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闪电穿过像煤块一般黑的乌云,发出泛滥的光辉,令人眼花地颤动起来的时候,试对那闪电瞧上一眼吧。阿尔邦诺[1]女子安农齐亚达的一双眼睛便是这样的。她身上的一切都使人想起古罗马时代,那个大理石生趣盎然,雕刻刀灿烂放光的时代。浓树胶般的黑发编做两圈肥大的辫子,盘在头上,拖下来四绺长长的鬈发,披散在颈脖上。不管她把莹洁如雪的脸转到哪一边,她的姿影总是深印在人们的心里。如果给你看到的是侧影,那侧影也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雍容华贵的气派,显露出画家描摹不出的线条美来。当她把秀发向上梳起的后脑勺转过来,给人看到她的莹洁的脖子和人间少有的背部的美的时候,她也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可是最有魅人的是当她直对你的眼睛望着,发出冷若冰霜的光辉,使你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的响亮的声音像铜一样。随便多么灵巧的豹子,在动作的敏捷、泼辣和威严上,都比不上她。她身上的一切,从肩膀一直到古典美的脚,一直到最后一个脚指头,都是创造的王冠。不管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成了一幅出色的图画:如果在薄暮时分,头上顶着一只包铜皮的缸,赶到喷泉旁边去——她周围的一切就会渗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谐和:阿尔邦诺群山的美妙的轮廓更加轻淡地隐没在远方,罗马天空的深处更加显得澄蓝,丝杉更加笔直地耸入云雾,南方树木中的美女——罗马的凤梨树更加美妙、更加清晰地在天空里显出它伞形的、几乎像要消融在大气中似的树梢。在喷泉旁边,一群阿尔邦诺女人攒聚在大理石的台阶上,一个比一个站得高些,互相用嘹亮的银铃样的嗓子应答着,泉水画出潺潺作响的金刚钻似的弧线,轮流敲打在一只只凑上去的铜盆上——这一切,不管泉水也好,人群也好,都仿佛只是为了更清楚地衬托她的庄重美貌,让大家看到她在引导着一切,正像女皇引导一群侍从大臣一样。到了过节的日子,从阿尔邦诺通往卡斯泰尔-冈多尔福的暗沉的木头走廊上挤满了节日盛装的群众;平民出身的纨绔子弟们,穿着天鹅绒的衣服,束着五颜六色的带子,鸭绒毛帽子上插一朵金花,在走廊的阴暗的拱形圆顶下面隐灭闪现;半闭着眼的驴马,背上美妙如画地载着体格匀称的、健壮的阿尔邦诺和弗拉斯卡蒂女人,徐行或是疾驰而过,她们雪白的头饰老远的在发亮;也有驴马一颠一拐地走着,一点也不美妙地载着一个穿豌豆绿防水橡胶雨衣的、呆板不动的高个子英国人,他把双腿缩成一个锐角,免得触着地上,再不然是载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画家,皮带上挂着画具箱,长着漂亮的凡·戴克式胡子,影子和阳光交替地落在这一群人身上,——即使在这样的节日,有了她,也远比没有她在场更要有意思得多。即使躲在木头走廊的深处,满身发光的她也会从暗沉沉的昏黑中暴露出来,吸引人家的注意。她的阿尔邦诺装束的绛红色呢子,像被阳光射着的乌煤似的晶晶发亮。奇妙的节日好像从她脸上飞出来欢迎大家似的。人们一遇见她,就都呆若木鸡地站住了:帽子上插一朵金花的平民出身的纨绔子弟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之声;穿豌豆绿雨衣的英国人在他漠然无情的脸上画出一个疑问号;长着凡·戴克式胡子的画家比谁都更长久地老站在一个地方,想道:“这才是狄亚娜[2]、骄傲的朱诺[3]、迷人的美神和画布上能画出的一切女性的最好的模特儿哪!”同时又大胆妄想:要是能有这样的妙人一辈子装饰他那间寒酸的画室,该是多么幸福啊!

可是,谁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呢?谁在注意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脸上每一个思想的闪动呢?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罗马一位名门出身的公爵,他家从前赢得过中世纪的名誉、夸耀和恶名,如今荒废破败,只剩下了一幢豪华的王府,府里满是圭尔奇诺和卡拉奇的湿壁画[4],此外只有昏暗的画廊、褪色的绫绢、天蓝色的食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管家[5]。人们最近才看见他出现在罗马街头,一双乌黑的眼睛从披在肩上的斗篷里发出炯炯的光彩来;他有古典美线条的鼻子、象牙白的前额和披散在前额的飘荡的丝一般的鬈发。他在阔别十五年以后重新又来到罗马,不久以前还是个孩子,回来时已经是一个仪表非凡的青年了。

可是,读者一定想知道这中间的全部经过,所以让我们赶快来简单地交代一下他的虽然年轻但已经充满许多强烈印象的生活史吧。他最早的童年是在罗马度过的;他受了苟延残喘的罗马破落户贵族子弟惯常受的教育。家里给他延请了一位神父。又算是老师,又算是家庭教师,又算是看护人,什么都是。这人是严格的古典派信徒,崇拜毕埃特罗·贝姆波[6]的书简,乔范尼·特拉·卡萨[7]的作品和但丁的五六首诗,他在读这些东西的时候,忍不住总要发出热烈的赞叹:“老天爷,多么神妙的东西!”读了两行之后又说:“鬼,多么神妙的东西!”这几乎就是他全部艺术方面的评价和批评。此外,他就谈到洋白菜和朝鲜蓟上去了,这是他最喜爱的话题;他知道小牛肉什么时候最好吃,哪一月份起该吃小羊肉,等等;当他在街上遇见了他的朋友,另外一个神父的时候,就喜欢谈到这一切;他先在黑丝袜里填一双羊毛袜,然后非常巧妙地把胖滚滚的小腿肚穿在黑丝袜里;他按月用咖啡杯盛了蓖麻油药剂清洗一次胃肠,让身体一天天发福起来,像所有的神父一样。自然,年轻的公爵在这种管教下,得到的知识是很有限的。他只知道拉丁文乃意大利文之父,主教有三种——第一种穿黑袜子,第二种穿淡紫袜子,第三种几乎就是红衣主教那种身份的人;略微知道几封毕埃特罗·贝姆波写给当时红衣主教们的信,大部分都是贺信;很熟悉陪神父一块去散步的那条柯尔梭街[8],波尔吉赛别墅[9],两三家神父在那儿购买纸张、鹅毛笔和鼻烟的商店,神父购买蓖麻油药剂的那家药铺。这就把这个学生的全部知识包括尽了。讲到别的国家,神父只用含混的、模棱两可的几句话随便提到一下,例如说:有一个地方叫法国,很富饶;英国人是精明强干的商人,喜欢骑马;德国人是酒鬼;北方有个野蛮的国家叫莫斯科维亚,那儿的天气奇冷,脑袋都会冻得裂开。要不是老公爵忽然想起放弃陈旧的教育法,让儿子受点欧洲教养的话,那么,这个学生年纪纵然到了二十五岁,知识也决不会超过这些的,这件事一部分得归功于一位法国太太的影响,因为老公爵那时在所有的戏院和游乐场里,总是一边用有柄眼镜照着这位法国太太,一边把下巴颏埋在白蝴蝶领结里,时时抚弄假发上的黑鬈发。结果,年轻的公爵就被送到鲁卡去进大学了。他在那边读了六年,过去在神父枯燥的监视下昏昏入睡的泼辣的意大利灵魂蓦地伸展开来了。年轻人显出了迫切求知的心情和观察人生的智力。在意大利的大学里,科学披着干巴巴的玄学派外衣,早已名存实亡,不能使青年感到满足,他们已经偶或听到了一些越过阿尔卑斯山传来的关于科学的生动有趣的消息。法国的影响在意大利北部渐渐变得显著起来:它是随着时装、小插画、通俗笑剧以及怪诞、热情、但不乏天才闪光的奔放不羁的法国诗歌一起传到那边去的。七月革命[10]以后在杂志上展开的强大的政治运动也在这里得到了反响。人们梦想着重振往日意大利的荣誉,用愤怒的眼光望着奥地利士兵的可恨的白军服。可是,喜爱恬静闲适的意大利天性,不会引发一场会引起法国人注意的冲突;结果,只引起了想到阿尔卑斯山彼方去,想到真正的欧洲走一趟的一种不可克制的愿望罢了。欧洲的永不休止的运动和光辉在远处诱人地闪耀着。那儿有新奇的东西,跟衰老的意大利对立的东西,那儿开始了十九世纪,开始了欧洲式的生活。年轻的公爵渴望冒险和社交,一颗心强烈地被吸引了过去,可是当他一想到这件事完全不可能办到的时候,沉重的悲痛就在他心里投下了暗影:他很清楚老公爵顽强不屈的暴躁脾气,这人是很难伺候的,可是,他忽然接到老公爵的一封信,叫他到巴黎去,在那边的大学里再求深造,暂时先在鲁卡耽搁一下,等叔父一到就一块儿动身。年轻的公爵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吻遍了所有的朋友,请大家在城外饭馆里吃了一顿饭,过了两星期,他就怀着准备用喜悦的感激去迎接一切事物的一颗心登上了旅途。过了辛普伦,一个愉快的念头浮起在脑海:他来到了另外的一边,来到了欧洲!层峦叠嶂的瑞士的山岭,使他看惯意大利大自然崇高平静的柔和之美的眼睛感到有点森森逼人。可是,他一眼看到许多欧洲城市,华美的、明亮的旅馆,使每一个旅客感到宾至如归的设备,他的胸襟就为之一畅。过分的清洁、光彩——这一切对于他都是新鲜的。在德国的城市里,德国人那种失掉均匀之美的古怪的身材有点使他吃惊,而一个意大利人是天生对于均匀之美有着感受力的;德国话也使他的音乐性的耳朵听了觉得怪不舒服。可是,眼前已经来到了法国国境,他的一颗心悸动了起来。欧洲时髦语言的飘逸多姿的声音,爱抚着、吻着他的耳朵。他怀着隐隐的满足之情倾听一种滑溜的柔音,还在意大利的时候他就觉得这种柔音是非常高超的,完全没有那种伴随着不知道节制的南方民族的强烈语言而来的痉挛性的东西。使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种别有风度的女人——轻快的,飘逸多姿的。这种仿佛一吹就要消散似的生物,有着淡雅的姿容,纤巧的脚,苗条轻盈的身材,脉脉含情的燃烧的眸子,欲语又止的、优美的言辞,简直使他惊奇极了。他不耐烦地期望着巴黎,给它添上一些尖塔呀,王府呀,在心里想象着它的种种光景,终于激动地看到了走近京城的标志:张贴在墙上的广告,巨大的字母,越来越多的长途马车,大马车……终于眼前晃过了郊外的人家。于是他来到了巴黎,头绪纷乱地被它的怪异的外表包围着,看到街上的运动和光辉,不整齐的屋顶,林立的烟囱,一大堆毫无建筑美的、开设着光怪陆离的各种商店的房屋,丑陋不堪的、赤裸的、四面不挨边的侧墙,画在墙上、窗上、屋顶上、甚至烟囱上的数不尽的混杂的金字,用大块玻璃构成的辉煌透明的底层房子,他惊奇得呆住了。这便是巴黎——永远的骚动的喷火口!喷射出新奇事物、文明、时髦风气、高雅口味以及反对者也无法抗拒的浅薄但却强有力的法则的喷泉!手艺、艺术以及隐藏在欧洲冷僻角落里的每一个天才所能产生出来的一切东西的展览会!二十岁青年的心弦的战栗与亲切的梦想!欧洲的交易所和市场!他心神不定,茫茫然地走在街上。街上到处挤满各式各样的人,还有来来往往不断的车辆。他一会儿看到闪耀着从未见过的豪华装潢的咖啡馆;一会儿看到著名的搭着篷盖的摊贩,那儿密密层层攒动着一大堆年轻人,扬起成千双脚的轰轰然的脚步声,使他震耳欲聋,从玻璃天棚漏进回廊里来的光线照亮两旁的商店,耀出闪动的光辉,又使他眼花缭乱;他一会儿伫立在五光十色映入眼帘里来的成千上万的广告前面,这些广告宣布着每天的二十四场演出和无数的音乐会;最后,暮色降临了,这整个魔术似的一大堆东西在魔术似的瓦斯灯光下蓦地一亮,他就完全张皇失措了——所有的房子忽然都变得透明起来,从下面把强度的光反射到天空;商店的橱窗和玻璃仿佛消失了,不翼而飞了,室内的一切发着亮,反映在镜子里,毫无保障地暴露在街道当中。“但这是神妙的东西!”精神抖擞的意大利人重复着说。

他的生活,像许多巴黎人和成群年轻的外国人一样,过得非常活跃。早晨九点钟,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他就坐在漂亮的咖啡馆里了,这家咖啡馆有着嵌在玻璃后面的湿壁画,涂金的天花板,备有厚厚的杂志和报纸,派头十足的侍仆手里拿着漂亮的银咖啡壶,在客人身边穿梭似的走过。他怀着逸乐之徒的享受心情用大杯子喝着浓咖啡,一边舒适地坐在有伸缩性、有弹性的沙发上,回想起那些低矮的、阴暗的意大利咖啡馆和满身污秽、手里捧着没有洗干净的玻璃杯的侍仆们。然后,他开始阅读大型报纸,于是就想起《罗马日报》《海盗报》之类单薄的意大利小报,上面专门登载一些无足轻重的政治新闻以及关于泰尔莫比尔[11]和波斯王达里亚的趣闻逸事。在这儿,情形恰巧相反,到处都可以读到情思激荡的文章。问题对问题,反驳对反驳——仿佛每一个人都使出全副力气来摆开一个阵势似的:有人威胁说,不久局势就要大变,国家即将崩坏;几乎议会和内阁中每一个轻微的运动都在敌对党派之间引起巨大的骚动,接着就在杂志上发出近乎绝望的叫喊。意大利人读了这些东西,觉得明天就要爆发革命,于是在一阵迷茫中走出了文学的书斋,这时候,只有巴黎和它的街道才能把重压之感暂时从他的头脑里赶走。阅读了这些沉闷的书报之后,街上耀眼的光辉和五光十色的运动,显得好像是点缀在幽谷中的娇嫩的花朵一样。一刹那间,他的心情完全转移到街上来了,在各方面都变得跟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模一样。他在那些刚届妙龄的、活泼的、轻巧的女店员面前站住了,所有的巴黎的商店都充满着这些女店员,仿佛男人的粗糙的外表有失观瞻,会像粘在光滑的玻璃上面的污点似的。他瞧着用各种胰子洗过的、好修饰的、纤巧的手怎样诱人地辉耀着,折叠着包糖果的纸,一边把眼睛明亮地、专注地凝视在过路人的身上,另外一个地方又有一个金黄头发的脑袋怎样美妙如画地招倒着,把长睫毛垂落在流行小说上面,没有注意身边已经招引了一大堆年轻人,正在端详她娇嫩的、雪白的颈脖和她头上的每一根头发,窃听她随着看书起伏的胸脯的搏动。他逗留在书店前面,看见象皮纸[12]上像蜘蛛似的涂着一些黑色的小插画,这是用洒脱的笔触漫不经心地画下来的,因此有时竟看不清上面画些什么,古怪的文字看来像是象形文字一样。他又逗留在一架机器前面,光是这架机器就把整间店面占满了,它在玻璃窗后面转动着一只磨巧克力糖的巨大的滚筒。他逗留在各式各样的商店前面,那些地方总有许多巴黎的口腹之徒,双手插在口袋里,张着嘴,一站就是几小时,绿叶中包着巨大的海虾,衬托出鲜红的色泽,塞满松露的火鸡上标着简单的说明——“三百法郎”,黄色和红色的鲜鱼在玻璃缸里用金色的鳍和尾巴游动着。他也逗留在横穿狭窄的巴黎的几条广阔壮伟的林荫路上,闹市中心耸立着六层楼房那么高的大树,两旁沥青人行道上挤满着成群的观光的客人和小说里经常被描写得不很恰当的巴黎当地的年轻哥们儿。他逛够了之后就到饭馆里去,在那儿,玻璃墙早已被瓦斯灯照得通明,反映出数不尽的绅士淑女在大厅各处小桌子旁边促膝谈心。饭后,他赶到戏院里去,只是不知道到哪一家去才好!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叫座力,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作家、自己的演员。到处都是新鲜引人的东西。有的戏院上演着像法国人一样活泼轻松的通俗笑剧,每天更换新节目,只花三分钟空闲时间就能编写一本,由于演员随便临时逗乐,从头到尾充满着笑料;有的戏院上演着热烈的正剧。——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意大利的枯燥的、单调的戏剧,若不是重复家喻户晓的老头儿哥尔多尼[13]的作品,就准是演出一些天真幼稚得连小孩子都觉得淡而无味的新的喜剧;他把那些单调的东西拿来跟巴黎大批生动活泼的戏剧比较,——在这儿,一切都是“打铁趁热”的,每一个人都只担心别失掉了新奇之趣。他笑够了,激动够了,瞧够了,身心疲倦,被许多印象压倒着,回到家里,一歪身倒在床上,——大家知道,一个法国人在房间里就只需要一张床,因为他办公、吃饭、晚间点灯做一点事,都是利用公众场所的。可是,公爵没有忘记把他迫切追求的知识跟多方面的游览结合起来。他去听了所有著名教授的演讲。口若悬河的教授的生动的、常常是热狂的言辞,新的观点与立场,完全是意大利青年意想不到的。他觉得好像一块障眼布从眼睛上去掉了,过去被他忽视的事物用另外一种鲜明的本相出现在他的眼前,大多数人会觉得毫无用处而任其自生自灭的一大堆知识,现在用另外一种眼光看来,永远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也从来不错过机会,去听著名的传道士、政论家、演说家等等的演讲,参加室内辩论会以及一切巴黎在欧洲掀起骚动来的东西。虽然他并不时常有钱,老公爵不把他当作一个公爵,却把他当作一个大学生,汇给他仅有的一点生活费,可是他仍旧能抓住机会到处走走,设法去接近欧洲报纸竞相宣传的名流,甚至还结交一些年轻的作家,他们用奇怪的作品以及其他东西使他热情如焚的年轻心灵受到激动,并且在这些作品里可以听见过去从未触动过的弦索,从未捉摸到的隐微曲折的情感。总之,意大利人的生活获得了广阔的、多方面的幅度,被欧洲活动的巨大光辉包围住了。同一天里有着多种不同的经历:无忧无虑的游览和不安的心的觉醒,轻快的眼睛的劳动和紧张的智力的劳动,戏院里的通俗笑剧,教堂里的传道士,杂志上和议会中的政治旋风,讲堂里的鼓掌,音乐学院里管弦乐的震撼的声音,狂舞的梦幻般的闪光,街道生活的噪音——对于二十岁的青年说来,这是多么丰富的生活啊!没有比巴黎更好的地方;他说什么也不肯把这种生活去调换别的东西。生活在欧洲的心脏,是多么高兴,多么愉快啊!在这儿,你一边走一边就会觉得自己升高了,就会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他甚至想到要永远离开意大利,永远留居在巴黎。现在在他看来,意大利是生命与运动都濒于衰微的、黑暗的、发霉的欧洲的一角。

这样过掉了他生命中如火如荼的四个年头——这四个年头对于一个青年是意义深远的,在这四个年头的结尾,他已经觉得许多事情都跟先前大不相同了。他对于许多事情感到了失望。永远吸引着外国人的这同一个巴黎,巴黎人的永久的热情,他现在都觉得远不如先前了。他看到,多方面的活跃的巴黎生活怎样毫无结果,不带来一点精神的成果就消失了。他现在在巴黎生活的永远沸腾的活动中看到了古怪的平静无为。这是一个光说不做的可怕的国家。他看到每一个法国人怎样专靠发热的头脑来工作;卷帙繁多的杂志的阅读怎样吞没了一整天,再没有时间留下给实际的生活;每一个法国人怎样被书本上的、铅字上的政治旋风培养起来,还不熟悉自己出身的阶层,也不知道自己的权利和关系,就参加了某一个党派,热烈地关怀一切利害得失,无情地打击敌人,虽然无论对于自己的利益或者敌人的利益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终于一提到政治这个字,就使意大利人厌烦透了。

在商业和灵智的运动中,到处他只看到紧张的追逐新奇的努力与渴望。人们不惜采取任何手段,要占另外一个人的上风,即使一会儿也好。商人把全部资本用来装潢店面,为的是用光辉和华丽招徕顾客。出版业拼命注重插图和印刷上的美观,企图用这些东西来唤起日趋冷淡的注意。长短篇小说都竭力想靠闻所未闻的离奇古怪的情欲以及人类天性的例外的畸形丑态吸引读者。一切似乎都在死不要脸地纠缠着,不管人家要不要,一个劲儿央求着,像夜里在街上拉客人的妓女一样;一切都好像是一群讨厌的乞丐似的,一个抢在另外一个前面,高举着手。就说是科学吧,在他不否认也有优点的令人振奋的演讲中,他现在到处也只看到一种炫耀、吹牛、出风头的愿望;到处都是辉煌的插曲,却没有庄严的、宏伟的整体。到处都可以看到一种企图,想把过去未被注意的事实揭举出来,有时甚至不惜牺牲整体的谐和来造成巨大的影响,只要自己享受到发明的光荣就行;最后,到处都可以看到勇敢的自信,却丝毫也看不到承认自己无知的谦虚的自责,——于是他想起了意大利人亚尔斐理[14]的一首诗,他刻毒地责备法国人道:

无所不为,一无所知,

无所不知,一无所为。

轻佻的家伙是法国佬,

你给他越多,他还你越少。

忧闷的心情占有了他。他想散散心,想跟他所敬重的人接近接近,但都没有用,意大利人的天性总跟法国脾气合不来。朋友很容易交上,可是不到一天工夫,法国人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特征表露无遗,第二天对他就再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知道了,不能更进一步去挖掘法国人的灵魂,思想不能再往深里发展;可是意大利人的感情却非常强烈,他不可能在轻快的天性里得到充分的满足。他甚至在他不得不尊敬的人们的心里也看到了一种奇妙的空虚。最后他发现,不管有着这么许多光辉的特色,高尚的冲动,骑士风的气质,整个民族却是苍白的、不完美的,正像这民族产生出来的轻松的通俗笑剧一样。这儿没有宏大的庄严的观念。到处只有思想的影子,却没有思想;到处只有类似热情的东西,却没有热情;一切都不彻底,一切都是用粗针线缝上,用寥寥几笔画上的;整个民族是一幅光辉的小插画,却不是一幅出诸名家手笔的大画。

不知道是突然袭上他心头的忧郁在作怪呢,还是由于意大利人的真诚、纯洁的感觉,总之,不久他就改变了从前的看法,充满光辉和喧嚣的巴黎变成了一片不可忍受的荒漠,他不由自主地总要躲到辽远边僻的地方去。他只是有时还去看一下意大利的歌剧,只有在那儿他的灵魂才能得到休息,祖国语言现在在他听来显得更加强大而丰满。早已忘掉的意大利,现在又常常在远处,笼罩在一层诱人的光彩里,向他招手;祖国的召唤一天一天越来越响亮,他终于下了决心写信给父亲,要求准许他回罗马,并且说,继续留在巴黎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足足两个月,他没有接到一个字的答复,甚至连早应该收到的向例的汇票也不寄来了。他起先焦急地等待着,知道父亲有任性的脾气;最后,他不禁被不安的心情占据住了。他一星期去找自己的银行家好几趟,可是每趟总是得到同一个答复,回说罗马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他的一颗心快要坠入绝望的深渊。生活费早已完全断绝接济,他已经向那位银行家设法通融了一些款子,可是连这点钱也早就花光了,他早已赊着账过日子,勉强混个温饱;大家开始用鄙夷不屑的、厌烦的眼光看他——就连一个朋友的消息也得不到。他这时候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在不安的期待中,他在这个叫人讨厌死了的城市里蹀躞徘徊。在夏天,这个城市叫他更难忍受:所有的观光客人都到矿泉地,到欧洲的大旅馆去了,登上旅途了。在一切东西上面都可以看到空虚的幻影。巴黎的房屋和街道真叫人受不住,花园堵塞在被太阳烧烤着的一排排房屋中间,发出致命的暑热。他心灰意懒地伫立在塞纳河畔,在笨重的桥上,闷热的河岸上,徒然想眺望什么,借此忘情一下;无限的忧愁吞噬着他,无名的虫子咬着他的心。终于命运对他大发慈悲——有一天,银行家交给了他一封信。那是他叔父寄来的,告诉他老公爵已经下世去了,叫他快回去处理遗产,这件事非要他亲自到场不可,因为账目紊乱得很。信里附带寄来了少数现款,勉强只够路费和还清四分之一的债务。年轻的公爵不想再多耽搁,请银行家把债期延缓了一些日子,就在急行马车上占据一个位置出发了。当巴黎隐没不见了,田野里的新鲜空气吹到他脸上的时候,他觉得好像从心上搬掉了一块大石头。过了两昼夜,他已经到了马赛,他连一刻钟也不想休息,当天晚上就上了轮船。他对地中海特别感到亲热,因为它冲洗着祖国的海岸,他一直眺望着地中海无边无际的浪涛,心里觉得痛快极了。他看到第一座意大利城市时,那种心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这是壮丽的热那亚啊!当轮船靠近码头的时候,它的色彩绚烂的钟楼,白色和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条纹花样的教堂,以及突然从各方面把他包围起来的附有许多尖塔的圆形剧场,都加倍美丽地耸立在他的面前。他从来没有到过热那亚。辉映在蔚蓝色天空里的五光十色的房屋、教堂和宫殿,是世间无双的。他走上岸来,忽然踅入黑黢黢的、古怪的、狭窄的、铺着石板的小巷,抬头只望得见一线青天。高房子中间的狭窄的街道,车辆绝迹的悄静,三角形的小广场,像狭廊似的贯通在广场之间的满是热那亚金银细工店的迂回曲折的巷子,使他觉得非常惊奇。女人们被温暖的熏风微微吹动的美丽如画的花边面纱;她们的坚定的步伐,街上响亮的谈话声;教堂的敞开的门扉,打那儿送出来的熏香,——这一切,在他都觉得是一种辽远的、早已逝去的东西。他想起他已经有许多年不上教堂了,教堂在他到过的那些欧洲智慧的国家里早已失掉了它的纯洁的、崇高的意义。他悄悄地走进去,默无声息地跪倒在壮丽的大理石圆柱旁边,祷告了好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祷告说:意大利接待了他,他有一种要祷告的愿望,他心里非常快乐等等,而这显然是最好的祷告。总之,他把热那亚作为一个美好的驿站深印在自己的心里,因为他把热那亚认作意大利的最初的接吻。他怀着同样明朗的心情看见了里伏尔诺、荒凉的比萨、他从前稍微有点熟悉的佛罗伦萨。大礼拜堂的笨重的多面体的圆屋顶、富有庄严的建筑风格的黝黑的宫殿,以及小城市的严肃的仪容,庄严地对他凝望着。然后,怀着同样明朗的心情,越过了亚平宁山脉。最后,经过六天的旅程之后,在晴朗的远方,在纯净的天空里出现了画着奇妙的半圆弧线的圆屋顶[15]的时候——哦!……他心头是怎样地百感交集啊!他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他仔细端详着每一个小丘、每一处斜坡。最后,他眼前出现了罗马的大门米尔维奥大桥,围抱着顶顶美丽的广场人民广场,侧品丘山同着它的假山、石阶、石像、在山顶游览的人们一起向他招手。老天爷!他的一颗心跳得多么厉害啊!出租马车驶过柯尔梭街,那就是他跟神父一起到过的地方,当年他还是一个纯洁的、天真烂漫的孩子,只知道拉丁文为意大利文之父。所有的房屋又都出现在他的眼前,都是他心上非常熟悉的:鲁斯波利宫酒店同着它的巨大的咖啡馆,科隆那广场,斯查拉宫殿,多利亚宫殿;最后,他踅入一条被外国人骂不绝口的小巷,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那儿偶尔才碰得到一家门上画着百合花纹的理发店,一家门口挂起宽边的红衣主教帽子的帽子店,或者一家在街心干活儿的藤椅店。最后,马车在一幢布拉曼特[16]风格的富丽堂皇的王府前面停下了。在赤裸裸的未经打扫的门厅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老态龙钟的“管家”在楼梯口迎接了他,因为看门人照例拄着拐棍上咖啡馆去打发他的日子去了。老头儿赶快打开了百叶窗,几间古色古香的庄严华瞻的大厅慢慢地亮了起来。一种忧郁的感情占有了他,——这种感情是每一个离家数载一旦归来的人都能感受到的,那时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更古老、更空虚了,每一样儿时熟悉的东西都在诉说着悲伤的经历,愉快的回忆越多,就越是给他心里带来致命的惆怅。他走过一连串毗连的大厅,看到了书房和寝室,不久以前这幢王府的老主人还曾经在这寝室里飘着穗子、画着纹章的帐子下面睡觉,然后穿着睡衣和拖鞋,走到书房里去喝一杯驴奶,想填填肚子;他也看到了那间化妆室,老公爵曾经以一个冶容卖俏的老头儿的细腻精神在这儿打扮过,然后带着侍从出去,坐着马车逛波尔吉赛别墅,不停地用有柄眼镜照一个也是来游山逛水的英国女人。在桌子上和抽屉里,还可以看到胭脂、粉以及老头儿使自己变得年轻的每一种化妆品的残痕。据管家说,他在去世前的两个星期还非常坚决地准备结婚,特地请教过许多外国医生,怎样继续光荣地执行丈夫的责任;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出门去拜访了两三个红衣主教和修道院住持,疲倦地回到家里,坐在圈手椅里,就寿终正寝了,虽然照管家的说法,他如果早两分钟能想到差人把自己的解罪神父本文纽托神父请来,那就死得更光彩了。年轻的公爵茫然地听着,这些话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从旅途的疲劳和各种古怪的印象中解脱出来,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着手自己的事务。这些事务的极度混乱使他非常惊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一种纠缠不清无从插手的状态中。倒塌的王府以及非拉腊和尼亚波洛的田地所引起的四起永远打不完的官司,早三年花尽的进项,债务,豪华残局中的穷困——这些便是他眼前所看到的。老公爵是吝啬和奢侈集于一身的不可理解的混合体。他雇了一大群仆人,这些仆人除了制服之外不领取一文工钱,只指望前来参观画廊的外国人给一些外赏。老公爵手下的人,有猎户、侍者,站在马车后面踏凳上的听差,不跟出门,整天坐在附近咖啡馆或者酒馆里瞎聊天的听差。年轻的公爵立刻辞歇了这一大帮猎户和跟丁们,只留下一个老头儿管家;几乎把所有的马厩都拆除了,卖掉了从来不用的马匹;请了律师来,商量处理那几起官司,至少把四起官司并成两起,放弃其余毫无利益可得的两起;决定各方面撙节一下,过着非常俭朴的生活。这在他是不难做到的,因为他早已习惯于撙节了。他也不难跟自己阶层的人断绝来往,这阶层不过包括两三个破败的大族,全是靠法国式教育的余波哺养长大的人;还有一个时常跟外国人接触的富有的银行家,几个难以接近的红衣主教——独善其身的、冷酷无情的、专爱跟自己的侍仆或理发师打“tresette”(捉傻瓜一类的牌戏)寂寞地打发日子的人。总之,他完全隐匿起来,潜心观察罗马,这就变得很像外国人,他们起初对罗马猥琐的、不光彩的外观和斑痕累累的昏暗的房子感到惊奇,从一条巷走到另外一条巷,满腹狐疑地问:伟大的古罗马在哪儿?后来,古罗马慢慢地从狭窄的小巷里显露出来,他就恍然大悟了。他看到昏暗的拱门、嵌在墙上的大理石的飞檐、绯红色的陈旧发暗的圆柱、坐落在发臭的鱼市场当中的三角墙、展延在不太古旧的教堂前面的回廊,最后,在罗马的市街临到尽头的地方,他看到古罗马在千年的常春藤、芦荟和空旷的平原中巍然耸起:辽阔的大剧场、凯旋门、广无涯际的帝王宫阙的遗址、皇家浴场、庙宇、陵墓等等。外国人完全被古代世界包围住,再也看不见罗马的狭窄的大街小巷:脑海里浮起帝王们伟大的形象;古代群众的喊声和喧哗震袭他的耳鼓……

可是,年轻的公爵不像外国人那样专门崇拜利维乌斯[17]和塔西陀[18]而忘掉其他的一切,只在古代世界里驰骋想象,想在一阵高贵的迂腐脾气的发作中铲平整个新城市,——不,他认为一切都同样美好:在暗沉的轩辕下微微闪动的古代世界,到处留下艺术巨匠的迹象和教皇的豪华的痕迹的强大的中世纪,以及承续下来的拥有大批新人的新世纪。他喜欢这种奇妙的混合,一边是热闹的京城,一边是荒漠:宫殿,圆柱,杂草,墙脚边的野生灌木,夹在阒无人迹的、下面遮得暗淡无光的巨大建筑物之间的喧嚣的市场,回廊附近鱼贩子的活泼的喊声,万神庙前一家摆满花草的卖柠檬水的小店。他甚至也喜欢黑暗不齐整的街道的寂寞风光,缺乏黄色和亮色的房屋,闹市中心的田园风味:沿街休息的一群山羊,孩子们的叫喊,飘浮在一切上面的使人沉醉的、明朗的、庄严的寂静。他喜欢罗马街上这种令人惊奇的层出不穷的突然袭来之感、意外之感。他像一个清早出外行猎的猎人,像一个古代骑士,像一个冒险的猎奇家,每天出门去搜寻更多更多新的奇迹,当小巷里一座暗沉的、有着庄严的威容的宫殿忽然耸立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就要停下来。笨重的坚实的宫墙是用一种暗沉的灰华做成的,顶上冠着富丽堂皇的巨大的飞檐,大门两边围着大理石的方柱头,窗上装饰着豪华的花纹。——再不然,在小广场旁边,忽然意外地现出美丽如画的喷泉,把水沫溅在长满青苔的花岗石石阶上;——或者在黑黢黢的肮脏的街道尽头,意外地发现优美的贝尼尼[19]式的建筑,高耸的方尖石塔,和煤块般漆黑的丝杉一起在深琉璃色的天空里被阳光照亮的教堂和寺院的墙。越是往深巷走去,就越是看到更多的宫殿,布拉曼特、博罗米尼[20]、桑加洛[21]、戴拉·伯达[22]、维尼奥拉[23]、博那罗蒂[24]等等式样的建筑物,——于是他终于明白,只有在这里,只有在意大利,才能看到建筑,才能懂得艺术品的壮丽的美。当他走进教堂和宫殿里去的时候,他内心的欢乐就更是描摹不尽:拱门、扁平的柱子、各种大理石雕成的圆柱以及镶配着琉璃色雪花岩的飞檐、云斑石、金子和古代的宝石,在一个深思的思想的支配下融洽地浑成一片,而不朽的壁画更是超出在这一切之上。大厅里这些经过深思的装饰非常美丽,充满着宏伟、华丽的气度,但跟那个丰饶时期所产生的绘画比起来还是得甘拜下风的,因为在那个时期里一个艺术家同时又是建筑家,又是画家,甚至又是雕刻家。再也不会重现于今日的杰出的壁画,在色彩剥落的墙上,昏暗地显露在他的眼前,更显得不可思议,无法模仿。他越来越专心观摩这些东西,感觉到自己的审美口味显著地在发展起来,这审美口味的保证是早已蕴藏在他心里的。和这种庄严的美比起来,他现在觉得十九世纪的低级的华丽显得是多么卑俗啊!这是一种琐屑的、毫无价值的华丽,只配装饰商店,使镀金匠、家具匠、裱糊匠、木匠和一大群别的匠人都有活儿干,却从世人那里夺去拉斐尔们、提香们、米开朗琪罗们,使艺术堕落为技艺!王府主人有一种美好的思想:他在公余和繁琐的奔波之暇,远离众人,独自在一个角落里,坐在旧式的沙发上,默默无语地凝目注视,同时灵魂更深入地钻进画意里去,无形中受到精神的感化。和这种用永恒的壁画装饰墙壁的庄严的思想比起来,粗看时令人惊奇、但后来就觉得淡而无味的华丽,显得是多么卑俗啊!因为艺术会给灵魂带来高贵的气度和奇妙的美,会把人提高。和这种从各方面推动人向上、哺育人的灵魂的、结实的、有益的华美比起来,他觉得今天的琐屑的装饰是多么卑俗啊!变动的流行式样,这圣贤们默默无语地拜服的十九世纪不可思议的产物,一切伟大、壮丽、神圣的东西的无情的摧残者和破坏者,就每年在摧毁和勾销这种装饰。左思右想,他就达到了这样的结论:充满本世纪的平静的冷淡,卑贱的商业计算,还未发展和生长的感情的早发性痴呆症,不都是打这儿起的么?圣像搬出了寺院——寺院已经不像寺院:蝙蝠和恶灵在里面做窠儿啦。

他越看得多,这个异常丰饶的世纪就越使他感到惊奇,他不由自主地喊道:他们怎么会做出这么许多事业来的啊!罗马的壮丽的一面好像每天在他眼前增长起来。画廊,画廊,永无穷尽的画廊……一个教堂里还保存着一幅名画。一垛古老的墙上,正待消失的湿壁画还在引人注意。在那些从古代异教徒庙宇里搜集来的著名的大理石和柱石上,天花板画发出千古不灭的光辉。这一切很像一个隐藏的金矿,上面覆盖着普通的泥土,只有矿工才认得出来。他每次回到家里,心里感觉到多么充实啊。这种被庄严的平静包围着的心情,跟在巴黎时毫无意义地充满在他灵魂里的骚乱的印象是多么的不同——那时候,他回到家里,又疲劳,又厌倦,再也没有力量把印象整理一下。

现在他觉得,被外国人骂不绝口的罗马的鄙陋的、灰暗的、污秽的外观跟它的内部的宝藏更加调和了。从此以后,他不愿意再去光顾那些有着辉煌的百货店、漂亮的人物和车辆的时髦街道:到那儿去会显得是无聊的作乐、亵渎神圣的行为。他更喜欢的是这种僻静的街道,这种罗马居民的特殊的表情,这种还在街上闪动着的十八世纪的幻影:有时走过一个戴三角帽、穿黑袜黑靴子的全身黑的神父,有时驶过一辆有着金光灿烂的车轴、车轮、飞檐和纹章的旧式绯红色的红衣主教坐的马车——这一切都跟罗马的矜持风度非常协调;还有这些生气洋溢的、从容不迫的人们,美妙如画地、平静地在街上溜达,披着轻便斗篷,或者把短褂搭在肩上,脸上没有丝毫沉重的表情,而巴黎的那些穿蓝色工装的居民们总是以这种表情使他吃惊的。在这儿,连乞丐也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他们乐天知命,从来不懂得苦恼和流泪,无忧无虑地、姿态美妙地向人伸着手;一群美妙如画的修道僧穿着白的或黑的长袍走过大街;肮脏的、有火红色头发的托钵僧,在阳光下忽然闪出浅骆驼色来;最后,还有这一群从世界各处汇集来的画家们,他们到了这儿,就抛掉了狭窄的欧洲式服装,穿上了舒适的美丽的衣裳,他们从莱奥纳多·达·芬奇和提香的肖像画上模仿来的尊严的、威风凛凛的胡子,跟法国人每月修剪五回的那种丑陋的、狭小的山羊胡子是毫不相像的。在这儿,画家感觉到长长的波浪形的头发的美,听任鬈发披散下来。在这儿,连罗圈腿、身材臃肿的德国人也有了意味深长的表情,金色的鬈发披垂在肩上,穿着轻飘飘的希腊式工装,或是只有罗马的画家们才穿的叫作十六世纪的一种天鹅绒服装。庄严的平静和安详的劳动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在街上,在咖啡馆里,在酒馆里所听到的谈话和议论,都跟他在欧洲大城市里听到的完全不同,或者毫不相像。在这儿,没有人谈论股票行情的下降,室内辩论会或者西班牙局势:在这儿听到的只有关于最近发现的古代塑像,关于著名画家们的价值的谈论,关于新近画家的展览作品的争论和辩驳,关于民众节日的谈论,最后,还有自由自在的私人谈话,——人们在这儿畅所欲言,而在欧洲,大家都绷着脸,这种谈话是被枯燥乏味的社会议论和政治见解所排斥的。

他常常离开城市,去看看城市的四郊,那时就有另外的一些奇迹使他感到惊奇。这片静默的、荒凉的罗马原野,点缀着古代寺院的遗迹,四周荡漾着不可言喻的幽静,是非常美丽的:融成一色的黄花,像黄金的海洋似的燃烧着,野生的罂粟花的大红叶子像烧红的炭火似的发亮。站在原野向四面眺望,就有四种美妙的景色映入你的眼帘:田野的一边直接和地平线相连,接壤处划出一条清晰的、笔直的细线,水道的拱门像是悬在空中,又像是粘贴在发光的银色的天空里似的。另外一边,群山俯瞰着田野;但这些山不像提罗尔和瑞士的山岳那样突兀,那样崄巇,却画出柔和的、淡淡的线条,起伏着,蜿蜒着,被明朗的空气的色彩照耀着,好像一直要飞向天空;山脚下,水道的拱门像是一长串敷设在建筑物下面的基石,而山岭就像是这座奇妙的建筑物的玲珑透剔的尖顶,覆盖在上面的天空显得不是银色的,而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春天紫丁香的颜色。向第三方面望去——也是一些山,可是显得更近了,更高了,前面的几座特别陡峭,慢慢地斜下去,隐没在远方。淡淡的蓝色的空气包围住它们,给它们染上浓淡不等的美妙的色彩;透过这层渺茫的蓝色的薄纱,许多房屋和弗拉斯卡蒂[25]的别墅隐约在望,有些微微地被阳光照耀着,有些隐没在远处几乎看不清的丛林的明媚的雾霭里。猛一回头,就看到了第四种景色:原野的尽头就是罗马城。房屋的角与线,圆浑的圆屋顶,拉特兰的约翰雕像,圣彼得罗教堂的庄严的圆屋顶,鲜明而清晰地辉耀着。离开圣彼得罗教堂越远,圆屋顶就越显得高,最后,当罗马城完全隐没的时候,只有它仍旧独自残留在地平线上。他更喜欢在日落的时候,从弗拉斯卡蒂或阿尔邦诺附近什么别墅的露台上来眺望这原野。那时候,从昏暗的露台里面望出去,原野好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发光的海洋一样。起先它还带一点绿莹莹的颜色,到处还可以看到一些碑碣和拱门,后来,在虹彩般的颜色中透露出一点淡淡的黄色,古代的遗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最后,深红色越变越浓,把巨大无边的圆屋顶也给吞没了,融成一片浓浓的覆盆子的颜色,只有远处大海的金黄色的带子把原野跟同样深红色的地平线隔开。他从来没有见过原野会跟天空一样变成一片火焰的。他怀着不可言说的感激长久地站在这景色前面,后来已经不再激动了,但还是凝神不动地站着,这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地平线很快地变成漆黑,暗沉下去的原野也更快地变成漆黑,暮色到处垂下自己的影子,闪烁的苍蝇像火粉的喷泉似的升起在废墟上,笨重的有翅膀的虫子——以“魔鬼”的名字著称的一种——像人似的直立着飞过来,直扑他的眼睛。他这才觉得一阵阵南方的夜寒袭来,浸透了他的全身,于是他赶快往城市那边走去,提防别得了南方的热病。

他的生活,就在观察大自然、艺术与古迹当中流过去了。他在这种生活中,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觉到一种愿望,想深入地钻研从前他只是零零碎碎知道一些的意大利历史;没有历史,他觉得现时也是不丰满的,因此他就贪婪地涉猎起档案、编年史和纪事来。他现在能够不像一个蛰居斗室的意大利人那样钻研历史了,那种人把全身心钻在他所谈到的事件里面,不善于从包围他的人物和事件中去看到整体,——他现在能够像置身在梵蒂冈教皇宫里那样,平静地看一切了。逗留在意大利国外,看到了各个活跃的民族与国家的喧嚣和运动,这就给了他严格查考所有结论的一个准则,带给他的眼睛广阔的幅度和无所不包的容量。现在,他读着历史,越来越厉害、同时也越来越公正无私地被意大利过去时代的伟大和光彩所惊倒。他感觉惊异的是,人类在这样狭小的地球的一角竟发挥出这样强大的力量,完成了这样迅速多变的发展!他看到人们在这儿怎样沸腾过,每一个城市怎样都用自己的言辞发言,每一个城市怎样都有自己的卷帙浩繁的历史;一切市民制度和政治体制怎样蓦地都在这儿产生出来:许多有着坚强不屈的性格的令人振奋的共和国以及它们中间的掌有全权的暴君;在总督的统一权力的幻影下被隐秘的政治线索操纵着的一大群骄傲自大的商人;被招请到本国人中间来的异邦人;小城核心里面的强有力的压迫和反抗;小地方上的公爵和僧侣们的近于童话一样的光辉;关心艺苑的名公巨子,庇护者和迫害者;在同一个时期叱咤风云的许多大人物们;竖琴、圆规、宝剑与调色板,许多在辱骂和激动中兴建起来的寺院;敌忾心,血的复仇,慷慨仁义,政治、社会的旋风中一大堆私生活的浪漫事件以及它们之间的不可思议的联系:政治生活和私生活各方面竟有这样惊人的揭露!别处纵然在广泛的地区也仅能完成一小部分的这人类的一切因素,在这狭窄的范围里竟有这样的觉醒!——然而这一切忽然都消失了、逝去了,一切都像熄灭的熔岩似的冻结了,甚至被欧洲当作古旧的无用的废物似的忘置脑后了。在任何地方,甚至在杂志上,可怜的意大利也不再伸出她的被夺去王冠的前额,她已经失掉了政治意义,跟着也失掉了她对世界的影响。

“意大利的光荣,”他想,“难道永远不再恢复了么?难道没有法子重振她逝去的光耀么?”于是他记起了他还在鲁卡读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向往过恢复意大利逝去的光荣,这对于一辈年轻人是一个心爱的憧憬,他们怎样在小酌时善良而纯朴地梦想过这件壮举,而他现在看到,年轻人曾是怎样地近视,责备人民冷淡和懒惰的政治家们也是怎样地近视。惶惑之余,他现在感到冥冥中有一只巨大的手[26],渺小无力的人们是会拜倒在地上的——这只手从高处安排全世界性的事件。它从意大利唤出一个被迫害的公民,一个可怜的热那亚人[27],他不惜损害自己的祖国,向世界指出了未知的土地和其他广阔的道路。全世界的地平线扩展了,欧洲掀起了翻天覆地的运动,船舰驶行在世界各处,推动了强大的北方的力量。地中海冷落了;被超越了的意大利像干涸的河床似的变得窄浅了。威尼斯矗立在眼前,把一些暗淡无光的宫殿倒映在亚得里亚海的波涛里,当垂倒着头的游览船船夫把外国人摇到荒废的墙壁下默默无言的大理石阳台的圮毁的栏杆旁边的时候,他的心里浸透着多么撕裂肺腑的惆怅啊!非拉腊城哑默了,公爵的王府发出荒野的乌光,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倾斜的塔和美妙的建筑物在意大利全境荒凉地点缀着,被一群漠不关心的人包围着。从前一度热闹过的街上传出响亮的回声,一辆破旧的出租马车驶近一家酒馆,这酒馆设在一幢阔气的王府里。意大利穿着一件可怜的粗布衣,富丽的衣服现在褪色了,变成了一块块灰蒙蒙的褴褛披挂在她身上。

在一阵悲悯心情的袭击里,他甚至要流下痛苦的眼泪。可是,一种慰藉心灵的庄严的思想不由得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有了另外一种崇高的看法,认为意大利并没有死灭;可以感觉到它君临于全世界之上的无可颠覆的永久的统治;伟大的精神永久地飘浮在它上面,这种精神在一开始时就在它的胸臆里安排下欧洲的命运,把痛苦的十字架带进欧洲的黑暗的森林,用市民制度的搭钩竿在遥远的边陲把野蛮人钩住,首先在意大利发展全世界性的商业、狡猾的政治和复杂的民政机构,然后焕发出全部智慧的光辉,给自己的前额戴上神圣的诗歌的王冠,而当意大利的政治影响开始削弱的时候,又向世界显示庄严的奇迹——艺术,给人带来未知的喜悦和从来还没有在人的心怀里滋生过的神圣的感情。当艺术的世纪也消逝了,斤斤于蝇头微利的人们对它表示冷淡的时候,这种精神又变成了吸引人的音乐的调子,飘浮、散布在全世界,在塞纳河、涅瓦河、泰晤士河、莫斯科河、地中海、黑海的旁边,在阿尔及利亚以及在遥远的、不久以前还未开化的许多岛屿上,一种狂热的声音招引着歌喉嘹亮的歌手。最后,伟大的精神现在仍旧用它的荒凉和毁坏严厉地统治着全世界:这些壮美的建筑物像幻影一样残留下来,仿佛是在责备欧洲不该有中国式的琐屑的华丽,玩具似的鸡零狗碎的思想。这种旧世界的奇妙的集合,它们跟永远开花的大自然结合在一起的美——这一切之所以存在,都是为了要唤醒世界,为了使北方的居民有时像做梦似的也想到一下南方,为了让南方的憧憬把他们从专门做些摧残心灵的工作的冷冰冰的生活环境中拉出来——在他们面前现出突然消逝的远景、月下的大剧场的夜色、幽美而古老的威尼斯、不可见的天上的光辉和奇妙空气的温暖的接吻——让他们一生中哪怕一次也好,做一个优秀的人……

在这样庄严的一刻,他跟自己祖国的荒废完全融洽无间了,于是他在一切里面看到了永恒的生活的萌芽、永恒的创造者[28]为世界准备的永恒美好的未来的萌芽。在这样的时刻,他甚至常常思索着罗马人民今天所负担的使命。他在人民身上看到了无穷尽的力量。人民在意大利的光辉时期里一次也还没有起过作用。翻开历史来一看,人们只看到神父和贵族的名字,可是对于人民却一字不提。人民周围的利害关系的进程,仿佛和人民漠不相关似的。教育没有影响到他们,潜伏在他们身上的力量也从来没有卷起过旋风似的波动。他们的天性里包含着一种孩子般高贵的品质。首先,这是以罗马的名字为荣的骄傲——由于这种骄傲,一部分人认为自己是古罗马市民的后裔,拒绝跟别处的人通婚。善良和热情混糅而成的气质说明了他们的明朗的天性:罗马人不忘记报恩,也不忘记复仇,不是善人,就一定是恶人,不是挥霍无度的人,就一定是守财奴,在他们身上,善与恶表现得非常原始,不像有教育的人那样混杂不分,任何一点点的热情总是被利己主义占着上风。放纵不羁和任意挥霍的冲动——这是强有力的民族的癖性——这一切对于他都有了意义。还有一种明朗的、直率的欢乐,这现在在其他国家的人民身上是很少见的了:在所有他走到过的地方,他总觉得有人在娱悦人民,这儿却相反,人民自己在娱悦自己。他们自己想成为参与者,迫不及待地等着谢肉节;所有一年当中积聚起来的钱,他们都准备在这一个多星期中花光;他们把钱都花在衣装上:他们装扮成小丑、女人、诗人、医生、伯爵,不管人家听不听,讲着一派的胡言乱语,长篇大论——欢乐像旋风似的把四十岁的成人和小孩子都卷进去:穷光蛋没有衣服换,就把短褂翻过来穿在身上,脸上涂着煤渣,也跑到这儿来,加入这一堆五光十色的人群。这种欢乐是直接从他们的天性里发出的;不是因为几杯酒下了肚才发作起来,——同样的这些人,如果在街上碰到了醉鬼,倒是会把醉鬼撵走的。还有这种与生俱来的艺术本能与感觉:他看到一个普通女人怎样向一位画家指出他绘画的缺点;他看到怎样在美丽如画的衣装上、在教堂的装饰上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这种感觉,人们怎样在贞桑诺用繁花织成的地毡把街道装饰起来,五颜六色的花纸怎样变成了彩色与光影,在街道上铺出图案、红衣主教的纹章、教皇的肖像、花字、禽兽和花纹。在复活节前夜,食品商们怎样装潢自己的店铺:火腿、腊肠、白色的胆囊、柠檬、树叶都变做镶木细工,嵌成一幅天花板画;一圈圈巴尔马产的乳酪和别的干酪重叠起来,堆成许多圆柱;一根根蜡烛做了遮蔽里墙的镶木细工的帷幕的穗子;雪白的脂油堆成许多塑像,一群群基督教或犹太教历史上的人物,惊异的观众还会把它们看成是雪花石膏雕成的哩;——整个店铺辉耀着金星,被吊灯照得通明,镜子里反映出一堆堆无穷无尽的鸡蛋,简直像是一座光辉的神殿。要做到这一步,得有高雅的审美口味才行,并且食品商们这样做,不是为了利欲熏心,而是为了让别人和自己欣赏。最后,这里的人民是具有自尊感的:在这儿,他们是人民,不是愚民,他们的天性里带有古罗马时代沿袭下来的东西;甚至外国人的观光也不能把他们引坏——而外国人是会使无为的民族堕落的,他们在旅馆里、在路上造成一大批下流家伙,旅客往往就根据这些人来判断整个民族。愚昧的政府法令,一大堆历古以来就存在、直到今天也不会废止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法则,其中还包括古罗马共和政体时代的告示,——所有这些东西,不能丝毫损害人民的高度的正义感。他们谴责邪恶的野心家,连死者的棺材也不肯轻易饶恕,但却情愿亲手去拉爱护人民的人的柩车。僧侣阶级的行为常常是富有诱惑性的,在别的地方会引人淫乱,可是对于他们也几乎不发生丝毫影响:他们善于区别宗教和伪善的执行者,不会传染冷淡的猜疑。最后,贫乏和穷困,一个停滞的国家的不可避免的命运,也不会引诱他们去干无法无天的罪行:他们快乐,能够容忍一切,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满街乱杀人。这一切,都给他显示出一个有着未来前途的、强大的、未加发掘的人民的原始力量。欧洲文明仿佛有意地没有触及他们,这种文明的冷淡的完美没有在他们的胸怀里留下丝毫痕迹。僧侣执政,这过去时代的奇妙的孑遗,之所以会完整地保留下来,好像是为了要保护人民不受外来的影响,为了不让任何一个怀有野心的邻邦侵犯他们的个性,为了在一定的时期到来之前静静地保持着他们的傲慢的民族性。并且在这儿,在罗马,感觉不到有什么死亡的东西;即使在罗马的废墟和很有气派的贫困中,也绝没有那种在凭吊衰亡民族的遗迹时不自觉地会陷入的令人难堪的、痛苦的感觉。这儿有着一种相反的感觉:明朗的、庄严的平静。公爵每次想到这一切,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开始在“永恒的罗马”这句话里琢磨出一种神秘的意义。

这一切的结果是,他更想认识自己的人民。他在街上,在咖啡馆里,注视着他们。这些咖啡馆每一家有每一家特殊的顾客:第一家招待的是古董商人,第二家是射击手和猎人,第三家是红衣主教的仆人,第四家是画家,第五家是全罗马的年轻人和纨绔子弟。他在酒馆里,在外国人不去的纯粹罗马式的酒馆里,注视着他们;在那种地方,罗马的贵族往往跟平民并肩而坐,在大热天惯常脱掉礼服,解开领带。他在郊外有着缺少玻璃的空窗棂的、小巧而并不华美的小饭店里注视着他们;罗马人携老牵幼成群结队地跑去吃饭,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消遣作乐。他坐下来跟他们一块儿吃饭,高高兴兴地加入聊天,常常惊奇这些目不识丁的普通市民说起话来竟充满着明辨是非的机智和生动的独创性。可是,他更多的是在过节的时候认识他们,那时候全部罗马的居民都沸腾起来了,许多以前连人影也不见的美女蓦地都出现了——这些美女的形象只有在浮雕和古代诗文中才能想象得到。发亮的双眸,雪花石膏一样洁白的肩膀,束在头顶上或者往后梳拢、用金针美丽地别起来的千百种不同式样的漆黑的头发,手,骄傲的步伐,到处都显出严肃的古典美,却不是那种美貌妇女的轻薄的魅力。在这儿,女人就像意大利的建筑物一样:她们不是宫殿,就一定是陋屋,不是美女,就一定是丑婆子;她们中间没有中庸之才:薄具姿色的人是没有的。他欣赏她们,正像在一首美丽的史诗里读到几句特别突出,给灵魂带来清醒的战栗的诗句一样。

可是不久在这种欣赏里面,又加上了向一切其余感情宣布激烈斗争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从灵魂深处唤起强烈的人间热情,对灵魂的统一发动叛乱:他看见了安农齐亚达。这样,我们终于讲到在我们这篇小说的开头光华四射的那个光辉的形象了。

这是发生在谢肉节的事情。“我今天不到柯尔梭街去,”主人走出门去,对管家说,“谢肉节真叫人腻烦死了,我还是喜欢夏天的一些节日……”

“可是,这算是谢肉节么?”老头儿说,“这是骗骗孩子玩的谢肉节罢了。我还记得从前过谢肉节的那种光景哪:那时候,整条柯尔梭街连一辆马车也挤不过来,通宵达旦满街上吹吹打打奏着音乐;画家、建筑家、雕刻家们,大伙儿扮作许多历史上的人物;那么多的人啊,——公爵爷您知道:那么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镀金匠啦,窗框匠啦,镶木细工匠啦,漂亮的娘儿们啦,所有的爷们,所有的贵族,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多么快活啊!那才是过节呢。可是,现在,这算什么过节?哎!”老头儿耸了耸肩说,接着又说了声:“哎!”又耸了耸肩,接着说道:“简直混账!”

管家一时说得高兴,打了个非常有力的手势,可是看见公爵早已消失了影踪,就不说下去了。公爵已经到街上来了。他不打算参加谢肉节,所以脸上不戴假面具,也不戴铁网面罩,把斗篷搭在肩上,只想穿过柯尔梭街走到城市的另外一头去。可是,街上的人太挤了。他刚从两个人身边挤过去,就有人劈头盖脸撒了他满身面粉;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丑用拨浪鼓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带着扮丑婆子的彩旦坐着车子从他身旁擦了过去;彩纸和花束纷纷向他掷来,分立道路两侧的两个人对他的耳朵嗡嗡地说个没完:一边是一个伯爵,另外一边,一个医生对他唠唠叨叨地说,他的胃肠里藏着个什么东西。他没有力量挤过去,因为人越来越多了;一长串的车辆不能向前移动,停住了。群众的注意被一个心粗胆壮的小伙子吸引了过去,那人踩着和房屋一般高的高跷,一失脚,随时都有跌死的危险。可是那小伙子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他肩上扛着一个大草人,一只手托住它,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张纸,写着一首短诗,纸上还拖着一条风筝尾巴一样的东西,大声嚷道:这是一位已故的大诗人!这是他的有尾巴的短诗[29]。这个大胆的小伙子引了这么一大群人挤挤攘攘跟在他后面,简直叫公爵连气都透不过来。终于人群跟着死诗人往前挤了过去;车辆开动了,这下子可把他乐坏了,人家把他的帽子挤掉了,他也不在乎。他跑过去把帽子拾起来,一抬眼睛,却怔住了: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艳绝人寰的美人儿:她穿着漂亮的阿尔邦诺式的衣服,跟另外两个长得也很俊俏的女人并列着,但另外两个跟她一比,就好像黑夜跟白天一样大不相同。这实在是一个笔墨难以形容的绝代佳人。无论什么东西,在这种光辉前面,都会变得暗淡无光的。瞧见了她,你就明白为什么意大利的诗人把美女比作太阳。这真正是太阳,丰满的美。一切美女个别的美点,都凝集到她一个人身上去了。看了她的胸膛和乳房,别的美女的胸膛和乳房有什么缺点就一目了然。一切别人的头发,跟她的浓密的、发光的头发比起来,就显得是稀疏而暗淡无光的。她天生成这一双美妙的手,似乎为的是叫所有的人都变成画家,——像画家似的凝注这双手,连大气也不敢出。和她的脚比起来,无论是英国女人、德国女人、法国女人或者所有其他国家的女人的脚,都变成了木片子;只有古代的雕刻家在他们的雕像中才保存着这样崇高的美的观念。这是一种丰满的美,是为了叫所有的人耀目欲眩才创造出来的!这儿用不着有什么特殊的审美口味;在这儿,所有的审美口味都应该是一致的,所有的人应该都会拜服得五体投地;不管是信神或不信神的人,都会拜伏在她的脚下,像蓦地看见神灵降凡一样。他看到,不管眼前有多少人,大家怎样目不转睛地对她望着,女人们怎样在脸上混糅着惊奇和欣赏的表情,一再地重复说:“啊,真美!”大家仿佛都变成了画家,凝然不动地注视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美人脸上的表情却只是说明她全心全意地在欣赏谢肉节:她只是望着人群和戴假面具的人,并不留意别人向她身上直射过来的眼光,也听不见站在她背后的穿天鹅绒短上衣的男人们的谈话,这几个男人显然是陪她们一块来的她们的亲戚。公爵回头问了问周围的人,这艳绝人寰的美人是谁,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到处都得到同样的回答:耸耸肩,外带着手势和这样的一句话:“这可不知道,没准儿是个外国娘儿们。”[30]他一动也不动,屏住声息,贪婪地瞧着她。终于,美人把含情脉脉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可是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又把眼光移开了。一声叫喊把他惊醒过来:一辆大车停在他的面前。车上一群穿粉红色工装戴假面具的人叫他的名字,把面粉撒在他身上,拉长声音冲他喊道:呜,呜,呜……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浑身上下撒满了白粉,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公爵浑身雪一样地白,连睫毛都染白了,三脚两步地赶回家去换衣服。

等他赶回家里,换好衣服,距离天主教追念圣母玛利亚的祈祷已经只有一个半钟头了。一辆辆的空车从柯尔梭街回去:车上的人都已经坐到阳台上去,一边等候赛马,一边在眺望万头攒动的人群。在柯尔梭街拐角的地方,他碰见了一辆大车,车上载满着穿短褂的男人和头上戴花环、手里拿着羯鼓的光彩夺目的女人们。大车仿佛是欢天喜地地拉回家去,车身两侧挂满花环,车辐和轮箍上都被绿色的枝条盘绕住了。当他发现这一群人中间坐着那个刚才使他大吃一惊的美人儿的时候,他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她的脸上辉耀着迷人的微笑。大车在叫喊声和歌声中飞快地过去了。他首先第一件事是跟着那辆大车赶上去,可是一大队乐师堵住了他的去路:六轮大车上载着一把大得怕人的提琴。一个人坐在琴柱上,另外一个人在琴柱旁边走动着。代替弦索,在绷紧琴柱的四根绳子上拉着巨大的弓子。这把提琴显然是花了许多劳力、金钱和时间才做成的。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只大鼓。一大群人和孩子们挤挤攘攘地跟在乐师们的行列后面,最后是一个在罗马以胖出名的食品商,带着一只有钟楼那么高的灌肠器。直等到街上队伍走完之后,公爵才看出再去追赶那辆大车也是无益的了,太迟了,并且也不知道那辆大车直奔哪条街而去。可是,他仍旧念念不忘地要去寻觅香踪。这辉煌的微笑和满嘴美丽的牙齿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简直是一阵闪电的光,不是女人呀,”他重复地自言自语着,又骄傲地找补上一句:“她是个罗马人。这样的女人只能出生在罗马。我一定得去找她。我想看见她,倒不是为了爱她,不呀,我只想瞧一瞧她,瞧瞧她整个儿的人,瞧瞧她的眼睛,瞧瞧她的手、她的手指头、她的发亮的头发。我不是要吻她,却只是想瞧她一眼。这有什么呢?这是应该的,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她没有权利掩藏自己的美,把它带走。世上有丰满的美,为的是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它,把它的印象永远保持在自己心里。如果她只是长得还可以,而不是这样一种精美绝伦的创造物,那么,她有权为某一个人所专有,这人可以把她带到荒野的地方去,把她藏起来。可是,丰满的美应该是大家都能看见的。难道建筑师会把庄严的庙宇造在狭窄的小胡同里么?不,他一定把庙宇造在开阔的广场上,让大家从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它,为它的庄严本相而惊奇。先哲说过,人拿灯来,岂是要放在桌底下,不放在灯台上么?不,人点灯,不放在桌底下,而是放在灯台上,照亮一家的人。不,不,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公爵这样盘算着,然后想了又想,琢磨用什么方法达到这个目的,——最后,似乎想出一个主意来了,毫不耽搁地立刻到一条辽远的街上去,——那样的街道在罗马多的是,椭圆形木上画着纹章图样的红衣主教的府邸连一幢也不见,小户人家的每一扇窗上,每一个门上都标着号头,凸凹不平的铺石道活像个驼背,外国人里边只有狡猾的德国画家才偶尔带着折凳和颜料上这儿来,此外还有一只离群的山羊停下来,用惊奇的眼光眺望从来没有见过的街道。在这儿,罗马女人的声音非常响亮:四面八方,从每一扇窗子里,传来嘈杂的谈话声。在这儿,一切都是公开的,随便一个什么过路人都能完全清楚一切家庭的秘密;甚至母女俩谈话,也都把脑袋伸到窗外来谈;在这儿,压根儿看不见一个男人。早上天蒙蒙亮,一扇窗就打开了,苏珊娜太太从窗口里探出头来,然后格拉齐雅太太从另外一扇窗里探出头来,一边还在穿裙子。然后南娜太太打开了另外一扇窗。然后鲁契雅太太钻出来,用木梳梳着辫子;最后,车契里雅太太从窗口伸出手,去取那晾在绳子上的衬衫裤,费了许多力气好容易才拿到,就破口大骂起来,把衬衣裤揉成一团,掷在地上,骂道:“畜生!”在这儿,一切都吵吵闹闹,一切都沸腾着:鞋子从脚上飞起来,飞到窗外,落在顽皮孩子或者山羊身上——山羊正在走近安放一岁婴孩的篮筐旁边,嗅嗅他,把头低下去,要向他说明羊犄角的威力。在这儿,没有不清楚的事情:一切都是彼此都知道的。娘儿们什么事情都知道:朱琪达太太买了什么样的头巾,谁家吃午饭煮了鱼,巴尔巴鲁齐雅的情夫是谁,哪一个托钵僧最会传教等等。丈夫插不上嘴,通常总是站在街上,靠着墙,嘴里叼着一根短烟管,听到谈起托钵僧,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都是些骗子”,然后又继续从鼻子眼里喷出烟来。任何车辆都不会上这儿来,除非只有一辆用骡子拉着的双轮破马车,给面包房运面粉去,还有一匹睡眼惺忪的驴子,不管孩子们一个劲儿用石头扔它不知痛痒的肚子,赶它往前走,它还是驮着只装满洋白菜的筐子慢腾腾地踱着。这儿一家商店也没有,除非只有一家贩卖面包和绳子外带着玻璃瓶的小铺子,和街头拐角上一家狭小的咖啡馆,一个堂倌穿梭似的不停地跑到外面来,手里托着小小的洋铁制咖啡壶,把冲对羊奶的咖啡或者“曙光”牌子的可可茶送到太太们面前。这一带的房子都属于两个、三个,有时甚至四个房东所有,其中只有一个人有终身使用权,另外一个人只占有一层楼,只有两年享有收入的权利,根据契约,期满后这层楼应该由他交给神父维森曹,由后者享有十年的权利,可是住在弗拉斯卡蒂的前居住者的一个亲戚要把他赶走,已经向他提起诉讼了。也有这样的一些房东,他们在一幢房子里只占有一扇窗,在另外一幢房子里占有另外两扇窗,跟兄弟各半分享每一扇窗子的收入,虽然不可靠的房客竟没有付过一文钱的租费——总而言之,这是纷扰不休的诉讼的好对象,是挤满在罗马的律师和刀笔吏们的生财之道。我们刚才提到过的太太们,从用全名称呼的第一流的太太直到用小名来称呼的第二流的太太,所有的乔达们、屠达们、南娜们,大部分都是什么事也不做的;她们全是家庭主妇:律师的、小官吏的、小商人的、脚行的、搬运夫的,尤其是只会把单薄的斗篷漂亮地穿在身上的赋闲无事的市民的。

许多太太们都给画家当模特儿。这儿,各式各样的模特儿都有。有钱的时候,她们跟丈夫以及其他许多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地在酒馆里打发日子,没有了钱,也不发愁,尽是眺望窗口。现在街上比平时更清静了,因为有些人都到柯尔梭街去挤热闹去了。公爵走近一家小屋子的破烂的大门跟前,门上满是窟窿,所以连房主人都得把钥匙插来插去插上老半天,然后才能找到门上的钥匙眼。他已经举起手来打算拉门环,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公爵爷您是来找贝贝的么?”他抬起头来朝上一瞧:屠达太太从三层楼上探出头来,对下面望着呢。

“嚷嚷些什么呀!”苏珊娜太太从对面窗户里钻出来说:“公爵爷也许压根儿不是来找贝贝的。”

“当然是来找贝贝的啰,不是么,公爵爷?您不是来找贝贝的么,公爵爷?”

“什么贝贝,贝贝!”苏珊娜太太两手打着手势,接茬儿往下说:“公爵爷这会儿还会想到什么贝贝!现在正在过谢肉节,公爵爷要跟表姊妹,蒙岱里侯爵夫人,一块儿出门去呢。要跟朋友们一块儿坐车逛去,去掷花,还要上城外开开心。什么贝贝,贝贝!”

公爵非常惊奇,关于他打算怎样消磨时间,对方竟知道得这样周详;可是,这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因为苏珊娜太太什么事情全知道。

“不,我亲爱的太太们,”公爵说,“我真是有事来找贝贝的。”

回答公爵这一句话的是另外一位格拉齐雅太太,她早已从二层楼的窗户里伸出头来,一直在倾听着。她的回答是轻轻地咂咂舌头,把手指摇动了一下——这是罗马女人一个普通的否定的记号——然后找补上一句:“不在家。”

“可是,也许你们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哦!他上哪儿去了!”格拉齐雅太太接住话头重复了一句,把脑袋弯倒在肩膀上,“没准儿上酒馆去了,再不然,上广场那儿,上喷泉那儿去了;准是谁把他叫去,上什么地方去了,谁知道他!”

“公爵爷您要是有什么话跟他说,”巴尔巴鲁齐雅从对面窗户里紧接着说,一边戴着耳环:“您尽管告诉我,我给您转告他就是了。”

“不用了。”公爵心里想,谢过了对方的一番热心。这时候,在交叉路口出现了一只肮脏的大鼻子,像一把大斧头似的挂在嘴唇上,整个脸上。这就是贝贝。

“贝贝来啦!”苏珊娜太太喊道。

“真的贝贝来啦,公爵爷。”格拉齐雅太太精神抖擞地攀住窗口喊道。

“贝贝来啦,来啦!”车契里雅太太从街道顶靠里的一角嚷。

“公爵爷,公爵爷!瞧,贝贝来啦,贝贝来啦!”孩子们在街上喊。

“瞧见啦,瞧见啦。”公爵说,这样大声的叫喊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我来啦,阁下,来啦!”贝贝脱了帽子说。他瞧样子已经去参加过谢肉节了。他不知道打哪儿沾来了浑身的面粉。他的半边身体和脊梁全都染白了,帽子弄破了,满脸像钉满了白色的钉子一样。贝贝一辈子被人用贝贝这个小名称呼着,这一点是很特殊的。他的大名约瑟夫倒从来没有听人提过,虽然头发已经雪白了。他是好人家出身,富有的大商人的后裔,但他的最后一幢房子打官司输掉了。他的父亲虽然被人称为先生乔万尼,却也是跟贝贝一样的人,打他手里起就把一份家产吃光、花光,因此贝贝现在只能像许多人一样,得过且过地对付着过日子:忽而给外国人当听差,忽而给律师跑腿送信,忽而是某画家的收拾画室的用人,忽而又是葡萄园或别墅的看守,随着职位的变动他也不断地改换着衣装。贝贝走在街上,有时头戴一顶圆帽子,身穿宽肥的上装,有时穿着两三处开了绽的狭紧的长襟外衣,袖口这样狭小,伸出两条瘦长的胳膊,活像是两把扫帚,有时他脚上穿的是神父的黑袜和黑鞋子,有时他穿着不三不四的服装,简直认不出他是九流三教里哪一种人,再说,他的穿法也是与众不同的:有时候,人家简直以为他下身穿的不是裤子,却是一件短褂子,是从后面开口的地方把它束紧,扎起来的。他喜欢有求必应地完成所有的托付,即使没有好处他也从来不推辞:拿了街坊四邻嫂子们委托他的陈年旧货、破落的修道院长或者古董商人的羊皮纸书籍、画家的图画,沿街去叫卖;每天早晨到修道院长们家里去,取了裤子和鞋子,拿回家里来洗刷,可是,后来想巴结一个偶然来找他帮忙的第三者,往往又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有在规定的时间把东西送回去,害得修道院长们没有鞋子和裤子穿,整天像犯人似的拘在家里。他手头常常有一大笔钱,可是他花起钱来完全是罗马式的,就是说,银钱在他手里从来是不过夜的,这倒并不因为他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或者大吃大喝花掉了,却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买彩票,他把身边所有的钱全拿去买了彩票。恐怕很少有一个彩票的号码他没有尝试过。每一桩微不足道的日常的小事件,在他说来,都含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他如果在街上拾到一件什么废物,他立刻就去翻占卜书,查出这件废物应该是几号,于是就按照这个号码去买彩票。有一回他梦见一个撒旦——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在每年春初做梦时总要梦见撒旦,——这撒旦拉着他的鼻子走过所有的人家的屋檐,从圣伊格纳齐教堂起,经过整条柯尔梭街,经过三盗胡同,经过印刷工人街,最后在三圣教堂的石阶附近停住了,对他说:“贝贝,因为你向圣潘克拉齐祷告,所以我把你拉到这儿来:罚你再也打不中彩票。”——这场梦惹得车契里雅太太,苏珊娜太太,以至于整条街上的人,都议论纷纭起来;但贝贝对它却另有一番解释:他立刻去翻占卜书,查出鬼是13号,鼻子是24号,圣潘克拉齐是30号,当天早晨他就去把这三个号码的彩票都买了来。他又把这三个号码加在一起,得出了:67,于是他把67号的彩票也买了。可是,照例的结果是四个号码都落了空。另外有一回,他跟葡萄园主人,胖胖的罗马人拉斐尔·托玛车里先生争吵起来。他们为什么吵架,只有天知道,可是他们声势汹汹地嚷着,指手画脚,最后,两个人的脸都急白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征兆,通常一看见这幅光景,所有的女人都会心惊胆战地从窗口探出头来,过路人会躲得远远的,——这是一个征兆,说明事情已经发展到要动武的地步了。果然,肥胖的托玛车里已经伸手到紧箍着他肥胖的腿肚子的皮靴统里去,打算把刀子摸出来,一边咒骂道:“小子你等着,我要宰了你这小牛脑袋!”这时候,贝贝忽然伸出拳头,在自己的脑门上打了一下,一溜烟地跑掉了。他想起他还从来没有用牛头的号码买过彩票;他回去查出了牛头的号码,立刻飞快地直奔彩票店,所有等着瞧这一场好戏的人都被这种出乎意外的行动怔住了,至于拉斐尔·托玛车里本人,他把刀子重新插回靴统里,好一会工夫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终于说道:“多么奇怪的家伙!”彩票没有打中,落了空,这些都没有使贝贝气馁。他坚决地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发财,所以他每回走过店门,几乎总要打听一下每样货物的价钱。有一回,他听说有一幢大房子求售,他特地去找卖主打听了一下,有些知道他底细的人就笑话他,他却非常天真地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我又不是立刻就买,我要等到以后有了钱再买哩。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每一个人都应该挣得一份财产,往后可以传给子孙,捐赠教堂,赈济穷人,以及买许多别的东西……谁知道他!”他跟公爵很早就认得,甚至当年还被老公爵叫到府里去当过听差,后来因为他不到一个月就把制服穿破了,不留神用胳膊肘把老公爵的全部化妆品碰到窗户外边去,这才被撵了出来。

“听着,贝贝。”公爵说。

“您有什么吩咐,阁下?”贝贝光着脑袋,站在一旁说,“公爵爷您只要说一声:‘贝贝!’我就回答您:‘是。’然后,公爵爷只要吩咐一声:‘听着,贝贝,’我就回答您:‘我在这儿,阁下!’”

“贝贝,现在你得给我去办这么一件事……”说到这儿,公爵往四下里望了一下,看见格拉齐雅太太们、苏珊娜太太们、巴尔巴鲁齐雅们、乔达们、屠达们——所有的人都好奇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可怜的车契里雅太太差点儿连整个身子都要掉到街上来了。

“哦,事情不大妙!”公爵心里想,“贝贝,你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先在头里走掉了,贝贝跟在后面,沉倒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咦!怪不得是女人,所以才那么好奇,此其所以为女人。”

他们许久从一条街踅入另外一条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贝贝这样想:“公爵爷准有什么事情托我办,也许是很要紧的事情,因为他不愿意当着人说;那么,他准会赏给我礼物或者现钱。要是公爵赏我钱,我可把这些钱怎么花呢?要不要把钱还给咖啡馆老板谢尔维里奥先生,我已经欠了他许多日子了?谢尔维里奥先生在大斋期的头一个星期准会来讨债的,因为谢尔维里奥先生把所有的钱都花在那只大得可怕的提琴上面了,为了参加谢肉节,他花了三个月工夫才亲手做成那只提琴,为的是要带着它走遍所有的街道,——这会儿,谢尔维里奥先生还没有把咖啡的欠账收回来,所以八成已经许久吃不到穿在铁钎子上的烤羊肉,只能嚼嚼用白水煮的洋白菜了。要不然,先不忙把钱还给谢尔维里奥先生,请他到小酒馆里去吃一顿也就算了,因为谢尔维里奥先生是真正的罗马人,只要给他面子,请他吃一顿,他就会心甘情愿不来讨债的,——而彩票在大斋期的第二个星期准就要开始发卖了。可是,怎么才能把这笔钱保存到那个时候,不让贾柯莫和旋工老师傅彼得鲁乔两个人知道呢?他们一定会来借钱的,因为贾科莫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拿到犹太人街去当掉了,老师傅彼得鲁乔也把衣服当在犹太人街上,自己穿上了裙子和老婆的最后一块头巾,打扮得像个老娘儿们……怎么才能不借给他们钱呢?”这些便是贝贝所想的。

公爵这样想:“贝贝会给我打听出来这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住哪儿,打哪儿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他认得的人多,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在人堆里找到熟识的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进行调查,可以到所有的咖啡馆和小酒馆里去侦察,甚至还可以跟人家聊聊天,他那身打扮也决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虽然他有时爱唠叨,说话不知轻重,可是如果预先要他用一个真正的罗马人的名义来起誓,他是会保守秘密的。”

公爵从一条街走到另外一条街,心里这样盘算着,最后,看到早已过了桥,到了罗马城的特兰斯特维尔区,登上斜坡,坦比哀多教堂已经离他不远,他就停下了。为了不要停在路上,他就走进了广场,从那儿可以望见整个罗马城。他转过身来对贝贝说:“听着,贝贝,我要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您有什么吩咐,阁下?”贝贝又问了一句。

可是这当口,公爵望着罗马的景色,不说下去了:永恒的城像一幅奇妙的、光彩的风景画似的展开在他的眼前。无数的房屋、教堂、圆屋顶、尖塔,被沉落的夕阳照耀得金光灿烂。房屋、屋顶、铜像、梦幻般的露台和走廊,一群群、一个个地凸现出来;那儿,许多钟楼和圆屋顶的尖顶染上斑斓的色彩,像街灯似的闪动着变幻的花纹;那儿,可以望见黑黢黢的宫殿;那儿是万神庙的扁平的圆屋顶;那儿是安东尼诺圆柱的漂亮的顶部,上面镶嵌着柱头和使徒保罗的雕像;往右些,卡比托利山上的建筑物连同许多马和人的雕像骄傲地耸立着;再往右些,黑黢黢的大剧场的庞大的姿影巍然耸起在无数光芒闪烁的房屋和屋顶之上;那儿又是许多闪烁的墙、露台和圆屋顶,被耀眼欲眩的阳光照耀着。在所有这些光华四射的东西之上,远远的,留多维希和梅岱齐斯别墅的石头般坚硬的橡树的梢顶发着青里带黑的乌光,一大堆细干向上直伸的罗马凤梨树的圆屋顶式的梢顶耸立在云霄里。然后,以这全幅图画为背景,像空气般缥缈的透明的山脉,被磷火样的光笼罩着,在远处迤逦,发出幽幽的蓝光。这整幅图画的不可思议的谐和与配合不是任何言语或画笔所能描摹的。空气纯净而又透明到了这种地步,远处建筑物的任何毫发样细微的线条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切显得是这样近,就像可以用手去触摸似的。建筑物的最微细的彩饰、飞檐的华丽的花纹,一一尽收眼底。这时候传来了一声炮响和远处混成一片的人群的呐喊声,——这说明没有骑手的赛马已经跑过,结束了谢肉节一整天的狂欢。太阳更低、更低地斜射到地面;投射在所有的建筑物上的光线越来越绯红,越来越热;城市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近;凤梨树越来越暗沉;群山越来越变得蔚蓝而带着磷光样的光;即将隐灭的天空越来越庄严而幽美……老天爷,什么样的景色啊!公爵被这样的景色包围着,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安农齐亚达的美,忘记了自己人民的神秘的命运,也忘记了世上所有的一切。

* * *

[1] 又译作奥巴诺。——编者注

[2] 月亮女神。

[3] 主宰婚姻和生产的女神。

[4] 壁泥没有干时用水彩作画于壁上的一种画法。圭尔奇诺(1591—1666)和卡拉奇(1560—1609)均为画湿壁画的名手。

[5] 本篇小说中的楷体字在原著中均为意大利文,以下不再一一标注。——编者注

[6] 毕埃特罗·贝姆波(1470—1547),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学者。

[7] 乔范尼·特拉·卡萨(1503—1556),意大利作家。

[8] 当时罗马最热闹的通衢大道。又译作科索大街。

[9] 波尔吉赛别墅以收藏古代艺术品驰名。又译作博盖赛别墅。

[10] 系指1830年法国革命。

[11] 泰尔莫比尔是希腊的一处隘口。又译作温泉关。

[12] 一种画图用的纸。又称厚光纸。

[13] 哥尔多尼(1707—1793),著名的意大利戏剧家。

[14] 亚尔斐理(1749—1803),意大利戏剧家。又译作阿尔菲耶里。

[15] 指罗马的圣彼得教堂。

[16] 布拉曼特(1444—1514),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建筑家。

[17] 利维乌斯(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建城以来的历史》。

[18] 普布利乌斯·塔西陀(约58—约1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编年史》《历史》等。

[19] 乔万尼·贝尼尼(1598—1680),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和建筑家。

[20] 弗朗西斯科·博罗米尼(1599—1667),意大利建筑师。晚期巴洛克优美别致建筑的著名代表。

[21] 小安东尼·桑加洛(1483—1546),意大利建筑师、建造了罗马市的萨凯蒂宫。

[22] 贾科莫·戴拉·伯达(1532—1602),文艺复兴时期前后的意大利建筑师。

[23] 维尼奥拉(1507—1573),意大利建筑师,建筑理论家。

[24] 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1475—1564),文艺复兴时期前后的意大利建筑师。

[25] 距离罗马市东南二十公里的城市。

[26] 指上帝。

[27] 指发现美洲的航海家哥伦布(1451—1506)。

[28] 指上帝。

[29] 意大利有一种诗体,叫作“有尾巴的短诗”(con la coda),思想多得容纳不下,就在后面拖一段补充的文字,往往比短诗本身更长。——果戈理注

[30] 罗马人把所有不住在罗马城内的人都叫作外国人(forestieri),纵使他们只住在离城十里的地方。——果戈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