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B自从某骑兵团驻扎在那儿以后,着实显得热闹起来。这以前,那儿却是十分沉闷的。你偶尔乘车经过,看见那些愁眉苦脸的低矮的小土屋……你很难形容心里是怎么一股子劲儿:这样懊丧,就像打牌输了钱,或是不凑巧干了些什么坏事一样,总而言之:怪不好受的。屋上的泥灰被雨水冲洗掉了,墙壁由白色变成有斑纹的了;屋顶大多盖着芦苇,像在我们南方城里通常所见的那样;为了整顿市容起见,市长早就下令把花园砍伐光了。街上一个人影也不见,除非偶尔有一只雄鸡穿过街道,街上铺着四分之一俄尺厚的尘土,软绵绵的像只枕头,但只要下一点雨,可就变成满街泥浆,那时候,小城B的大街小巷就到处挤满着被当地市长称为法国人的一种肥头胖耳的动物[1]。它们从浴盆[2]里撅起严肃的嘴脸来,发出一阵呼噜声,使过路人只得赶快策马跑开。然而,过路人在小城B是很难碰得到的。——难得,很难得才有一位拥有十一个农奴的地主,穿一件土布上衣,驾着半似轻便马车半似货车的车子,坐在一堆面粉袋中间,赶着一匹枣红色的骒马,骒马后面还紧跟着一匹小马驹,辚辚地沿着街道过去。连市场也带着几分凄凉的神气:一家裁缝店不露正面,却十分难看地凸出着斜角;在它对面,一幢有两扇窗的石头房子已经建筑十五年了;再远一些,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式样时髦的板棚,涂着和泥土差不了多少的灰油漆,这是市长在他年轻时(那时还没有养成吃完饭就睡午觉和夜里喝干醋栗熬制的药酒的习惯)造来给别的建筑物示范的。在其他的地方,就几乎全是篱笆;广场的中央,有几家顶小的店铺;里面经常可以看到一串面包圈、一个包红头巾的女人、一普特肥皂、几俄斤苦杏仁、打猎用的子弹、棉布和两个整天在门口玩投铁环游戏的店员。可是骑兵团一驻扎到N城来,一切就都变了。大街小巷显得五光十色、生气蓬勃起来,总之,完全换了一副样子。从矮房子里望出来,常常可以看见一个帽上竖着缨子的、敏捷而身材魁梧的军官走过去,他去找他的同事,谈谈升官晋级,谈谈上等的烟草,有时还瞒过将军的耳目,把一辆弹簧座马车放在纸牌上做赌注,这辆马车可以称为团部的马车,因为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团部,倒来倒去给所有的人都服务遍了:今天少校坐了它,明天停在中尉的马厩里,再过一星期,说不定又是少校的勤务兵在给它抹油了。人家与人家之间的木栅,挂满了军帽,晒在太阳底下;一件灰外套一定撂在门上的什么地方;士兵们在小胡同里出出进进,长着一嘴像靴刷子似的硬胡子。这些胡子大爷们满处溜达。主妇们带着长柄勺聚集到市场上的时候,准有几个胡子大爷在她们肩膀缝里钻动。宣谕台上,总有一个满脸胡子茬的士兵在殴打一个傻头傻脑的乡下人,打得那人直哼哼,两眼翻白。军官们给社交界带来了生气,社交界从前总共只有一个跟补祭老婆同居的法官,还有一位市长,那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却整天贪睡不醒:从吃午饭到夜晚,又从夜晚到吃午饭。自从旅长的公馆搬到这儿来以后,社交界的人数就增多起来,兴头也越来越大了。从前根本不见影踪的邻近的地主们,开始常常到县城里来拜望军官们,有时还打打邦克牌,他们以前尽顾着张罗播种、老婆的托付和狩猎兔子,对于这种牌戏是只能朦朦胧胧地幻想着的。遗憾的是,我不记得有一回旅长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大请客;宴会的准备是规模宏大的:大师傅们的菜刀叮当声,老远的在城厢附近就听到了。整个菜市被这次宴会收买一空,因此法官和他那位补祭老婆只得吃荞麦粉做的烧饼和面粉糊来果腹。将军府小小的院子里停满了弹簧座马车和半篷马车。这是爷们的聚会:到的是军官们和几位邻近的地主。地主中间最引人注意的是庇法果尔·庇法果罗维奇·车尔托库茨基,B县一个最重要的贵族,他在选举中喧嚷得最凶,是坐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来的。他从前在一个骑兵团里服务过,算是一位最重要、最显贵的军官。至少,无论团部移驻到什么地方,人们总可以在许多跳舞会和宴会上看见他;然而,关于这方面,最好去打听一下坦波夫省和辛比尔斯克省的姑娘们,就更清楚了。他的英名很可能也会远播到别的省份,如果他不是为了一种通常被叫作不愉快的经历的情况退职回乡的话:到底是因为他早年打了别人一下耳光呢,还是因为别人打了他一下耳光,这一点可记不确切了,但事情是这样:人家示意他退了职。然而,他决不因此而丝毫降低自己的身份:他穿一件腰身裁得很高的军装式的燕尾服,长统靴上绑着刺马针,鼻子下面蓄一撮胡子,因为不这样做贵族们会认为他是在步兵队里服务过的,他可顶瞧不起步兵,轻蔑地把他们有时称为小步兵,有时称为步兵小鬼。他常常去逛各式各样人迹杂沓的市集,俄罗斯内地人,那些保姆、孩子、小妞儿和肥胖的地主,喜欢坐着轻便半篷马车、货车、大马车以及任何人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马车,上那儿去赶热闹。他的鼻子嗅得出哪儿驻扎着骑兵团,并且总要赶去拜会军官们。他一瞧见他们,十分敏捷地从轻巧的半篷马车或者弹簧座马车里跳下来,很快地就跟他们交上了朋友。上次选举的时候,他请贵族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筵席,他在席间宣称,只要把他选为贵族团长,他就让贵族们得到最高的地位。大体上,按照县城和省城里的说法,他过的是老爷式的生活,他娶了个很漂亮的老婆,带来嫁妆两百个农奴和几千卢布现款。这笔钱立刻被他花光,买了六匹出色的骏马,几把镀金的门锁,一只驯服的猴子,还雇了个法国人管家的。两百个农奴加上自己原有的两百个,为了某种商业周转,被押在当铺里了。总之,他是一个像样的地主……一个十足地道的地主。——除了他以外,将军的宴会上还有另外几个地主,可是关于他们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其余的客人是同一个团里的军人和两位校官:上校和相当胖的少校。将军本人结实、肥胖,军官们评价他是一位好长官。他用低沉的、含有深意的低音说话。筵席丰盛极了:鲟鱼肉、大白鲟鱼、小蝶鲛、野雁、龙须菜、鹌鹑、鹧鸪、蘑菇,证明大师傅从昨天起就一滴酒也没有沾过嘴唇,四个士兵给他做助手,通宵手里拿着菜刀张罗着炖肉汁和熬肉冻。无数的酒瓶,装红葡萄酒的长酒瓶,装玛岱拉酒的短酒瓶,晴朗的夏日,敞开的窗,摆在桌上的冰盘,军官们最后一颗解开的纽扣,穿宽大燕尾服的人的乱蓬蓬的衬衣硬胸,一会儿被将军的声音淹没一会儿又被香槟酒打断的交错的谈话,——这一切显得非常协调。饭后,大家感觉到肠胃里有一点愉快的重量,站起身来,吸着长短不等的烟管,手里端着咖啡,走到台阶上。
* * *
将军、上校,甚至少校,制服都完全解开了,可以看见里面讲究的丝质的背带,可是军官们为了保持应有的尊敬起见,纽扣是扣紧的,只除掉最后的三颗纽扣。
“现在我们可以瞧瞧她了,”将军说,“劳驾,”他对自己的副官说。那副官是一个灵巧的、有着讨人喜欢的外表的年轻人。“吩咐下去,叫把那匹枣红色的骒马牵到这儿来!诸位请赏光吧。”说到这儿,将军吸了一口烟,喷出烟来,“饲养得还不够周到:这倒霉的小城!没有一个像样的马厩。说到马呢,扑夫,扑夫[3],倒是挺不错的!”
“大人,扑夫,扑夫,您养了这马许久了么?”车尔托库茨基说。
“扑夫,扑夫,扑夫,嗐……扑夫,不很久。我从养牧场弄来,总共才只有两年。”
“来的时候已经驯服好了的,还是自己驯服的?”
“扑夫,扑夫,扑,扑,扑……夫,自己驯服的。”说完这句话,将军整个儿消失在烟雾里。
这时候,一个士兵先从马厩里蹿出来,传来了马蹄声,临了,另外一个穿白长褂、长着一把乌黑的大胡子的士兵,带紧马勒,把一匹惊慌战栗的骒马牵了出来,骒马蓦地一抬头,差点把蹲在地上的士兵连人带胡子一起举到半空中。“喝,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说,把马牵到台阶前面。
骒马的名字叫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又结实,又野蛮,活像个南方美女,用蹄子踢着台阶,站住了。
将军放下烟管,带着满意的神气瞧着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上校走下台阶,抚摸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的脸。少校拍拍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的大腿,其余的人也都啧啧赞赏。
车尔托库茨基走下台阶来,绕到她的后面。挺直了腰板、拉紧马勒的士兵,对走来的人瞪着眼,好像要跳到人堆里去似的。
“挺好,挺好!”车尔托库茨基说,“长得真匀称!大人,请问它走得快么?”
“它走得不错;可是……鬼知道……一个混账兽医给它吃了一种什么丸药,害得它整整打了两天喷嚏。”
“挺好,挺好。大人,您有一辆跟马相称的马车么?”
“相称的马车?……这可是一匹供人骑的马呀。”
“这我知道;可是我想问大人的是,您有跟您别的马相称的马车没有?”
“哦,我的马车可不太多。老实对您说,我早就打算弄一辆新式马车。我弟弟现在在彼得堡,我写信托过他,可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办到。”
“我认为,大人,”上校说,“再没有比维也纳的马车更好的了。”
“您说得对。扑夫,扑夫,扑夫。”
“大人,我倒有一辆出色的马车,地道的维也纳货。”
“什么样的?就是您坐来的那辆么?”
“啊,不。那只是代步的工具,我出门随便坐坐的,可是另外的那一辆……简直世间少有,轻得像羽毛似的,您要是坐在里面,请大人容许我斗胆说一句,就像保姆用摇篮摇着您一样!”
“那么,挺舒服吧?”
“非常,非常舒服;坐垫呀,弹簧呀,一切都跟画在图画里的一样。”
“真不错。”
“再说,能够装得下多少东西呀!大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马车。当我在军队里服务的时候,我在车箱里装过十瓶甜酒和二十俄斤烟草,此外我还带了大约六套军服,衬衣裤,这样长的两根烟管,大人,请容许我斗胆说一句,长得简直像两条长虫一样,在车门的兜里还可以装得下一条公牛。”
“真不错。”
“大人,它值四千卢布。”
“照价钱来说,应该是一辆好马车,您自己买来的么?”
“不,大人;是偶然落到我手里来的。原先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他是一个很难得的好人,还是我儿时的伙伴哪。您跟他也会交得来的。我跟他彼此不分,交情别提有多厚啦。我是打牌把它赢来的。大人,您肯赏光明天中午到舍间去吃个便饭么?顺便也去瞧瞧那辆马车。”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才好。我一个人去可不大……除非您请军官们一块儿去。”
“军官们我也非常欢迎。诸位先生,你们肯赏光,我认为是最大的光荣。”
上校、少校和别的军官们都客气地鞠躬道谢。
“大人,我有这样一种想法:要买东西,就一定得买好的,买了坏的,那就太不上算。各位明天赏脸到舍间来玩的时候,我要让各位瞧瞧我在治家方面的成绩。”
将军瞅了他一眼,从嘴里喷出了一缕烟。
车尔托库茨基非常高兴邀请了军官们到自己家里;他的脑子里已经在琢磨着采办肉馅饼和调味汁一类的事情了,他兴奋地瞧着军官们,军官们也像用加倍的好意来报答他,那是从他们的眼神和微微弯腰作礼一类小动作上可以看出来的。车尔托库茨基的态度显得更随便了一些,往前靠近了几步,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被满足感压倒着的声音就有着这样的表情。
“到了舍间,大人,我要把内人给您引见引见。”
“那我是很高兴的。”将军说,抚了抚胡子。
车尔托库茨基想立刻回到家里去,预先准备准备,明天好招待客人吃午饭;他已经把帽子抓在手里了,但事有凑巧,不知怎么又停留了一会儿。这时候,牌桌摆好了。客人们分成四个人一组,分散在将军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准备打惠斯特牌。
蜡烛点上了。车尔托库茨基半天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不要坐下打惠斯特牌。可是,架不住军官们都来劝驾,他觉得坚持不打是不合社交礼法的。他坐下了。不知不觉之间,面前已经摆上一杯果酒,他拿过来糊里糊涂地喝下肚里去了。打了两局之后,车尔托库茨基又发现手边摆着一杯果酒,他又糊里糊涂地喝下了,嘴里说:“先生们,我该回家了,时候不早了。”可是,他又坐下来,重新又打第二圈。这时候,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人们谈着完全不同的话题。打牌的人是很沉静的,不打牌的人坐在旁边沙发上聊起天来。在一个角落里,骑兵上尉把垫子垫在腰眼里,嘴里叼着烟管,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恋爱经历,招引得周围一群人听得出了神。一位有着两条像大马铃薯似的短胳膊的胖地主,带着异常甜蜜的神情倾听着,偶尔才把短胳膊弯到宽阔的脊梁后面[4]去,掏出鼻烟匣来。在另外一个角落里,掀起了一场十分热烈的关于营的操练的辩论,而车尔托库茨基这时候已经有两回错把J当作Q打了出去,忽然插嘴打断别人的话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喊道:“哪一年?”或者“哪一团?”却不知道他有时提的问题完全是不相干的。最后,在晚饭前几分钟,牌算是打完了,可是谈话还是离不了牌经。看来所有在场的人头脑里都塞满了惠斯特牌。车尔托库茨基清清楚楚记得他赢了许多钱,可是一个镚子也没拿到,他从桌子边站起来,取着忘了带手帕的人的姿势[5],愣了老半天。这时候,晚饭开出来了。不用说,酒是并不缺少的,车尔托库茨基几乎不由自主地总要给自己斟上一杯,因为他的左右两边都是酒瓶。
晚饭时大家不住嘴地聊,可是内容是有点奇特的。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役的一位地主讲了一场从来不曾发生过的战斗,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酒瓶上拔掉一只塞子,塞进甜点心里去。总之,大家散场的时候,已经三点钟了,车夫们不得不把几位客人像抱一包包货物似的抱上车去,车尔托库茨基也顾不得平日的贵族气派,坐在车上那样低低地行礼,把脑袋那样厉害地摆动着,等到回到家里,竟在胡子里沾上了两只牛蒡刺实。
家里大家都睡了。车夫好容易才找到一个仆人,仆人搀扶着老爷穿过客厅,交给内房的侍女,车尔托库茨基跟着她醉步歪斜地回到了寝室,在穿着雪白的睡衣、露着千娇百媚的睡姿的年轻美貌的妻的身边躺下了。丈夫横倒床上时的振动把她惊醒了。她伸了伸懒腰,抬起睫毛来,迅速地动了三次眼睛,然后带着半嗔半怒的微笑把眼睛完全睁开了;可是,看到丈夫这一回一点也不想对她表示一下温存,她就气愤地转到另外一边去,把脸颊搁在手上,很快地跟在他之后也睡着了。
当年轻的主妇在鼾声如雷的丈夫身边醒过来的时候,在乡下已经不算是很早了。她想起他昨晚是三点多钟才回家的,舍不得去叫醒他,就独自穿上丈夫从彼得堡定购来的睡鞋,穿上一件像清泉般带着波纹的白色短外衣,走到化妆室里去,用像她本人一样鲜洁的水洗了脸,然后移步到梳妆台前面。她对着镜子顾盼了两回,看到自己今天实在姿色不坏。这个显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情况,使她在镜子前面整整多坐了两个钟点。终于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花园里去自在自在。这当口,正是南方夏日所能够夸耀的最最明媚美丽的时候。近午的太阳用全部强烈的光焰燃烧着,但在幽暗的树木茂密的林荫道上散散步却是挺凉快的,被阳光照耀着的花草加倍地发出芳香来。俏丽的主妇已经完全忘记时候已经十二点,丈夫还在高枕晏卧。两个驭者和一个骑手[6]。睡在花园后面的马厩里,他们午睡的鼾声送到了她的耳边。可是,她仍旧坐在可以望见大路的浓密的林荫道旁,心不在焉地往那条阒无人迹的大路眺望着,这时候忽然远远里扬起的尘土,吸引了她的注意。仔细一瞧,她很快地认出了几辆马车。头里走着一辆敞开篷的两个座的半篷马车;车上坐着一位斗大肩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将军,还有一位上校并排坐着。这辆车子后面紧跟着一辆四个座的半篷马车;车上坐着少校和将军的副官,坐在对面的还有两位军官;再后面,是那辆大家都知道的团里的弹簧座马车,这一回它的主人是一位肥胖的少校;这辆弹簧座马车后面,是一辆旅行马车,车上坐着四位军官,第五位坐在他们的膝上;旅行马车后面又有三位军官耀武扬威地骑在漂亮的黑花枣红马上。
“别是上咱们家来的吧?”主妇想,“啊,我的老天爷!他们真的拐到桥上来了!”她叫喊起来,急得把手直甩,穿过花坛和花丛,一口气跑到丈夫的寝室里。他睡得跟个死人一样。
“起来,起来!快起来吧!”她拉住他的手喊。
“啊?”车尔托库茨基嘟哝着,伸了个懒腰,没有把眼睛睁开。
“起来,亲亲!听见了没有?客人来了!”
“客人?什么客人?”说完这句话,他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像小牛犊钻到母亲怀里找咂儿吃时发出的哞哞声。“……呣呣,”他嘟哝道,“小乖乖,把脖子伸过来!让我亲亲你。”
“宝贝,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起来吧。将军跟军官们一块儿来了!哎哟,我的老天爷,你的胡子里还沾着一只牛蒡呢。”
“将军?啊,他已经来了么?这是怎么一回事,见鬼,谁也不来叫醒我?那么午饭,午饭怎么样了,都准备好了么?”
“什么午饭?”
“难道我没有吩咐过么?”
“你?你夜里四点钟才回的家,我再三地问你,你一句话也不回答我。我早晨没有叫醒你,亲亲,为的是我疼你!你简直没有睡什么……”最后的几句话,她是用一种懒洋洋的、恳求的声音说出来的。
车尔托库茨基圆瞪着两只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像一个闷雷打在他头上似的。最后,他只穿一件衬衫就从床上跳下来,忘了这是完全不成体统的。
“唉,我是一匹蠢驴!”他说,在脑门上打了一下,“我请他们来吃午饭的。怎么办呢?他们离得还远么?”
“我不知道……他们应该立刻就到了。”
“宝贝……你去躲起来吧!……喂,来人哪!你,小丫头!过来呀,傻瓜,你怕什么!军官们立刻就来了。你去说,老爷不在家,这会儿还不会回来,一清早就出门了。听明白了没有?你去把这话告诉所有的仆人,赶快给我去!”
说完这句话,他匆忙地抓起一件睡衣,奔出去躲藏在马车房里,认为那是万无一失的地方。可是,他站在马车房的角落里,又觉得即使在这儿,人们也还是可以发现他的。“这样就好得多了,”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他立刻把停在身边的一辆半篷马车的踏脚板放下来,跳上车,关上了车门,为了格外小心起见,又用绷布和皮子把身体遮盖起来,于是蜷缩在睡衣里,完全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马车拉到了台阶跟前。
将军首先走下车来,抖动了一下身子,上校跟着走下来,用手理了理帽上的缨子。然后,肥胖的少校腋下挟着指挥刀,从弹簧座马车上跳下来。然后,瘦个子的少尉同着坐在人家膝盖上的准尉从旅行马车上下来。最后,几个耀武扬威地骑在马上的军官翻下马鞍来。
“老爷不在家。”仆人走到台阶上,说。
“怎么不在家?那么,他总要回家来吃午饭的吧?”
“不,他不回家吃饭。他今儿个要出去一整天。大概得明天这时候才能回来。”
“这可怪了!”将军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敢说,这是拿咱们开玩笑。”上校笑着说。
“不见得吧,他哪能这样呢?”将军很不高兴地继续说,“呸……见鬼……既然不打算请客,何必叫人家白跑?”
“我不明白,大人,他怎么能够这样办事。”一个年轻的军官插嘴说。
“什么?”将军说;他有一种习惯,当他跟尉官说话的时候,总要使用这种疑问词。
“我是说,大人,他怎么能够干出这种事来?”
“自然……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他应该通知一声。否则就干脆别请我们来。”
“大人,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打道回府!”上校说。
“当然啰,除此也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了。不过,就算找不到他,咱们也可以去瞧瞧那辆马车呀。他不见得会把车子坐走吧。喂,来人哪!伙计,上这儿来!”
“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马夫么?”
“是,大人。”
“领我们去瞧瞧你们老爷不久前买来的那辆新的半篷马车。”
“请到马车房来吧!”
将军跟军官们一块儿走到马车房里。
“等一等,让我把车子推出来一些,这儿光线不好。”
“够了,够了,好!”
将军和军官们环绕半篷马车走着,细心地察看车轮和弹簧。
“唔,没有什么了不起,”将军说,“是一辆顶平常的半篷马车。”
“一辆顶不起眼的,”上校说,“根本说不上好。”
“我觉得,大人,它完全不值四千卢布。”一个年轻的军官说。
“什么?”
“我说,大人,我觉得,它不值四千卢布。”
“什么四千!它连两千也值不到呀。简直什么也没有。除非内部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伙计,你把皮子揭开来……”
于是,穿着睡衣、以一种不平常的姿势蜷缩在车厢里的车尔托库茨基,就暴露在军官们的眼前。
“啊,您在这儿哪!……”大吃了一惊的将军说。
说完这句话,将军立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重新用绷布盖住车尔托库茨基,跟军官先生们一块儿走了。
* * *
[1] 指猪。
[2] 这里形容的是满布水洼泥坑的街道。
[3] 喷烟的声音。
[4] 旧式燕尾服后面有口袋。
[5] 进退两难的意思。
[6] 旧时富豪人家的马车,通常驾四匹或六匹马,分成两排或三排并辔齐进,除驭者外,还有骑手骑在左侧第一或第二排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