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3年—1565年

彼时彼刻,向两个年轻女子求婚者趋之若鹜:向英国的伊丽莎白和向苏格兰的玛利亚。在欧洲,不管哪个,只要拥有王权而尚无配偶,无不派出自己的求婚使者:哈布斯堡王室 和波旁王室 ,西班牙菲力普二世和他的儿子唐·卡洛斯,奥地利大公国,瑞典的和丹麦的国王——老翁和男孩,半大小子和成年男子莫不如此。政治婚姻市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意兴隆了。对一个男性统治者来说,同一个女君主结婚是扩大实力的最为简便的形式。在专制时代,不是通过发动战争,而是通过缔结婚姻曾经不止一次产生影响巨大的继承权:统一的法兰西、称霸世界的西班牙与显赫的哈布斯堡王室。谁知现在欧洲还有最后两颗价值连城的王冠宝石,这就令人垂涎不已。伊丽莎白或者玛利亚·斯图亚特,英国或者苏格兰,谁能通过婚姻获得这一个或者另一个国家,也就在世界赌场上成了赢家,而且与民族赛跑的同时,另外一场,即精神上宗教上的战争也会见出分晓,因为如果与两个女王之一缔结婚姻,大不列颠岛归属于信仰天主教的并肩王,那么天主教与新教之争的天平指针最终就倾向罗马,普世宗教又将在全球获胜。因此,这场激烈的新娘争夺战所具有的意义无可估量地超越了一桩家事,角逐的结果意味着:这个大千世界谁主沉浮已成定局。

谁来主宰世界成了定局:而对这两个女人来说,对这两位女王来说,也是一生荣辱系于此。她俩的命运曲线纠缠得难解难分。两个对手之一通过缔结婚姻增强了实力,另外一个的王位便不可避免地岌岌可危。这一只天平托盘上升,另一只必然下沉。只有在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两个都不婚配,这一个只当英国的女王,那一个只当苏格兰的女王这段时间里,她俩的虚情假意才能勉强维持下来。一旦砝码不是半斤八两,其中之一必然势力更大,成为赢家。可是两个都铁了心,以高傲对高傲,谁也不愿、不会向对方让步。只有进行殊死搏斗才能打开这个要命的僵局。

这是一出气派十足的高档戏,历史为此选定了两名最重量级的死对头女演员。两个人,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都具有特殊的、无与伦比的禀赋。撇开她俩充满活力的形象不谈,当时其他专制君主——僧侣那样僵化的西班牙菲力普二世、任性有如男孩的法国查理九世、平凡庸碌的奥地利斐迪南都像无能的配角演员。他们连接近这两个非同寻常的女子钩心斗角的高超才智也谈不上。两个人都聪明——只是往往由于女性喜怒无常、感情用事而打了折扣。两个人都要强,竟然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两个人都在少女时代刚一开始便为各自尊贵的身份做了特殊的准备。两个人作为头面人物公开亮相的仪态都堪称十全十美。两个人的文化修养都居于人文主义时代的顶峰。每一个人除了母语以外都能流利地使用拉丁文、法语、意大利语。伊丽莎白还通希腊文。两个人所作的书函均形象而生动,就其表达能力来说,都远远超过各自最为卓越的廷臣。伊丽莎白的信札远比她那机敏的首相塞西尔鲜明而富有活力。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书信比梅特兰和莫雷这些人满纸外交辞令的公文要细腻而别致。两个人的才智、艺术鉴赏能力、君主气度就是在极为严格的评判者面前也能通过。如果说伊丽莎白会使像莎士比亚和本·琼生 这样的作家不得不钦佩她,那么玛利亚·斯图亚特也会自然而然地受到龙沙和杜·倍雷这样的诗人的景仰。可是除了这一学识修养方面的共有高度以外,这两个女子便毫无相似之处,内在的反差因而变得更加清晰,作家们从一开始便把它视为典型戏剧性的冲突而施以重彩浓墨。

这种反差如此泾渭分明,以至于就是生活道路便已把它显示出来,像几何图形那样一目了然。具有决定意义的区别在于:伊丽莎白在开始时,而玛利亚·斯图亚特则在终结时处境艰难。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幸福与权势有如在晴朗的天空中轻巧、明亮、迅疾地升起的一颗晨星。她出生不久即为国王,还未成年又再度接受涂油仪式成为王后。她的陨落也同样急骤而突如其来。她的命数关键集中表现在三四次厄运上,就是说,具有典型戏剧性冲突的形式——因此,她也一再被挑选作为悲剧的主角。伊丽莎白则缓慢而顽强地攀登上去(因此只有叙事形式的长篇描述对她才合适)。她什么都不是得之于馈赠或上帝漫不经心的恩赐。她小时候被宣布为非婚生的女孩,被亲姊姊关进伦敦塔,面临判处死刑的危险。她不得不依靠权术和早熟的交际手腕以苟全性命。玛利亚·斯图亚特由于有权继承,从一开始便得到了至尊地位;伊丽莎白则靠自己投入整个身心方才成为人上人。

两条迥然不同的生活道路必然各有走向,彼此可能偶尔交叉穿过,但是从来不会真正地合在一起。这一个的王位犹如头发生来就有;另一个则要进行斗争,玩弄权术,做出努力方才取得自己的地位。这一个从一开始起便是合法的国王;另一个却非名正言顺的君主。这种根本区别必然会影响到性格深处出现的每一次颤动和呈现的每一种色调。这两个女子当中的每一个都因不同的境遇而形成不同的气质。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一切都——过早的!——得来全不费功夫:唾手可得,不劳而获,这就使她变得极为罕见地轻率与自信,使她行事大胆而莽撞,这也是她卓尔不群与万劫不复的根由。上帝赐她这顶王冠,谁也无法将它夺走。她只消发号施令,他人就得俯首听命。虽然所有人都怀疑她为君是否合适,她自己却总觉得主宰臣民劲头十足。她遇事不细加思考,动辄情绪激昂,仅凭心血来潮,就急如拔剑下定决心。她是大胆的女骑手,惯于一拉缰绳,一冲,一跃,便越过栏架与障碍。她以为在政治上也只要鼓起勇气便可以克服困难,摆脱危机。如果说伊丽莎白执政有如下棋,必须绞尽脑汁,每时每刻都得全力以赴,那么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则是痛快的享受、生活乐趣的增强、豪放的比赛。教皇有一回说她是“妇人身有男儿心”。正是这种轻率大胆、唯我独尊的习性使她在诗歌、谣曲、悲剧中显得如此动人,却埋下她早早陨落的祸根。

伊丽莎白为人只讲实际,可以说是洞悉客观情况的天才。她之所以取胜,完全是因为她机智地利用了大大咧咧的对手欠思量干下的蠢事。她用一双明亮锐利的鹰眼(请看她的画像)狐疑地注视着这个可怕的人世,过早地懂得它的险恶。少小时,她便有机会看到幸运之球急遽地上下滚动:王位与断头台只隔开一步,死神的前院伦敦塔与威斯敏斯特 仅在咫尺之间。所以她总觉得权势无常,居安须思危。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地紧紧握住王冠与权杖,好像它们全由玻璃制成,随时都会被失手打碎。她这一辈子也确实都在忧虑与犹豫中度过。所有的肖像都令人信服地补充了描述她品性的文献。没有一幅画像使人觉得她的目光透出一个真正的女君主所具有的坦荡、自在与高傲。她那副浮躁的面相显得胆怯、不安而紧张,仿佛在倾听、在等待什么。她的嘴角从未粲然露出自信的微笑。她衣饰奢华,礼服缀满珠翠,畏缩而又自负地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孔,由于过分艳丽给人以僵化的感觉。这就使人想起:只要她身边无人,只要那件华丽的女衫从骨瘦如柴的肩头滑落下来,只要从她狭长的面颊上抹去脂粉,她那高贵的仪态便了无痕迹,依然是一个可怜、不知所措、过早衰老的女人,只是孤家寡人,自身难保,更不要说主宰世界。作为君主她这副窝囊相实在难以给人英姿勃发的印象,老是迟疑不决、优柔寡断,确非王者气度。可是伊丽莎白的政治手腕不在于洒脱时的情趣,而是自有过人之处。她的潜在力量不是表现为展宏图、立大志,而是表现为坚持不懈、思虑周密地长期致力于积累、保护、储存与聚集这些本属平民的持家之道。正由于她有种种缺陷,由于她畏首畏尾,谨慎行事,因而在国务活动方面卓有成效。如果说玛利亚·斯图亚特心中只有自己,那么伊丽莎白则视国如命,她一向务实,把治国看做自己的职责所在。但玛利亚·斯图亚特富有幻想,她把女王的地位视为生而固有,无须承担任何责任。每个人都各有自己的长处和弱点。玛利亚·斯图亚特一往无前、一味莽撞的强劲使她遭殃,而伊丽莎白的迟疑、犹豫最终使她得益。在政治上不操之过急而又锲而不舍的做法总是胜过难于控制自己的脾性;思虑缜密的计划总比一时冲动的激情要强;现实主义总会击败浪漫主义。

玛利亚·斯图亚特

伊丽莎白,英格兰国王

在这场姊妹决斗中,这种歧异表现得更加深刻。不仅作为女王,而且作为女性,伊丽莎白与玛利亚·斯图亚特都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仿佛造化乘一时兴会,通过两个彼此直至任何一个细节都属两极的伟大人物,进行一次具有重大的世界历史意义的对立、分化。

作为女性,玛利亚·斯图亚特是十十足足的女性,彻头彻尾的女性,她一生至关重要的种种决定正来自她所属的性别这一最深的源泉。但并不是说:她一直是激情澎湃,仅仅受制于本能的冲动——恰恰相反,从性格逻辑看,玛利亚·斯图亚特身上引人注目之处倒首先在于女性的矜持延续很久,过了许多年,感情的活力才在她内心觉醒。在很长时间内,人们只看到(那些画像可以作证)一个和蔼可亲、温柔、善良、随顺的女子,眼神略带忧虑,嘴角漾出稍显稚气的微笑,一个并不果断、活跃的女子,一个姑娘一般的女子。她异乎寻常地敏感(如同任何真正的女性一样),情绪很容易波动,一丁点儿事也会使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动不动就会抹眼泪。但是这些热血涌起的急骤的细浪有好多年都并未波及她的内心深处,而且正因为她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一个纯粹的、一个真正的女性,所以玛利亚·斯图亚特只在一次激情迸发时发现自己固有的、真实的力量——这种情况她一辈子总共也只有一次。到那时人们才感受到:她身上的女性非同寻常地强烈,冲动与本能制约她到了何等程度,女性束缚她致使她身不由己到了何种程度。在无限风光的销魂时刻,这个一向沉着、稳重的女子身上那些文化修养的外衣一下子全都扔掉,像被一把拽走一样,所有教养、风化、身份的堤坝都被冲决。面对要荣誉还是要激情的抉择,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为真正的女人并未选取国王的体面,而是顺从女性的本能。王袍猛地脱去,她觉得一无牵挂,热血沸腾,与不可计数的女人无异,一心只要承受和给予爱情。而最使她这个形象显出这种慷慨气度的则是:为了尽情享受人生几度片刻之欢,简直不屑一顾地丢弃国家、权力和尊严。

与此相反,伊丽莎白从来不能以这种方式彻底献身。这有难言之隐,因为她在生理上——如同玛利亚·斯图亚特在她那封人所熟知的咬牙切齿的信札里所写的那样——“与所有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不仅不能生育,而且大概也不能以女子的自然形式充分委身于异性。尽管她想掩人耳目说做一辈子“童贞女王”,其实并不那么自愿。虽然当时某些关于生理缺陷的传闻(如本·琼生的记述)不一定可靠,但有一点还是确凿无疑的,即:生理上或心理上的障碍使她在涉及女性的最隐蔽处时感到怅然若失。这样一种不幸给予女性的气质以具有决定意义的影响。这一秘密可以说构成了她性格当中所有其他秘密的核心。她的内心令人捉摸不透,她摇摆不定,忐忑不安,反复无常,这使她的举止总是显得急促而神经过敏;她的决心轻重失调,难以预测,总是由热而冷,由肯定而否定;她故作姿态,诡诈,狡猾,阴险,同样还有卖俏,这使她的君王尊严遭到极为难堪的戏弄——凡此种种都来自她那失去了平衡的心理状态。这个心灵深处受到伤害的女人无法确定不移、合乎自然地感受、思考和行动。谁都不能信赖她,而最不能指望她的则是她自己。尽管她最隐蔽处残缺不全,尽管她心情矛盾,左右摇摆,尽管她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人物,然而伊丽莎白在做法中从不残忍、蛮横、冷酷、无情。与此相关,那种把她视作一成不变的看法实属最虚伪、最浅薄、最无聊的杜撰(席勒在他写的悲剧 里即采此说),仿佛伊丽莎白是一只阴毒的猫,拿玛利亚·斯图亚特当做一只听任摆布、无力反抗的老鼠来玩弄。这个女人虽坐拥权势,但孑然一身,战战兢兢;虽有几个名不副实的男宠,但有苦难言,简直要使她发疯,因为她不能完全、真正委身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我们看得深入一点,就会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潜在的柔和的温情和在种种古怪的念头与过激的行动背后感受到真诚的意愿,想以宽容与善良之心待人。她生性畏首畏尾,与暴力无缘,倒喜欢钻到令人心痒的权术小技中去,玩玩不负责任的幕后游戏。可是每次宣战,她都犹豫、畏怯;每次宣判死刑,她都心情沉重,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全力以赴,以确保国家太平无事。她同玛利亚·斯图亚特斗争,只是因为她觉得受到后者的威胁(这也不无道理),但还是避免公开对抗,原因在于她天生只是玩牌者和作弊者,却不是一个搏斗者。由于玛利亚·斯图亚特漫不经心,伊丽莎白胆小怕事,因此两个人本来最好能勉强在表面上相安无事。可是当时的形势并不容许彼此共存。历史的意志更加坚强有力,它无视潜藏极深的个人愿望,常将人们和各种势力推入它那置人于死地的游戏。

在重要人物之间的内在差异背后,咄咄逼人地矗立着时代的重大冲突投下的巨大阴影。玛利亚·斯图亚特捍卫旧教,即天主教;而伊丽莎白保护新教,即主张改革的宗派——这不能说是偶然现象。她们的对立只是象征着两个女王各自代表彼此不同的世界观:玛利亚·斯图亚特体现垂死的、中世纪骑士时代的世界,伊丽莎白代表正在成长的新时代的世界。在她们的对立中进行的斗争,贯穿在整个时代的转折里,直至结束。

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为最后一个勇武的骑士为已成过去、已经过时的事业而战斗,而牺牲,这使她的形象呈现出浓厚的浪漫色彩。她完全按照历史的塑造意志,转向既往、在政治联合中已过全盛时期的势力:西班牙与罗马教廷。伊丽莎白头脑清醒,派遣使者去极为遥远的国家,去俄罗斯和波斯,而且凭着预感将本国臣民的活力转向海洋,仿佛她已意识到:必须在那些新天地里竖立未来世界帝国的支柱。玛利亚·斯图亚特固守继承的基业,未能超越王权世袭的观念。在她看来,国家依附君主,而不是君主依靠国家。事实上,在所有这些年里,玛利亚·斯图亚特只是统治苏格兰的女王,从来也不是造福苏格兰的女王。她写了无数书札,全是为了巩固、扩大她个人的权益,可是就找不到有一封信谈及平民的福祉,谈及如何发展贸易、航运或军事实力。正如终其一生玛利亚·斯图亚特作诗交谈全用法语一样,她的思想感情也从来没有苏格兰的、民族的特点。她既未为苏格兰而生,亦未为苏格兰而死。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当她的苏格兰女王。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后留给自己国家的除了关于她这一生的稗史逸闻以外别无独创的建树可言。

玛利亚·斯图亚特这种超然于万物之外的态度必然造成孤家寡人的结果。作为个人,在胆略、决断方面玛利亚·斯图亚特无可比拟地胜过伊丽莎白。然而,伊丽莎白却不是孤立无援地同她斗争。伊丽莎白自知没有把握,早就知道必须加强实力地位,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批遇事冷静、头脑清醒的人。在这场斗争中,她身边有一整套人马为她筹划献计,教她采取什么策略和做法,免得她在做出重大决定时,感情用事,变化无常,心神不定。伊丽莎白善于在自己周围组织如此完善的班子,以至于几百年后的今天,仍难以从伊丽莎白时代的集体成果中离析出她的个人作用。用她的名字联结在一起的无上光荣,也包含着那些高明的谋士所做出的贡献。玛利亚·斯图亚特只是玛利亚·斯图亚特而已;伊丽莎白却总是伊丽莎白加上塞西尔,加上勒斯特,加上瓦尔辛亚姆,加上全民的力量。人们几乎无法分辨哪个是莎士比亚时代的天才:是英国还是伊丽莎白,两者已难分彼此地融合而成浑然一体。伊丽莎白在同时代的国君当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就在于:她无意做英国的统治者,只想做英国平民意志的体现者、民族使命的担当者。她已看到时代由专制向立宪发展的趋势。她自觉地承认从重组等级的过程中,从世界空间由于不断发现而扩大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新生力量。她鼓励一切新生事物:行会、商人、富翁,甚至海盗,因为他们为英国,为她的英国独霸海上打开了局面。无数次她为了公众的、民族的利益而放弃了个人的愿望(玛利亚·斯图亚特绝不会这么做),她解脱内心痛苦的最佳方式便是投身于建功立业。伊丽莎白将身为女人而遭到的不幸转化为自己国家的福祉。这个没有孩子、没有男人的女人把全部的私心、全部的权欲变换成民族利益。通过使英国成为伟大的国家而使自己成为伟大的人物出现在后人面前,是她种种要强心理中最高尚的想法,而且她确实只是为了使未来的英国变得更加伟大而活着。没有另外一顶王冠能让她动心(而玛利亚·斯图亚特如能以自己的王冠换取一顶更好的便会求之不得)。而且眼下,此时此刻玛利亚·斯图亚特正发出璀璨的光亮,而伊丽莎白这个节俭而有远见的女子已经把全部力量奉献给了自己民族的未来。

因此,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之争的结局有利于面向进步、世界现实的女王,不利于代表倒退、骑士精神的女王,这并非偶然的现象。奋力前进的历史意志像扔掉果皮一样抛弃了过时的形式,并采取不断更新的途径试验自己的力量进行创造。它通过伊丽莎白取得了胜利。伊丽莎白的存在象征着一个要在世界上争得一席之地的民族所拥有的潜力;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终结只是已属过去的骑士精神有声有色、无畏无悔的消亡。然而每一个人都完美地演好了自己的角色:现实主义的伊丽莎白在历史上,浪漫主义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在创作与传记上,各自都是优胜者。

这场对抗从空间、时间、人物来看都不同凡响,只是如果殊死搏斗的手段不那么卑鄙低贱那就好了。尽管她们的身份非同寻常,然而这两个女人毕竟是女人,未能克服女性的弱点:不是直来直往,总是只耍小心眼,搞小动作对着干。如果不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和伊丽莎白,而是两个男人,两个国王对立,马上就会产生强烈的冲突,就会用真刀真枪来打仗。你非要这样不可,我也非要这样不可,硬碰硬,你敢动手我也敢。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的斗法缺乏这种男性的干脆利落。这是两猫相斗,悄没声儿地兜圈子,收起利爪窥伺着对方,这是一场鬼鬼祟祟、完全不走正道的游戏。整整四分之一世纪,这两个女王老是互相欺骗(然而始终谁也没有上谁的当)。她们从来不坦然正视对方,她们的仇恨从来没有公开地、真正地、明白地表示出来,她们微笑着谄媚地虚伪地互相问候、送礼、祝愿,同时各人都悄悄地在自己背后拿着一把刀。不,伊丽莎白与玛利亚·斯图亚特之战的编年史上并无伊利亚特式的杀戮,并无轰轰烈烈的场面,这不是英雄之歌,只是马基雅弗利 著作中关于阴险手段的一章,从心理上看使人非常紧张,从道义上看令人感到厌恶,因为这是历时二十载的阴谋诡计,却非正经八百、响声震耳的战斗。

关于玛利亚·斯图亚特婚事的谈判一开始,那些求婚的君主一登台,这场并不光明正大的演出也就马上开锣。随便哪个求婚者,玛利亚·斯图亚特都会同意,因为女性意识在她身上尚未觉醒,并未影响择偶。她倒愿意要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唐·卡洛斯,尽管传闻骂这小子刁钻、暴躁。她也同样可以和嘴上无毛的查理九世结婚。好胜心使她觉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不管是令人讨厌的还是讨人喜欢的,都完全无所谓,只要办了婚事使她比可恨的敌手强就行。她个人对此可以说毫无兴趣,所以把谈判的事交给了异母哥哥莫雷,他起劲地操办此事则完全出于私心。要是他的妹妹在巴黎或马德里戴上王冠,他便摆脱了她,又可以做苏格兰的无冕国王。可是伊丽莎白的苏格兰密探服务周到,她很快便得知那些外国王储求亲的事情,马上着手从中作梗。她赤裸裸地威胁苏格兰使节:如果玛利亚·斯图亚特接受奥地利、法国或西班牙君主的求婚,她将视之为敌对行动。可是这种做法一点也不妨碍她写信给她亲爱的表亲;同时用极其婉转的言词规劝玛利亚·斯图亚特只相信她一个,不管旁人许诺玛利亚·斯图亚特多大的幸福与人间荣华。啊,她一点也不反对玛利亚·斯图亚特答应一个信奉新教的王子、丹麦国王或者斐拉拉 公爵——说穿了,就是不反对没有危险、并不般配的求婚者。可是最好莫过于玛利亚·斯图亚特“就地”选择夫婿,要一个苏格兰的或英国的贵族。如果这样,她永远以姊妹之情给予帮助。

伊丽莎白的动作当然明摆着是“犯规”,谁都看透她的用意。自身无可奈何的“童贞女王”一心只想破坏敌手的任何一个机会。可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却以同样灵活的身手把球掷回去。她当然也根本不会承认伊丽莎白在她的婚事上有什么否决权,只是这桩大买卖还没有做成,主要考虑对象唐·卡洛斯还在犹豫,所以玛利亚·斯图亚特眼下先虚与委蛇,对伊丽莎白无微不至的关心表示诚挚的谢意。她保证,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致使自己与英国女王的可贵友情蒙上阴影。啊,不会这样!啊!绝不会这样!——她诚心诚意、不折不扣地听从英国女王所有的建议,就盼着伊丽莎白点拨她哪些求婚者“可供考虑”,哪些不宜。如此听话,令人感动。可是说着说着玛利亚·斯图亚特以谨慎的口气插进一个问题:她既然这么顺从,那么伊丽莎白准备怎么补偿呢?她大致这么说:好吧,如你所愿,我深深地爱你,姊姊,我不同地位超越你的男子结婚;你也要让我放心,请你好人做到底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继位权怎么样?

这一来,最后又回到老死结。只要叫伊丽莎白对继位问题讲个清楚,那就神仙也无法从她嘴里掏得出一句语意明白的话。她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转弯抹角。“由于她一心为了她妹妹的利益”,所以她要关切玛利亚·斯图亚特像自己女儿一样,一页又一页的甜言蜜语。可是那一句话,那一句要说到做到的话,那一句关键的话就是不说出来。像两个中东商人,双方都要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可是谁也不肯先把手摊开。伊丽莎白说:如果你同我建议的男子结婚,我就立你为继承人。玛利亚·斯图亚特回答道:如果你立我为你的继承人,我就同你建议的任何男子结婚。可是谁都不相信对方,因为各人都想欺骗对方。

关于婚事、求婚者、继承权的谈判,拖了两年之久。奇怪的是:两个女骗子都不知不觉地互相配合默契。伊丽莎白只想把玛利亚·斯图亚特拖住;玛利亚·斯图亚特倒霉,偏偏遇上要同所有君主中性子最慢、迟疑不决的菲力普周旋。等到西班牙已经谈不下去,必须另做决定,玛利亚认为顾左右而言他已无必要,她把短铳顶在亲爱的姐姐胸口:她要使臣问个明白,伊丽莎白到底要建议谁作为与她般配的夫婿。

要伊丽莎白简单明了说个清楚,最使她感到不是滋味,尤其是涉及这种事情。她早就婉转地暗示,她替玛利亚·斯图亚特找的是哪一个。她言辞闪烁,含含糊糊地说过:她“替玛利亚·斯图亚特找的是谁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选定的人”。但是苏格兰宫廷假装不懂,要求提出具体的建议,把名字说出来。伊丽莎白被逼到墙角,再也不能后退,拿暗示来搪塞。终于她从牙缝里挤出被选中者的姓名:罗伯特·达德利。

这一来,外交喜剧眼看就要变成一出滑稽戏。伊丽莎白这个建议意味着闻所未闻的侮辱或者闻所未闻的恫吓。她竟然要求一个苏格兰女王,一个法兰西国王遗孀嫁给一个“下人”,她的姐姐女王属下的一个臣仆,一个没有一滴门当户对的血液、微不足道的贵族,就这一点,按照当时的观点,已几近辱骂,更加无耻的则是挑选此人推荐给玛利亚·斯图亚特,因为整个欧洲都知道:罗伯特·达德利多年来是伊丽莎白的情场游伴,英国女王只是想把这个人当做一件破衣扔给苏格兰女王,她认为他太不值钱,配不上自己。当然,这个一辈子老是拿不定主意的女人曾经在胡思乱想时还有过下嫁给他的念头(她一向只是在胡思乱想时有这个念头)。只是到了发现罗伯特·达德利的妻子爱弥·罗勃萨特非常离奇地被人杀害的时候,她才赶紧避开,以免沾上任何同谋的嫌疑。就是这个男人,他已在公众面前两次丢人现眼:由于那次可疑事件,也由于他那情场关系,现在就把此人送给玛利亚·斯图亚特做丈夫,这也许是她执政期间诸多生硬而令人咋舌的举动当中最令人目瞪口呆的一例。

到底伊丽莎白提出这个难以索解的建议内心有何打算,将永远无法彻底弄清:可谁会有勇气去条分缕析地表述一个神经过敏的女人纷至沓来、随心所欲的想法呢?!莫非是她真心实意爱自己的情人,却又不敢同他结婚,便想把王祚至宝连同继承权赠送给他?还是只想摆脱已经使她厌恶的情夫?是不是她希望利用这个她信得过的男人更好地控制那个要强的敌手?是不是仅仅试探达德利有无忠心?是不是她梦想三角恋爱,梦想共有的爱情之家?还是提出这个荒唐的建议,只是引玛利亚·斯图亚特回绝,从而使她陷于不义?所有这些可能都存在,但最近情理的可能则是:这个情绪变化无常的女人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所图。大概就像她老爱不把别人,不把决心当一回事那样,也并没有认真去想这件事。要是玛利亚·斯图亚特正经八百地接受下嫁伊丽莎白抛弃了的情人这个无理的要求,那又会怎么样呢?谁也无法想象。说不定伊丽莎白又会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许她的达德利同玛利亚·斯图亚特结婚,在她的敌手身上除了接受建议的笑柄以外,还添上遭到拒绝的耻辱。

玛利亚·斯图亚特认为:伊丽莎白建议她同并无王室血缘关系的男人结婚是对上帝的亵渎。在气头上她语带讥诮地质问来使,他的君主是否当真觉得她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为膏立的女王只该嫁个“罗伯特勋爵”。但是很快她便将恼怒掩盖起来,装出一副亲善的样子:不能由于断然拒绝过早地激怒这个危险的敌手。一旦得到西班牙的或法国的王储作为夫婿,便能彻底清算这次侮辱行径。在这场姊妹之争中,总是以假报假。伊丽莎白居心不良,玛利亚·斯图亚特立即同样以虚伪的友好姿态做出反应。就是说,在爱丁堡,人们并未立即拒绝达德利作为求婚者,没有,啊,没有拒绝。女王假装认真考虑这场闹剧,这就使她得以演出又一幕好戏。詹姆士·麦尔维尔正式奉命出使伦敦,说是为达德利事开始进行谈判,可实际上却是为了把说谎和作假那团乱丝缠得更加难解难分。

玛利亚·斯图亚特属下的贵族中最为忠心耿耿的要数麦尔维尔。他既有灵活的外交手腕,又有一支生花妙笔,我们要特别为此感谢他。他的出使为世人极其鲜明、生动地描述了伊丽莎白的个人习性与历史悲剧中精彩的一幕。伊丽莎白很清楚,这个人有修养,曾长期待在法国的和德国的宫廷。因此,她竭力在他面前展示女性风姿,谁知他以无情的记忆力巨细无遗地笔录了她的种种癖好和媚态流传后世。女性的虚荣常使女王之尊陷于难堪的境地,这回也是如此。这个卖俏的女人不是在政治上说服苏格兰女王的使者,而是首先像一再开屏的孔雀向使臣炫耀自身的骄人之处。她从无数衣着——死后遗下三千套——中挑了最贵重的礼服,时而按照英国的,时而按照意大利的,时而按照法国的方式来打扮,不惜穿出颇具挑逗意味的低领露肩女衫。在这当中,她卖弄她的拉丁文、她的法语和意大利语,以博取使者的表面看来无限钦佩的赞颂而乐此不疲。可是所有最高级形容词,说她多么漂亮,多么聪慧,学问多么高深,都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她简直——就像问小镜子:“挂在墙上的小镜子,你说说,全国哪个女子最标致?”——硬要苏格兰使者说出这么一句话:他倾慕她超过他自己的君主。她想听到他说:她比玛利亚·斯图亚特漂亮或者聪慧或者更有学问。她让他欣赏自己的拳曲而别具韵致、金黄泛红的头发,问他: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头发是不是更好看——这对女王使者是一个难题。麦尔维尔以沙罗门般的机智应对,巧妙地摆脱了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他说:在英国没有一位妇女能与伊丽莎白相比;在苏格兰没有哪个妇女超过玛利亚·斯图亚特。但是这种半斤八两的说法不能让这个虚荣得稀奇古怪的女人听着舒服,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炫示自己的魅力:她弹奏羽管键琴,在琉特伴奏下唱歌。麦尔维尔牢记在政治上把她套牢的使命,最后也就趁势承认:伊丽莎白肤色白一些,键琴弹得好一点,舞姿也比玛利亚·斯图亚特更有韵味。伊丽莎白忙于自我表现,却忘掉了正事。当麦尔维尔提起这个棘手的话题时,伊丽莎白便先从抽屉里取出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小像——这已同演戏搅和在一起了——肉麻地吻它,然后她以抖动的声音谈起她多么想同玛利亚·斯图亚特,同她亲爱的妹妹本人见面(事实上,她曾想尽办法一再破坏这样的会晤)。如果有人相信这个大胆的女演员,也就必定会认为:对伊丽莎白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得知邻国女王生活幸福。但麦尔维尔头脑冷静,目光锐利,所有这些欺骗手法全都未能使他上当。他点滴不漏地向爱丁堡报告:伊丽莎白的言行均无诚意,一味装聋作哑,暴露了内心的不安与畏惧。后来伊丽莎白自己冒出这个问题:“玛利亚·斯图亚特对于与达德利结婚一事有何想法?”这位老练的外交官同样避免以一清二楚的“不”或者明明白白的“是”来应对,而是兜圈子不正面作答,说:“玛利亚·斯图亚特还未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他愈回避主题,伊丽莎白也就逼得愈紧。她说:“罗伯特勋爵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欢他就像亲兄弟。要是我有意结婚,绝不会要其他任何人。既然在这方面我不能勉强自己,因此希望我的妹妹能够挑中他。我不知道还有谁我更乐意看到她与之共同继承我的王位。我过几天便颁赐给他像勒斯特伯爵或邓拜男爵那样的爵位,免得我的妹妹小看他。”

果然,几天以后,这出喜剧的第三幕上演:举行事先宣布的仪式,场面极其隆重。全体贵族目睹达德利勋爵跪在他的女君主兼女挚友面前成为勒斯特勋爵。可是在这庄严的时刻,伊丽莎白身上的女性特质又使女王失态,有损女王的尊严:正当女国君把伯爵礼帽安到这个忠顺的奴仆头上时,这个多情女子忍不住亲昵地搔挠自己男友的头发,使得严肃的仪式变成一出笑剧。麦尔维尔不禁窃笑:一定得向爱丁堡女君主发回令人喷饭的报告。

可是麦尔维尔出使伦敦并非仅仅为了欣赏一场女王喜剧,有闻必录。在这出假凤真凰的滑稽戏中,他自己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他的外事公文包里有几个夹层他绝不会打开给伊丽莎白看。关于勒斯特伯爵的官场清谈只是一个障眼法,借以遮掩他在伦敦的真正的任务:首先他得着力向西班牙使节打听,到底唐·卡洛斯依违不决的最终结果如何。玛利亚·斯图亚特不想再等下去了。除此以外,麦尔维尔还得审慎地接触次等候选人亨利·达恩莱。

这位亨利·达恩莱暂时靠边站着。玛利亚·斯图亚特把他储存起来,万一所有较好的婚议都成泡影,无路可走,就拿他来替补。亨利·达恩莱既非国王,亦非亲王。他的父亲伦诺克斯伯爵敌视斯图亚特家族,被驱逐出苏格兰,领地也被没收。但从母系看,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子身上流动着真正高贵的国王血液,都铎王室的血液。作为亨利七世的外曾孙,他是英国宫廷的第一个男性王族,因此同任何女君主结婚都般配。此外,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信奉天主教。无论如何,这个年轻的达恩莱完全可以被视为第三、第四或第五个考虑的对象,因此麦尔维尔同这个应急候选人的野心勃勃的母亲玛格丽特·伦诺克斯进行了各种各样并无承诺的谈话。

每一部真正的、地道的喜剧都有这样一个必要因素:尽管剧中所有同台的演员都在互相欺骗,然而始终未能做到天衣无缝,所以各人总要不时朝对方的牌上瞟一眼。伊丽莎白的头脑也不是那么简单,竟会相信麦尔维尔专程来伦敦仅仅为了恭维她头发漂亮,弹琴技艺高超。她知道,她建议玛利亚·斯图亚特选取自己弃置的知己朋友,苏格兰女王可能不怎么感兴趣。她也知道她那位好亲戚伦诺克斯夫人的野心和活动能力。而且,可能她的密探也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在举行骑士晋封仪式上,亨利·达恩莱作为宫廷第一王子手捧御剑走在前头,这时那个狡诈的女人突然一时真情流露,转过来直截了当地对麦尔维尔说:“我很清楚,你们更喜欢这个毛头小伙子。”她竟这样毫无顾忌地想摸他的暗袋,可是麦尔维尔依然完全没有失去镇定。如果他没有在尴尬的时刻撒一个弥天大谎的本事,那么他就是一个蹩脚的外交官了。他只在那张聪明的脸孔上露出一丝蔑视的表情,鄙夷地朝就在昨天还起劲地为之进行谈判的同一个达恩莱看去,回答说:“一个聪慧的女子绝不会要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脸蛋漂亮,身材细长,嘴上没有胡子,不像一个成年男子,倒像一个女人。”

这样假装蔑视,伊丽莎白真的会上当吗?外交家巧妙的表演真的消除了她的疑忌吗?还是她在整个过程中玩了一场更难捉摸的两面游戏?不管怎样,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先是达恩莱的父亲伦诺克斯勋爵得到重返苏格兰的许可。1565年1月连达恩莱本人也可以去那里。伊丽莎白——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她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或者施展什么诡计——恰恰打发最危险的候选人到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宫廷里去。奇怪的是:促成此事者不是别人,竟然是勒斯特伯爵,他也玩了自有所图的两面游戏: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女君主给他设下的婚姻圈套里脱身。这一来,笑剧的第四幕便可以有声有色地在苏格兰继续演下去。可是到了那里,突然冒出的因素使得所有剧中人物全无用处。人为的纷扰编就的那条情节线索一下子被扯断了,求婚喜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为所有演员始料未及的结局收场。

政治,这一尘世的人为力量,在那个冬天的日子碰上一种永恒而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那个储备新郎来朝见玛利亚·斯图亚特,不意发现女王身上的女性特质。在长年累月耐心而平静的等待之后,女性意识终于觉醒。迄今为止,她只是公主、王储的未婚妻 、王后、国王的遗孀,只是他人意志的玩物,外交活动中的乖孩子。可是现在真正的情感从她身上迸发出来。她一下子把好胜心给扔掉,像抛开一件压得难受的衣服,完完全全地、轻轻松松地拥有自己年轻的躯体,拥有自己的生活。她第一次不再听任别人摆布,只是听从自己血液的奔流,听从自己各种感官的愿望与欲望。这就开始了她内在活力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