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的不谐和音

屋外有棵灰树,上面挂着恐怖的鞭子,

一到夜里风起,树就甩起鞭子,

尖声号叫,猛砍着风,仿佛风暴中

船上的怪异索具,发出的恶声尖啸。

屋内有两个声音在提高嗓门,细声细气的鞭击,

是女声狂怒的呼啸,而男声的恐怖音调,

像皮鞭一样轰隆、伤人,硬把另一个声音

淹没在血液的沉默之中、灰树的噪声之下。

赤脚跑的婴儿

婴儿的白脚“啪嗒啪嗒”,从草地上跑过时

小小的白脚一上一下,像白花在风中点头,

停停又跑起来,仿佛阵风,吹过

水草稀疏的水面。

而她的白脚在草丛中戏耍的样子

好迷人,就像知更鸟的歌声,那么飘逸

又像两只蝴蝶,在玻璃杯上

停留片刻,仿佛轻柔的小翅膀扇翅低语。

而我在想,要是婴儿跑到我这儿来就好了

就像池塘水面上的风影在跑,这样,她就能站在

我膝头,以她两只光光的小白脚

我就能用双手抚摸她的足。

凉爽如紫丁香的花蕾,在清早的时辰,

又像嫩芍药一样坚实而丝滑。

母亲独白

这是一切之中的最后,那么,这就是最后!

我必须交叠双手,必须把脸转向火,

看着我死去的日子熔铸在一起,熔成糟粕,

往昔的一幕又一幕,一个形体又一个形体,

沉沦的火焰中,凝结成一个死块,

将灭的煤灰迅速地生长,仿佛沉甸甸的青苔。

他好怪,我儿子,我等着他,就像情侣,

我觉得好怪,就像外国的战俘,在国界内

出没,凝望远方,风来去自由的地方,

苍白而又憔悴,渴望的眼神永远都在

距离上徘徊,仿佛他的灵魂在唱圣歌,

一支离我而去的单调的怪曲。

就像一头白鸟,被风从北边海域吹出,

就像一头来自遥远北方的白鸟,被吹断了一根翅膀,

吹进了我们煤烟熏黑的花园,他拖地而行,他不停地

在栅栏上拍打着翅膀,想让我

放他走掉,让我松掉我的爱情之手,他攀援而上,需要

他的幸福,而他却很不高兴地撤退了。

我必须别开目光,不看他,我模糊的眼睛

就像一头瑟缩的狗,跟着他的脚踵,令他厌恶,

就像一头无牙的猎犬,带着我的意志,追他而去,

直到他被激怒,烦我这么卑躬屈膝地执着,他突然皱眉,

我的灵魂便火花飞溅,锐利刺眼,

他却转身,退缩而去,我的心猛地停住。

这是最后一次了,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一生都自己担着这副担子。

漫长的岁月,坐在丈夫的屋里,我一直都如此。

当他关上门时我从来都没对自己说过:

“我被活捉了!你失落得毫无希望,啊,自我!

你高兴得害怕,我的心,像一头惊恐的老鼠。”

我主动了三次,三次都被拒。

不会再有这样一次了。不会了,儿子,我的儿子!——

再也不可能得知,顺从时那种欣喜自在的感觉了,

因为很久以前,

孩提时代的天使,吻了我后就走了!我期望

这最后一次收复我——可现在,儿子,啊,我的儿子

我必须独坐、等待、永远也不知道

我自己的失落,直到死亡来临,永远也不会失败的死亡。

死亡会夺我而去,它提供的服务不存在欢乐

上帝的嘴唇和眼睛,藏在轻纱背后。

一想起天父没有张开嘴唇就发出的声音,我就发抖,

感到恐惧,心里就充满欲望的泪水,

我的心就痛苦地反叛,这时,夜已越来越近了。

学校下雪天

学校所有那些漫长的小时,围绕着课堂不规则的嘈杂声

都把嘶哑沉默的无可量度的空间,挤压在一起

捂住了我的大脑,就像雪把沿脏街而过的

声音捂住一样。我们一刻不停,叽叽喳喳地朗读着课文——

但在若有所思的黄光中,男孩子们的脸

在我看来,一直都像一组茫然的星座

就像被风吹得半翻的花朵,在夜里暗淡地摇晃

就像月下退潮的海滩上,半睁半闭时看见的泡沫。

每一张脸,都被奇怪而黑暗的光芒照射,令人不安

在每朵花开放的深处,都有黑暗、不安的水滴

在喧嚣的白沫的耳语中,两只水泡的挑战和神秘。

——我如何回应那么多眼睛的挑战?

厚雪在屋顶崩塌,可怕地

往下突降!——我必须叫回一百只眼睛吗?——一个声音

支吾着陈述了一句,说出了一个抽象名词——

我问了什么问题?——上帝啊,我必须打破这发出沙沙声

传到星星那边去的嘶哑的沉默吗?——喏!——

我震惊了一百只眼睛,而现在,我必须把答案

回顾到他们那儿去,这真让我受不了。

雪下下来了,仿佛缓慢的天空在往下

摇晃着一片片的影子,与此同时,一只黑色的秃鼻乌鸦

从学校之间的空隙一扫而过。

操场上,立着一个很不整洁的雪人,大而静

美好的雪花落在它身上。远处,小镇

在天空弄静、罩着阴影的沉默中沉落。

所有的一切也都无声,它们都能在暗淡

而嘶哑的沉默中单独地沉思。

只有我必须和这个班争执,这种工作像背着大十字架,

真苦!

钢琴

黄昏中,柔声的,一个女人在对我歌唱

带我走下岁月的林荫道,直到我看见

一个孩子坐在钢琴下,在琴弦叮咚的轰鸣声中

用手去按母亲抬起的脚,母亲边唱歌,边微笑。

我情不自禁,歌声中隐伏的娴熟

带我回返,直到我的心哭泣着,又属于

旧时家中礼拜日的晚上,外面是冬天

属于舒适客厅中的赞美诗,叮咚作响的钢琴就是我们

的指引。

此时,歌手伴随热情的黑色大钢琴

喧哗地大唱已属枉然。儿时的

魅力又回到心里,洪水般的记忆

把我的男性气概冲垮,我为过去而哭泣。

死亡之影

大地又像船一样,冒着蒸汽从黑暗的海中出现

在蓝色的边缘之上,而太阳站立起来,看见我们慢慢地

滑入了另一天,黑暗漫游的船

慢慢地接住了涨起的潮水。

我站在甲板上,为这个黎明而惊讶,它面对着

我,我惊异地从黑暗中冒出,剥光了衣服

在阳光中感到畏缩,我们的一天又一天在无声的夜晚

被船运走,我们因在这样的夜晚出没而被出卖。

我感到自己黎明不起来,白天的光线在我身上嬉戏

我,本质是阴影的人,我,整个都被

夜的材料夯实,发现自己完全错误地

置身于芸芸众物,在拥挤而痛苦的阳光中。

我,夜在我唇上,我,凭着死亡的沉默叹气

即使石头喊叫,说我不真,即使云

照亮我,嫌我空洞无物

一个不如雨的我,我也不在乎!

难道我不知道它们之中的黑暗?它们除了是裹尸布

还会是什么?

云从天上下来,带着富足和闲适

把鄙夷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嫌我分享了死亡,但我

在云中完全招架得住,黑暗的蔑视

整整一天,去浇灭我在轻风上举起的影子。

是的,尽管这云取走了我的自由

享受着一掠而过的飞行,尽管爱已死

我在这儿还不是无家可归,我在黑暗的白天

还有一座帐篷,她正睡在里面完美无缺的床上。

疼痛之后,婴儿睡着了

就像一只淹死的蜜蜂

从压弯的花枝上,麻木而沉重地垂挂

我的婴儿

也这样紧搂着我,她棕色的头发刷过泪水

紧贴着脸蛋

她柔软的白腿重重地挂在我膀子上

随着我的走动而摆来摆去,我疼痛之后

感到疲软无力。我熟睡的婴儿挂在我的生命上

她像一副担子,压在我身上

一向都似乎那么轻飘的她

此时湿湿的都是泪水,而疼痛沉重地挂着

就连她漂浮的头发都重重地下沉

向下伸去

就像一只淹死的蜜蜂的翅膀

是沉重的感觉,是疲倦的感觉

感觉会不会很怪——

护士把新生儿抱到骄傲的父亲面前,把他淡绿色的小脚

生来就能击水的小脚,亮给他看时,这感觉会不会很怪?

或让他看那双从无底的天空和大海向外盯视

野鹅般野性、生动的圆眼时

这感觉会不会很怪?

或当婴儿像要停在浮冰、飞鸣着越过尼罗河

放出那声无畏的小小鸟叫时,这感觉会不会很怪?

而当父亲说:这不是我的孩子!

女人,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头小兽时

空中会否响起翅膀的哨声,刮过一阵冰凉的气流?

高而又高处,肉眼不可见的天鹅的歌声

会否震碎他的耳鼓

要他永远倾听着等待回复?

与死亡订婚

月亮碎成两半,我那边的

半个月亮,躺在天空低矮、静谧的地板上

另一半破碎的誓言的钱币

掩埋在黑暗中,死者都在那儿躺着。

他们把她抬走时,只把她往坟里埋了一半

把她轻轻地推走,藏在密密的头发中

头发在那儿向辫子聚拢,就在最后的那一天

仿佛不发光的月亮,它必须还在那儿发光。

就这样,一半在天上躺着,大体上标志着

与死亡的婚约,那是我们必须恪守的誓言

把破碎的边缘转向黑暗,它的闪光

像破碎的爱一样结束,转向睡眠的黑暗。

还有一半躺在黑暗中,死者都在那儿失落地

躺着,但依然紧密相连,在碎成两半的月亮之间

奇异的光仍在旅行,我感到,在我的心底下

我被半个月亮照亮,发出怪怪的蓝光。

二十年前

环绕房屋周围的,都是丁香和草莓

小马驹的脚,在小道上闪亮

远处,在沙丘上,露莓

从大海长长的刈痕中捕捉了灰尘。

顺着无树的原野,林木在散步

坚果从林木的头发中坠落。

大门边,挂着网子,阻挡着

野兔星光照耀的冲刺。

秋天的田野上,断茬

叮当地奏着拾穗的音乐。

母亲的膝边,麻烦

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是啊,这一悲愁的结局

有着多么好的开始!

我们难道从没有过大显身手的机会吗?

但愿不是如此!

怀旧

弦月仰脸看着,这个灰色的夜

坡形地绕着天穹,一只平滑的弯弧

在轻松地航行。奇怪的红色灯芯

能显示,海船在何处驶出了视线。

我能通过触摸感知这地方,我即生于这儿的

同一种黑暗,但下面阴影重重的房子

却不许外人进入,只有旧鬼知道

我来过,我能感到它们呜咽着欢迎、呜咽着哀悼。

父亲在收获玉米时突然去世

那地方就不再属于我们。我注视,我听不见

来自陌生人的任何声音,那地方黑暗,而恐惧

打开了我的眼睛,直到我视觉的根部,好像被扯出。

我不能走向那屋、不能走近那门了吗?

我和众鬼一起哀悼,在车棚的暗影里

萎缩。我们不能永远再在边上

盘旋,永远不能再进屋了么?

再也不可能挽回了吗?我真的不能穿过

场院敞开的那条路了吗?我不能经过

并穿过棚子,来到堆放刈草的地方吗?——只有睡在

床上的死人

才知道,事实就是如此的恐惧和痛苦。

我吻了吻石头,我吻了吻墙上的青苔

要是我能像怀孕了一样走进那地方多好。

要是我能最后一次拥抱这一切多好。

要是我能以我的胸脯抹灭这一切多好。

死去的男人

啊,严厉而冷淡的男人,

我用哭泣的水洗你时,

你怎能那么无情而僵硬地躺着!

你是冲着生命的女儿而

板着脸吗?你难道不能收回

你简短、傲慢的禁令吗?

你这个假冒者!

你怎能对我表演得这么麻木不仁

而一点也不感到羞愧?

你终于要让

我心碎,我啊!

你这个逃避者!

你知道你的嘴

甚至总比你的眼

软得更快。

现在它闭上了,无情地

躺着,尽管我经常

在干旱中吻它。

它没有呼吸

也丝毫放松不下来。在哪,

你在哪,你干了什么?

这石头的嘴是什么?

你怎么竟敢

借死亡做掩护!

你曾一度看见

白色的月亮闪光,仿佛一只乳房,在星星的

围巾滑脱时露出。

看见小星星在颤抖,

这时,星星下面的心脏

在收缩、在膨胀。

所有可爱的宇宙

都曾一度是你的女人,

是你新郎的新娘。

未开花的树

倚着你雪白的

胸脯。

而永永远远

都像入夏的树一样柔软

从天空展开,为了你好,

展开的女体:

让你像树一样脱皮,

让树上的花谢落到河上。

我看见你把眉头

锁起,仿佛幽暗大海边的岩石,

我把灵魂谢落进你的思绪

像花朵坠落,在舒服的池塘里

被活捉,像离开

花枝的花。

啊,假冒者,

坚硬的脸好像上了一层白釉,

你现在成什么了?

我的心被束缚,

难道你现在再也不在乎了?

逃避者!

说到底,这是你吗?

那么金属,那么顽固,

心肠都像钢铁做的。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感觉?——

寒凉、毫无生气,

像座机器!

哦,不!——变幻无穷的你,

我曾爱过的你,奇妙无比的你,

一明一暗的你,

你曾经是多个男人的组合,

但从来都不是这个归零

从来都不像这样不暖!

难道你加起来就是这样的总和?

难道这一切都是零的纪录?

寒凉、金属般的寒凉?

难道你全部算在一起

就是这儿的一堆铁物?

你要成为的难道就是这吗?

呼唤死亡

自从我失去了你,亲爱的,天空变得更近了

我是天空的一部分,小而尖的星星,也离得相当近

星星中走动的白月,恍若雪莓中的一头白鸟

她在空中温柔的窸窣声,就像我听见的一头鸟。

我现在很愿意,到你身边去,我亲爱的

就像一只鸽子,把自己从大教堂的穹顶放飞

失落在天空的雾霾中,我很想去

跟你一起从视线中消失,恍如一片消融的泡沫。

我累了,亲爱的。假如我能抬起双脚

我执着的双脚,离开大地的穹顶

像呼出的气息一样,落在呼吸的风中

在你失落的地方,那我就能休息得很好,亲爱的,休

息得多好!

丧钟

树来来去去地摇晃着,来来去去凄惨地摇晃着

你说什么,亲爱的?

雨水擦伤的树叶突然被撼动,就像一个睡着的

孩子,在啜泣的紧握中颤抖起来——

是的,我爱,我听见了。

铃声孤独的一响,只响了一声,暴风摇撼的下午鼓起

了勇气

干吗不让铃响?

玫瑰听见时俯身朝下,流着心血的嫩花

柔花和着脉动而落下——

是个小东西!

一头湿漉漉的鸟在草地上走,喊着男孩回来看

是的,现在已经结束了。

喊他走出沉默,喊他来看

八哥摇头,在草上走——

哎,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看不见它,我也不可能亮给他看,它颤抖得多么厉害

别惊动它,亲爱的——

它走动的脑袋:我永远也无法把它叫到身边来

永远也不可能,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存在

不,看看那头湿漉漉的八哥吧!

攻击

我们从林中走出时

光好亮!

夜站了起来

身着白色。

我诧异,我环视

太美了。地上亮亮的

残株

闪着白光。

恍如雪地

但夜的呼吸,在追逐,微弱

而暖和,的确从我

脸上拂过!

夜长着白色的肉体,也很有暖意

飘来香气,存在喉里

夜色白,夜色亮

给了我苍白一击。

整个乏味的身体在脉动

它是我和这个

仍在逃逸的脉搏

仍未完成逃逸。

面对可怕的震怒,面对死亡

这奇迹站立着发光!

奇迹的各种形状,大气都不敢出

连倾听都半途而止

沉入心醉神迷

这整个白色的夜!——

奇迹之下,一株株黑树

倏地开花了。

我看见这变形

和眼前这东道主。

这发光幽灵的

形变。

唯一的活法,就是彻底地活。

不能心里悄悄地让恐惧压着,不能让人用这样的话威逼:

“不赚钱,就去啃泥地!”

不能违心地去干亏心事。

不能当守财奴,以为守,就安全。

不能一有人走近,就怀疑人家要伤害你。

否则,你没法彻底地活。

不互相信任,就没法活。

最后就会疯掉。

疯掉,就是恐惧和亏心对人的惩罚,因违心而亏心。

活,就得感受一种慷慨的流动。

生活在竞争制度下,就没法这么活。

世界正等待一种新慷慨运动的到来。

否则,只有等死,任死亡大潮席卷。

我们必须改变现行制度,让所有的人都能自由地活着。

否则,我们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家死去,看着自己死去。

坚忍

呻吟,那就呻吟吧。

太阳已死,空中的一切

都是冒火气体的柴堆。

而如此堂皇地行走

晃动着闪烁光芒的月亮

也死了,每月绕着公园转动的死亡的

天体。

而其他五个天体、行者

它们都死了!

在夜晚的灵车中,你能看见它们污渍的棺椁

行走、仍在行走、仍在行走

走向终点,因为尚未埋葬。

呻吟,那就呻吟吧!

那就呻吟吧,因为即使处女地

也死了,我们的轮子都在她的尸体上滚。

呻吟吧

好好地呻吟!

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在你生命的中心,不要呻吟。”

在你生命的中心,不要呻吟,绝不要呻吟。

也许,最大的幻像

就是未死者之死的幻像。

死亡之船

1

此时是秋天,果落时分

是走向湮灭的漫长旅程。

苹果一只只在落,宛若大滴大滴的露水

把自己擦伤,替自己寻找下场。

该走的时候到了,该向自我告别,

替已堕落的自我

寻找出路。

2

你打造了你的死亡之船没有,打造了没有?

哦,把死亡之船打造起来吧,这是你需要的。

狰狞的霜就在手边,一个个苹果会在这时,密密麻麻地

掉落,声如轻雷,落在冻硬的土上。

空中有死亡的气味,颇似灰尘的味道!

啊!你难道闻不出来?

而在淤青的肉体,受惊的灵魂

发现自己在退缩,似乎畏冷

寒冷穿过所有孔穴在往它身上吹。

3

人是否能以锥子

来偿清自己?

以匕首、以锥子、以子弹,人可以

造成淤青,也可以为他的生命找到出口

但那是偿清吗?告诉我吧,那是偿清吗?

肯定不是!谋杀,哪怕是自我谋杀

怎么能够偿清呢?

4

让我们谈谈我们知道、也能知道

的安静吧,强大的心处于平静时

那种深沉而又可爱的安静!

我们怎么能办到这一点,把我们自己偿清?

5

那就打造一艘死亡之船吧,因为你必须走

完最长的旅程,才能走向湮灭。

然后把死死掉,漫长而痛苦的死

它在旧自我和新自我之间横亘。

我们的肉体已经倒下、淤青、淤青得厉害

我们的灵魂穿过残酷淤青的出口

在渗出。

终点的黑暗和无终的海洋

正穿过我们伤口的裂口而冲洗

洪水已经上了我们身。

噢,打造你的死亡之船、你的小小方舟吧

带上食品、小蛋糕和葡萄酒

为了向湮灭的黑暗逃逸。

6

肉体一点点死去,胆怯灵魂

的立场,随着黑潮的涌起而冲垮。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心中涌起的死亡之潮,没有什么可以挡住

很快,这潮水就会涌上世界,涌上外面的世界。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我们的肉体一点点死去

我们的力量在离开我们

我们的灵魂在赤裸地畏缩,在洪水之上的黑雨中

在我们生命之树的最后枝叶中畏缩。

7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因此,我们能做的只是

甘心情愿地去死,打造一艘死亡

之船,带着灵魂去最漫长的旅程。

一条小船,带着船桨和食物

和小盘小碟,以及所有的

装备,准备让灵魂离去。

现在把小船放下水吧,随着肉体死亡

生命离去,下水吧,脆弱的灵魂

在脆弱的勇气之船,信仰的方舟

载着储存的食物和小小的炊事器皿

以及替换衣服

乘着洪水的黑色污垢

乘着终点之水

乘着死亡之海,我们在那儿黑暗地

航行,因为我们不会掌舵,也没有港口停泊。

其实没有港口,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只有深深的黑色越来越暗

在无声、也无汩汩声响的洪水上更黑

黑暗与黑暗打成一片,上上下下

左左右右,全部都是黑的,因此再也没有方向了

而小船还在那儿,但她已经走了。

没人看见她,不能通过任何物体看见她。

她走了!走了!但

她还在某处。

哪儿都不在!

8

什么都走了,肉体走了

完全下去了,走了,整个儿走了。

上面的黑暗跟下面的黑暗一样沉重

它们之间的小船

已经走了。

这是终点,这是湮灭。

9

然而,从永恒中,有一条线

把自己与黑色分开

一条水平线

在黑暗中与苍白色发生了一点点熔合。

这是幻像吗?那苍白色是否熔合

得更高一点呢?

啊,等等,黎明就在那儿了

从湮灭中出来

重回人生的残酷黎明。

等等,小船

漂流,在黎明死灰色的洪水

下面。

等等!即使如此,黄色的冲洗

而且奇异,噢,寒心的病态的灵魂,玫瑰的冲洗。

玫瑰的冲洗,于是,整件事情重又开始。

10

洪水退去,而肉体,像憔悴的贝壳

复又出现,奇妙而可爱

小船振翼回家,在粉色的洪水上

蹒跚而失效

羸弱的灵魂再度步入房里

以平静去充满心脏。

心摇摇晃晃,重又开始,带着平静

甚至是湮灭的平静。

噢,打造你的死亡之船。噢,打造吧!

因为你是需要的。

因为湮灭之航程在等待你。

诸灵节 (1)

沿着柏树大道

唱诗班的歌手吟诵着,人们都穿猩红色的大氅

和白色袈裟,全是亚麻布的

穿黑金两色的牧师,还有一个个村民……

所有的人都沿路来到墓地

男人们圆圆的黑脑袋,一声不响地挤着

而女人披黑纱的脸,愁闷地

看着死亡的旗帜,以及这神秘的气氛。

在一座坟墓边,一位父亲的头沉了下去

站在那里,他交叠的双手,已被他自己忘记

在一座坟墓边,一位母亲跪着

苍白的脸已关闭,她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吟诵的唱诗班歌手都来了

在松柏夹道的路上走

以及许多村民的沉默

和白色袈裟旁边的烛火。

* * *

(1)  原文为意大利语Giorno dei Morti,亡灵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