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6年3月至6月
从为人禀性来看,危难总使玛利亚·斯图亚特因祸得福。只有在需要投入整个身心的关键时刻,人们才会看到这个女人身上蕴藏着哪些异乎寻常的能力:必不可少的永不动摇的决心;迅速而清醒地纵观全局的眼光;无所畏惧的堪称豪气的胆量。要发挥她这种潜力达于极致,必须先得剧烈地撞击她品性当中最深邃最敏感的底部。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那些平时松散的心灵潜质才能凝聚成真正的活力。谁要想折辱她,谁就实际上在激励她。命运的每一次考验就更深一层而论都使她获得收益和礼物。
首次遭受屈辱的夜晚改变了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性格,永远改变了她的性格。她过于轻率地信任他人,现在意识到,在这同一时刻,她被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哥哥、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臣下欺骗了。这永世难忘的经历像熔炉中的烈火使这个一向重感情、软心肠的女人身上的一切都变得坚如钢铁,同时又具有锤炼而成的柔韧性质。但是,正如一把地道的剑两面都有利刃那样,从往后一切灾祸从此开始的这一个夜晚起,她的性格也有了两面的特点。这部血淋淋的大悲剧开场了。
现在她一心一意要进行报复,可是她被禁闭在自己的卧房里,成了叛逆臣子的囚徒,无计可施。她来回踱步,只想着一件事,只考虑一件事:怎样才能突破敌人的包围?怎样才能为忠顺的仆人复仇?——他的鲜血余温尚在,正从地板上漏下去。怎样才能使所有那些人屈膝或者将他们送上断头台?——他们刚才如此嚣张,竟然对她这位膏立的女王下手。眼看公理遭到践踏,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女勇士觉得今后采取任何手段都是允许的、正当的。内心起了变化:她素来行事轻率,现在变得谨慎而城府很深;她素来觉得对人说谎太不光明磊落,现在学会假装;她素来对所有人都公平相待,现在运用她卓尔不群的全部智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时候,一个人仅仅在一天之内比平时成年累月所学会的还要多。玛利亚·斯图亚特学了这样的一课,影响毕生、至关重要的一课:阴谋分子的匕首不仅在她眼前刺死了忠顺的仆人里齐奥,也在她的内心深处残杀了漫不经心轻信与纯真。轻率地信任叛徒,诚实地对待骗子,实在是大错特错!对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敞开心扉,实在是愚蠢已极!不能这样了!现在要装假,要在感情起伏时不形之于色,要压抑怒火,要对永世为敌的人故意亲切,怀着深藏不露的仇恨等待能为被害朋友复仇的时刻。等待以牙还牙的时刻!现在要用尽全力掩盖真实的想法,趁敌人还在因成功而陶醉的时候欺骗他们。最好在那些无赖面前假装顺从一两天,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降服他们!只有更加胆大妄为,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满不在乎地出卖叛逆们才能报复如此骇人听闻的背叛。
即使是一个委靡不振、无所用心的人面临死亡的威胁有时也会急中生智。玛利亚·斯图亚特蓦地开窍,定下了行动计划。她一眼就看清,只要达恩莱与阴谋分子抱成一团,她便一筹莫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她:即顺利、及时地在阴谋分子中间安插一个内应。既然她无法一下子挣断令人窒息的锁链,她就必须用计锉断最薄弱的一环。她必须使其中一个叛逆变成其他成员的叛逆。这些无情的骗子当中哪个的灵魂最脆弱,她不幸了如指掌:达恩莱“其心如蜡”,这颗心只消用手指一按便会随之改变形状。
玛利亚·斯图亚特想出的第一步在心理上便是高着。她对人说,她感到剧烈的阵痛。昨夜在怀孕四个多月的女人面前进行血腥的凶杀,她受了惊吓,这就使人以为要早产了。玛利亚·斯图亚特装出抽搐的痛苦样子躺到床上去。这一来,谁都不敢担当赶尽杀绝的恶名,谁都不能不让女侍和医生来照料孕妇。玛利亚·斯图亚特暂且不想提出更多的要求,因为严加禁闭的局面总算打破了。现在她终于有了可能通过可靠的宫女传递消息给波思威尔与亨特利,要他们为她出逃做好一切准备。此外,她以早产来要挟,使得阴谋分子和达恩莱在道义上陷于十分为难的境地,原因是:她所怀的孩子既是苏格兰的,又是英国的王位继承人,如果这个孩子的父亲由于在孕妇面前教唆施虐杀人,因而使之胎死母腹之中,那么他面对整个世界该承担多么重大的责任哪!达恩莱焦急地来到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卧房。
于是开始了一幕莎士比亚气魄的场景,它那匪夷所思而竟获得成功的大手笔,堪与理查三世 向丈夫被他杀害的遗孀在死者棺柩前求爱而如愿以偿媲美。在这里被杀害者也还躺在地上,没有掩埋;在这里,元凶又是帮凶,站在一个被他兜底儿出卖了的人面前;在这里,伪装的玄机发挥出超常的雄辩力量。没有一个人目睹这个场景的演出,人们只知道开端与结局。达恩莱走进妻子的卧房:昨天他曾经毫不留情地折辱她。她愤激之初,说了心底的真话,发誓要毫不留情地报复他。像克里姆希尔特 在齐格弗里特的尸体旁边那样,她昨天还对着凶手挥舞拳头,但是也像克里姆希尔特那样,为了复仇在这一夜里学会了掩饰自己的仇恨。达恩莱见到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样子,已不再是傲然挺直身子的敌对者和复仇者,而是一个可怜的、沮丧的妇人,疲惫不堪,百依百顺,一脸病容,一个妇人,恭谨而深情地抬起目光看他,他这个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丈夫,对她摆了主宰威风的丈夫。这个虚荣的笨蛋发现昨天的美梦已全部实现。玛利亚·斯图亚特终于又向他邀宠了。她尝到他的铁腕滋味以后便服帖了,这个高傲、自大的女人。自从他除掉了那个意大利坏蛋以后她又侍候她真正的主人和师长了。
转变如此急骤,一个明智的,一个冷静的男人怎么都会感觉到蹊跷。一个这样的男人耳畔一定还会回响着尖厉的呼喊,这个女人昨天就用这样的声音说他是叛徒,是叛徒的儿子,目光如闪电,像索命的利刃。一个这样的男人一定会记得:这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女儿如果遭到屈辱,决不会饶恕,如果受了伤害,决不会忘记。然而,达恩莱像所有的虚荣者那样,只消迎合他,便会深信不疑,像所有的糊涂虫那样,事过即忘。此外,引人注意的是:错综复杂的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在玛利亚·斯图亚特曾经遇上的所有男人当中这个浮躁的小伙子最贪恋她。这个登徒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像狗一样听话,所以她最近突然不让他拥抱最使他恼火和怨恨。可现在——没有想到出现奇迹——这个他所渴求的女人又随他怎样摆布都可以了。这个平时不让他接近的女人恳求他在她这里过夜,他马上就浑身酥软,马上又变得温存而柔顺,成了她的感情奴隶、她的佣工、她的忠仆。没有人知道:玛利亚·斯图亚特用什么妙计最终创造了促使达恩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奇迹。凶杀过后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才同公侯们一起背叛了玛利亚·斯图亚特的达恩莱现在就变得俯首帖耳,要竭尽全力背叛昨天的同党,这个女人又把这个已被迷住的男人引诱到自己这一边,比他们拉他入伙还要容易。他将所有参与其事者的姓名都泄漏给她,还表示愿意设法让玛利亚·斯图亚特逃出去。他还愚蠢到愿作报复工具的地步,报复的结果必将追究到他这个叛逆者中的主犯自己头上。进屋时,他自以为是统摄一切的主宰;离开时,他已经是百依百顺的奴才。遭到极度屈辱后没有几个钟头,玛利亚·斯图亚特利用仅有的一个裂缝便将锁链挣断了。那些阴谋分子却未想到,他们当中的头号人物已倒戈出卖了他们。天才的伪装战胜了对手卑劣的伪装。
莫雷同另外那些遭到唾弃的公侯骑马进入爱丁堡的时候,玛利亚·斯图亚特逃出樊笼的举措已经完成一半。莫雷素来讲究策略,凶杀发生时他不在场,也无法证实他与此事有何关系——这个人很狡猾,要在动手的角落当场逮住他永远都不可能。可是别人做完脱不了干系的事以后,他就出现了,毫无牵扯。这回也是如此,他沉着,得意而自信地来摘取果实。本来就在3月11日这天,按照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安排,他将在国会里被宣布为叛逆,可是你瞧!遭到幽禁的妹妹一下子完全不记恨了。她扑过来拥抱他——事出无奈的出色演员——亲了他,与她昨天从丈夫那里得到的犹大之吻如出一辙。她迫切而亲昵地请求这个不久以前才被她赶出国门的人给她以同胞的忠告与帮助。
莫雷是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清楚地看到了全局。毫无疑问,为了破坏玛利亚·斯图亚特秘而不宣的天主教政策,他也希望和赞成杀害里齐奥。对他来说,这个皮肤黝黑的阴谋家既是发展新教、发展苏格兰的害人虫,又是实现他个人统治欲的一块讨厌的绊脚石。现在已经顺利地除灭了里齐奥,他就想尽快改变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因此他提出和解的办法:要立即停止那些反叛的公侯监禁女王的可耻行径,要立即恢复玛利亚·斯图亚特至高无上的王权。至于女王这一边,则请她也既往不咎,赦免那些爱国的杀人犯。
玛利亚·斯图亚特早已同她惯于出卖的丈夫谈好,关于脱逃的最小细节也都做了准备,当然不会放过凶手们。但是为了麻痹叛乱分子的警惕性,她表示出宽宏大量的态度。凶杀过后四十八个钟头整个事件似乎连同里齐奥血肉模糊的躯体一起埋进泥土里,大家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了。杀掉一个小小的乐师而已,又有什么?大家会忘记这个外来的穷光蛋,而苏格兰则天下太平。
口头协议订立了。但阴谋分子还不能下决心撤掉玛利亚·斯图亚特卧房门前的守卫人员。他们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当中那些最有头脑的人太了解玛利亚·斯图亚特了。因此尽管她做出种种和解的亲善姿态,但他们都并不相信玛利亚·斯图亚特真的会宽大为怀,忘掉和宽恕那些卑鄙地杀害她臣仆的人。他们认为,还是长期监禁这个任性的女人,使她完全无法报复比较保险。他们意识到,只要给她自由,她便始终是个祸根。还有,达恩莱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她卧房里跑,在那里同这个装病的女人进行长时间的密谈,这使他们很不高兴。根据他们自己的经验,这些人知道,只消稍微施加压力,便能教这个软骨头就范。他们开始公开表示这样的揣测:玛利亚·斯图亚特要把他拉过去。他们告诫他,她的什么承诺都不能相信;他们劝说他,要对他们保持忠实,否则——话先说在头里——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虽然这个骗子对他们发誓说:一切都宽恕了,都忘掉了,但他们还是不想在玛利亚·斯图亚特把赦免文件发给他们之前撤去女王内宫各处的岗哨。这些法制怪友为了得以免除杀人之罪,也同为了杀人一样,需要一份白纸黑字的文书,一种“协议”。
人们可以看出,这些已经满师且已熟练的誓言违背者知道:只是空口一句话并不牢靠,也无价值。他们要求签发文件。这样才保险。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自尊而谨慎,决不签署文件,以免受制于那些凶手。这伙无赖谁也别想拿她亲笔签字的“协议”来炫耀。也因为她下定决心不给这些阴谋分子赦罪文件,她便假装乐意答允。——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挨到晚上!达恩莱又完全变成她手里随便怎么捏都行的蜡块,这时受命执行一项很不光彩的任务:佯作热心办事把他昨天的同伙拖住,借签字这个环节哄骗他们。作为受委托者,他来到反叛分子中间,同他们一起草拟完全按照他们意愿的赦罪文件,最后就差女王的签字。这时,他说:啊,现在这么晚了,他无法再要女王签字,女王累极,已经睡了。但他答应——这个扯谎者又在乎什么?——明天早上把已经签署的文件交给他们。既然一个国王这样承诺,再要表示怀疑便是大不敬了。因此阴谋分子为了履行协定,撤走了内宫的守卫。能够这样就行,女王别无需要。于是出逃之路畅通无阻了。
围住宫门的岗哨一撤去,玛利亚·斯图亚特就急忙从装病的床上起来,风风火火地做好一切准备。宫外的波思威尔和其他支持者早已接到通知:几匹已鞴好鞍的马午夜时分将等候在教堂墓园墙边的暗处。现在还得麻痹阴谋分子的警惕性。这个利用佳酿和亲昵把他们弄得稀里糊涂的可耻角色,同所有其他可鄙的行径一样,又非达恩莱莫属。按照女王的吩咐,他邀请昨天的同伙参加极为丰盛的夜宴,大家开怀畅饮,亲如手足,共庆大事化了,直至深夜。等到这群酒友头重脚轻去睡觉的时候,达恩莱为免引起任何怀疑,故意不去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卧房。那些公侯则以为已有十分把握,也就不再小心翼翼了。女王答允赦免,国王为此作了保证。里齐奥长眠地下,莫雷已经回国,还用得着顾虑、窥测吗?大家躺到床上,这一天如此劳累,现在沉醉在美酒和胜利之中,美美地睡个够吧。
半夜时分,整个王宫已在沉睡,各条通道早已寂静无声,这时楼上轻轻地打开一道门。玛利亚·斯图亚特蹑手蹑脚地穿过宫女卧室,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那里有一条地道通向教堂墓园的地下墓穴——这是一条阴森可怖的通道,拱顶下寒气逼人,潮湿滴水。摇曳的火把亮光映照在黑魆魆的墙壁上,从一具具棺材和一堆堆白骨旁边走过,终于呼吸到顺畅流通的新鲜空气了,出去已不成问题!现在只消穿越墓地到达墙边,女王的支持者已在外面牵着鞴好鞍子的马在等候。突然达恩莱收住脚步,差点绊了一跤,女王赶到他身边,这才辨出是一座不久前堆成的土丘,原来这是里齐奥的新坟。两人直打哆嗦。
这无疑是最后一锤,使这个遭受屈辱的女人本已像钢铁一样的意志变得更加坚强。她很清楚:她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飞出樊笼挽救女王之尊和生下一个接替王位的孩子。——然后对参与羞辱她的所有人进行报复,也向这个人报复,他此刻由于愚蠢而成为她的救助者!这个怀孕已有四个多月的女人毫不犹豫地跃上男式马鞍,坐在忠心的侍卫长阿瑟·欧斯金身后。他虽非亲人,但同他一起她觉得比同自己的丈夫一起要安全一些。事实上,她的男人也并没有等候她,便自己先疾驰而去。这样两个人骑一匹马:欧斯金和牢牢地从背后抱住他的玛利亚·斯图亚特飞快地奔向二十一英里外萨顿勋爵的城堡。到了那里,她终于独自坐一匹马,由两百多名骑士护卫。随着白天的到来,这个逃亡的女人又成为万人之上的君主。上午她到达自己的邓巴宫,但她并没有休息,未喘一口气,便开始行动:徒有女王的名号还不顶事,此时此刻一定要斗争,才能真正做得成女王。她口授亲笔函件发往各地,以召集保持忠诚的贵族,组建一支军队,征讨盘踞在霍利罗德的叛乱分子。生命已经保住,现在要的是女王之权和女王之尊!每当事关复仇,每当热血沸腾,这个女人就能完全战胜自己的疲软和困倦。总是到了这种事关大局、胜负未卜的时刻,她的意志才发挥出极大的潜力。
霍利罗德宫中的那些阴谋分子次日早晨一觉醒来,方知大事不妙:宫室里阒无一人,女王已逃之夭夭。他们的盟友和靠山达恩莱也不见踪影。在最初的瞬间,他们还没有充分理解到自己处境的严重程度。他们还以为达恩莱说话算数,他们昨晚同他一起起草的大赦文件依然有效。而且事实上他们远未认识到有可能是这样一种叛卖行为。不会的!他们还不相信这是一场骗局。他们低声下气地派了塞姆皮尔勋爵作为使者去邓巴,请求女王颁发那个文件。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却让这位和平使者在宫门外就像在卡诺莎古堡 前那样站了三天。她不同叛乱分子谈判,现在更不会谈了,因为波思威尔已集结了他的部队。
这些叛逆吓得冷汗直流。很快这个团伙里越来越多人离散了,一个接着一个偷偷地溜到女王跟前,请求饶恕。可是像带头逮住里齐奥的卢塞文,拿短铳瞄准女王的福多赛德这些为首分子心里明白,对他们来说,开恩无希望。他们急急忙忙逃离国境。这一回约翰·诺克斯也同他们一起亡命异域,他过早地、过于张扬地将这次凶杀誉为善举。
玛利亚·斯图亚特复仇心切,依着她的性子巴不得现在就惩一儆百,要让这伙天生反骨的贵族明白,施展阴谋诡计跟她作对别想逃脱惩罚。可是局势非常严峻,她也学乖了,今后行事还得多用脑筋,多长点心眼。异母兄莫雷固然事先知道阴谋,他来得这么及时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在动手时他并未参与。玛利亚·斯图亚特看到,比较明智的做法是:放过这个头号强人,“以免同时树敌过多”,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她认真依法行事,她首先必须控告的不就是自己的丈夫达恩莱吗?不是他将那些凶手带进她的卧房吗?不是他在他们行凶时把她的两只手箍住吗?夏斯特拉尔丑闻已经使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名声受到严重的损害,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丈夫以出于疑心、醋意,为了保全自己名誉而进行报复的面目出现。怎么样都捉襟见肘,现在不如从头到尾作假,把他——整个惨剧的主谋——说成根本就没有参与凶杀。当然,要使人们相信这个说法委实大非易事,因为他签署了两份“协议”,事先正式保证凶手们不会受到惩罚,他也巴结地把自己的匕首——在里齐奥血肉模糊的躯体上被发现——借给其中一个屠夫。但是木偶既无意志,亦无尊严。玛利亚·斯图亚特一提线,达恩莱便乖乖地舞动手足。他一本正经地让人在爱丁堡广场上宣讲当代最厚颜无耻的谎言,说他以坐拥君主之尊无戏言作为保证,从未参与过叛乱阴谋,关于这次行动说他曾经建议、指示、赞成、准许过的指摘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诬蔑。可是无论在城市或者在乡村,谁都知道,关于此事,他不仅“建议、指示、赞成、帮助过”,而且以白纸黑字加盖大印“准许过”。如果还有什么比这个意志薄弱的骗子在发生凶杀时所暴露出来的卑鄙更加无耻,那就是这次宣讲所表现出来的下贱:爱丁堡广场上面对全国民众的伪证也是对他自己的判决。玛利亚·斯图亚特发誓要对之进行报复的所有人当中,她对达恩莱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狠。她使这个她早就打心眼里瞧不起的人不得不当众丢人现眼。
现在,谎言宛如一块雪白的裹尸布盖住了这次凶杀事件。喜气洋洋,号角嘹亮,最近和好得出奇的女王与国王进入爱丁堡。一切似乎都已安静下来,平息下来。为了装点法制的门面,又不至于吓着什么人,便绞死了几个可怜虫,这些都是无足轻重、不知就里的奴仆和兵卒。当那些氏族头子在上面拿匕首捅人的时候,他们听从主人的吩咐守住了宫内一道道大门,现在这些大老爷自己反倒无事了。人们在王室墓园里给里齐奥修了一座体面的坟墓,聊供死者安息。他的弟弟在女王的宫廷侍从中接替他的位置。这桩惨事也就不再计较,被人遗忘了。
度过了所有这些危难与焦虑,现在玛利亚·斯图亚特只有一件事要做,那便是平安地顺利地生下王位继承人,以此巩固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的地位。只有成为未来国王的母后,而不是做一个如此窝囊的傀儡国王的妻子,才能让谁都不敢正眼觑她。她不安地期待着分娩的时刻。最近几个星期里,她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郁和沮丧。莫非里齐奥之死的阴影依然使她感到压抑?还是她出于强烈的预感觉察到正在逼近的厄运?不管怎样,她写了遗嘱:把达恩莱在结婚时给她戴上的那枚戒指留给他;也没有忘记被害人的弟弟约瑟夫·里齐奥、波思威尔和四位玛利。这个一向满不在乎的大胆的女人第一次害怕死亡,或者说害怕危险。她离开了霍利罗德,那个悲惨的夜晚已经说明,这个地方并不那么安全,她去了爱丁堡要塞,这个据点虽有诸多不便,但是雄踞高处,易于防守。她要在这里生下苏格兰的和英国的未来王位继承人,即使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6月9日早上,要塞里炮声隆隆,把喜讯传到了城里: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儿子,一个苏格兰的国王。此后再无妇人当政酿成的祸害。母亲朝思暮想的美梦,全国祈求诞生一个斯图亚特家族男性后代的宏愿现已圆满实现。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一生下这个孩子,马上就意识到有责任同时确保他的名誉。显而易见,她一定清楚地知道:那些阴谋分子透露给达恩莱的恶毒的谣言,说她不守妇道委身于里齐奥的怀疑早已渗过了宫墙。她心里明白:凡是否认这个继承人的合法出身,或许以后进而怀疑其王位继承权的任何借口,伦敦都会求之不得。因此,她要及时地、一劳永逸地在众人面前彻底揭穿这无耻的谎言。她让人把达恩莱叫进产房,当着所有聚集在那里的人把孩子指给他看,同时说道:“天主送给你和我一个不是由别人,而是由你生的儿子。”
达恩莱狼狈不堪,因为正是他自己出于醋意喋喋不休助长这种毁人名节的谣言四处扩散。教他怎么回答如此认真的表白呢?!为了掩饰羞惭的神色,他俯下身去吻孩子。
然而玛利亚·斯图亚特把孩子抱起来,大声重复说:“我在天主面前作证,就像在这里面临末日审判一样:这是你的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我希望,所有这里在场的男子和妇女都能成为见证人,亲耳听到我说过:正因为这孩子是你自己的儿子,致使我几乎担心,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一事实对他不利。”
这是郑重的誓言,同时又是古怪的忧虑。甚至在如此庄严的时刻,这个受了伤害的女人也未能掩饰她对达恩莱的怀疑。此时此刻,她同样难以忘却这个男人使她多么失望,给她带来多大的创痛。玛利亚·斯图亚特讲了这几句耐人寻味的话后,便把孩子递给其中一位叫威廉·史丹顿的勋爵。她说:“我希望这个儿子成为第一个把苏格兰和英国两个王国联合起来的人。”
史丹顿有点吃惊,回答道:“陛下,为什么是他呢?他怎么能在陛下您和他父亲之先呢?”
于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又一次怨恨地说:“因为他父亲破坏了我们的结合。”
达恩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想劝说正在气头上的女人。他不安地问道:“这不是违背你答应过宽恕、忘掉一切的诺言了吗?”
“我可以宽恕一切,”女王答道,“但我永远不会忘掉。如果当时福多赛德扣动短铳的扳机,不知道这个孩子和我将会怎样?!天晓得,他们又会对你怎样?!”
“夫人?”这时达恩莱提醒她,“这些都早了结了!”
“好吧,我们不谈这些。”女王答道。这场犹如闪电雷鸣渐次逼近的谈话就此结束,但它发出了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危险讯号。玛利亚·斯图亚特即使在坐月子的时候,在她表示不会忘掉,但可以宽恕的时候,也只说了半句真话,因为在这座城堡里,在这个国家里,将以血偿血,以暴还暴,永无宁日。
母亲一分娩,婴儿一出世,詹姆士·麦尔维尔爵士,这位一直是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可靠的使臣,就于正午十二点跃上马背出发。黄昏时分,他已穿越苏格兰到了边境,当夜在伯威克歇息。第二天一早他又飞快地奔驰。6月12日晚上他骑着口吐白沫的马进了伦敦——了不起的体育成绩。这时他得知伊丽莎白在格林威治的王宫里举行舞会。他又一次不顾疲累,换了一匹骏马飞奔而去,想在当夜向她报信。
伊丽莎白自己也在这盛大的舞会上跳舞。长期重病之后,她恢复了体力,轻松愉快,兴高采烈,还施了脂粉,身穿一件宽大华丽的喇叭形夜礼服,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异国郁金香,由许多忠心耿耿的宫廷侍臣簇拥着。这时,她的国务大臣塞西尔穿过正在跳舞的人群,身后跟着詹姆士·麦尔维尔。塞西尔径直朝女王走去,在她耳畔轻声奏报:玛利亚·斯图亚特生了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
身为治国的女君主,伊丽莎白一向老练圆滑,善于控制自己,善于掩饰真实的感情,但是这个消息却击中了她内心深处的女性要害,像一把匕首直刺人心正中。作为女人,她太激动,控制不住难以接受的情绪。此事突如其来,如此急骤,以至于她那冒火的眼睛,她那紧闭的嘴唇忘了撒谎。在一个瞬间,她的表情完全凝住,脂粉后面的血色消退,僵直的手在抽搐。她马上下令停止奏乐,跳舞的人们一下子呆住了,只见女王急急忙忙离开了大厅,因为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一进了卧房,身边全是焦急不安的侍女,她便失去了矜持。承受不了内心的痛苦,她呻吟着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抽泣起来:“苏格兰女王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我只是一截枯死的树干。”
七十年中,这个不幸的女人最大的一块心病在这一瞬间比在任何时刻都暴露得更清楚。她欲爱不能,渐失生趣,自知生育无望,毕生抱恨一定给她带来难以负载的悲苦,这一隐痛从来都没有像在这一声叫喊中呈现得如此清晰,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最温柔、最纯真、最深挚的感情激流,像大口咯出的鲜血那样。人们可以感觉得到:如有可能,这个女人愿以全世界所有王国换取这种极其普通、明确、自然的幸福,即:可以做地道的女人,地道的施爱于人的女人,地道的母亲。尽管心怀嫉妒,她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拥有任何其他实力,取得任何其他成果或许并不在意,但在这一点上,她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恨之入骨,极其隐蔽的感情驱使她与之不共戴天,就为了这做母亲的幸福。
然而,第二天早上,伊丽莎白又成为地道的女王,地道的女政治家、外交家。她将自己的怨恨、不满、切肤之痛都隐藏在沉着的严正的言词后面,她就有这种本领,屡试不爽,可为人师。脸上露出功夫精湛的亲切的微笑,她以隆重的仪式接见麦尔维尔。如果相信她说的那一番话,一定以为:她难得听到比这更教她高兴的消息。她让麦尔维尔向玛利亚·斯图亚特转达她最真挚的祝愿;她重申担负这个孩子的教母监护责任和如有可能亲自参加洗礼仪式的承诺。正因为她在内心深处妒忌这个天生的冤家妹妹的幸福,所以她——这个自认伟大的演员——要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宽大为怀的施主模样。
情况又有利于那个勇敢的女人。所有危机似乎都已度过;所有困难看来都已解决得很圆满。那片从一开始便时时笼罩着玛利亚·斯图亚特命运的愁云惨雾又一次放过她,消散了。然而,已经度过的危机从来都未能使敢冲敢拼的人们明智一些,相反地,总是使他们更加胆大妄为。玛利亚·斯图亚特秉性不得安生,不能享福,孕育着灾难的强大力量从内心推动着她。命运从来都没有按照外部世界发生的种种事端与意外赐予生活以内容与形式,造就或破坏生活的永远是与生俱来、本身固有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