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6年6月至圣诞节

孩子的诞生意味着在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悲剧中只能算做开场锣鼓的第一幕可以说已经结束。形势一下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各种未决与紧张的因素激荡不已。新的人物与角色登场,演出舞台改换,政治悲剧变成个人悲剧。直到现在为止,玛利亚·斯图亚特与国内的叛逆斗,与边界那边的对头斗,现在却另有一股力量向她袭击,比所有那些公侯与男爵更强大:她自己的官能起来造反,玛利亚·斯图亚特身上的女性向她这个女王宣战。权力的意志面对激情的欲望第一次失去了优势。已经觉醒的女性以其狂热与轻率破坏了这个女君主以往由于谨言慎行而勉力维持的局面:像纵身跳入深渊一样,她奋不顾身地投入极度的欢乐之中,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见过更加狂放的例子,忘掉一切,毁弃一切:名誉、法律、道德、她的王冠、她的国家——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以前——无论在她还是勤奋、规矩的公主时或者在她还是淡然期待、风光不再的国王遗孀时——几乎无法预料的悲剧主角。仅仅在一年之中,玛利亚·斯图亚特生活的戏剧性提高了上千倍,就在这一年里,仅仅在这一年里,她毁坏了自己的一生。

在这第二幕里,达恩莱也出场,他也变了,也变成悲剧角色,成了孤家寡人。他出卖了所有人,谁也不相信他了,连真心打个招呼的人也没有。他怨气冲天,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使得这个虚荣的年轻人内心痛苦万分。他做了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一切,以为能够得到回报,对方至少会表示感激,会表示柔顺、倾心,甚至情爱的意思。可是达恩莱看到,玛利亚·斯图亚特一旦不再需要他便更加厌恶他。女王始终冷漠无情。为了向这个叛徒报复,逃亡的公侯们偷偷地设法把达恩莱签署的关于杀害里齐奥的保单送到女王手中,让她了解她丈夫同谋的情况,这份“协议”固然并未给玛利亚·斯图亚特提供什么新内容,但是她愈鄙视达恩莱叛卖和怯懦的习性,这个高傲的女人也就愈难原谅自己曾经爱上这一个空虚的小白脸。她同时也悔恨自己在他身上的错觉。达恩莱作为丈夫早就使她感到恶心,像黏液,像糨糊,像蛇,像蜗牛,她根本就不想碰,更不要说让他挨近自己温软、充满活力的身子。他的身影,他的存在就像噩梦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日日夜夜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样离开他?怎么样摆脱他?

此时,围绕着这个念头还丝毫没有想下毒手的影子。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体会并非仅有的例子。像无数其他女子婚后不久便感到失望,如此痛苦,以至于再也无法忍受已成路人的丈夫拥抱与亲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离异是顺理成章的解决办法。确实如此:玛利亚·斯图亚特同莫雷及梅特兰谈过这种方式。可是关于她与里齐奥的所谓关系人言可畏,不能生了孩子这么短时间便分手。否则马上就会有人把这小孩叫做私生子。詹姆士六世只能作为完全清白的婚姻关系的后代才有继任王位的权利。为使他的名字免遭玷污,女王不得不放弃这最自然的解决办法,的确痛苦异常。

本来还另有一种可能:夫妇之间私下达成默契。表面上继续保持国王与女王的婚姻关系,实际上,彼此还给对方以自由。如能这样,玛利亚·斯图亚特既可以摆脱达恩莱在情爱上的纠缠,又可以在众人面前维持婚姻生活的门面。一次流传下来的她与达恩莱的谈话证实,玛利亚·斯图亚特也曾为这种解脱方式做过努力。当时她向他提出找一个情妇,如有可能,去找他的死对头莫雷的妻子。她想借助这个迹近戏言的建议暗示:要是他另找途径不再纠缠,她将不会感到不快。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要命的疙瘩:达恩莱不要别的女人,只要她,只要她一个人。这个窝囊的可怜的小伙子迷恋和渴望这个健壮、高傲的女人。他根本不想另找女人,除了这个避开他的女人,他哪个女人都不要碰,不想碰。只有这个肉体才能使他产生欲望和激情。他不停地乞求给予身为丈夫的权利。他越情急,越迫切地祈求她,她也就越严厉地拒绝他,他的饥渴也变得越狡猾越强烈,他也就越卑贱地哀求她。这个女人当时不幸草率行事,给予这个行为、人品皆不足道的浑小子以作为丈夫的权利,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令她失望到了极点。尽管她现在一百个不愿意,却木已成舟,同他结合在一起了。

处于这样苦不堪言的精神状态,玛利亚·斯图亚特也只能采取像绝大多数无路可走的人那样的态度。她避免做出决定,避免撕破脸皮:她躲开他。玛利亚·斯图亚特产后并未调养一段时间,过了四个星期,事先没有吩咐,便离开城堡和婴孩,乘船游览去了玛尔伯爵的领地阿罗亚——很奇怪,对此几乎所有关于她的传记都表示费解。事实上,完全可以理解:这是躲避。随着几个星期的过去,尊重产妇的期限已到。在那段时间里,她无需特别的借口就可以不让讨厌的丈夫亲近;现在他很快又来纠缠,将会每日每夜求她给予肌肤之亲。她心里无法忍受一个她已不再喜欢的男人,因此玛利亚·斯图亚特自然要避开他,自然要在他与自己当中留出空间和距离,自然要使自己在表面上显得自在,为的是在内心里获得自由!在随后的那几个星期,那几个月里,在整个夏天直至深秋,从一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从一个猎场到另一个猎场,一路漫游,以此,以这种躲避方式获得解脱。在这个过程中,她寻求乐趣;在阿罗亚,在任何其他地方,不到二十四岁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玩得非常开心;已成家常便饭的化装游戏和舞会以及五花八门的娱乐,像夏斯特拉尔、里齐奥在世时那样,又给这个不接受教训的女人打发日子。——这些只能说明:这个漫不经心闯祸的女人很快又把所有吃过的苦头置诸脑后。有一回达恩莱胆怯地想要行使丈夫的权利:他骑马来到阿罗亚,但三言两语便给打发走了,根本就没有请他在城堡里过夜。玛利亚·斯图亚特心里已厌弃了他,她对他的热情曾经一下子冒起来,现在也一下子熄灭掉。当时她那盲目的恋情使亨利·达恩莱成为苏格兰的君王和她自己肉体的主宰;现在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愿意再想起的失误,一件最好从记忆中抹掉的往事。

达恩莱已无可指望;她的异母兄莫雷也不再完全可信,尽管已经和解;犹豫再三同样放过的梅特兰她也不认为怎么可靠了。可是她不能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凡是留有余地、小心翼翼的,凡是缩手缩脚、迟疑不决的人和事都同她这种冲动的秉性格格不入。她只能什么都奉送,什么都拒绝,只能完全不信或者完全相信。作为女王和女性,玛利亚·斯图亚特一辈子有意无意地都在寻找和她浮躁的气度完全相反的品性,寻找坚强、坚毅、坚定的男子。

里齐奥死后,她只有波思威尔可以信赖。命运曾经无情地拨弄这个强者。年轻时由于不肯同那伙公侯沆瀣一气被赶出国门;他反对“会众公侯”,捍卫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母后玛利·德·吉斯,忠心耿耿,直至最后一刻,而且在斯图亚特家族的天主教事业已经完全失败的情况下,他还进行抗争。然而对方的力量过于强大,迫使他背井离乡。在法国,这个被放逐者马上就成为苏格兰近卫队的统领,这是一个尊荣的宫廷职位,使他的举止变得优雅,却未稍减他天生的威武。波思威尔是勇士的化身,不会满足于一个肥缺,所以当他的死敌莫雷起来反对女王时,他便立即渡海为斯图亚特家族的女儿而投入战斗。现在,每当玛利亚·斯图亚特需要有人帮助她对付那些狡诈的臣仆时,他总是乐意伸出有力、无坚不摧的手。在里齐奥遭到杀害的那天夜里,他毫不犹豫地从二楼窗口跳下去调兵驰援。他的缜密促进了女王大胆出逃,他的勇武震慑了那些阴谋分子,使得他们连忙求饶。在苏格兰,直到现在还没有比这个三十来岁、一往无前的武士更好地为玛利亚·斯图亚特效忠过。

这个波思威尔仿佛用一整块黑色大理石凿成的人像。犹如他那位同行——意大利雇佣兵队长柯勒奥尼的立式雕像 ,他显示出傲视古今的逼人气势。这是一个纯而又纯的男子,透着强化的男性所具有的那种严酷与粗犷。他姓赫普伯恩,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但是人们可能认为,他的身上流动着维京人,即诺曼人 粗野的武士和强盗那种尚未驯化的血液。尽管他通过学习变得有教养(他法语说得极好,喜欢阅读和藏书),当时仍然保留着天生叛逆的好斗本性,反对狭隘而方正的规矩,保留着拜伦喜爱的富于浪漫色彩的亡命之徒铤而走险的狂热。高个子,宽肩膀,力大无穷——他能把沉重的巨剑挥动得有如轻便的短剑;他能在暴风骤雨中独自一人驾着大船破浪前进。——在体力上有恃无恐使他具有不同凡响的藐视一切的习性。这个粗暴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他只认强者的道德:毫不容情地攫取、保存、捍卫。虽然他生性好斗,却与其他男爵卑鄙的贪婪与挖空心思的诡计毫无共同之处。他并无顾虑,他藐视那些男爵,因为这些人总是小心地纠合在一起打劫,胆怯地利用夜幕的掩护才敢动手。他不拉帮结派,不同人合伙。他单枪匹马,神情傲慢,咄咄逼人,行事无视法规与道德,谁敢挡道,他必挥舞铁拳,予以迎头痛击。光天化日之下,无论允许与否,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顾忌。虽说波思威尔是一个完全不管道德标准、肆无忌惮的暴徒,但是比起别的人来至少还有直率的优点。在所有这些言行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的公侯与男爵当中,他像一头凶猛而威风凛凛的野兽,像豹子,像狮子在所有那些狡诈的豺狼和鬣狗之中那样,不讲道德,不近人情,但总是一个男子汉,一个纯粹的典型阳刚的孔武有力的男子汉。

因此,其他男人就恨他,怕他。可是他这种暴露无遗、不加掩饰的蛮力却能吸引女人。人们不知道这个情场强梁长相是否英俊,没有一幅可以把他看得真切的画像流传下来(人们不禁把他设想为弗朗兹·哈尔斯 所画的那样气势逼人的勇士人像之一:帽子歪戴在脑门上,目光放肆地注视着人们的眼睛)。有些记述说他丑得令人作呕。可是为了博得女人的欢心,并不需要相貌堂堂,就这类大力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男性体味、狂妄的骄横、无情的残暴、战争与胜利的气息,便能使女人动心,最使女人忘情相爱的是一个对之既畏惧又佩服的男人。在这样的男人身边有一种轻微酥麻的恐怖与危险的感觉,使得激情更加勃发,进入难以言传的境界。如果这样一个粗野的男人不仅仅属于“雄性”,不仅仅是一头公牛那样狂暴的男人,而是像波思威尔那样,这种不加掩饰的狂暴仿佛包容在宫廷的气度和个人的修养里面,而且这个男人又很聪明机智,那么他的魅力便无法抗拒。波思威尔在哪里都有艳遇,显然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法国宫廷,他是出了名的情场骄子;在玛利亚·斯图亚特周围,他也已征服了一些贵妇;在丹麦,有一个女人由于他的缘故牺牲了丈夫、产业和金钱。尽管所向披靡,波思威尔却绝非真正的风流荡子,绝非唐·璜,绝非好色之徒,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着力去追求她们。赢得芳心对他的尚武习性来说太无惊险,太不费劲,像劫掠成性的维京人那样,波思威尔要女人只是把她们当做捎带得来的战利品。跟饮酒、赌博、骑马、打斗一样,他要女人只是为了间或小试锋芒,增添生活乐趣,将它看作所有男性消遣方式中最具男性特点的一种。他要女人,却并未沉醉在温柔乡中,并未在她们身上忘乎所以。他要女人,是因为获取与夺取是他显示威不可挡的欲望极其自然的表现形式。

波思威尔

玛利亚·斯图亚特起初并未注意到波思威尔这个可靠的臣仆身上的这种男性特点。波思威尔也没有把女王看成让人动心的年轻女子。他曾经还满不在乎地信口开河谈论过她本人,话说得相当露骨:“她跟伊丽莎白凑在一起也算不上一个地道的女人。”他根本没有想到用情人的目光注视她。她也并未属意于他。起初她还甚至不想让他回国,因为他在法国时关于她散布过放肆的言论。可是一旦她考验了他的军人气质,便对他宠信不衰,接二连三给予恩泽,他先后被任命为北方边防总指挥,苏格兰海军上将及戡乱时期武装部队统帅。她将遭到贬黜的叛乱分子的领地赐给他,而且作为亲切关怀的殊荣,女王为他选了富裕的亨特利家族一位年轻女子——可作他俩初期关系毫无性爱色彩的最佳佐证。

这样一个天生的嗜权成性者只要给予权力,他便会把它据为己有。很快波思威尔便成为事无巨细的首席顾问,实际上成了在这个王国里统揽一切的主宰,以至于英国使臣恼火地报告说:“在女王身边,他的威望高于所有其他人。”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一回却做出正确的选择,终于找到一个行使权力的总管。波思威尔非常自傲,不可能被伊丽莎白用许诺和贿赂收买,也不会为了小利而与那些公侯结成一伙。有了这个睥睨一切的军人,有了这个忠贞不渝的臣仆,玛利亚·斯图亚特头一回在自己的国家占了上风。那些公侯很快就感觉到依靠波思威尔的军事独裁,女王的威信提高到何等程度。他们很快就开始抱怨说:“他目空一切,里齐奥也从来没有像他这样被人憎恶。”于是他们很想把他除掉。可是波思威尔既非无力招架、只好任人宰割的里齐奥,也非无力对抗、被人排挤的达恩莱。他了解那些同僚贵族的卑鄙伎俩,因此身边总有一大群卫士,而且只要他使个眼色,他的边防军就会拿起武器。他根本不理会朝中那些阴谋分子是喜欢他还是憎恶他。只要他们怕他,只要他腰间悬剑,这伙心怀不轨、天生反骨的歹徒尽管咬牙切齿,却依然在女王面前低头,也就可以了。由于玛利亚·斯图亚特明白表示了自己的愿望,他的死敌莫雷也只好同他和解。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权力整体,各有侧重,分工明确。自从有了波思威尔万无一失的保护,玛利亚·斯图亚特只消体现她即国家便可。莫雷继续管理内政,梅特兰负责外交事务,心腹波思威尔则是“一切的一切”。他的铁腕促使苏格兰恢复了秩序和安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创造了这个奇迹。

波思威尔以强硬的手段取得的权力越大,理所当然属于那一个人,属于国王的权力便越小。连这一丁点权力也徒有其名。终至变成一无所有。仅仅过了一年那段时间已经远去,当时美丽年轻的女王一片痴心挑选了达恩莱,当时宣布他为国王,他身披金甲纵马征讨叛逆!可是现在,孩子出世以后,义务履行以后,这个可怜虫越来越觉得遭到排挤和蔑视。他要说什么,人们由他说,可没有人听他;他要去哪里,人们由他去,可没有人陪他;人们也不再请他出席国务会议,不再请他参加社交活动。孑然一身,四处游荡,所到之处都是无尽的寂寞与冷落,如影随形。无处不感受到从背后刮来的嘲讽和憎恶的劲风。在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的住处,他都是外人、敌人,都置身于对立的人们之中。

如此完全漠视达恩莱,如此突然由热变冷,是由于女人心生反感,这可以理解。但是女王这样公然表示鄙弃,从政务角度来看实属愚蠢的行为。她本当明智一些,至少要给这个好胜、虚荣的人留点面子,不是如此绝情地听任那些公侯肆无忌惮地侮辱他,因为侮辱每每产生恶果,就是最没有出息的人也会被逼得横下一条心。达恩莱也是这样:在此以前,只是软弱无能,慢慢地变得恶毒而凶狠。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怨恨。每当他带着武装的奴仆——里齐奥被杀害后他也学得谨慎了——骑马出去,一连几天待在猎场里,这时那些猎手就会听到他公然说要对莫雷及另外一些公侯动手。他独断独行地向国外寄发外交函件,指摘玛利亚·斯图亚特“信仰动摇”,向菲力普二世自荐,愿做天主教的真正捍卫者。作为亨利七世的外曾孙,他认为自己有当政与议政的权力,而且尽管这个小伙子见识如此浮浅,意志如此薄弱,但在心底仍然有亮光闪烁的荣誉感。人们只能说,这个不幸的人没有骨气,不能说他不知羞耻。可能达恩莱正是出于错误的荣誉观念和过分的风头主义才有这些最可鄙视的举动。这个遭到鄙弃的人终于——实在逼人太甚——下了不顾一切的决心。9月底他突然骑马从霍利罗德去了格拉斯哥 ,并不隐瞒离开苏格兰到国外去的意图。他表示:不再周旋了。既然不给他国王应有的权力,那好吧,连这个称号他也扔掉了。既然在国内在家里不给他相应的活动范围,那好吧,他也就离开王宫和苏格兰。按照他的吩咐,一艘大船张帆待发,做好启航的一切准备。

达恩莱出人意料地这样进行示威真意何在?是不是已经警告他了?是不是已经暗示他,要施展一场有计划的阴谋,因而他——既然斗不过那一大帮人——打算及时避往借助毒药和匕首都鞭长莫及的地方?是不是猜疑使他痛苦?是不是恐惧使他不安?还是让人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张声势,故作对着干的姿态,吓唬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些皆有可能,甚至同时存在——往往多种情绪融合而成唯一的决心——不能断然认定或否定哪一种,因为到了这里,道路开始通向内心幽暗的地府,历史的烛光已经黯淡,只能谨慎地依靠各种揣测,在这座迷宫里继续摸索前行。

显然,达恩莱说要出走,使玛利亚·斯图亚特感到非常吃惊。眼看就要给婴儿举行隆重的洗礼仪式,孩子的父亲竟要恶意地逃亡国外,这对她要维护的好名声将是致命的打击!偏偏现在,轰动一时的里齐奥事件才过去不久,真要这样,危害多大呀!如果这个愚蠢的小伙子气昏了头,到卡塔琳娜·美第奇或伊丽莎白的宫廷将所有对她并不光彩的事情全抖搂出来,那可怎么办呢?!如果这个当初深得欢心的丈夫如此急着同她分道扬镳,这两个对头会多么高兴啊!会给众人留下多大的笑柄啊!玛利亚·斯图亚特立即召开国务会议,抢在达恩莱之前,匆匆忙忙先给卡塔琳娜·美第奇写了一封详细的外事公函,把所有不是都推在外逃者的头上。

可是这个警报发得太早,因为达恩莱根本就没有起身。这个软弱的小伙子总是只有力量做出男子汉的姿态,却永远没有力量采取男子汉的行动。9月29日,就在那些公侯往巴黎发送告诫公函的当天,达恩莱突然出现在爱丁堡,来到王宫前面。这时还有几个公侯在宫里,他便不肯进去:又是一个古怪的,几乎无法解释的举动!是不是害怕里齐奥的遭遇在他身上重演?是不是他知道那些死敌在里面,出于谨慎不进王宫?还是这个被侮辱的人一定要玛利亚·斯图亚特公开请求他才回来?莫非他只是试探一下他的威胁效果如何?这是一个疑团,一如所有其他围绕达恩莱其人其事的难解之谜!

玛利亚·斯图亚特很快镇定下来。如果这个脓包现在要扮演主宰或叛逆的角色,她已经有了对付他的办法。她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尽快——就像在里齐奥被杀害后那天夜里一样——在他耍小孩子犟脾气闯祸之前就瓦解他的意志,换句话说,快别怕这怕那讲什么道德,也别扭扭捏捏有什么顾虑!她又假装顺从。为了将他软化,玛利亚·斯图亚特不惜采取极端手段:她让那些公侯离开,自己朝固执地等在宫门前的达恩莱迎上去,不仅煞有介事地带他进入王宫,可能也把他带到塞栖 岛上,带进她的卧房。你瞧,这种魔法对这个一心迷恋她的小伙子奏效了。当时如此,永远如此:第二天达恩莱已驯顺,玛利亚·斯图亚特又把他拴在牵引带上了。

这个上钩者不得不付出惨重的代价,像当时里齐奥被害那个夜晚以后那样。达恩莱又自以为成了统摄一切的主宰,不料却在接见大厅里撞见法国使节和那些公侯。就跟伊丽莎白为了上演莫雷喜剧一模一样,玛利亚·斯图亚特也招来证人。这时,她在他们面前,“为了天主”大声而急切地问达恩莱,为什么想离开苏格兰,是不是她有什么不是促使他这么做。他像一个被告给带到这些公侯和这位使节面前,这对还一味自己以为是她的心上人和主宰者的达恩莱不啻一记闷棍。他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这个长着一张苍白的没有胡子的孩子面孔的高个小伙子。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硬汉,那么现在正是采取强硬态度、大发牢骚的时候,不是作为被告,而是作为高踞于这个女人之上的法官与国王挺身面对自己的臣仆。可他骨软如蜡,也就不敢以牙还牙。像干坏事当场被逮住,像有气不敢出的眼泪随时都会流出来的胆怯的学童,达恩莱站在大厅里,咬紧牙关就是一声不吭。他不回答。他不说别人不是,也不说自己不是。这样默不作声使那些公侯感到尴尬。他们有礼貌地开始劝说他:女王这么美丽,国家这么伟大,怎能舍得离开呢?!这也没有用。达恩莱依然不予回答。这种充满反感、暗含威胁的沉默使在场的人们觉得更加压抑。他们意识到,这个可怜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作。这种沉默无异于有力的控诉,要是他鼓起勇气这样坚持下去,玛利亚·斯图亚特将遭到惨败。但是达恩莱软了下来。使臣与这些公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了一大堆话催逼他,他终于低声地、勉强地承认他的妻子没有什么不是致使他要出走。这样表态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已经足够,可他这么一说,便变成错在自己。女王在法国使节面前保住了好名声。现在她又可以莞尔一笑,做一个“就这样吧”的手势,意思是:达恩莱的表态使她非常满意。

然而达恩莱并不满意。他感到羞愧难当:他又一次屈从于这个大利拉 ,被骗出了沉默的堡垒。她现在神气活现地好像“原谅”了他,其实本来可以扮演原告角色的应该是他,可是他刚才上当被耍了,一定感到难言的痛苦。他略微恢复常态时已经太晚,便生硬地中断谈话,既未客气地向那些公侯告辞,也未拥抱自己的妻子,便像奉命下战书的使者绷着脸离开了屋子,临走时只说一句:“夫人,您不会很快再见到我。”可是那些公侯和玛利亚·斯图亚特只是轻松地彼此相视微笑。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来时咄咄逼人,这时又低着头溜走了。他的威胁再也吓唬不了谁。巴不得他不在眼前,对他自己,对所有人他都离得越远越好!

可又不是这样!这个废物,还有一回用得着他,还有一回得急着把这个家里谁也不要的人叫回来:拖了好久,这才定于12月16日在斯德林宫为小王子举行隆重的洗礼仪式。许许多多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教母伊丽莎白虽然并未亲临——她一辈子都避免和玛利亚·斯图亚特见面,但一反出名吝啬的习惯例外地派贝德福特伯爵送来一只沉甸甸的精美的边缘镶着宝石的纯金洗礼盆。法国、西班牙、萨伏依的使节都到场;所有贵族都被招来;讲究名声和地位的人都不想错过参与这次庆典的机会。场面如此盛大,无论如何不能将一个就其本身来说毫不足道的人排除在外,这就是亨利·达恩莱,婴儿的父亲,国家的主人。但是达恩莱知道,这是人们最后一次需要他。他再也不那么容易让人逮住了。他已经尝够了在公开场合遭受羞辱的滋味:他知道,英国使节奉命不能以“陛下”尊号称呼他;他想登门看望法国使节,对方却以想象不到的傲慢态度叫人告诉他:达恩莱从这一道门走进屋子,他便从那一道门走开。这一回在这个遭到践踏的人身上终于激发了自尊心——当然它的力量又仅够做出幼儿撅起嘴巴生气那样的姿态。可是这回的姿态却起了作用。达恩莱虽然留在斯德林宫里,但是不露面。他以缺席来抵制。他示威似的不离开自己的房间,不参加自己儿子的洗礼仪式、舞会、庆祝活动和假面游戏。遭人憎恶的波思威尔身穿华丽的新装代他接待宾客——大家恼火地嘀嘀咕咕。玛利亚·斯图亚特不得不竭力装出亲切、开心的样子,免得别人想起家里的行尸走肉,想起那个君主、父亲兼丈夫,他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屋子里,彻底破坏了妻子和她那些人的喜庆欢乐。他又一次证明他在那里。他还在那里;正是由于他不在,达恩莱最后一次让人记起他还存在。

这一举动有如小孩赌气,为此很快就要挨管教的鞭子了。几天以后,在圣诞节前夜,抽打的鞭子狠狠地落在他的身上。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从来毫不妥协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竟然听从莫雷与波思威尔的劝告,赦免了因杀害里齐奥而逃亡的那些凶手。这一来,对达恩莱恨之入骨的死敌,当时被他欺骗的阴谋分子又都被召回国。尽管达恩莱一向头脑简单,他也马上看到他的生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如果这一帮人——莫雷、梅特兰、波思威尔、莫顿勾结在一起,那就意味着一场围猎,那就是最终他被困死。他的妻子突然同他的这些势不两立的死敌取得谅解,一定有某种含意,是一种含意,也是一种代价,一种他不想付出的代价。

亨利·达恩莱,苏格兰国王

达恩莱看出了危险,意识到现在已到生死关头。像一头被一群猎犬紧追的野兽,达恩莱急忙离开王宫去了格拉斯哥他父亲那里。自从人们把里齐奥埋入土中以来,这个凶年还未过完,那些凶手又已结成一伙。某种可怕的事情越来越迫近。死者不愿孤眠地下,他们总要把那些将他们推入深渊的人也拉到身边,他们总会事先派遣使者传递信息,这便是畏惧与恐怖。

确实如此:几个星期以来霍利罗德宫笼罩着某种黯淡而沉重的气氛,像刮燥热风的日子,令人感到压抑,不寒而栗。在斯德林宫为王子举行的洗礼仪式的那个晚上,点燃了无数枝蜡烛,映照着众多的宾客,向陌生人展示着宫室的豪华,对朋友们表示款待的好意,彼时彼刻玛利亚·斯图亚特又一次拿出全副精神来酬酢。她本来就是能在短时间里控制自己情绪的能手:眼睛里流露出矫饰的喜悦,神采奕奕,亲切地周旋,博得了好感,使来宾都为之倾倒。但是烛光刚刚熄灭,她那假装的愉快便也一扫而光。霍利罗德四处冷寂,冷寂得可怕,冷寂,在她内心冷寂得出奇。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一种难以捉摸的苦闷向女王袭来,她的脸上蓦地露出从未有过的忧伤,像一抹模糊的阴影。内心深处似乎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情绪使她感到惘然若失。她不再跳舞;也不再要人演奏乐曲;打那次在吉特堡骑马时人们把她像死人一样从马上抬下来起,她的健康看来也完全垮了。她说腰痛,整天躺在床上,什么娱乐都不参加。她在霍利罗德只能待很短时间,在偏僻的居处和其他王宫一连度过几个星期,可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待久。极度的烦躁不安不断地驱赶她,好像有某种破坏作用的因素在她的内心作祟,好像她带着可怕的紧张的好奇心理听从这种折磨她的痛苦感觉。——她开始有了新的不同的心理活动。敌意和恶意侵入她素来明净的心灵。有一回,法国使节突然入内,见她躺在床上伤心地抽泣着。女王羞愧地急忙说左边腰痛,疼得她流眼泪。这当然瞒不过阅世已深的老人。他马上看出,痛在心头,不在身上。这并非女王的,而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痛楚。“女王有病,”他向巴黎报告,“但是我相信真正的病因在于她无法忘掉的深切的苦处。她一再说:‘我不想活了!’”

女王抑郁寡欢逃不过莫雷、梅特兰和那些公侯的眼睛。他们善战,但要窥透别人的心理却非所长,他们只能看到她在婚姻上失意的粗略、表面、明显的因由。梅特兰写道:“他是她的丈夫,她无法摆脱他,这叫她受不了。”但是处世经验丰富的杜·克洛克说这是“无法忘掉的更加深切的苦楚”,这就看得比较准确。另外一种内在的无形创伤折磨着她。未能忘掉的苦楚在于:她忘掉了自己、婚姻、法律与道德,一种冲动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从暗处突然向她扑来,撕碎她的肉体、她的五脏六腑。一种无穷无尽的无法抑制的、无法平息的、无法满足的冲动,以犯罪开始,除了不断犯罪,永难消解。她在斗争,对自己感到吃惊,感到羞愧。她在折磨自己,竭力去掩盖这个可怕的秘密,但是感觉到,认识到这是无法掩盖无法隐瞒的。比她体会得到的意志更加有力的意志已经笼罩在她的心头。她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无助地无奈地屈从于这种极其强大的、非同寻常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