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再没有什么地方像施金劝业场[1]的画店门前停留着这么多的人。这一家小店里收集着各式各样的古董珍品:大部分都是油画,涂着暗绿色的漆,装在深黄色的俗气的框子里。树木枯槁的冬景,一片火海似的煊红的夕照,折断一条胳膊,拿着烟管,不像人而更像穿着衣冠的火鸡似的法兰德农民——这些便是它们常画的题材。还得添上一些版画:戴羊皮帽的霍兹列夫-米尔查的肖像,几幅戴三角帽的歪鼻子的将军们的肖像。此外,在这家小店的门上,通常还挂满一沓沓用木板印刻在大张的纸上的作品,看了这些作品是会令人惊叹俄国人的天赋才禀的。一幅画着米里克特利莎·基尔比季耶夫娜公主;另外一幅画着耶路撒冷城,红油彩胡乱地涂在房屋和教堂上,连一部分土地和两个套着大手套在祈祷的俄国农民也给连累染上了。这些作品通常很少有买主,但观众却有一大堆。一个酒鬼模样的仆人会呆立在画前面,手里捧着从饭馆里取来的饭盒,那主人无疑将喝到不太热的汤。店门口,准还会站着一个穿外套的兵,这是个旧货市场的骑士,贩卖着两把小折刀;还有一个从奥赫塔来的女贩,提着满满一筐鞋子。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悠然神往:农民们通常喜欢伸手去摸弄;骑士们严肃地望着;小听差和学徒们笑着,指着漫画互相揶揄;穿粗毛布外套的老听差们只是因为要偷一下懒才在这儿东张西望;女贩们,年轻的俄国女人们由于本能而挤上前去,要听听人家闲谈些什么,瞧瞧人家望些什么。
这时候,青年画家恰尔特柯夫走过这家小店,无意地在门前站住了。古旧的外套和乡气十足的衣着,说明他是全心全意努力工作而不暇顾及对年轻人总有一股神秘吸引力的衣装打扮的那种人。他伫立在小店门前,起初对这些丑陋的图画暗自好笑,终于不自禁地堕入了沉思:他开始琢磨谁需要这样的作品。俄国人喜欢看叶鲁斯朗·拉查列维奇[2],酒囊饭袋们,福马和叶辽玛[3],他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样的题材是一般人非常熟悉和可以理解的;可是谁会买这些五光十色的、肮脏的、油彩斑驳的涂鸦之作呢?谁需要这些法兰德农民,这些红的和蓝的风景呢?——这些画要装出高尚的艺术的派头,实际上却正是对艺术的莫大的侮辱。它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幼稚的自修的作品。否则,虽然整体带着冷酷的漫画的味道,也会流露出强烈的冲动来的。可是,这里看到的却只是愚钝,无力而衰老的拙劣——这种作品妄想跻身艺苑,但它们的地位却是只配与低级的匠人气的东西为伍的,它们忠于自己的使命,把匠人气带进了艺苑。同样的油彩,同样的风格,同样熟练而习惯于一定画法的手腕——与其说是人的手,毋宁说这只手是属于一架粗劣的自动机械的!……他在这些肮脏的图画前面伫立了许久,最后已经完全不去想它们了,这当口,店主,一个穿粗毛布外套,自从星期天起就没有剃过胡子的不起眼的小人儿,一直在向他诉说个不停,自己一个人在讨价还价,商定价钱,却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需要什么。
“这幅农民的画和这幅风景画,只要一张白票子[4]我就卖啦。多么好的画!简直叫您眼睛都会睁不开,刚从市场上收来的;漆还没有干哩。要不然就是这幅冬景,您买这一幅吧!十五卢布!光是框子,就值这么些钱。您瞧,这冬景画得多么好!”说到这里,店主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画布,大概想告诉人这幅画的质料是结实的。“把它们一块包扎起来,给您送去吧?府上住在哪儿?喂,小伙计,拿根绳子来。”
“等一等,掌柜的,别忙呀。”画家看到敏捷的店主真的要把东西包扎起来,这才省悟过来说。他觉得在店里逗留了这么许久,一点东西也不买,不大好意思,所以说道:“等一等,让我瞧瞧这儿有没有什么东西我看得中意的。”于是他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那些堆积如山的、磨损了的、尘封的、古旧的劣画来,那些画显然是不会被任何人所赏识的。这儿有的是:古老的家族肖像,这些人家的后裔,现在恐怕找遍世上也找不到了;看不出画着些什么的破碎的画布;金箔剥落的框子——总之一句话,各式各样的破烂废物。可是,画家捡起来一一细看,心里想:“没准儿会找到些什么。”他不止一次听人家说过,在旧货店里,有时在一大堆垃圾中间会发现巨匠的名画。
店主看见他在那边翻寻,就安静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姿态和应有的矜重,重新站到店门口去,招徕来往的行人,一只手指着店堂……
“诸位请过来;这儿有各式各样的画!请进来吧,请进来吧;刚从市场上收来的。”他吆喝了老半天,都毫无结果,又跟对门同样站在店门口的一个卖估衣的聊了个够,最后想起店里还有个顾客,于是背转身,走进店堂里来。“怎么样,先生,选中了什么没有?”可是,画家屹立在一幅配着巨大的、曾经十分华丽而金箔现已剥落的画框的图画前面已经有好一会工夫了。
这一幅画的是一个有着紫铜色的脸,颧骨高耸,形容瘦削的老人;面貌似乎是在痉挛的瞬间画的,并且不像是北方的神气。炎热的南方在脸上刻着痕迹。他披着一件宽大的亚洲式的衣服。肖像虽然处处损伤,蒙着尘埃,可是从脸上把灰尘抹掉,他就看出这是伟大的艺术家的手笔。肖像还没有画完;但笔力是令人惊奇的。最奇突的是一双眼睛:艺术家似乎在这双眼睛上面用尽了全部笔力,花尽了全部心血。它们只是望着,简直要从画上跳下来似的望着,一种奇异的泼辣神气仿佛把这幅画的和谐给破坏了。当他把肖像拿到门口来的时候,这双眼睛更加炯炯发光地望着。它们几乎也给了大家同样的印象。站在他背后的一个女人喊着“在望着呢,在望着呢”,往后倒退了几步。他感到一种不愉快的、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情,把肖像放在地上。
“怎么样,您把这幅肖像买去吧!”店主说。
“多少钱?”画家问。
“还能多要钱么?您给七十五戈比吧!”
“太贵。”
“那您说给多少?”
“二十戈比。”画家说,转身打算走了。
“怎么还得出这样的价钱!光是框子,二十戈比您也买不到呀。八成您打算明天再来买吧?先生,先生,您回来!至少再加十戈比吧。行啦,行啦,二十戈比贱卖啦。说真格的,这是为了发发利市,您还是头一个主顾哩。”
他接着打了个手势,好像是说:“没有法子,这幅画算完蛋了!”
这样,恰尔特柯夫完全出乎意外地买了这幅古老的肖像,同时想道:“我干吗要买它?它对我有什么用?”可是再也没有法子可想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二十戈比,交给了店主,把肖像挟在胳膊弯里走回家去。他在路上想起了这交给店主的二十戈比是他最后的几文钱。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阴暗起来:悔恨和冷淡的空虚同时包围了他。“见鬼!真叫人腻烦死了!”他带着俄国人遇到倒霉事情时所有的一副神气说。他几乎机械一般的急步走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半边天上还染着晚霞的红光;朝西的房屋还被温暖的光照亮着;可是同时,寒冷的青白色的月光渐渐地强烈起来。房屋和行人的脚投射出半透明的淡淡的影子,在地上曳着尾巴。画家渐渐地抬头凝望那被透明的、微妙的、朦胧的光掩映着的天空,“多么柔和的色调!”和“真倒霉,见他妈的鬼!”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他把不断地从胳膊弯里滑掉的肖像挟挟好,加速了脚步。
累得满头是汗,终于走到了瓦西里耶夫岛第十五道街上他自己的家里。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爬上泼着污水、留着猫犬爪痕的楼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没有人在家。他依靠在窗沿上,预备耐心等候,直到后来背后传出了一阵脚步声。这是一个穿蓝衬衫的年轻人,是画家的助手,模特儿,磨颜料的,擦地板的——擦了地板之后自己的长统靴立刻又会把地板踩脏。年轻人名唤尼基塔,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在外面瞎溜达。尼基塔把钥匙往锁眼里插了老半天,因为天黑锁眼简直看不见了。最后门呀的一声开了。恰尔特柯夫走进前厅,这儿正像画家们家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冷得彻骨,虽然画家往往对寒冷毫不介意。他没有把外套交给尼基塔,穿着外套就走进了画室,那是一间大而低的四方的房间,窗户上结着冰花,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艺术家的废料:石膏做的手的碎块、绷着画布的框子、画开头而又扔下的草稿、挂在椅子上的盖画的布。他累坏了,脱下外套,漫不经心地把买来的肖像放在两块小小的画布中间,然后一歪身坐在一只狭小的沙发上,这只沙发已经不能说是蒙着皮的,因为铜钉早已离开了皮,皮也早已离开了铜钉,尼基塔就把污黑的袜子、衬衫以及一切没有洗过的衣服统统塞在里面。他坐了一会儿,在这只狭小的沙发上尽可能伸展四肢躺了一下,最后他叫拿蜡烛来。
“蜡烛没有了。”尼基塔说。
“怎么没有了?”
“昨天就没有了。”尼基塔说。画家想起蜡烛的确昨天就没有了,于是安静下来,不作声了。他让尼基塔给他脱掉衣服,穿上一件破旧不堪的睡衣。
“还有,房东来过了。”尼基塔说。
“唔,他来要钱的么?知道啦。”画家把手一挥,说。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尼基塔说。
“跟谁一块儿来的?”
“说不上跟谁一块儿来的……像是一位巡长。”
“巡长来干吗?”
“说不上他来干什么;说是为了不付房钱。”
“他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他说,要是再不付房钱,就让咱们搬家;他们明天还要来呢。”
“让他们来吧。”恰尔特柯夫忧郁而冷淡地说。接着,阴霾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他。
年轻的恰尔特柯夫是一位有才能的前途远大的画家:他的画笔像瞬息即逝的闪光似的表现出观察力、想象力和尽量接近自然的冲动。“小心啊,老弟,”他的教授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是有才能的;你要是糟蹋了这才能,那才罪过哩。可是你没有耐性。要是有一种东西吸引了你,你被它迷上了,——你就会全神贯注在上面,其他一切你都觉得是废物,在你看来都不值一文钱,你连看都不屑去看一眼。你得小心,可千万别变成一个时髦画家。就说现在吧,你就已经有点喜欢乱用鲜艳夺目的颜色。你着笔不严谨,有时甚至流于纤巧,线条没有力量;你已经在随波逐流,只知道怎样设法去吸引人的注意——一不留神,你会画出英国式的画来的。你真得小心啊;时髦风气已经开始在把你拉过去;我有时看见你脖子上围着华丽的围巾,头上戴着发亮的帽子……这是很诱人的,人很容易为了金钱去画那些时髦的画和肖像。可是这么一来,才能就会给毁掉,不会得到发展。忍耐着点吧。随便什么工作都得往深里琢磨,得把浮华的念头抛开——让别人去赚钱好了。属于你的东西你总不会丢失。”
教授说的话一部分是对的。我们的画家有时真想放浪形骸一下,学学时髦,总之一句话,显显自己的青春年少。话虽如此,他却还能够控制住自己。他有时能够忘怀一切,专心致志地执笔作画,除非万不得已才肯扔下画笔,像扔下一个美好的被打断的梦一样。他的艺术口味显著地在发展起来。他还不懂得拉斐尔[5]的全部深度,但已经迷恋基奥多[6]的迅捷而豪放的笔触,在提香[7]的肖像前面徘徊不肯离去,对佛兰德斯画派[8]也是推崇备至。他还不能完全领会那种乌黑的古画的风格;但他已经在这些画里琢磨出一些什么妙处,虽然他在内心里并不同意教授的说法,认为古代的巨匠是不可企及的;他甚至觉得,十九世纪在某些方面大大地超过了他们,描画自然今天已经变得更加鲜明、生动、贴切;总之,他这时候所想的,正像那些有所领悟并且踌躇志满的年轻人一样。他有时非常气愤,看到外国来的画家,法国人或者德国人,有时甚至完全不是以作画为天职的人,仅仅由于墨守成规的画法,流畅的笔触和鲜丽的色彩,扬名天下,立刻赚了数不尽的钱。他生出这种念头,不是当他废寝忘食地从事工作的时候,而是当他手头窘迫,没有钱购买画笔和油彩,纠缠不清的房东每天跑来十来次催讨房租的时候。那时在他贪婪的想象里,就会嫉妒地想起富有的画家的命运来;那时他甚至会想到常常浮现在俄国人脑子里的一种想法:扔开一切,索性自暴自弃地害人害己。现在他就几乎处在这样的心情里。
“好哇!忍耐,忍耐!”他愤愤然地说,“忍耐也总有个限度。忍耐!可是我明天拿什么钱吃饭呢?谁都不会借钱给我。我要是把这些画和速写拿出去卖呢,总共也只能卖二十戈比罢了。当然,画得不坏,这我是感觉到的:每一幅画都费过一番心血,每一幅画都可以看出一种意境。可是有什么用处呢?习作,试作罢了,不管再过多少年,也还不过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谁会来买我的画呢?谁需要这些古画的临摹,或是我那幅未完成的普赛克[9]之恋图,或是我的房间的远景图,或是我的尼基塔的肖像呢?——虽然我知道,这比时髦画家们画的肖像好得多。这真是打哪儿说起?其实我要是炫耀一下才情,准不会比别人差,也能够像他们一样地搂钱,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像个小学生似的做着最基本的练习呢?”
说完这几句话,画家忽然浑身哆嗦,脸色陡地发了白;一张痉挛的丑脸从旁边画布上探出来,对他望着。两只可怕的眼睛盯住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嘴唇上刻画出禁止人发声的严厉的命令。他吓坏了,想大声地嚷,把尼基塔叫来,这时尼基塔已经在前厅里打着鼾睡着了;可是立刻他又安静下来,笑了起来。恐惧一下子就过去了。这原来是那幅他刚才买来的肖像,他已经完全把它忘了。照进屋子的月光,落到它上面,赋予了它异样的生气。他走过去察看着,揩拭着。他把海绵浸湿了,在上面揩拭了好几次,几乎把所有淤积着的灰尘和泥土都洗掉了,然后把它挂在对面墙上,又对这幅杰作神往起来:整个脸几乎像活了一样,眼睛这样地望着他,使他不寒而栗地倒退了几步,用吃惊的声音喊道:他在望着呀,用活人的眼睛在望着呀!他忽然想起了很早以前从教授那里听来的著名大画家莱奥纳多·达·芬奇[10]某一幅肖像的一段故事。大画家花了好几年工夫画这幅画,却仍旧认为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但据瓦莎里[11]说,大家都非常推崇它,公认是一幅最完美的杰作。这幅画最显著的是一双使同时代人吃惊的眼睛;连眼睛上面最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管都没有遗漏地画在画布上。可是现在,这幅挂在他面前的肖像却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这已经不是什么艺术:连这幅肖像本身的谐和也给破坏掉了。这是一双生动的、活人的眼睛!它们好像是从活人身上剜下来,嵌在画上似的。在这里,没有那种不管题材多么可怕,一件艺术作品会使人们心里油然而生的高度的愉快;这里有的只是病痛的、难受的感觉。“这是怎么啦?”画家不禁问自己道:“这可是自然呀,活生生的自然呀。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不愉快的感觉呢?难道盲目的浮面的对自然的摹写就是一种过失,就会像大声的不合调子的叫嚣一样吗?难道你漠不关心地、冷酷地去处理一个题材,对它没有丝毫同情,它就会仅仅以可怕的实际的形象出现,不被那种不可揣测的隐蔽万象的思想的光所照亮么?就会像我们想理解一个美丽的人,用解剖刀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到里面令人呕吐的东西那样地显出可怕的实际的形象吗?为什么朴素的低微的自然,在一位画家写来,会光华四射,令人感觉不到任何低微的印象;相反,你会欣赏它,看了之后你会觉得周围的一切比先前更安静更平稳地流转着,蠕动着?为什么这同一个自然,在另外一位画家的笔下,会显得低微、卑污,虽然他也未尝不忠于自然?不,不,这是因为里面没有一种光辉照耀的东西。这正像自然的景色一样:不管景色多么壮丽,倘若天上没有太阳,就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他又走近肖像,想仔细瞧瞧这双神奇的眼睛,却看到它们正在对他望着,心里吃了一惊。这已经不是自然的复制品,而是一种能使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脸上发出光彩的奇妙生动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把幻梦一块儿带来,使一切物象变得完全跟白天不同的那月光呢,还是因为别的,他忽然觉得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害怕起来了。他悄悄地离开肖像,转过身去,竭力不去看它,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斜瞟过去。终于他连在房间里踱着也觉得害怕起来;总觉得背后有一个人立刻会跟上来,于是不时畏怯地回头反顾。他向来不是什么胆怯的人;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经却异常敏锐,这天晚上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不由自主的恐惧的原因。他坐在墙犄角里,可是即使这样,他也觉得有一个什么家伙要从背后伸过脸来望他。连前厅传来的尼基塔的鼾声也不能把恐惧赶走。他终于眼皮也不敢抬一抬,畏怯地站起来,走到屏风后面,一歪身倒在床上。他从屏风的窟窿里看见被月光照亮的房间和挂在对面墙上的肖像。这双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意味深长地盯住他,并且仿佛除了他一个人以外,不想对随便什么别的东西望一眼。他心里充满着沉重的感觉,决定从床上起来,拿起一条被单,走过去,把肖像整个儿蒙起来。
这样做完之后,他躺在床上平静了一些,开始想到画家的贫困,他的悲惨的命运,横呈在他面前的荆棘的道路;同时,他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穿过屏风的窟窿望见被单蒙着的肖像。月光加深了被单的白色,他觉得仿佛一双可怕的眼睛要从画布背后透过来似的。他惴惴不安地更加凝神逼视,好像要证明这只是一时眼花!可是,最后,真的……他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被单已经没有了……肖像整个儿露出来,对周围的东西什么都不瞧,单对他望着,一直望进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心凉了半截。他看见老头儿蠕动着,忽然用两只手撑住框子。后来支着手把身子抬起来,伸出两只脚,从画框里跳了出来……从屏风的窟窿里望去,只看见剩下了一只空画框。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离屏风终于越来越近了。可怜的画家的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他吓得连气都不敢透,以为老头儿就要绕到屏风后边来。瞧呀,老头儿可真的绕到屏风这边来啦,仍旧是那张青铜色的脸,闪动着一双大眼睛。恰尔特柯夫想喊,但喊不出声音,想转动,做个什么动作,但四肢一点也不能动弹。他张开嘴,屏住气,瞧着这个披着宽大的亚洲式袈裟的、高大可怕的幽灵,只得任凭他干些什么。老头儿几乎就在他的脚旁边坐下,随即从他的宽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东西。这是一只口袋。老头儿把它解开,抓住两边的袋角抖动了一下:像长柱似的沉甸甸的几个包发出隆隆的声音掉在地上;每一包都用蓝纸包着,上面写着“一千金圆”。老头儿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细长的瘦骨嶙峋的手,把包打开。金币灿然发光。不管画家心里多么沉重,怀着令人窒息的恐惧,他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金圆,看金圆在瘦骨嶙峋的手里散开来,闪耀着,发着柔和的、隆隆的声音,又被重新包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一个包滚得比其余的包更远些,一直滚到他头边的床脚下。他几乎痉挛地把这个包抓到手里,恐惧地望着,提防别让老头儿发现。可是,老头儿似乎一时还忙不过来。他把所有的包捡起来,装在口袋里,也不对他看一眼,就走到屏风那边去了。恰尔特柯夫听见房间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浑身直哆嗦,更紧地把包抓在手里,接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又走近屏风来了——显然老头儿已经想起缺少了一个包。瞧呀,老头儿又绕到屏风这边来了。他心里充满着绝望,憋足了劲儿,把包抓紧在手里,拼命挣扎,喊起来,于是醒了过来。
冷汗流遍了他的全身;心跳得不能再厉害:胸口觉得闷得慌,仿佛最后的一口气就要从那儿飞出去似的。“难道这是一场梦?”他双手捧住脑袋,说道。可是,逼真的光景却不像是做梦。当他已经醒来的时候,他还看见老头儿一直走进框子里去,甚至宽服的下裾还在闪光哩,他的手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分钟前还拿过一件沉重的东西。月光照亮房间,使画布、石膏做的手、挂在椅上的盖画的布、裤子和泥泞的长统靴从各处暗角落里显露出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面对肖像站着。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一点也不明白。更叫他奇怪的是,肖像整个儿露出,真是没有蒙着什么被单。他恐惧地对肖像望着,看见一双生动的活人的眼睛一直盯住他。冷汗在他脸上冒出来;他想走开,可是觉得两条腿好像连根生在地上似的。这绝不是在做梦,他明明看见老头儿的脸蛋儿动起来了,他的嘴唇向他这边伸过来,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他绝望地大喊一声,跳起来,于是就惊醒了。
“难道这也是一场梦?”他的心跳得就要裂开,伸手到周围去摸索。是的,他现在和睡时一样的姿态躺在床上。屏风立在他面前:月光泛滥在房间里。从屏风的窟窿里可以望见肖像用被单盖得好好的——正像他盖的一模一样。那么,这也是一场梦啦!可是,捏紧的拳头到现在还觉得曾经握过什么东西似的。心跳得很厉害,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胸头闷塞得叫人难受。他对窟窿注视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条被单。瞧呀,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被单掀开来了,好像被单下面有两只手在划动,努力要把被单揭开。“老天爷,这是怎么啦!”他喊道,绝望地画着十字,于是就惊醒了。
这又是一场梦!他神思恍惚,发了疯似的,从床上爬起来,简直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是梦魇或者被鬼迷了呢,还是发热病时的昏迷,还是活生生的幻觉?他竭力要镇静一下激动的灵魂,让那像紧张的脉息似的在血管里跳动的血液平静下来,于是走到窗前去,打开了上面的小窗户。扑面吹来一阵凉风,使他清醒了过来。月光还照着家家户户的屋檐和白色的墙,虽然天空里常常飘过小块的乌云。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或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那马车夫一定在等待迟归的乘客,被懒洋洋的驽马催眠着,在一条什么僻巷里睡着了。他把脑袋伸出在小窗户外面,望了许久。天空里已经现出黎明将临的迹象;最后,他感觉到瞌睡来了,于是把窗户关上,走开去,躺在床上,立刻像死了一般沉沉地睡去。
他醒得很迟,感觉到一种被煤熏过似的不愉快:头痛得难受。房间里暗沉沉的:一种不愉快的潮湿,布满在空气里,穿过被绘画和抹过油彩底子的画布堵塞住的窗户的孔隙渗透进来。他阴郁而又惆怅,像淋湿的公鸡似的坐在破烂的沙发上,不知道该动手干些什么才好,最后,就记起那个梦来了。越想,梦就越显得令人痛心地真实,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或者普通的昏迷,会不会有另外的情况?会不会是一种幻觉?他揭掉被单,凑着日光察看这幅可怕的肖像。一双眼睛的确奕奕生动得令人吃惊,可是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地方;不过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快之感残留在心里罢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完全相信这是一场梦。他觉得梦里有一段可怕的现实。他甚至觉得老头儿的眼光和神情都在告诉他,老头儿昨天晚上到他这儿来过;他的手感觉到刚才握过一件沉重的东西,仿佛在一分钟之前刚有人从他手里把它拿走似的。他觉得,只要他刚才捏得再紧一些,醒后东西一定还会握在他的手里。
“天哪,只要有那一部分的钱我就心满意足了!”他困难地喘息着,说道。于是在他的想象里,那些注明“一千金圆”几个诱人的字的包开始从口袋里掉出来。包打开了,金圆闪耀着,重新又被包起来,他坐下来,呆呆地、茫然地注视着一无所有的空间,眼睛舍不得离开这样的景象——正像孩子咽着唾沫坐在甜点心前面,眼看别人把点心吃掉一样。最后,有人敲门了,他这才很扫兴地悚然清醒过来。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来,——巡长来访问一个渺小的人物,是比求乞者出现在富翁家里更要使对方不愉快的。讲到恰尔特柯夫所住的小屋的房东,凡是在属于彼得堡这一边的瓦西里耶夫岛上第十五道街或者遥远的柯洛姆纳领有房屋的人通常都是这副神气。——这种人物在俄国多得很,他们的性格是像旧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定的。他年轻时曾经是一个大尉,一个好说闲话的人,也曾当过文官方面的差使,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戏,为人机灵、好修饰、又愚蠢;可是到了老年,他把所有这些鲜明的特色混糅在一起,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暧昧不明的角色。他已经鳏居,退了职,已经不再好修饰,不再吹牛,不再寻隙打架,他只喜欢喝杯茶,聊一下各式各样无聊的闲话;在房间里踱着,拨拨好蜡烛头;每到月底非常准时地去向各家住户催讨房租,手里拿着钥匙走到街上,眺望自家的屋顶;好几次把看门人从他睡觉的小屋里赶出来;总之,他是一个放荡了一辈子、到处奔波之后只剩下一些庸俗习惯的退职的人。
“请您自己瞧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把两手一摊,对巡长说,“他说什么也不付房钱。”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钱!再等几天吧,我会付的。”
“老爷子,我可等不及啦!”房东挥动着手里的钥匙,愤愤地说,“我这儿还住着波托贡金中校,他已经住了七年啦;安娜·彼得罗夫娜·布赫米斯捷罗娃租了两间库房和一间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雇了三个仆人——这些都是我的房客。老实跟您说,我这儿可没有不付房租的规矩。请您立刻付房钱,然后请您走路。”
“既然是预先讲定了的,您就把房钱付给他吧。”巡长说,稍微摆动一下脑袋,把大拇指插在纽扣下面。
“我拿什么来付房钱?这是一个问题。我现在连一个镚子也没有。”
“倘若这样的话,您就用您本行的制成品来满足伊万·伊万诺维奇吧!”巡长说,“他也许会同意把绘画来折价的。”
“不呀,老爷子,这些画我可敬谢不敏!要是一些有高贵内容的画,可以拿来挂在墙上,倒也罢了,至少得是一位戴金星勋章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12]公爵的肖像,可是他却画的是一个乡下人,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人,一个给他磨颜料的仆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画什么肖像;我要打断他的颈骨哩,他把门闩上的钉子统统给我拔光了,这骗子。您瞧瞧这画的是什么:这是一间房间。要是画一间整齐的干净的房间,倒也罢了,可是他画的是各式各样的垃圾和废物。请您自己瞧吧,他把我的房间糟蹋成什么样子。我这儿的房客都住了七年了,像上校、安娜·彼得罗夫娜·布赫米斯捷罗娃……我告诉您:再没有比画画的更糟的房客了。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天爷有眼睛,可别再叫他们住到我这儿来。”
可怜的画家必须耐心地听完这一切。这当口,巡长专心致志地翻阅他的绘画和草稿,这说明他的灵魂比房东的高尚些,甚至不是毫无艺术鉴赏力的。
“嘻,”他指着画着裸体女人的画布说,“这一张倒挺那个……挺轻快的。可是这一张为什么鼻子下面这样黑呀?难道他闻了鼻烟么?”
“这是影子。”恰尔特柯夫严厉地回答,也不对他望一眼。
“唔,您可以把它移到别的地方去呀,鼻子下面这个地方可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肖像?”他接茬儿往下说,走到那幅老头儿的肖像前面去:“这样子太可怕了。他真是这样可怕的么?啊,他在望着我们呢。雷公[13]一样的脸!您这画的是谁呀?”
“画的是一个……”恰尔特柯夫说,他话犹未了,只听得喀嚓一声。巡长显然把肖像的框子握得太紧了,因为当警察的人的手都是很粗气的;画框两边的木板往里折断,一块掉落到地上,哗啷一声,一个蓝纸包也一起掉了下来。“一千金圆”几个字直扑进恰尔特柯夫的眼帘。他像疯子似的扑过去,把包捡起来,痉挛地捏在手里,分量沉重得连手都往下坠了。
“好像是钱的声音。”巡长说,他听见有东西掉到地上,发出响声,可是当恰尔特柯夫扑过去捡时,由于动作敏捷,巡长竟没有看见掉下的是什么东西。
“我有什么东西,您何必管呢?”
“我要管,因为您现在得付给房东房钱;因为您有钱而不打算付房钱——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吧,我今天付给他就是了。”
“那么您干吗早一点不想付,惹得房东不安,又给警察添麻烦呢?”
“因为我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天晚上完全付清他,明天就搬家,因为我再也不想在这样一位房东的屋子里住下去了。”
“那么,伊万·伊万诺维奇,他答应付您钱了,”巡长转过身来对房东说,“要是今天晚上还不能叫您满意,那咱们就要对不起这位画家先生了。”说完这几句话,他戴上三角帽,走进了前厅,房东低着头跟在后面,像在沉思什么。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送走了!”听见前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恰尔特柯夫说。
他对前厅那边望了一眼,借故把尼基塔打发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关上了门,然后回进屋里来,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急忙把包打开。里面满是金圆,全是崭新的,火一样地发着亮。他如痴若呆地坐在一堆金圆前面,不住地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包里整整有一千金圆;它们的形状跟梦里所见的一般无二。他把金圆摸弄了好些时候,出神地瞧着,一时还清醒不过来。他忽然想起了埋藏财宝以及附有秘密抽屉的钱柜一类的故事,那是祖先遗留给败家子孙的,预防他们将来会穷愁潦倒。他这样琢磨着:现在会不会也有一位老爷爷,想遗留给子孙一点礼物,把礼物藏在家族肖像的画框里呢?他的头脑里充满着这些荒唐的幻想,甚至猜测这件事和他的命运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这幅肖像和他本人的存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他的这份横财是不是前生注定的。他好奇地把肖像的框子瞧了又瞧。框子的一边有一个凿出的凹槽,这凹槽被木板巧妙地遮住,不露一点痕迹,要不是巡长的粗蛮的大手把木板折断的话,金圆一直还要安静地躺在里面不会被发现哩。他瞧着肖像,又对这一件高超的作品、这双眼睛的非凡的神采神往起来:他已经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可怕了;可是,每次瞧它一眼,心里总不免浮起一种不快之感。“不行,”他对自个儿说,“不管你是谁家的祖先,我都要给你配上玻璃,给你做一个金框子。”说时,他把一只手放在面前的金圆堆上,手一碰到它,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把这些钱怎么办呢?”他凝望着金圆,想道,“我现在至少三年的生活有了保障,能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苦干了。现在我有钱能买油彩;吃饭,喝茶,零用,付房租,都不愁没有钱花;现在再没有人会来妨碍我,打扰我;我可以买一座极好的人体模型,买石膏的身像和黏土塑的脚,摆上一座维纳斯像,再买些第一流名画的拓本。倘若让我安心工作三年,不赶时间,不指望卖钱,我会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打倒,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
他顺着理性的指引这样自言自语;可是,内心另外一个声音却更清楚,更响亮。当他再对金圆看一眼的时候,二十二岁的年龄和火热的青春就说出完全另外一番话来。过去他睁着艳羡的眼睛望着,咽着唾沫远远地欣赏着的一切东西,现在他都有力量买到了。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是怎样地跳动起来啊!穿上时髦的燕尾服,长期素食之后开一次荤,租上一幢漂亮住宅,立刻上戏院去,上点心铺去,上……等等。于是他抓起一大把钱,上街去了。
他先到裁缝店,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像小孩子穿新衣似的不停地顾盼着;买了许多香水、发膏之类,没讲价钱,就租下了涅瓦大街上最先看到的一幢有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和大块的玻璃窗的华美的住宅;顺便在商店里买了一副贵重的有柄眼镜,又顺手买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领带,比实际需要的还要多,在理发店里烫了头发,毫无必要地乘马车绕城兜了两圈,在点心铺里吃了大量的蜜饯糖果,又去了从前望而却步,只听到一些仿佛中华大国似的模模糊糊的传说的那家法国餐厅。他在那儿手扠在腰眼儿里吃了一顿饭,傲然向四边睥睨,不断地对着镜子整理他烫过的鬈发。他在那儿喝了一瓶香槟酒,而这香槟酒,从前对于他也只是耳闻其名罢了。酒在他的头脑里微微发作起来,他兴冲冲地、精神抖擞地走出店来,用俄国人的话说,连魔鬼都不忌惮[14]。他趾高气扬地沿着人行道走去,用有柄眼镜去望所有的行人。他在桥上看到从前的一位教授,他威风凛凛地从教授身边擦过去,好像压根儿没有瞧见似的,使那位教授泥塑木雕般呆立在桥上老半天,脸上描画出一个惊奇的疑问号。
一切东西,画架呀、画布呀、画呀等等,当天晚上搬进了华丽的住宅。他把较好的东西摆在触目的地方,把坏的扔在墙犄角里,他在华丽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断地对着镜子顾盼自豪。他的灵魂里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要立刻抓住荣誉的尾巴,在社会上显露头角。他似乎已经听到这样的喊声:“恰尔特柯夫,恰尔特柯夫!你们看过恰尔特柯夫的画没有?恰尔特柯夫有一支多么传神的笔啊!恰尔特柯夫的才能多么伟大啊!”他沉醉若狂地在房间里踱着,灵魂出了窍,不知想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他拿了十块金圆,去访问一家销路最大的报馆,请求给以慷慨的援助;他被记者殷勤地接待了,立刻就称呼他“最可敬的先生”,握住他的两只手,详细地询问他的本名、父称、住址,第二天的报上,紧跟在新发明脂油蜡烛的广告后面,就登出了冠有这样的标题的一篇文章:《论恰尔特柯夫氏之稀世奇才》:“兹有一各方面可谓十分美妙之成果,谨以奉告首都教养有素之居民。我国自来颇不乏明眸皓齿之人,但迄今尚无法借传神之画布,传之后世;今此缺点已可弥补,一切因素毕备于一身之画家已赫然出现于我人之前矣。美人可以深信,其之婀娜多姿将被揭露无遗,娇艳迷人,犹如粉蝶之戏春花。可敬之家长将见子孙绕膝,一家团聚。商贩、军人、公民、政府官员,将加倍努力,从事本分之工作。诸君游罢归家,访问友好或从姊妹,或往华美之百货商店购物之际,或在不论奔赴其他任何地点之归途,请速顺道一访。画家富丽之画室(地址在涅瓦大街某号)陈有各种肖像杰作,足与凡·戴克[15]及提香媲美。此等肖像既毕肖真人,画笔又极鲜明泼辣之极致,诸君观后,定将神迷而不知适从。荣誉归于画家:先生胜似抽中幸福之彩票矣。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万岁(记者显然是喜欢用狎昵的口吻的)!先生踔胜之声誉,亦我侪无上之光荣。我侪幸有慧眼,能识先生之真价值。群贤集于门庭,财物源源而至,此为先生应得之报偿,同文中有反对财货者,固鄙陋之见也。”
画家暗自得意地读了这一则广告;他容光焕发起来。消息登在报上,这在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把这几行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把他跟凡·戴克和提香相提并论,这捧得太厉害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万岁!”这一句话也很使他高兴;本名和父称用铅字排出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梦想过的光荣。他开始很快地在房间里踱着,搔弄着头发,一会儿坐在圈手椅里,一会儿跳起来。坐到长沙发上去,一刻不停地想象怎样接待男男女女的访客,随后走到画布前面,挺有精神地对着画布把画笔一挥,想把优雅的动作运到手腕上去。第二天,他的门铃响了;他跑去开了门,一位太太由一个穿皮制服的听差引导着走进来,和她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一位十八岁的年轻少女,那是她的女儿。
“您是恰尔特柯夫先生[16]吗?”那位太太说。
画家向她一鞠躬。
“报上登载了许多评论您的文章;据说,您的肖像画是尽善尽美的杰作呢。”说完这几句话,太太把有柄眼镜举到眼前,对墙上投了迅速的一瞥,墙上一幅画也没有。“您的大作在哪儿?”
“正在搬过来,”画家略有几分惶恐地回答说,“我还是刚刚搬进这幢房子,所以它们都还在路上……还没有运到呢。”
“您到过意大利么?”太太说,用有柄眼镜望着他,因为找不到别的可以望的东西。
“不,我没有到过,可是曾经想去……现在暂时耽搁下来了……这儿是一只圈手椅;您累了……”
“谢谢,我在马车里坐了许久。啊,这儿,我终于看到您的大作了!”太太说,往对面的墙脚边直奔过去,用有柄眼镜望着他那些堆放在地板上的习作、草图、远景图和肖像。“这真迷人,丽莎,丽莎,来呀。这房间是戴尼埃[17]式的:杂乱,杂乱,一张桌子,桌上一座胸像,一只手,一块调色板;这儿是灰尘,你瞧,灰尘画得多么妙!这真迷人!这儿,另外一幅画着一个洗脸的女人——多么美的姿态!一个乡下人!丽莎,丽莎,一个穿俄国衬衫的乡下人!瞧呀:一个乡下人!那么,您不是专门只画肖像的了!”
“啊,这算不得什么……画几笔玩玩的……习作……”
“请问您对于近来的一些肖像画家有些什么意见?现在可再也找不到提香那样的画家了,不是吗?色彩里没有那种力量,没有那种……真糟糕,我不知道该怎样用俄国话对您讲(太太是一位美术爱好家,带着有柄眼镜走遍过意大利所有的画廊)。可是,诺尔先生……啊,他画得多么好!他有一支多么出神入化的画笔!我以为他画的人物脸上有比提香更多的表情呢。您不认得诺尔先生吗?”
“这个诺尔先生是谁?”画家问。
“诺尔先生。嘿,什么样的天才!小女十二岁的时候,他曾经给她画过一幅肖像。您有空一定得到舍间来玩。丽莎,你下回把那本画册拿给他瞧瞧。您知道,我们这回到府上来,是想请您立刻给她画一幅肖像的。”
“行呀,我马上就预备好了。”
不到一会儿工夫,他把绷好画布的画架挪近来,手里拿起调色板,眼睛凝视着女儿的苍白的脸蛋。如果他是一个人类天性的鉴识家,他一刹那间就会在这张脸上看出对于舞会的幼稚的热爱的开端,对于饭前饭后长日无聊的苦闷和怨艾的开端,要穿新衣出外遨游的愿望,母亲硬要她钻研美术来提高灵魂与感情,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虚应一下故事的勉强的痕迹。可是,画家在这张柔和的脸上只看到了吸引画笔的几乎瓷器一般透明的皮肤、诱人的娇滴滴的慵倦、纤巧的莹洁的颈窝和贵族风味的苗条的身材。他的一支画笔过去只跟粗笨的模特儿的冷酷面貌、庄严的古画以及古典大师们的拓本打交道,现在却准备恣情挥舞,显出轻快和光辉来了。他已经想象到这张温柔的小脸蛋儿将被画成一副什么样子。
“您知道,”太太脸上露出几分使人感动的神情,说,“我希望她穿这么一件衣服;老实说,我不愿意她穿那种常见的衣服:我希望她穿得淡雅宜人,坐在树阴下,被田野包围着,远处有畜群或树林……可千万别让人看到她是去赴什么舞会或者时髦的晚会的。老实说,我们的舞会简直毁灭人的灵魂,把一点点感情的残余都给连根拔除……朴素,要尽量朴素一些。”唉!母亲和女儿的脸却显出她们跳舞跳得太多了,黄得简直像蜡做的一样。
恰尔特柯夫动起手来,叫被画的人坐下,先在脑子里构思片刻;画笔在空中挥了几挥,心里拟定了大概的轮廓;微微眯起眼睛,退后几步,从远处望了一眼,接着在一个钟头里完成了底稿。他看后觉得还满意,就动手画起来,工作吸引住了他。他已经忘掉一切,连他在贵妇人面前也忘掉了,甚至有时还露出一些艺术家的动作来,大声发出各种声音,偶或还哼些什么,像全心全意埋头工作的画家通常哼的那样。他毫不客气,只把画笔指指,叫被画的人抬起头来,终于惹得对方坐不安稳,显出了疲倦的样子。
“够了,第一回够了。”太太说。
“再画几笔。”出了神的画家说。
“不,该走了!丽莎,三点钟啦!”她说,摸出一只用金链条挂在腰带上的小小的表,接着喊起来:“啊,真是迟了!”
“只要一分钟!”恰尔特柯夫用孩子般天真而恳求的声音说。
可是,太太似乎这一回完全不想迁就他的艺术上的要求,只答应下次多坐一些时候。
“这可真倒霉,”恰尔特柯夫心里想,“手刚刚画得活动了些。”他想起他在瓦西里耶夫岛那间画室里工作的时候,谁都没有打断过他,阻碍过他:尼基塔一动也不动地老坐在一个地方——你高兴画多久就画多久;他甚至会在命令他采取的姿势中睡熟过去。画家微微露出不满的神气,把画笔和调色板往桌上一扔,迷惘地站在画布前面。上流妇人辞别时的一套应酬话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迅速地走到门口,送她们出去;他在下楼时得到了她们的邀请,要他下星期去吃饭,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房间里。贵妇人完全把他迷住了。从前他认为这种人物高不可攀,她们生到世上来,只是为了带着穿制服的仆从和漂亮的马夫一同坐着豪华的马车在街上疾驰而过,对那些披着寒酸单薄的斗篷的蹀躞的行人投以冷淡的一瞥。可是突然,这样的一个人物现在跑到他屋里来了:他给她画肖像,还被邀请到高门大宅里去吃饭。再没有比这更叫他高兴的了;他如醉如狂地陶醉起来,他为了这件事给自己的奖励是:饱餐了一顿,晚上听了戏,又毫无必要地乘马车绕城兜了一圈。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压根儿没想到进行例常的工作。他只是时刻准备着,等待门铃响。终于贵妇人同着她脸色苍白的女儿一块儿来了。他请她们坐下,这回却做出灵巧的动作,带着上流社会的派头,把画布拉过来,动手画了起来。晴天和明亮的光线帮了他不少的忙。他在被画者轻盈的体态上看到了许多东西,如果被他传到画布上,就会给肖像添上极大的价值;他知道,只要能按照自然向他显示的样子把一切完美地画出来,就会画成一幅杰作。当他感觉到他会画出别人还没有注意到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心禁不住微微跳动起来。工作完全吞没了他,他整个儿沉没到画意里去,重又把被画者的贵族出身忘了个干净。他兴奋地看到,在他的笔下,画出了十八岁少女的柔和的姿容和几乎透明的身体。他抓住了每一处的浓淡色度,淡黄色、眼睛下面隐约可见的淡蓝色,甚至要动笔画出额上突出的一粒小疙瘩来了,这时忽然听见母亲在他耳朵旁边喊道:“啊,这干什么?这用不着画。”太太说,“您画的……哪,有些地方……似乎黄了一点,这儿完全画得像个黑斑了。”画家解释给她听,这些斑点和黄色正是得意之笔,会给脸部添上可爱而轻快的情调。可是对方却回答他说,这不会添上什么情调,简直是败笔;不过是他这样觉得罢了。“那么,让我只在这地方涂一点黄颜色吧。”画家天真地说。可是,人家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她的解释是:丽莎今天可巧有点儿不舒服,她的脸一点也不黄,特别鲜洁的颜色倒总是令人惊叹的。他挺不乐意地抹掉了画在画布上的东西。许多不易辨认的微妙的特征消失了,同时,一部分相似之处也一起消失了。他开始冷酷地赋予它挥笔即来的俗气的色彩,这种色彩甚至会把取法自然的脸画成学校课本上习见的冷淡空想的东西。可是,太太却很高兴先前那种恼人的色彩完全被排除掉了。她只是对工作缓慢表示了惊异,又找补上一句:她曾经听说他只要两趟就可以把一幅肖像画好的。画家对这一点没有办法回答什么。她们站起来,打算走了。他放下画笔,送她们到门口,然后面对肖像,站在一个地方迷迷糊糊愣了好一会儿。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它,脑子里却在神往轻快的女人的脸,浓淡色度和轻盈的神韵,这是他的画笔已经画过而又毫不留情地抹掉的。他满心充满着这些印象,把肖像抛在一旁,另外在什么地方找出了一张很早以前随手勾勒在画布上的早已扔掉的普赛克的头部的画。这张脸画得很不坏,但却完全是空想的、冷冰冰的,用寻常的线条构成而没有化为活生生的实体。他因为无事可做,现在又重新把它仔细琢磨,边画,边想起了他在贵族女客脸上注意到的一切东西。他所抓到的线条、浓淡色度和神韵,以非常提炼的形式烘托出来,只有当画家仔细观赏自然,然后离开它,画出跟它相同的作品时,才会达到这样的境界。普赛克活了起来,朦胧的思想慢慢地凝成了鲜明的形体。年轻的上流仕女的脸型自然而然地化到普赛克的身上,于是后者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表情,使她充分有权被称为一件真正独创的艺术品。他似乎利用了他从被画者身上得来的一部分的、同时又是全部的印象,并且完全被工作迷住了。接连好几天,他只顾画这幅画。当他正在进行工作的时候,两位熟识的仕女找他来了。他没有来得及从画架上把这幅画取掉。她们俩同时发出了快乐的惊异的喊声,拍着手。
“丽莎,丽莎!多么像啊!好极了,好极了!亏您想得出让她穿上了一件希腊式的衣服。啊,这真是神来之笔!”
画家不知道怎样才能叫这两位仕女从愉快的迷误中省悟过来。他羞愧无地,低下了头,悄声地说:“这是普赛克。”
“普赛克的式样吗?这真迷人!”母亲微笑地说,同时女儿也笑起来。“丽莎,你最适合画成普赛克的式样,不是吗?多么巧妙的想法!再说,这是什么样的手法!这简直是柯勒乔[18]。老实说,我在报上读到过文章,又听人讲到过您,可是我还不知道您有这么大的才能。不成呀,您一定也得给我画一幅肖像。”
显然,这位太太也想被画成普赛克的式样。
“我把她们可怎么办?”画家想:“要是她们自己愿意这样,就让普赛克冒充作她们所设想的人吧,”接着,他大声地说:“请你们再坐一会儿,我还得稍微画上几笔。”
“啊,我怕您别……这会儿她是这样像呀。”
可是,画家知道她们担心的是那一点黄颜色,于是叫她们尽管放心,说明他只是想再给眼睛添上点光彩和表情。他心里可真是惭愧,想至少得使肖像跟本人再相像一些,免得人家骂他不识羞耻。的确,少女苍白的面容最后竟越来越清楚地在普赛克的线条中衬托出来了。
“够了!”母亲说,她开始害怕不要画得太相像了。
画家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奖励:微笑、金钱、恭维、诚恳的握手、午餐的邀请;总之,得到了千百种好意的酬报。这幅肖像轰动了全城。太太把它展览给女友们看;大家都惊佩画家的本领,他能画得这样逼真,同时又给本人加添许多美丽。谈到后一点时,大家脸上当然都浮起了一抹轻微的妒羡之色。于是画家忽然被一大堆工作包围住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请他画肖像。门铃时刻不停地响着。从一方面来说,这可能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许多各式各样的脸可以给他作无穷的练习。但不幸的是,都是一些难伺候的人,性急的、忙乱的人,否则就是一些上流社会里的人,他们比任何人都忙,因此脾气也就更加急躁。他们都要求画得又快又好。画家体会到,从容动笔绝对是办不到的,非用画笔的灵巧与疾速来应付一切需要不可。只须抓住整体的印象,抓住一般的表情,而不必用画笔深入精微的细节;总之,从容地刻画自然简直是不可能的。再说,几乎所有求画的人都提出了各式各样强词夺理的要求。太太们希望主要的只把灵魂与性格描写在肖像里,其余可以完全不必介意,使棱角圆浑起来,把缺陷冲淡,要是可能的话,简直就完全避免。总之,纵然不能把人迷住,也得叫人看了这张脸神往老半天。因此,当她们坐下来请画家画肖像的时候,常常做出一些使他十分惊异的表情:第一个人竭力要在脸上装出忧郁,第二个人表现着梦想,第三个拼命叫嘴巴缩小,抿得紧紧的,最后竟成了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一小点。可是尽管这样,她们还是要求他画得像,神态从容自然。男人们也不比太太们容易对付。一个人要求把自己画得刚强有力地拧着脖子;另外一个人抬起充满灵感的眼睛;近卫军中尉一定要他在眼睛里画出马尔斯[19]的神情;文官竭力要他在脸上表现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贵,手支在一本书上,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主持公道”。起初这些要求真弄得画家汗流浃背:这些都必须揣摩、凝思,而限期又是这样短促。最后,他懂得了诀窍,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了。只要听上两三句话,就知道对方希望把自己画成什么样子。谁要喜欢马尔斯,就给他脸上装个马尔斯进去;谁要想做拜伦,就给他画成拜伦的姿势和神态。太太们无论想做柯丽娜[20]也好,翁迪娜[21]也好,亚斯巴希雅[22]也好,他都满口答应下来,再凭自己的想象给每一个人加上端庄的风采,大家知道,这样做总不会出岔子,即使画得再不像一些,人家也会原谅画家的。不久就连他自己也对画笔的不可思议的迅速和敏捷惊奇起来了。求画的人们,当然,一个个都笑逐颜开,称他是稀世奇才。
恰尔特柯夫在各方面成了一位时髦画家。他开始乘马车去赴宴会,陪太太们参观画廊,甚至还陪她们一块儿散步,打扮得艳冶出众,公然宣称画家必须属于社会,必须保持合乎身份的体面,有些画家穿得跟鞋匠一样,那是举止失宜,不守礼法,缺乏教养。在家里,他把画室收拾得非常整齐清洁,雇了两个漂亮的仆人,收了一批时髦的学生,一天之内换好几套衣服,卷烫头发,练习各种接待访客的姿势,想尽方法装饰自己的外貌,以便给仕女们产生愉快的印象;总之,不久人们就再也认不出他就是从前在瓦西里耶夫岛破陋的小屋里默默工作过的质朴的画家了。他现在谈起画家和艺术,总要发挥一通辛辣刻薄的议论。他说,大家把过去的画家吹嘘得太过分,拉斐尔以前的所有的画家都画的不是人物,而是鲱鱼;有些观赏者认为那里面包含着神圣的东西,那只是他们这样想象罢了;就连拉斐尔本人的作品也不是全部都好,有许多作品也只是虚有其名;米开朗琪罗[23]是一个大言不惭的吹牛家,他只想炫耀他的解剖学知识,他的画一点也没有什么优雅之处;真正的光彩、笔力和色调,必须到现代画家的作品中去寻觅。接下来,自然,就要谈到他自己了。
“不,我简直不明白,”他说,“别人怎么能够成天坐在那儿,孜孜不倦地工作?花上几个月画一张画的人,在我看来,是涂壁匠,不是画家。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才能。一位天才创作起来,是勇敢的、迅速的——就像我,”说到这儿,他总是面对着客人,“我画这幅肖像只花了两天,画这个头部花了一天,这一幅花了几小时,这一幅只有一个多钟头。不,我……我,老实说,我认为那些一笔一笔描出来的东西都算不得是艺术;那是匠人的手艺,不是艺术。”
他这样地讲给他的客人听,于是客人们对他画笔的遒劲和矫捷佩服得五体投地,听说他画得这么快,都发出了感叹的喊声,然后奔走相告:“这是一位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怎样说话,他的眼睛怎样地发着光啊!他整个的姿态有一种非凡的东西!”
画家很高兴听见人家这样谈论他。当杂志上刊出了赞美他的文章的时候,他像孩子般地雀跃起来,虽然这赞美的文章是他自己花钱买来的。他到处带着这份杂志,仿佛不在意似的拿给熟人和朋友看,这件事使他开心得简直要手舞足蹈。他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响,工作和订货也越来越多。他开始厌倦画千篇一律的肖像和脸,那种姿势和神情是他早已画熟了的。他已经不大起劲画它们,想法只画一个头部,而把其余的部分留给他的学生们去完成。从前,他还总要努力画出一种新的姿势,用笔力的遒劲和效果使人惊倒。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觉得不耐烦了。他的脑子懒得再去思考和构思。他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并且也没有时间做到:散漫的生活,以及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上流士绅的角色的那种社会——一切都使他离开工作和思想不知有多么遥远。他的画笔冷淡了、迟钝了,他漠然无动于衷地重复着单调的、固定的、陈腐过时的形式。文武官员们单调的、冷冰冰的、永远体面的、俗话所谓像扣紧了纽扣似的脸[24],不能给画笔广大的发挥的余地:画笔不再去描画华美的衣装、强烈的激动、热情。至于画面的配置、艺术的效果、美妙的结构,那就更是谈不到。他面前只有制服、硬胸和燕尾服,而画家看到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冷淡,一切想象都会逃掉的。甚至在他的作品里,连最普通的优点也都看不见了,但它们仍旧享有盛名,虽然真正的鉴赏家和画家们看到他近来的作品是只会耸耸肩的。有些以前认识恰尔特柯夫的人简直弄不明白,他起初显露出的才能怎么会消失,他们徒费心机地猜测,刚刚达到精力饱满的年龄,为什么他的才禀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陶醉若狂的画家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在智力和年龄方面已经到了老成持重的阶段:开始发胖,明显地向横里发展。他常常在报纸和杂志上读到这样的形容词:我们可敬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们德高望重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人们开始纷纷请他去担任重要的职位,请他去监考,参加委员会。他,像到了这种可敬的年龄的人一样,开始积极地站到拉斐尔以及其他古代画家一边来,倒也不是因为充分认识他们卓越不凡的优点,而是因为想借他们来吓唬年轻的画家们。他开始像每一个到了这种年龄的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青年们道德沦丧,品质堕落。他开始相信,世上的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崇高的灵感,一切都必须服从一个严密精确的一律的格式。总之,他的生命已经到了这样一种时期:一切热烈的冲动都萎缩了;有力的琴弦很难打动他的灵魂,他的心也不再被锐利的声响所盘绕;接触到美的东西,已经不能使纯洁的力量勃发为熊熊的火焰;可是,只要一听见金圆的声音,烧残的感情就会熄而复燃,就会留心倾听它的诱人的音乐,慢慢地,在麻木之中让这音乐完全把自己催眠。荣誉这东西,不会给一个偷盗它但配不上它的人带来愉快;它只有在一个配得上他的人的心里才会引起不断的颤动。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冲动都转向了金圆。金圆变成了他的情欲、理想、患得患失的对象、享乐、人生的目的。一捆捆的钞票在他的箱子里增多起来,正像每一个命中注定得到这种可怕的礼物的人一样,他变成了一个无聊透顶的、除了金圆什么都不懂得的、毫无来由的吝啬鬼,一个荒唐的守财奴,他已经快变成这么一个怪物——这种人在我们冷酷无情的世界里多的是,稍有心肝的人见了他们都会害怕的,认为他们只是活动棺材,没有心肝五脏,只是一具死尸。可是,一件事情强有力地震动了、惊醒了他整个生命的机体。
有一天,他在他的桌上看见了一缄短笺,美术学院请他以荣誉董事的身份去评判一件新作品,那是一个在意大利深造的俄国画家送来的。这个画家是他从前的朋友,从早年起就热爱艺术,抱着一颗勤劳者的火焰般的心沉醉在艺术里,远离朋友、亲人,远离舒适的习惯,赶往那个庄严的艺术苗圃在美丽天空下欣欣向荣的地方,赶往那个奇妙的罗马,——一听见这个地名,画家的热情的心就会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在那儿像个隐士似的埋头工作,不被任何事情所诱惑。他不过问人家怎样谈论他的怪僻的性格,说他不善交际,不遵守上流社会的礼节,他的贫贱的、寒酸的衣装给画家丢尽了脸。他也不管同行们是否生他的气。他对什么事情都毫不介意,把一切献给了艺术。他不知疲倦地参观画廊,好几小时伫立在大师们的作品前面,欣赏并揣摩神妙的笔意。他没有一幅画,不预先用这些伟大的导师来衡量自己,在他们的作品里得到许多无言的、有力的忠告。他不参加喧嚣的议论和争辩;既不拥护美辞学派,也不反对美辞学派。他对各派一视同仁,从一切派别里只汲取美好的东西,最后就只把神圣的拉斐尔一个人尊为自己的老师。他正像一位大诗人一样,读了充满魅力和壮美的万卷书之后,最后认定只有荷马的《伊利亚特》才是一部案头必备书,一切需要的东西都包括在这部书里,没有任何东西不在这里得到尽善尽美的反映。于是他从这一派里汲取了庄严的创作玄机、思想的强有力的美、天马行空的画笔的妙趣。
恰尔特柯夫走进大厅,看见已经有一大群人麇集在一幅画的前面。平时在鉴赏家麇集之处难得有的沉寂,这一回到处笼罩着。他赶快装出一副专家的矜持的样子,向那幅画走近去;可是,天啊,他看到了一幅什么样的画!
他面前这个画家的作品,像处女般纯净、完美、秀丽。它像天才一样,质朴、神圣、贞洁、单纯地高耸于一切之上。这些天仙似的美女仿佛被大家直射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羞答答地垂下美丽的睫毛。专家们都怀着不由自主的惊异的心情,观看这幅新颖的、空前未有的图画。在这幅画里,一切似乎都混杂在一起:拉斐尔的艺术反映在高雅的构图里,柯勒乔的艺术表现在精炼的笔法里。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包含在画家本人灵魂里的创造力。任何细微的一点都被他的灵魂渗透着;一切都表现出法则和内在的力。他到处抓住了包含在自然中的融解一般的圆浑的线条,那是只有创造的艺术家的眼睛才能够看见,模仿者就会画成棱角的。显然,画家是先把从外部世界吸取到的一切蕴藏在自己的灵魂里,然后再从灵魂深处,把这些东西谱成一支和谐的庄严的歌。于是连外行的人都可以明白,在创造和对自然的单纯模仿之间横隔着怎样不可估量的距离。包围着看画的人的那种非凡的静寂,简直是无法描摹的——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响动;这当口,画却时时刻刻增高起来;越来越显得比其他一切辉煌、奇妙,最后,整个儿化为了思想从天外飞到画家心里结成花果的微妙的一瞬,——对于这一瞬说来,人类的全部生活只是一个起点。在围观者的脸上,泪珠不自禁地就要滚下来。不管有多么不同的口味,也不管有多么大胆的古怪的口味,仿佛所有的人都对这幅神圣的作品唱出了无言的颂赞。恰尔特柯夫张开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这幅画的前面,最后,当观众和内行们渐渐喧嚷起来,评论作品的好坏的时候,当人家请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这才醒过来;他想装出淡漠的若无其事的神气,想说一些刻薄无情的画家们常说的陈腐平凡的客套话,例如:“是喽,当然,我们不能否认画家是有才能的;他真有两下子,显然,他想表现点什么,可是,说到主要的地方……”接着,自然是加上一些任何一个画家都不会因此受益的赞美。他想这样做,可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眼泪和哭泣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代替了回答,他像疯了似的奔出了大厅。
他一动也不动地、茫然失神地在自己华丽的画室里站了一会儿。他的整个机体、整个生命,在一瞬间觉醒了过来,仿佛他又回复了青春,仿佛熄灭了的才能的火花陡地又燃烧起来。蒙住他眼睛的绷带被解开了。天啊!他把青春的最好的年月这样残忍地糟蹋了;蕴藏在他胸中,可能现在会变得伟大而美丽,会引出惊异和感激的眼泪来的火星,就这样地被扑灭、被踩熄了!这一切都被糟蹋掉,毫无怜惜地被糟蹋掉了!仿佛在这一刹那,从前他所熟悉的那种兴奋和冲动忽然又在他的灵魂里苏醒了。他抓起画笔,走到画布前面去。脸上渗出了挣扎的汗珠;他整个儿化为一个愿望,被一个思想燃烧着:他想描画一个堕落的天使。这个想头跟他的精神状态是最适合的。可是,糟糕!形象、姿态、结构、思想,画出来都显得勉强而又不调和。他的画笔和想象已经被定型束缚得太久,徒然无力地挣扎着想越过他自己所设定的界限和桎梏,结果也只能陷于荒谬和错误。过去他太藐视了艰难的、长期的由浅而深的学问阶梯和未来的伟大成就的基本法则。苦恼缠住了他。他叫人把最近所有的作品,所有缺乏生命的时髦画,所有骠骑兵、仕女和文官的肖像,统统从画室里搬出去。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准任何人进来,整个儿埋头在工作里面。他像个耐心的青年一样,像个学生一样,坐在那儿画画。可是,他笔下画出来的一切是多么无情地平庸啊!由于不熟悉最初步的原理,他每画一笔,不得不停顿下来;简单的、微不足道的机械作用把满腔热情冻住了,成了束缚想象的不可逾越的阻碍。画笔不由自主地凝成记熟的形式,手总是放在刻板的地位,脑袋不敢摆出非凡的姿势,连衣服的褶襞也有一定的格式,不肯顺从地披在不熟悉的肉体的姿态上。他感觉到这一点,他自己感到并且看到了这一点!
“可是,我从前真的有过才能吗?”他最后说,“我没有欺骗自己吗?”说完这几句话,他走到从前自己的作品前面去,那是他在孤寂的瓦西里岛上一间破陋的小屋里,远离人群、财富和各种欲望,那样纯洁而无私地画出来的。他现在走到它们前面,开始一幅幅把它们捡起来仔细察看,于是他过去整个贫困的生活都浮现到他的记忆里来了。“是的,”他绝望地说,“我有过才能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的征兆与痕迹……”
他住了手,突然浑身战栗起来:他的眼睛接触到了一双不动地盯住他的眼睛。这是他在施金劝业场买来的非凡的肖像。这幅肖像一直被遮盖着,被别的画挡住,因此完全被他忘怀了。现在,当所有堆满在画室里的时髦的肖像和绘画统统搬走了的时候,它好像故意似的,跟他从前年轻时的许多作品混在一起出现了。他想到它的全部古怪的历史,想到这幅不可思议的肖像曾经是他转变的原因,意外的横财引起他所有尘世的俗念,以致毁灭了他的才能——这时候,他急得几乎要发疯。他立刻吩咐把这幅可恨的肖像搬走。可是,灵魂的激动并不就此平静下来:他的全部感情和全部机体连根动起来了,他感到一种可怕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当一个软弱的人想干他能力不能胜任的事而终于不能办到时,作为惊人的例外,有时会在天性中显露出来的;这种痛苦,在青年身上会产生巨力,但在已经失掉幻想的人身上就会变成徒然的渴望;这种痛苦,是会使人干出可怕的罪恶来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嫉妒,疯狂的嫉妒。当他看见带有才能的烙印的作品时,脸上就露出了怒意。他把牙齿磨得轧轧作响,用蛇蝎样的眼光贪婪地对它望着。他心里产生了人们少有的恶念,带着一股疯狂的力量要来实现这种恶念。他开始收买艺苑中绝无仅见的精品。他用高价把画买来,小心翼翼地搬进自己的屋里,然后像疯狂的猛虎似的扑过去,撕裂它,扯破它,扯成碎片,发出愉快的狞笑把它踩在脚下。他所积蓄的巨万财富使他具有一切条件来满足这种恶毒的愿望。他解开了所有的装金圆的口袋,打开了箱子。从来没有一个愚昧的魔王曾经像这凶暴的复仇者似的毁灭过这么许多美丽的作品。随便哪一个拍卖场上,只要他一到,别人对于收购艺术品的事就早已绝望了。仿佛愤怒的老天爷故意把一场可怕的灾难降到世上来,要破坏这世界的和谐似的。可怕的激情给他染上一种可怕的色调:他的脸上永远笼罩着杀气。他的面貌表现着愤世嫉俗和全盘的否定。普希金用理想的笔调描画的那个可怕的恶魔,仿佛成了他的化身。除了恶毒的言辞和永久的诅咒之外,他的嘴里从来没有吐露过一句话。他像一头猛兽似的冲到街上,所有的人,连他的熟朋友也在内,远远地看见他,都转过身去急忙地躲开,说是看见了他,以后一整天都会倒霉的。
对于世人和艺术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这种紧张而凶暴的行径没有能继续多久:激越的情欲到底不是软弱的力量支撑得住的。疯狂和癫痫的发作越来越频繁,终于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痼疾。残酷的热病和急性肺炎连结在一起,猛烈地袭击着他,三天以后,他就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此外,再加上无可救药的精神错乱的一切症状。有时候,好几个人也拦阻不住他。他开始常常梦见那幅不平凡的肖像上一双早已忘怀了的活人的眼睛,这时候,他的疯狂就更显得可怕。所有围在他病榻周围的人,在他看来,都成了可怕的肖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肖像两倍、四倍地增多了;仿佛所有的墙上都挂着肖像,一双双不动的活人的眼睛盯住他。可怕的肖像从天花板上、地板上对他凝望着,房间扩大了,一间间连绵到无穷无尽,可以容纳下更多的不动的眼睛。一个给他治病,并且早已听到过他的奇怪的历史的医生,竭力想找出他所梦见的幻影和他的生活经历之间的秘密的关系,可是结果却毫无所得。病人除了自己的苦痛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感觉,永远只是发出可怕的绝叫和不可理解的呓语。终于,他的生命在最后一次无声的痛苦的发作中结束了。他的尸体吓人得很。他的巨万家财一个镚子也没有留下;可是,当人家发现价值百万以上的高贵的艺术品被他撕成碎片的时候,就都明白他的财产是被花到什么样的可怕的用途上去了。
第二部
许多轿车、弹簧座马车和半篷马车停在一幢正在拍卖一个富有的美术收藏家的珍藏品的房子门口——这些美术收藏家,通常被风神和爱神包围着[25],在甜梦里糊里糊涂蹉跎过一生,无意中以艺术保护人出了名,天真地为此花费了他们勤俭的祖先积聚起来的几百万家财,甚至还有他们自己先前用劳力挣来的金钱。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保护人现在早已绝迹,我们的十九世纪早已博得了银行家的枯燥无味的面貌,银行家是只会用纸上的数字来享用自己的巨万财富的。一间长长的大厅,挤满着各式各样像猛禽扑向没有掩埋的尸体似的人群。这儿有一大队从劝业场,甚至从旧货市场来的穿蓝色德国上装的俄国商人们。在这儿,他们脸上的神气和表情好像变得强硬了些,自在了些,没有俄国商人在店里接待主顾时那种甜言蜜语的假殷勤劲儿。在这儿,他们虽然跟许多贵族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拘礼节,换了在别的地方,他们准会匍匐在地上,把长统靴带进来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的。他们在这儿显得非常放肆,不客气地摸弄着书籍和绘画,想知道货物的品质,大胆地喊出价钱来,压倒内行的伯爵们喊出的数目。这儿有许多每天不吃早饭就来的拍卖场的老主顾们;专以收罗珍藏品为责任,在十二时到一时的一段时间当中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贵族身份的内行们;最后,还有衣装和钱囊都很寒酸的高贵的绅士先生们,他们每天上这儿来,不为什么利欲的目的,只是为了要看看行市怎样,谁出价高,谁出价低,谁压倒谁的喊价,货物被谁买去。许多画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和这些画放在一起的还有家具,和签着从前主人的姓名,但这些主人恐怕从来没有兴趣去涉猎的书籍。中国瓷瓶,大理石桌面,弧形的、雕成狮身鹫嘴怪物、狮身女面怪物和狮爪子的镀金和不镀金的各种新旧家具,挂灯架,烛台,这一切都堆在一起,不像商店里那样摆得齐齐整整的。这是一种艺术品的大杂烩。我们在拍卖时所得到的一般感觉是很可怕的: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出殡的味道。举行拍卖的大厅总是阴森森的;被家具和绘画挡住的窗户只漏出一线微弱的光,无言的沉默刻画在人们脸上,拍卖人敲着锤子,用送殡的声音向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超度的经文。这一切似乎更加增强了那种古怪的不愉快的印象。
看来拍卖正在最热闹的时候。一大群体面人物挤在一起,你抢我夺地在争执些什么。四面八方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再加一卢布,再加一卢布,再加一卢布”,不让拍卖人有时间重复一下增喊的数目,那数目早已比开叫时增加四倍了。汹涌的人群是在争夺一幅不得不引起对绘画稍有认识的人的注意的肖像。画家高明的画笔在这幅肖像上非常清楚地显露出来。这幅肖像显然已经修补过,裱糊过好几次,画的是一个穿着宽服的亚洲人的黧黑的脸,他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但最使围观的人惊奇的是一双非常生动的眼睛。你越瞧这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穿透你的心肝五脏。这种奇特的表情、这种画家的非凡的巧思,几乎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住了。许多竞买的人已经知难而退,因为价钱已经抬高到了难以相信的程度。只剩下两个著名的贵族,绘画爱好家,还是不愿意割爱这幅宝画。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并且大概一定再会把价钱抬得极高,要不是观众中有一个人忽然喊道:
“请容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利把这幅肖像买下来。”这几句话立刻使所有的人都对他注意起来。这是一个身材端正的人,约摸三十五岁,有着长而黑的鬈发。一张充满明朗的乐天气氛的讨人喜欢的脸,说明他的灵魂不知道有什么恼人的世俗的忧虑;他的服装一点也不迁就时髦:处处都显出他是一位艺术家。这人正是画家B,许多在场的人都认得他。
“不管你们觉得我的话多么奇怪,”他看见大家都注意地望着他,接茬儿说下去,“可是,只要你们肯听我说完一段短短的故事,你们就会觉得我说这一番话是有充分的权利的。一切都使我相信,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一幅画。”
几乎大家的脸上都浮起了十分自然的好奇的神色,连拍卖人也张着嘴,把锤子举在半空中放不下来,准备听他一直讲下去。刚开始讲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还把眼光往肖像那边溜,可是后来,故事越讲越有味,大家就把眼光完全移到讲故事的人身上来了。
“你们知道市内叫作柯洛姆纳的那块地方吧。”他这样开始说:
那儿,一切都跟彼得堡其他的地方不同;算不得是京城,也算不得是外省;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所有年轻的欲望和冲动都离开了你。这儿没有将来,这儿只有静寂和隐遁,一切从京城的骚动中沉淀出来的东西。搬到这儿来居住的,有退职的官员,寡妇,在参议院里有个把熟人,得以在此终老的贫寒之辈,整天逛市场,在小店里跟乡下人闲磕牙,每天买五戈比咖啡和四戈比砂糖的老资格的女厨子,最后,还有这一大群可以用“灰色的”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们——这些人的衣服、脸、头发、眼睛,都有一种阴暗的、灰色的外观,好像是不见阳光也不刮风的天色一样,简直说不上像个什么:灰蒙蒙的,一切都消失了鲜明的轮廓。在这群人里还可以加上退职的戏院查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鼓眼睛厚嘴唇的退职的马尔斯的门徒[26]们。这些人完全是麻木无情的:他们走路时对什么也不看一眼,沉默着,什么也不想。他们房间里没有许多东西;有时候,只有一瓶纯粹的俄国白酒;他们抱着这瓶酒整天价慢慢地吮吸着,决不会喝得酩酊大醉,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小市民街上的勇士,每逢星期天总会来这么一手的,一过深夜十二点钟,就会一个人独占住一条人行道。
柯洛姆纳的生活非常孤寂:街上很少看见一辆马车,除非是演员们坐的马车用隆隆声、辚辚声和咕咚声偶或打破一下周遭的悄静。这儿全是步行人;出租马车常常找不到乘客,单给毛发蓬松的瘦马载着草料,踽踽前行。在这儿可以找到五卢布一个月的房子,包括早晨的一杯咖啡。得了抚恤金的寡妇在这儿算得上是最阔气的人家;她们举止端庄,常常打扫房间,跟女友谈论牛肉和白菜的涨价;她们常常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一个沉默寡言的、有时长得也还动人的人儿,还有一条讨厌的小狗和一只钟摆敲出忧郁的声音的挂钟。然后是薪水收入不容许搬出柯洛姆纳的演员们,那是一些正像所有为享乐而活着的艺术家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们。他们穿着长袍坐着,修理手枪,用厚纸做各种室内的小道具,跟来访的朋友下棋、打牌,这样就过掉了一早晨,到了晚上又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再加上喝一点儿果酒。除了这些柯洛姆纳的名流和贵族之外,就是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他们是多到数不尽的,正像数不尽陈醋里长出来的虫子一样。有祷告的老太婆;有喝醉酒的老太婆;也有祷告和喝醉酒同时兼顾的老太婆;这些老太婆靠着不可理解的方法苟延残命,像蚂蚁似的把破布和旧衣服从卡林金桥抱到旧货市场去,在那边卖得十五戈比;总之,全是些最不幸的人类的渣滓,任何一个行善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想不出办法来改善他们的状况。
我提到他们,为的是让你们知道,这些人怎样时常需要去寻找解救燃眉之急的暂时的援助,需要借债渡过难关。这样,在他们中间就产生了以抵押品借出少数款子得到高利的一种特别的高利贷者。这些放小债的比放大债的要残酷好几倍,因为他们产生在贫穷和衣衫褴褛的穷人中间,而那些专门跟乘马车的人打交道的放大债的高利贷者是没有见过这种光景的。因此,他们的灵魂里任何人性的感情都早已消失了。在这样的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可是不妨告诉你们,我要讲的是上世纪的事,已故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事。你们自己可以明白,柯洛姆纳的外观和它的内部生活现在是变得大不相同了。这样,在高利贷者中间有过一个人——一个很早以前就在市内这一带地方居住的各方面都很不平凡的人。他穿着宽大的亚洲式的服装;暗沉的脸色说明他是南方出身,可是他到底是哪一国人,是印度人、希腊人,还是波斯人,这可谁都说不清。高高的、几乎是不寻常的身材,黧黑的、瘦削的、晒焦的脸,脸上一种异常可怕的神色,目光如火的大眼睛,垂挂的浓密的眉毛,使他显得跟京城里所有灰色的居民们迥然不同。连他的住屋也不像其余的小木头房子。这是像热那亚商人们曾经造过许多的一种石砌建筑物,有着不一律的、大小不等的窗户,铁板百叶窗和门闩。他跟其他高利贷者不同的是,从老乞妇以至挥霍无度的王公大臣,他能供给任何人随便多少款子。华丽的马车常常停在他家的门口,有时从车窗里探出一个漂亮的上流仕女的头来。外间纷纷传说,他的铁箱里装满着数计不清的金钱、珠宝、钻石以及其他抵押品,但他一点也不像其他高利贷者那样利欲熏心。他慷慨地借钱给别人,定的限期也很宽裕。可是,由于一种奇怪的计算法,钱总是一本万利地增多起来。至少外间的谣传是这样。可是,最奇怪而且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向他借到钱的人的奇怪的命运:他们死得都很不幸。这只是人们的臆测,还是愚蠢的迷信,还是故意散布出来的流言,这可不清楚。可是,短时期内发生在大家眼前的几件事情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的贵族阶层中,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很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年轻时就已经在政界上显露头角,他是一切真诚高尚的事物的热烈的崇拜者,一切产生艺术和人类智慧的事物的捍卫者,将来很有希望成为一个保护艺术的舆论家。他不久果然被女皇赏识,女皇赐给了他一个完全符合他的志趣的显要职位,使他能够对科学以及一般福利做许多事情。这位年轻的贵人经常周旋于一群画家、诗人和学者之间。他愿意结交普天下的人才,给他们工作,鼓励他们。他自己出资刊印许多有益的书籍,定购许多作品,举办奖励人才的悬赏,在这些方面花掉了无数的金钱,终于闹得倾家荡产。可是,他是一个慷慨的人,干起事情来决不肯半途而废,于是他就到处去张罗款子,最后只得求助于这个著名的高利贷者了。自从向他借到了一大笔款子之后,这个年轻人,短时期内就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以后他变成了杰智奇才的摧残者、迫害者。无论发表什么文章,他总是只看到坏的一面,甚至不惜曲解字义。可巧那时爆发了法国革命。这立刻成了他从事种种卑劣行为的借口。他开始在一切东西里面都看到一种革命的趋向,认为一切东西里面都有着暗示。他猜疑到这种地步,最后连对自己都猜疑起来了,他开始虚构种种可怕的不公正的诬告,使许多人蒙了不白之冤。不用说,这种行为最后不得不传到女皇耳朵里去。仁慈的女皇十分震惊,怀着帝王特有的高贵的精神降下一道圣旨,虽然内容没有能逐字逐句流传到今天,但那深刻的意义却是一直印在大家心里的。女皇指出,在君主政体之下,崇高的高尚的精神活动不会受到压迫,才智、诗和美术的创作不会受到蔑视与迫害;相反地,只有君主们才是这些东西的保护人;莎士比亚和莫里哀在他们仁慈的抚育之下灿烂开花,而但丁却不能在共和政体的祖国得到庇身之所;真正的天才都生在帝王和王国光辉强盛的时代,而不是在从未产生过任何一个诗人的纷乱政局和共和制度的恐怖主义之下;必须优待诗人和画家,因为他们只给灵魂带来和平与美丽的安静,却不是骚乱与怨言;学者、诗人和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王冠上的珍珠与钻石;伟大君主的治世被他们点缀着而更添无限的光辉。总而言之,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神圣而美丽的。我记得,老年人一讲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大家都十分关心这件事情。这是我们民族值得骄傲的:在俄国人心里永远蕴藏着一种替被压迫者说话的美好的感情。这个辜负人家期望的贵人,得到了严厉的惩罚,被削去了官职。可是,他在同胞们的脸色上得到了更可怕的惩罚。这是一种决绝的、普遍的蔑视。虚荣的灵魂受了多大的折磨,是描摹不尽的;傲慢、化为画饼的野心、破碎的希望,这一切联结在一起向他进攻,于是在一阵疯狂和癫痫的发作中他的生命结束了。
还有一个显著的事例也发生在大家眼前:在我们当时北方京城并不缺乏的美人中间,有一个美人是超群出众的。她是北方的美和南方的美的奇妙的混合,是一粒世上稀有的钻石。我的父亲说过,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瞧见过这样的美人。财富、聪明和精神美质,她似乎全有。追求她的人非常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是L公爵,他是所有的青年中间最高贵、最卓越的一个,相貌秀丽,而又富有骑士风的慷慨气度,是爱情小说和妇人们的最高理想,在各方面都是一位十足的格兰迪森[27]。L公爵热情而疯狂地爱上了她;对方也用同样火炽的爱情报答他。可是,她的父母认为这门亲事门户不大相称。公爵的祖产早已不属于他所有,门庭已经衰落,他的家境窘困是大家都知道的。忽然公爵离开了京城,好像要去安排一下自己的家务似的,过了不多久,回来时就被极度的繁华和光彩包围着了。辉煌的舞会和宴会使他的声名达到了宫廷。女方的父亲对他表示了好感,于是就在城里热热闹闹办起喜事来。新郎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怎么会发上这么一大笔财,没有一个人说得明白;可是,背后有人传说,他跟一个鬼鬼祟祟的高利贷者讲好条件,向他借了钱。可是,不管怎样,这件婚事轰动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他们热烈的永恒的爱情,双方都受过的长期的折磨,以及他们崇高的人品,是大家都知道的。热情的妇人们立刻预言小两口子会享受天堂一般的幸福。可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意外。不到一年工夫,丈夫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先前那种高贵而善良的性格,完全被猜忌、急躁和永无穷尽的脾气毒害了。他变成了虐待妻子的暴君,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他干下了最缺德的事情,甚至殴打起妻子来了。不到一年,没有人再认得出那个不久以前还光彩夺目、吸引过一大群恭顺的崇拜者的女人了。最后,她再也受不住这种痛苦的命运,首先提出了离婚。丈夫一听见提到离婚,无名火提得三丈高。气愤之下,他拿了一把刀冲进她的卧室,要是旁边没有人抓住他,阻止他,他无疑一定会当场把她杀死。在疯狂和绝望中,他对准自己斫了一刀,——于是在一阵可怕的痛苦中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除了大家亲眼目睹的这两件事之外,大家还谈论着许多发生在下层阶级中间的事情,几乎无例外地都有着可怕的结局。一个诚实的清醒的人变成了酒鬼;一个小伙计偷了店主的东西;一个一向安分守己的赶车人为了很少的一点钱杀死了乘客。这些添枝添叶传说开来的事情,不得不在柯洛姆纳质朴的居民们心中造成了不由自主的恐怖。谁都不怀疑有魔鬼附在这个人身上。有人说,他提出这样可怕的条件,叫人头发都要直竖起来,并且遭受不幸的人以后还不敢把这个条件告诉别人哩;他的钱有一股吸引力,会发起热来,还带着一种古怪的标记……总之,愚蠢的谣言多得很。值得注意的是,柯洛姆纳的全体居民,所有这些穷老太婆、小官吏、薄命的艺术家,总之,所有这些我们刚才提到过的小人物们,都情愿咬紧牙关忍受最大的穷困,也不愿意求教这个可怕的高利贷者;甚至有些老太婆快要饿死了,也情愿杀死自己的肉体,不愿毁灭自己的灵魂。人们在街上遇到他,不由自主地就感觉到恐惧的袭来。行人惴惴地往后倒退,目送着他消失在远方的非常高大的姿影。单是他的相貌就包含着这么许多不平凡的东西,大家不由得都把他当作一个超人间的怪物。人间少有的、凹陷的、严酷的线条,脸部炽烈的紫铜色,浓眉毛,叫人受不住的可怕的眼睛,甚至他的亚洲式服装的宽大的褶襞——这一切似乎都说明,跟包藏在这肉体里的情欲比起来,别人的情欲都会黯然失色。我的父亲每一次遇见他,总要站定下来,忍不住说:魔鬼,十足的魔鬼呀!可是我必须赶快对你们交代一下我的父亲,他才是这个故事的真正的主题。
我的父亲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杰出的人。他是一位稀有的画家,是只有俄罗斯在她未开发的土壤上才产生得出的珍奇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个自学的画家,无师自通,也不懂什么规律和法则,仅仅被渴求完美的欲念所驱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沿着灵魂所昭示的道路前进;他又是一个天生的奇才,这种人时常被同时代人加上“鄙夫俗子”的侮蔑的称号,但他们决不由于别人的诽谤和自己的失败而气馁,反而只会获得更多的热忱和力量,并且在他们的灵魂里,早已把曾经博得“鄙夫俗子”的称号的作品撇在后面老远了。他凭着崇高的内心的本能,在每一件事物里感觉到思想的存在,体会到历史画这个名词的真正的意义;懂得为什么拉斐尔、莱奥纳多·达·芬奇、提香和柯勒乔画的一个普通的头、一幅普通的肖像,可以被称为历史画,为什么一幅含有历史内容的巨幅画,尽管画家硬说它是历史画,却仍然是风俗画。内在的情感和信仰使他的画笔去寻找基督教的题材,最崇高、最高尚的题材。他没有那种跟许多画家的性格无法分开的虚荣心或急躁。他有着坚定的性格,为人正直、坦率、甚至粗鲁,外表有点冷酷,灵魂里不无一点骄傲,讲到别人时又谦虚又刻薄。“何必去注意他们呢?”他常常说,“我不是为他们而工作的。我不把我的画拿到大厅里去陈设,却要把它们摆在教堂里。有人了解我,会感谢我,不了解我,也会向上帝祷告。用不着去责备一个俗人,说他不懂得画;他可懂得打纸牌,懂得好酒和好马——一位绅士何必懂得更多的东西呢?如果什么事情都插上一手,还要自作聪明,那可更叫人受不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只能干各人的。我觉得,老实承认不懂的人,比那些假装出伪君子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还强些。”他为了很少的酬报工作着,这种酬报是只够他养家和继续工作的。并且,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向穷苦的画家伸出援手;他信奉祖先的质朴而虔诚的信仰,也许因为这个,在他所画的人物脸上自然而然就现出了崇高的表情,这是许多才智焕发的画家无法企及的。最后,由于他不断地工作和不屈不挠地走他自己所设定的道路,连从前称他为鄙夫俗子和根基浅薄的自学者的人也都对他尊敬起来。教堂不断地订购他的作品,他的工作再也做不完。有一幅画最使他感到兴趣。我不记得它的题材是什么了,我只知道那幅画上必须画一个恶魔。他琢磨了许久应该赋予他什么形象;他想在他的脸上把一切痛苦的令人苦恼的东西画出来。当他这样思索着的时候,神秘的高利贷者的形象有时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不由得想道:“我应该照他的样子描画魔鬼!”你们想象他该有多么惊奇吧:有一次,当他在画室里工作的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随后那个可怕的高利贷者就一直走进来了。他感到身上一阵寒颤。
“你是画家吗?”他不客气地对我的父亲说。
“我是画家。”父亲惊愕地回答,等待着下文。
“好。你给我画一幅肖像。我恐怕就要死了,我没有孩子;可是,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你能画一幅跟活人一样的肖像吗?”
我的父亲想:“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呢?他自己要来做我画中的魔鬼。”他答应了。他们讲定了时间和价钱,于是第二天,我的父亲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就到他家里去了。高大的围墙、狗、铁门和门闩、弧形的窗、盖着奇怪的毡子的箱子,最后,还有不动地坐在面前的不可思议的主人——这一切给了他一个奇特的印象。窗户好像故意用东西挡住,堵塞住了,只让上端漏进一点光线。“见鬼,现在他脸上的光线多么好啊!”他自言自语着,赶快动手画起来,仿佛害怕绝妙的光线就会消失似的。“这样的一股力量啊!”他对自个儿重复说:“照现在的样子,只要画像他一半,就能把我过去画的所有的圣者和天使都给打倒;他们都比不上他。什么一股魔鬼的力量啊!我只要对自然稍微忠实一些,他简直就会从画布上跳下来呢。多么不可思议的容貌啊!”他不断地重复说,再加了一把劲,后来简直要把被画者的特点移写到画布上来了。可是,他越画,就越感到一种痛苦的、不安的、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情。话虽如此,他还是拿定主意要极度精确地把每一个不容易辨认的特征和表情画出来。他首先画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包含着这么多的力量,简直使人不敢妄想像自然一样准确地描画它们。然而,他仍然要探索这双眼睛的最微细的特征和浓淡色度,掌握它们的秘密……可是,只要画笔一接触到这双眼睛,他的心里就涌出来一种古怪的憎恶,一种不可理解的重压之感,使他不得不暂时扔掉画笔,过些时候再重新继续下去。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觉到这双眼睛一直刺透他的灵魂,激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第二天,第三天,这种情绪更加强烈起来。他害怕极了。他扔下画笔,斩钉截铁地说,他不给他画下去了。你们应该看到,古怪的高利贷者听了这些话怎样陡地变了脸色。他扑到他的脚边去,恳求一定给画完这幅肖像,说是这关系他的命运和他的一生;他已经用画笔抓住了他的生动的容貌;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由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就会保存在这幅肖像里;因此他就不会完全死掉;他一定得继续活在这世上。父亲听了这些话,可吓坏了:他觉得这些话非常古怪,可怕,他扔下画笔和调色板,三脚两步奔了出去。
一想起这件事,他昼夜不得安宁,可是第二天早上,高利贷者派了他家里唯一的一个女仆把肖像送来,说主人不要画了,也不付给他钱,单叫把这幅画送回来。当天晚上,他就听说高利贷者死了,人们预备按照他的宗教仪式把他安葬。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古怪。就打这时候起,他的性格起了显著的变化:他感觉到一种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烦扰,不久他就干出了一些谁都想不到的事情:这当口,他的一个学生的作品已经开始引起少数内行和爱好家的注意。父亲平日一直认为他很有才能,因此对他总是怀着特别的好感。忽然他对这学生妒忌起来了。人们对这个学生的关怀和谈论使他觉得不能忍受。最后,他更加气愤的是,听说有人要请这个学生去给一所新建的教堂画画。这消息可把他气疯了。“不,我可不能让这吃奶的孩子这样得意!”他说,“老弟呀,你要把老人们按倒在泥坑里还嫌太早哩!幸亏我还能跟你拼一拼。谁赢得过谁,咱们走着瞧吧。”于是这个直率的、正直的人,就耍起先前被他深恶痛绝的一套阴谋和权术来了;终于逼得教堂对这幅画出了悬赏,别的画家也可以用自己的作品去应征。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奋地提起画笔来。他仿佛想把全部力量,全部生命,放进这幅画里。果然,结果画成了他的一幅最出色的作品。谁都不怀疑他会夺得优胜。画陈列了出来,其余的画和他的一比,都像黑夜和白昼一样相差。可是忽然,一个在场的人,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一位牧师,作了使人吃惊的评语:“在这位画家的作品里当然可以看到焕发的才能,”他说,“可是,人物脸上没有圣洁的表情;恰巧相反,眼睛里倒有一点儿鬼意,好像一种邪恶的感情在引导画家执笔似的。”大家细看那幅画,不得不同意了这个评语。父亲冲到自己的画前面去,好像要查对一下这无礼的批评是不是有根据,结果他大吃了一惊,发现他几乎给画中所有的人都装上了一双高利贷者的眼睛。他们鬼气森森地望着,连画家自己都禁不住战栗起来。画落了选。更使他气愤的是,听说悬赏被他的学生得去了。他回到家里时那种疯狂的样子,简直是无法描摹的。他差点没有把我的母亲毒打一顿,赶走了孩子,折断了画笔和画架,从墙上把高利贷者的肖像扯下来,拿了一把刀,叫人生了壁炉,准备把它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当他正要这样做时,他的一个朋友闯进房间里来,这人像他一样,是个画家,又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永远对自己满足,没有远志,眼前看到什么就干什么,尤其高兴吃点喝点。
“你在干什么呀?你打算烧掉什么?”他说,走近了肖像,“这可是你的最好的作品哪。这是那个最近死掉的放印子钱的家伙;画得别提多么像啦。你简直把他画活了。我还没有看见过一双活人的眼睛有你画的这副神气。”
“我倒要瞧瞧把它们扔在火里是怎么一副神气。”父亲说,做了个手势要把肖像扔到壁炉里。
“住手,看在上帝的分上!”朋友说,阻止了他:“你要瞧它这样不顺眼,还不如把它送给我吧。”父亲起先不肯,后来才答应了,于是乐天知命的人非常满足自己的收获,把肖像带走了。
他一走,父亲就觉得心里平静了一些。仿佛压在他心头的重担也跟着肖像一起卸下了。连他自己也对这些恶念、嫉妒和性格的显著变化惊讶起来。回想过去的种种行为,觉得很难受,不无带些内心的忧伤,说,“不,这是上帝来惩罚我;我的画理应受到唾骂。那是我存心要毁灭我的同行才画的。魔鬼般的嫉妒推动我的画笔,所以魔鬼般的感情也必然会反映在画上。”他立刻出发去寻找他从前的学生,紧紧地拥抱他,请他宽恕,尽可能要向他补偿自己的过失。他的工作又像先前一样平稳地继续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常常露出沉思的表情。他祷告得更多,更沉默,不再刻薄地批评别人;连他粗鲁的脾气也好像变得柔和多了。可是,不久一件事情更加厉害地震动了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个向他要肖像的朋友了。他正要去拜访他,忽然那人出其不意地自己跑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那人说:“哦,朋友,怪不得你上回想烧掉那幅肖像。见鬼,那幅肖像是有点古怪……我向来不信三姑六婆的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的确闹了鬼……”
“到底怎么一回事?”父亲问他。
“自从我把它带回家去挂在墙上之后,我心里就感觉到一种苦闷……好像想杀掉什么人才痛快似的。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失眠过,可是现在不但失眠,并且还做噩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梦呢,还是什么:好像妖精要掐死我,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个可咒诅的老头儿。总之,我说不出我的心里是一股子什么滋味。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一阵,我天天像个疯子似的踱来踱去:感觉到一种恐惧,好像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似的。我觉得我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句愉快的、真诚的话;仿佛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个侦探似的。一直等到我的侄儿向我要这幅肖像,我把它交给了他,我这才觉得肩膀上去掉了一块大石头:这才又觉得痛快起来,像你现在看到的。唔,朋友,你真的把一个魔鬼画出来啦!”
他这样讲的时候,父亲专心致志地倾听着,最后才问道:“肖像现在还在你侄儿手里么?”
“怎么会在我侄儿那儿!他也受不了哇。”乐天知命的人说,“高利贷者的魂儿准是钻到画里去了:他从画框里跳下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我侄儿说的话简直是不可理解的。要不是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我会把他当成疯子看待的。他把它卖给了一位收藏家,可是那人也受不了,又把它卖给另外一个什么人了。”
这一番话给了我父亲一个强烈的印象。他认真地沉思起来,整天神思恍惚,最后,他完全相信他的画笔做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贷者的一部分神气真的灌注在肖像里,现在惹得人们不安,煽起魔鬼般的欲望,引诱画家离开正路,造成可怕的嫉妒的痛苦,等等,等等。接着发生的三件不幸的事,他的妻子、女儿和小儿子接连不断地暴死,他认为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责罚,于是下了决心要离开尘世。我刚刚九岁的时候,他把我安置在美术学校里,算清了债务,就隐遁到一个冷落的修道院里,不久就在那儿削发出家。在修道院里,他的自奉刻苦和严守清规,使大家对他肃然起敬。修道院的住持知道他擅长绘画,就请他给教堂画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这个谦和的出家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没有资格作画,他的画笔已经被玷辱了,他必须先用劳苦和大牺牲洗净自己的灵魂,然后才能从事这件庄严的工作。这样,人家也就不勉强他了。他尽可能地增加修道生活的磨炼。最后,他连这种种磨炼也觉得还不够苦。他得了住持的同意,遁迹到荒山野地去,完全离群索居起来。在那儿,他用树枝给自己搭了一间禅室,只吃树皮草根过日子,来来回回搬运石头,从日出到日落,站在同一个地方,伸手向天,喃喃不停地念着祷词。总之,他历尽了各种程度的忍耐和只有圣徒传记中才找得到先例的难以理解的自我牺牲。这样地过了几年,他竭力消耗自己的肉体,同时用祈祷的力量来补养它。最后,有一天,他回到修道院,坚决地对住持说:“现在我准备好了。要是上帝乐意的话,我就可以进行我的工作了。”他画的是耶稣降生。他画了整整一年,寸步不出禅室,只吃一点粗粝的食物,喃喃不停地祈祷着。一年后,画成了。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必须交代一下,修道僧们和住持都不大懂得绘画,可是大家都被人物的异乎寻常的圣洁感动了。圣母俯首瞧着圣子,脸上充满着谦卑和慈爱;圣子仿佛在远方望见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深湛的智慧;为神迹所感动,匍匐在他脚下的三贤人的庄严的沉默;最后,还有笼罩整幅画面的不可名状的静寂——这一切都显出这样一种谐和的力量和强大的美丽,给人带来了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印象。修道僧们都跪倒在新画的圣像前面,然后,住持激动地说,“不,这样的画光靠人力是画不出来的:神圣的崇高的力量引导你的画笔,上帝赐给你的工作以祝福。”
这时候,我从美术学校里毕业出来,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同时也怀抱着到意大利去旅行一趟的欢乐的希望——这是一个二十岁画家的最好的幻想。我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去跟我的父亲辞别,——我跟他分手已经十二年了。说老实话,我连他的面貌也记不大清了。我偶尔也曾听人谈起他过着严格的圣洁的生活,所以一直想象将会遇见一个除了禅室和祈祷不知道世间的一切,由于吃长斋和彻夜不眠而变得衰老枯槁的外表冷酷的隐士。可是,当我看见一个美丽的、神采奕奕的老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多么惊奇啊!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困惫的神色:它辉煌着神奇的快乐的光彩。雪白的胡须,同样银光灿然的细长轻柔的头发,如画地飘拂在胸前和黑色法衣的褶襞上,一直拖到用来束他单薄粗陋的道袍的腰带上;但最使我惊奇的是,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关于艺术的言论和意见,老实说,我将长久记在我的心里,并且真诚地希望我的每一个同行也都这样做。
“我在等你哩,我的孩子,”当我走近去受他的祝福的时候,他说,“道路展开在你的面前,你今后的生活将沿着这条路走去。你的路是纯洁的,你可千万别离开这条路啊。你有才能;才能是上帝赏赐的无价之宝——千万别毁了它。无论看到什么,都得去研究它,探讨它,使一切屈服于你的画笔,可是你得能在一切里面找到内在的意义,顶顶要紧的是,得去理解伟大的创造的秘密。懂得这秘密的少数人是幸福的。在他看来,大自然里没有低微的事物。艺术创造者即使描写低微的事物,也像描写伟大的事物时一样伟大;在他笔下,卑贱的事物已经不显得卑贱,因为无形中已被创造者的美丽的灵魂所渗透;卑贱的事物获得了崇高的表现,因为流过了他的灵魂的炼狱。对于人来说,神圣的天上乐园的暗示是在艺术里面,所以,光说这一点,艺术就比其他一切东西更为崇高。正像庄严的静穆比尘世的烦嚣崇高,创造比破坏崇高,天使的贞洁和明朗的灵魂比撒旦的无穷的力量和傲慢的情欲崇高一样,——伟大的艺术创作也比世上的一切东西不知道崇高多少倍。为艺术牺牲一切,用全部的激情去爱它——不是混糅着世俗欲念的激情,而是宁静的高尚的激情;没有这种激情,人就不能从地上升起,发出奇妙的抚慰的声音。因为崇高的艺术创作正是为了抚慰与调和一切人而降临到世间来的。它不可能在人的心里撒布仇恨,却永远像响亮的祷告似的企望着上帝。可是,也有一些瞬间,黑暗的瞬间……”他的话停住了,我看见他的光辉的脸上忽然阴暗起来,仿佛刹那间掠过一朵乌云似的。“我一生中发生过一件事情,”他说,“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画的那个古怪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准是个什么魔鬼吧。我知道世人是不相信有鬼的,所以我也就不必多说了。可是我只想说一句:我是怀着憎恶画他的,就是在当时,我对于我的工作也一点感觉不到什么爱。我想强迫我自己,扑灭一切感情,冷酷地忠于自然。这算不得是艺术作品,因为人们看到它时所产生的感情是一种骚乱的情绪,惊扰的情绪,却不是艺术家的情绪,因为艺术家即使在惊扰时也会非常宁静的。人家告诉我,这幅肖像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散布着苦恼的印象,在画家心里引起嫉妒的情绪,对同行的阴暗的仇恨,折磨并虐待别人的凶恶的渴望。上帝保佑你别有这样的执念!再没有比这些执念更可怕的了。情愿自己忍受折磨,也不要给人家任何一点点的折磨。保持你灵魂的纯洁吧。赋有才能的人,灵魂应该比一切人更纯洁。有许多事情,别人干了还可以原谅,但对他是不会原谅的。穿着漂亮的节日衣装出门的人,只须衣服溅上一点车轮的泥浆,大家就会围住他,指指点点的议论他的肮脏,而同样的这一群人,却不会注意另外一些穿着便服的人身上有许许多多污点。因为便服上的污点是不大看得出的。”他祝福了我,拥抱了我。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强烈的感动。我崇敬地、超过父子感情地贴紧他的胸膛,吻了他的披散的银色的头发。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闪亮着。“孩子,你答应给我做一件事吧,”他在分手时对我说,“你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遇见我对你讲的那一幅肖像。光看那一双异乎寻常的眼睛和非人间的表情就可以把它认出来——无论如何你得毁掉它……”你们想想,我能够不发誓答应他完成这个嘱托么?在整整十五年当中,我一直没有遇见和我父亲讲的有丝毫相似的肖像,忽然现在在拍卖场上……
画家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他把眼睛移到墙上,想再对肖像瞧上一眼。一霎时,听众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用眼睛去找寻那幅不可思议的肖像。可是,奇怪的是,它已经不挂在墙上了。人群中间传出听不分明的谈话声和喧声,随后是清清楚楚的几个字:“偷掉了”。有一个人趁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把它偷走了。所有在场的人许久还是惊讶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他们真是看到了一双不寻常的眼睛呢,还是因为长久谛视古画把眼睛看乏了,所以看到了一霎时浮现在他们眼前的幻影。
* * *
[1] 当时彼得堡著名的商场。
[2] 叶鲁斯朗·拉查列维奇,古代俄国流行的一些童话和民谣里的主人公。
[3] 加着重号文字在原著中是斜体,以下不再一一标注。——编者注
[4] 白票子指价值二十五卢布的纸币。
[5]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
[6] 基奥多(1575—1642),意大利画家。
[7] 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著名肖像画家。
[8] 佛兰德斯画派,十六至十九世纪尼德兰南部地区画派的通称,代表人物有勃鲁盖尔、鲁本斯、凡·戴克等人。
[9] 普赛克,希腊神话里的绝色的女神。许多诗人和画家都以她和爱神的恋爱故事做题材。
[10] 莱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11] 瓦莎里(1511—1574),意大利艺术家和传记作家。
[12] 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的天才统帅。
[13] 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的叙事诗《十二个睡美人》中的主人公,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
[14] 这是一句俗谚,意谓天不怕地不怕。
[15] 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著名肖像画家,作品通常以宗教,神话为题材。
[16] 原文为法文的俄文音译。
[17] 戴尼埃(1610—1690),佛兰德斯画家。
[18] 柯勒乔(大约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
[19] 马尔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20] 柯丽娜,法国作家斯达尔夫人(1766—1817)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21] 翁迪娜,德国作家莫特-富凯(1777—1843)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在神话中是水妖。
[22] 亚斯巴希雅,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女子,以聪明美丽驰名。
[23] 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家。
[24] 即谓毫无表情。
[25] 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剧作《智慧的痛苦》。
[26] 马尔斯的门徒,指军人。
[27] 英国作家塞缪尔·理查逊的小说《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的历史》里的男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