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6年3月9日
炽烈的感情都有这样的特点:不计较,不撙节,不犹豫,不查问。如果一个人气度不凡而又处于热恋之中,就会倾心相爱,虚掷一切亦在所不惜。新婚的最初几个星期里,玛利亚·斯图亚特对她年轻的丈夫情爱甚笃。她已经给了他种种无价之宝,已经给了他国王尊号和她那颗活跃的芳心,现在她每天都会给他不同的礼物,使他又惊又喜:这一天是一匹马,那一天是一套衣服,无数物小而情浓的赠品。英国使臣向伦敦报告:“一个女人能给一个男人的荣誉都已毫无保留地赐予他了,她可以颁发的奖励与头衔早就授予他了。他不喜欢的人没有一个她会中意。我只能这么说:她之所欲全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依着玛利亚·斯图亚特风风火火的脾性,她做什么都不会虎头蛇尾,都要干到底、干过头才过瘾:如果她委身于人,就不会迟疑、畏怯,而是炽烈而胡乱地奉献无度。“她完全听从他的意愿行事,”兰道尔夫写道,“由着他随心所欲地操纵她自己。”沉迷于情爱,她将整个身心融化在盲目和如痴似醉的柔顺之中。也只有一个女子忘情热恋时,睥睨一切的高傲才会急遽地转变为无视一切的奉献,自是不同凡响。
然而,重礼馈赠只是对与之相称的人来说才是情愿的表示,施之于任何不配接受的人将是潜在的危险。性格坚强者由于权力突然增长而变得更加坚强,因为权力属于这些人固有的素质;而性格软弱者,却因无功纳福而陨灭。春风得意未能使后者谦恭自律,反而变得盛气凌人,这种人幼稚而愚蠢,误把从天而降的礼物当成自己应得的酬劳。很快便可以看出,玛利亚·斯图亚特草率而毫无节制地取悦这个狭隘、虚荣的小伙子只是滥用了一片真情,以至于造成严重的后果。其实,此人本身还需要一个保育员,却自以为主宰着一个气度恢弘、胸怀坦荡的女王。达恩莱一发现自己有着多大的权力,便变得狂妄自大、恬不知耻。他把玛利亚·斯图亚特送给他的礼物看作理当向他交纳的贡品,他将以女王之尊赐予的情爱视为他所固有的男人特权。他以为:既然登上了主子的地位,也就有权待她如下人。从内在的素质看,他只是一个可怜虫,玛利亚自己后来也都鄙夷地说他“其心如蜡” 。这个宠坏了的小伙子已肆无忌惮,自我膨胀,干预国务,俨然一副君主架子。他不再吟诗邀宠,多情作态,这些都已用不上了。如今他在内阁会议上颐指气使,说话粗鲁大声,和他同伙一起饮酒。有一回她劝他不要再跟那些实在有失身份的妄人混在一起,他竟教训她。她当众受辱,无地自容,不禁潸然泪下。由于玛利亚·斯图亚特赠了他国王的尊号——只是称号,别无其他——他就自以为是国王了,蛮横地要求夫妻共治。这个十九岁的男孩嘴上无毛,便要成为独断独行的君主统治苏格兰。可是谁都知道:别看他气势汹汹,骨子里却没有真正的胆识,只是夸夸其谈,并无坚强的意志。不久,玛利亚·斯图亚特也感到丢尽了脸,竟然将无限美好的初恋之情虚掷在一个负心的纨绔子弟身上。就像以往多次那样,现在她也后悔当时没有听从极有才干的谋臣们种种善意的告诫。
轻率委身于一个并不值得倾心相爱的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将是一生莫大的耻辱。一个真正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宽恕自己的失误,也不会放过那个罪人。两人之间恋情如沸虽成过去,却非马上只剩下冷漠和客套,否则亦有悖常理:激情既曾点燃,余烬一时也不会变成冷灰,但是色调不可能鲜艳如初。在微燃中郁结着仇恨和鄙视,再无爱情之火的冲天烈焰。每当玛利亚·斯图亚特感情冲动,她做什么都不顾一切。现在她一发现达恩莱一文不值,就取消她给予他的特殊待遇。一个行事审慎、工于心计的女人也许不会做得这么生硬、突兀。但她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现在她逐项收回最初激情勃发时不加考虑、不加盘算就奉送给达恩莱的特权。关于她当时曾经交给十六岁的弗朗西斯二世的夫妇共治权如今只字不提了。达恩莱发现不再请他参加重要的国务会议,也不让他把王权象征绘在他的纹章上,感到十分恼火。降格为光杆的女王丈夫以后,他再也不能扮演梦想成真的满朝文武的主宰角色,只是一个发发牢骚的龙套而已。冷落的待遇很快也影响了宫内侍臣。他的朋友大卫·里齐奥不拿国务文件给他看,也不向他请示便将所有公文都盖上国王签字的铁印。英国使节不再称他“陛下”,到圣诞节时,就是蜜月过后不到半年,他就有把握报告苏格兰宫内发生“奇怪的变化”:“不久以前还是说:国王与女王;现在只说:女王的丈夫。他本已习惯在所有诏书中先被提到,现在他居于第二位。最近铸了几种硬币,上面镌刻‘亨利与玛利亚’的双头像,这些钱币随后已被收回,另外发行新币。两人之间出现某种不睦。然而,这是情人光火,或者如老百姓所说,小两口拌嘴,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除非愈演愈烈。”
果然愈演愈烈了!有名无实的国王在自己的宫廷里不得不忍受遭到冷落的痛苦,除此之外,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内心深处具有真挚的天性,这些年来在政治上不得不学会撒谎,但是涉及个人的感情,她从来不会假装。她一旦明白自己将一片真情虚耗在多么无用的废物身上,一旦看出求婚期间情人眼里的达恩莱原来是愚蠢、虚荣、狂妄的负心汉,情爱便猛然转变为厌恶。她自从对他心冷以来,再要委身于丈夫,就感到无法忍受。
女王觉得已经怀孕了,立即以各种借口避开他的拥抱,一会儿说病了,一会儿说累了,每次她总能想法来推托。而在最初几个月里(达恩莱在气头上自己透露了所有这些细节)她是性行为的需求者,现在她却屡加拒绝,使他感到羞恼。在这极其亲昵的行为中,达恩莱先征服了这个女人,现在他觉得蒙受了刻骨的,最令人痛心的耻辱,他蓦地意识到被剥夺了权力,遭到了摈斥。
达恩莱缺乏闭口不谈自己失败的精神力量,愚蠢而又笨拙,到处公开大喊大叫、喋喋不休诉说自己遭到冷落。他抱怨、他恫吓。他夸下海口要报复,绝不手软。他越是添油加醋地到处大声发泄怨气,他的胡言乱语越发使人觉得可笑。过了几个月,他便徒有国王称号,已沦落为别人讨厌、自己苦恼、无所事事的闲人。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谁都不理睬他。每当这个苏格兰国王亨利有什么意图、愿望或者要求,大家再也不会鞠躬从命,只有讪笑。对于一个君主来说,遭到众人的鄙视甚至比被人憎恨更加可怕。
玛利亚·斯图亚特对达恩莱痛感失望,不仅涉及人性,而且也涉及政治。她不能老是让莫雷、梅特兰这类人和那些男爵牵着鼻子走。为此她曾寄希望于能够一心一意辅佐她的年轻夫君。可是蜜月一过,幻想破灭。当初她有了达恩莱,把莫雷和梅特兰搁在一边。如今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孤独。虽然她的失望有切肤之痛,但是秉性如她又不能活着无人可以信赖,她一直在寻找能够放心托付的亲信。她宁肯选取这样一个人,他出身低微,外表不如莫雷、梅特兰等人派头十足,但有一种她在苏格兰宫廷更加需要的品质,最为难能可贵的仆人禀赋:绝对忠贞可靠。
偶然的机缘带来了这样一个人:萨伏依公国 使节莫里塔侯爵访问苏格兰时,随从中有一个皮肤黝黑、年轻的佩蒙特 人大卫·里齐奥,约莫二十八岁,一双圆眼炯炯有神,嘴唇鲜红,歌声悦耳。谁都知道,在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宫廷里,诗人和歌手都是受到欢迎的嘉宾。她具有父王的、母后的气质,痴迷艺术。在这沉闷的环境里,她最大的爱好和乐趣便是欣赏美好的歌声,欣赏小提琴和琉特的演奏。当时,她的合唱队里刚巧缺了一个男低音,而这位“戴维 先生”(从这时起在这小圈子里都这么称呼他)不仅善唱,而且还是作词谱曲的能人,因此玛利亚·斯图亚特商请莫里塔把这位音乐高手留在她身边侍奉。莫里塔同意,里齐奥也愿意,便以年薪六十五英镑受雇。他在账册里登记为“歌手大卫”,在仆人中间被叫作“内侍”,这都并无任何贬低身份的含义,因为直至贝多芬时代,就是音乐圣手到了宫内也无分高低全被视为侍役。沃尔夫冈·阿曼德乌斯·莫扎特和白发皤然的海顿尽管已经驰名全欧,但在宫内赐宴时,还是不得与公侯贵族同席,须与马夫、宫女一起在不铺台布的餐桌旁吃饭。
里齐奥不仅歌声悦耳,而且头脑灵活,具有清醒、活跃的判断能力和良好的艺术修养。他精通拉丁文,流畅的程度一如其法语和意大利语,文笔优美。他写的十四行诗有一首保存了下来,从中可以窥见他能诗的情趣和真正领会此种样式的感受。不久,出现了他求之不得的提升机会,得以离开仆役的行列。原来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机要秘书劳勒特对苏格兰宫内的传染病,即对英国的行贿缺乏足够的抵抗力。女王只好断然将他解除职务。于是灵活的里齐奥便填补了机要室里的这个空缺,从此很快平步青云。过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便由一名微不足道的文书成为女王的顾问。很快玛利亚·斯图亚特就不再向这个佩蒙特秘书口授公文,而是由他自己斟酌草拟。才过了几个星期,人们便能察觉到他个人在苏格兰国家事务中的影响。女王匆匆忙忙地与天主教徒达恩莱结婚主要是他在撮合。莫雷和其他苏格兰叛乱分子把女王非常坚决地拒绝赦免他们归因于他从中捣鬼,也不无理由。说他同时又是教皇安插在苏格兰宫廷里的坐探,或许是事实,或许是猜疑。虽然他是教皇的、天主教的狂热信徒,但是无论如何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苏格兰一直没有见过谁像里齐奥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她效劳。而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谁身上感受到忠心,她就会不折不扣地酬报谁,就会对谁敞开心扉,就会对谁出手大方。她奖掖里齐奥很显眼,太显眼。她赐他贵重的衣服。她将国玺交给他,让他与闻所有国家机密。过不了多久,这个内侍大卫·里齐奥便成为一个大人物。他与女王及她那些女伴同席进餐,他像当时夏斯特拉尔(难兄难弟)那样当起娱乐总管卖力地协助安排音乐会和其他消遣活动。雇佣关系愈来愈成为朋友情谊。这个出身微贱的外国人可以熟不拘礼地单独在宫内待到深夜,招来了那些侍役的妒忌。此人就在几年前还是一贫如洗,身穿敝旧的仆人号衣来到宫里,只是会唱唱歌,让人听着舒服而已,如今却成了一个人物,衣着有如公侯,举止傲慢,目中无人,行使着全国最高的职权。在苏格兰王国,再也没有他未表态、他不知情的决定。话又说回来,虽然里齐奥居于万人之上,却依然是女王最为忠心的奴仆。
女王自主的第二根牢固的支柱是:现在不仅政治上的,而且军事上的权力也掌握在亲信的手中。在这一方面也有一个新人辅佐她,这就是波思威尔勋爵。他本人是新教徒,但在青年时代却效忠女王的母后玛利·德·吉斯,与新教会众斗争,遭到莫雷的忌恨,被迫离开了苏格兰。死对头垮台后,他带了一帮人回国,投奔女王。这是一股不可等闲视之的势力。波思威尔自己便是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武夫,铁骨铮铮,爱与恨同样强烈。他统帅着边防部队,而且他本人就意味着一支坚强的军队。出于感激的心情,玛利亚·斯图亚特任命他为海军上将,知道不管同谁对垒,他都会挺身而出,保卫她,保卫她的王权。
有了这两个对她忠贞不贰的荩臣,二十三岁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终于牢牢地握住治国的两根缰绳:政治的和军事的。现在她可以第一次敢于一个人与所有人对着干来执政了,这个莽撞的女人遇事总是天不怕地不怕。
然而,每当一个苏格兰国王要想真正治理国家,那些勋爵便会从中作梗。这些人桀骜不驯,一个女君主既不讨好他们,又不畏惧他们,这叫他们最受不了。他们施出浑身解数,包括发动银弹金弹攻势,谁知玛利亚·斯图亚特软硬不吃。于是这些贵族的恼怒首先集中在她的顾问里齐奥身上。很快,怨言与谣言就悄悄地在各处城堡里流传。新教徒们担心:在霍利罗德正在进行一场周密的马基雅弗利式 的外交活动,不禁怨气冲天。他们与其说是确知,不如说是猜测:苏格兰参与了庞大的反对宗教改革的秘密行动计划,也许玛利亚·斯图亚特确实对天主教大同盟承担了义务。对此,人们首先就归咎于外国佬里齐奥。他虽然得到女君主的无限信任,但是除此以外在宫廷里没有一个朋友。智者行事往往愚不可及。里齐奥手中有权,并未韬光养晦,而是大肆张扬,以此自炫。尤其让高傲的苏格兰贵族难以忍受的是:不能不干瞪眼看着一个昔日的仆役,一个来路极为可疑、投奔到这里的流浪乐师,现在竟然在紧贴女王卧房的她的居室中可以一连深谈几个钟头。密谈的目的可能就在于扼杀宗教改革,建立天主教的统治地位,这种疑心越来越重。为了及时粉碎所有这类计划,一批新教勋爵偷偷地纠集起来进行密谋。
几百年来,苏格兰贵族总是用一种办法对付眼中钉:谋杀。只有踩死这只暗地里四处布网的蜘蛛,只有除灭这个刁滑、深沉的意大利投机分子,他们才能重新掌握大权,玛利亚·斯图亚特才会重新变得顺从一些。谋害里齐奥的计划可能很早就在贵族当中有了支持者,因此此事发生前几个月英国使臣就向伦敦报告:“上帝要么让他早早了结,要么让他们活得难受。”可是这些密谋者还远远没有真正的胆量公开起来反对。他们对玛利亚·斯图亚特迅速而坚决地粉碎了上次叛乱,依然心有余悸。他们不想重蹈莫雷及其他流亡者的覆辙。他们同样畏惧波思威尔的铁腕,他就喜欢重拳出击。他们也知道,这个人自视甚高,不会自贬身份与他们同谋。因此他们只能私下嘀咕,暗中攥紧拳头,直到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终于想出了——绝妙的点子——将杀害里齐奥这一叛乱行为化作合法的爱国行动这个计划,办法是:把国王置于密谋的主角地位作为挡箭牌。这个主意乍看荒诞不经:一个国家的君主会在叛乱当中反对自己的妻子吗?国王会反对女王吗?但从心理上看,这个构想却又完全正确。如同每一个弱者,达恩莱所作所为的动力全在于永不满足的虚荣心。给予里齐奥的权力太多了,以至于遭到冷落的达恩莱不会不对过去的朋友由于嫉妒而生出怨恨来。这个来此投奔的穷小子主持各种外交谈判,对此他这个苏格兰国王亨利却毫不知情。里齐奥在女王内宫待到深夜一两点钟,就是说待了好几个钟头,那是妻子应该同丈夫一起度过的时刻。里齐奥的权力与日俱增;相反地,达恩莱自己却在满朝廷臣面前日益失势。玛利亚·斯图亚特拒不给予夫妇共治权,达恩莱认为这是里齐奥的影响造成的结果——可能确实如此——对一个受了伤害、心术不正的人来说,就这一点便足以煽起他的仇恨。虚荣宛如已经裂开的伤口,而那些勋爵还在上面撒盐,使他备感难受。他们刺激达恩莱最为敏感的痛处,即男人的自尊心。他们借助种种暗示引起他的疑心,说里齐奥不仅与女王同席,而且还与她同床。这本是一种猜测,无从证实,可是窝了一肚子火的达恩莱听了却觉得特别可信,因为玛利亚·斯图亚特最近愈来愈频繁地拒绝与他过夫妻生活。莫非她——想到这上头去,真要命!——偏爱这个黑不溜秋的乐师就这么干了?自尊心受到挫伤,又没有胆量公开指名道姓地陈诉,便容易疑神疑鬼。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很快就会怀疑任何人。用不了多久,那些勋爵便把他煽动起来,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生出了黑心。很快达恩莱就深信不疑:“他蒙受了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结果难以置信的事情竟成了现实:国王成了密谋分子的盟主,与自己的妻子,与女王作对。
说那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乐师大卫·里齐奥真是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情人这一讲法从未得到证实,也无从证实。然而,正是女王在满朝文武面前对她这个机要秘书示宠,反而最有力地驳斥了这种怀疑。就算男女之间情投意合,与肌肤之亲仅有一步之隔,偶尔把持不住的瞬间,急切难耐的表情都会突然使人逾越界限,但是一个真正与人私通的妻子绝不可能装出当时已经怀孕的玛利亚·斯图亚特以女王之尊赐予里齐奥以友谊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纯任自然与漫不经心的神态。如果她与里齐奥真有不正当的关系,那么她首先会避嫌,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她就不会同他在宫内待到凌晨一起欣赏音乐和打牌,就不会单独同他关在政务厅里草拟外交文件。就像在夏斯特拉尔那件事上一样,这一回也正是她那些最能博得好感的品性成了她的祸害:她不把流言蜚语当一回事;她以君主气度不理睬废话空论。轻率与勇敢往往结合在一个人的性格当中,就像危险与美德属于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只有软弱无能和缺乏自信的人见到过错的影子便害怕,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反复盘算。
尽管谣言编造得这般恶毒、悖理,可是只要议论一个女人,一旦传播开来,就没完没了。很快便口口相传,好奇心的触动更助长了扩散的势头。半个世纪以后,亨利四世又提这段诽谤的旧话,嘲讽玛利亚·斯图亚特怀抱里的儿子英国詹姆士六世,说他应该叫作所罗门,因为他像后者一样是大卫的儿子 。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名声第二次遭到极大的损害,并非由于自己的过错,而是由于行事的轻率。
而且两年以后,这帮密谋者隆重地宣告这个所谓“杂种”为国王詹姆士六世一事也证明:这些调唆达恩莱的人自己也不相信他们编造的谎言。否则,这些不可一世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外来乐师的私生子宣誓呢?!这些撒谎者就在满怀仇恨当中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进行诬蔑只是为了挑拨达恩莱。此人本来就已忍无可忍,自卑感更使他乱了方寸,现在起了疑心,便剧烈地爆发出来:他勃然大怒,像公牛朝提着的红布猛冲,火冒三丈,一头扎进让人摆布的圈套。他也不细想,就不由自主地卷进针对自己妻子的阴谋活动。谁也不像里齐奥昔日的朋友那样急切地要他的命,这个曾经与他同席同床,靠他这个来自意大利的矮个子乐师的帮助得到一顶王冠的朋友。
对当时苏格兰贵族来说,政治谋杀是一件大事,他们认真地进行准备:不急躁,不忙迫,并未火气一上来便轻举妄动。为防万一,这些同伙——人格、誓言保不了险,对此这类人彼此都已看穿——用加盖印章、白纸黑字的文书把大家结合在一起,来做这笔别开生面的大气派买卖,仿佛这是依法进行的交易。里面包含应有尽有的强制举措,像购销合同那样,逐项逐点明明白白写在一张羊皮纸上,算是盟约,将这些身为公侯的强盗拴在一起荣辱与共,唯有结成团伙,结成帮派,结成群体,他们才有胆量起来反对君主。这一回——这在苏格兰历史上是头一回——那些死党得到了一个国王在这样的盟约上签字的殊荣。勋爵们和达恩莱签了两份完全正规的协议,一项一项写明这个被排挤的国王与这些被挫败的勋爵共同承担从玛利亚·斯图亚特手中夺取权力的义务。达恩莱在第一份协议中承诺在任何情况下不使同党受到处罚,在女王面前亲自为他们说话,为他们辩护。他还同意:一旦他获得王权,即获得玛利亚·斯图亚特一直拒绝给他的夫妇共治权,便起用被驱逐的勋爵们,不咎既往。他进而申明保护苏格兰教会,反对缩减它的权利。对此,参与密谋的这些勋爵在第二份协议中,用生意场上的说法,即在对应协议中承诺赋予达恩莱以夫妇共治权,或者甚至(下文可以看出,他们并非不经意间提及这种可能)女王万一早逝,王权依然归他所有。可是在这些表面上明确的言词背后隐约还有达恩莱并未领会的弦外之音——英国使臣已经准确地听出了真意所在——即:彻底摆脱玛利亚·斯图亚特,制造一起“意外事故”将她连同里齐奥一起除掉的意图。
为进行这桩可耻的政治交易而签订的协议墨迹未干,专差们便赶去通知莫雷,让他做好归国的准备。而积极参与密谋的英国使臣则做了安排,以便伊丽莎白能够及时得知邻国女王遭到的飞来血灾。早在进行杀害之前很久,他已于2月13日在向伦敦的报告中写道:“现在我知道:女王后悔这次婚事,她憎恶他和他那一帮人。我也知道:他认为在这个牌局中有了一个搭档,他们父子正在暗中酝酿违背她的意图取得王权的计划。我知道: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现,那么由于国王同意,再过十天,大卫便将身首异处。”这个坐探看来对密谋分子的隐蔽意图也了如指掌。“我还听到比这还要危急的情况:甚至对女王本人下手。”从这份报告看,这次密谋的内容确实超过了他们告诉这个蠢货达恩莱的目的,矛头所指说起来只是针对里齐奥,其实玛利亚·斯图亚特本人也是目标,她也命悬一线,几乎像里齐奥一样。已被挑拨得失去理智的达恩莱——最卑怯的人一旦感到有了靠山,总是会变得无比残忍——迫不及待地要对夺走他的国玺、夺走他妻子的信任的那个人进行精心设计的报复。为了打掉妻子的威风,他要求当她的面动手。这是懦夫异想天开,以为杀鸡能吓猴,妻子瞧不起他,就让她看看残忍的手段才会重新乖乖听话。果然,按照他的意愿,将凶杀的地点定在怀孕的女王内宫,挑了3月9日当做黄道吉日。谋杀本已卑劣,而做法竟然更加令人发指。
身在伦敦的伊丽莎白和她的重臣们得知一切细节已有几个星期(她却未出于做姐姐的情义告诫命在旦夕的妹妹);莫雷在边界勒住放好鞍子的战马;约翰·诺克斯在准备布道词,要把凶杀说成“最值得庆颂的”壮举。此时此刻,玛利亚·斯图亚特遭到众人的背弃,却对此一无所知。正是在最后几天里,达恩莱——假装每每使背叛更加令人反感——显得异乎寻常地柔顺,没有丝毫迹象使她可以猜测到:3月9日随着黄昏的逝去就将开始什么样的夜晚——这是一个恐怖之夜,还要延续多年的厄运之夜。里齐奥倒是接到过一封匿名的警告信,但他并不在意,因为当天下午为了免得他起疑心,达恩莱约他打一局棒球。这位歌手还兴高采烈,满不在乎地接受了邀请。
在这中间已是黄昏时分。玛利亚·斯图亚特像往常那样让人把晚餐安排在二楼她卧房隔壁的塔形建筑的小室里。这是一个小房间,仅能容下最接近的一些人。一个最亲密、最知己的小圈子——几个贵族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异母姐姐——大家围坐在那张厚重的橡木餐桌旁边,银质的枝形烛台上点着蜡烛。她的对面坐着里齐奥,衣着有如一个大人物,头上戴了一顶法国式的帽子,身上穿了毛皮滚边的锦缎上装,正在兴致勃勃地讲述什么。也许餐后听一会儿音乐,或者随便消遣一下。突然,通向女王卧房的门帘揭起,女王丈夫进来,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大家马上起立,在拥挤的餐桌旁给这位稀客在他妻子身边让出座位。他宽松地搂住她,给她一个犹大之吻 。热烈的闲谈仍在继续,杯盘叮当作响,悦耳而殷勤。
可是这时门帘再次掀起。这一回大家猛地跳了起来,感到诧异、恼火、吃惊,因为门口站着谁都惧怕、人们骂他为巫师的帕特里克·卢塞文,像一个全身披挂的恶煞,手握出鞘的利剑,脸色呆滞而且苍白异常。他身患重病,发着烧从床上爬起来,就为了不错过这一盛举。他那通红的眼睛透出绝情的神色。女王马上预感到大事不好,因为除了她丈夫谁也不能使用这道通到她卧房的螺旋形暗梯。她喝问谁允许他不经奏报擅闯内宫。卢塞文冷酷而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无意动她或任何其他人一根毫毛,只是“冲着那边的胆小鬼里齐奥来的”。
在那顶华丽的帽子下面,里齐奥的脸孔泛白。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大祸临头了,于是拼命用手抓住桌子的边缘。现在只有他的女君主,只有玛利亚·斯图亚特还能庇护他,因为国王丝毫没有斥逐这个狂人的意思,而是冷漠而发窘地坐着,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玛利亚·斯图亚特立即设法居间斡旋。她问,指摘里齐奥什么事?他犯了什么罪?
对此,卢塞文轻蔑地耸耸肩膀说:“您问您的丈夫。”
玛利亚·斯图亚特不由得朝达恩莱转过身去。可是在这关键时刻,几个星期以来都在煽动进行这次凶杀的懦夫却胆怯了,缩作一团。他没有胆量毫无顾虑地、态度鲜明地挺身为同伙说话。“我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他窘迫地说了谎话,把目光掉开。
可是这时人们又听到门帘后面传来重浊的脚步声和兵器的碰撞声。同谋者一个接着一个通过窄小的楼梯上来,他们像铠甲筑成的铜墙铁壁,挡住了里齐奥的退路。逃脱已无可能。这样,玛利亚·斯图亚特心想,通过谈判也许能够拯救自己的忠仆。她说:如果大卫有什么事,她自己就要他到国会向出席的全体贵族说个清楚。接着她命令卢塞文等人离开宫内。可是阴谋分子不听。卢塞文已经靠近面如死灰的里齐奥想捉他,另外一个人抖动一条绳索飞快缚住他的身躯,拖住他往外走。在乱哄哄当中,餐桌掀翻,蜡烛熄灭。里齐奥手无寸铁,体弱无力,既非战士,亦非英雄,他只能牢牢地拽住女王的衣服。他那惊骇的尖叫声穿透拥挤的人群:“圣母哇,我这就没命啦!天理,天理何在!”阴谋分子当中有一个举起上膛的短铳瞄准玛利亚·斯图亚特。要不是旁边有人把它挡开,他就按密谋计划扣动扳机了。这时达恩莱用两臂箍住孕妇笨重的身子,直到那些人将狂叫着、在垂死的恐惧中挣扎着的人拖出了屋子才松开。当他们拉着里齐奥走过隔壁卧房时,他又抓住女王的床不放。她听到他喊救命,却无能为力。这些凶神恶煞砍断他的手指,拖着他,一直把他拽进仪仗房。到了那里,这些人发疯似的对他下手。据说,本来打算先把他关起来,第二天在闹市郑重其事地将他绞死。可是怒火中烧,他们发狂了,拿匕首朝这个无力还手的人捅去,不停地捅,捅了又捅,嗜血的渴望使他们丧失了理智,到后来他们狂暴到伤了自己人。满地已是殷红的鲜血,他们还在发疯。一直到这个遭难者抽搐着的、五十多处伤口淌血的躯体失去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活力,他们方才住手。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忠实的朋友已成为惨不忍睹的肉泥,他的尸体被扔出了窗外。
玛利亚·斯图亚特听着自己忠顺的臣仆垂死时的每一声呼号,愤恨莫名,但无法将行动不便的孕妇躯体从牢牢地箍住她的达恩莱两臂中挣脱出来,在情绪冲动中使尽全力挺直身子,她受不了在她自己宫内面对臣子遭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屈辱。达恩莱可以将她的双手夹住,但堵不了她的嘴巴。她怒不可遏,气昏了头,突然啐了这个她极度鄙视的懦夫一脸,说他是叛徒,叛徒的儿子。她责备自己竟然将他这样的废物扶上王位。以前,这个女人在心里对她丈夫只是反感,但在这几分钟当中,这种厌恶却凝成永世不忘、永难消解的仇恨。达恩莱埋怨她几个月来不肯同他亲近,说她给里齐奥的时间比给她丈夫还多——他竭力为自己辩解,可是枉费唇舌。对此时进了屋子,因干此事而筋疲力尽跌坐在椅子上的卢塞文,玛利亚·斯图亚特也先把话说在头里:必将狠狠惩处。要是达恩莱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对他毫不掩饰的切齿痛恨,将会在她逼视的怒火前因害怕而后退。如果他清醒一些,聪明一些,一定会听出她的警告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她不再把自己看做他的妻子。如果不使他也像她此时这样感到椎心泣血的痛苦,她绝不罢休。可是达恩莱只能感受短暂、肤浅的冲动,不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玛利亚·斯图亚特的自尊心,察觉不到在这一瞬间她已对他做了判决。达恩莱,这个可怜、卑微的叛徒由着众人把他当猴子耍了。叛徒见这个精疲力竭的女人现在默不作声,旁人送她回卧房,看样子也听任摆布,便以为她终于被打掉气焰,又对他百依百顺了。但是很快他就会知道,善于隐忍仇恨比破口大骂更加可怕,就会知道,谁一旦深深地伤害了这个高傲的女人,谁就种下了杀身的祸根。
玛利亚·斯图亚特听大卫·里齐奥弹唱
大卫·里齐奥被杀
里齐奥被拽走时的呼喊声,内廷杂乱的刀剑碰撞声惊动了整个王宫。女王的忠臣波思威尔和亨特利手握利剑急忙离开自己的屋子。但是阴谋分子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此时霍利罗德已被他们的武装家仆团团围住。每条通道都已封锁,防止城里派兵赶来援助女王。为了解救女王,尽快调进援军,波思威尔和亨特利只好跳窗。接到女王生命受到威胁的急报,市长立即下令敲响警钟。市民聚集起来,从各座城门出去奔向霍利罗德。他们要看到女王,要同她说话。但是接见他们的并不是女王,而是达恩莱。他欺骗他们,叫他们放心,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王宫里除掉一个企图替西班牙军队带路入境的外国坐探。国王开口了,市长当然不敢怀疑。听话的市民安静地返回城里去。事实上,玛利亚·斯图亚特虽然想方设法把消息传递给忠实的臣子,但是无法通气,因为她已被反锁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管极严。命妇、宫女都被挡住,不得入内。所有宫门都设了三道守卫。这一夜玛利亚·斯图亚特一辈子头一回由女王变成了女囚。这次阴谋直到每一细节都已得逞。王宫里,女王最可信赖的臣仆躺在血泊中,尸体已被剁成肉泥;在敌人的行列里,为首者便是苏格兰国王。现在王位已归他所有,而她自己连离开屋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从最高处猛地摔了下来,无可奈何,孤身一人,没有帮手,没有朋友,周围全是仇恨与嘲讽。在这可怕的夜晚,她的一切似乎都已丧失。但是在命运的撞击下,一颗刚烈的心却变得更加坚强。每次总是在危及她的自由、荣誉、王位的时刻,她从自己内心比从所有帮手与仆人那里获得更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