丝毫觉察不到可怕的事情或真正的危险。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举动也尽可能不引起他人的注意。白天她带着朋友们去探望差不多已经康复的丈夫。晚上她同波思威尔、亨特利、阿盖尔一起坐在婚礼贺客中间,对侍役非常和蔼可亲。多么令人感动啊:她又一次——异乎寻常地令人感动——虽然达恩莱明天早上就要回霍利罗德去,但是她又一次在寒冷的冬夜去柯克·奥菲尔德那所冷寂的房子。她特地中途离开欢乐的喜宴,只是为了再在达恩莱的床边坐一会儿,同他聊聊天。玛利亚·斯图亚特在柯克·奥菲尔德一直待到夜里十一点——必须牢记这个时刻——然后返回霍利罗德。黑夜里远远就可以看见擎着火炬、灯笼前导的马队,可以听见笑语喧哗。各处城门大开,整个爱丁堡都一定看到女王照料、探视丈夫以后回到了霍利罗德,这里在中提琴和风笛的伴奏下,使役和女仆们正翩翩起舞。女王又一次亲切地来到婚礼贺客中间,谈笑风生。午夜过后,她方才回宫就寝。
深夜两点钟,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大地抖动,“简直像二十五门大炮同时轰响”,空气在震荡。马上可以看到一些可疑的人影从柯克·奥菲尔德那个方向拼命跑出来:在国王那所房子里一定发生了祸事。全城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惶恐不安。城门立即打开。几名使者朝霍利罗德飞驰而去,报告可怕的消息:柯克·奥菲尔德那所冷清清的小房子连同国王以及所有他的使役都被炸得飞上天空。参加过婚礼的波思威尔——显然为了证明在他的部下准备爆炸时自己不在场——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或者说得准确些,被人从床上叫起来,他装作躺在那里睡觉。波思威尔匆匆穿上衣服,带了武装侍卫赶到现场,只见达恩莱和睡在屋子里的仆役都陈尸现场,只穿着一件衬衣,这所房子已完全被炸药毁掉。波思威尔只说此事使他感到非常意外和震惊,其实只是表面文章:他比谁都更了解真相,所以他也没有再费事抖搂全部内情。他吩咐收尸,过了不到半个钟头便回城堡去了。到了那里,他懂得向同样毫不知情,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感到恼火的女王报告:她的丈夫,苏格兰国王亨利已被不知哪些凶手用不知什么方式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