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里来信:杏子树
你答应要送我几枝紫罗兰。就是果园篱笆下
白色和蓝色的那几枝,你不记得了?
甜甜的暗蓝和白混合在一起,表示我们早期爱情的
一种誓言,这爱情几乎还没开花。
这儿有棵杏子树——你从来没见过的
北方的杏子树——它在大街上开花,而我天天
都站在栅栏边,抬头仰望树上的花,那些花
在碧空悠闲地伸展,我在想,这是什么意思。
在那棵杏子树下,幸福的国土
普罗旺斯、日本和意大利在憩息
过往的脚喋喋不休,还有那些在我们周围玩耍的人
在拍手,那些乡下姑娘在拍手。
你,我的爱人,最重要的那个人,身穿花裙,
你大笑着,所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温柔,
突然撞上了我,令我睁大眼睛,
你放任的双手,松松地垂了下来。
白花
一弯小月儿,又小又白,宛若一朵孤独的茉莉花
孤单单地倚靠在我窗前,照在冬夜里的凉亭上
仿佛酸橙树一样呈液态,又似明亮而柔软的水或雨
她闪着光,是我青春期白色的初恋,没有情热,而且
徒劳。
莲花和霜
从监狱逃出的罕见的柔软欲望
有多少次在升腾,在我血上浮动
就像莲花
从水面升起。
这样,我就披了一身光明
一身敏感的、蓓蕾一样热情的花
直到我所有泥泞的花朵浮游着进入她的视线
以最优美的方式赤裸着呈现给她。
这时,我把我的一切都献给
这个女子,她喜欢我爱我,但她把仇恨的目光
转向那朵已被折下、燃烧着
向她倾泻出宝贵露滴的花。
缓缓地,那一整朵花都痛苦地关闭
爱情的所有莲花蓓蕾都沉落下去
未开即死,这时,这位月亮脸的情人
在重重的折磨下显得宽厚起来,又露出了笑颜。
海藻
海藻晃啊晃,卷起旋涡
仿佛晃动就是它静止的形式
如果它冲撞在凶猛的岩石上
它也不会自伤,而像影子一样从那上面滑过。
丘陵上的紫杉树
凸月从黄昏中挂出
星星状的蜘蛛,纺着丝线,
又低了一点,不知疲倦地
从头顶望着我们。
那就来这株树下吧,这儿的帐篷
把我们如此黑暗地笼罩起来
因此我们很安全,甚至都不受蛁蛾
振翅声的侵扰。
这儿,在这座乌黑的秘密帐篷中
它黑色的大树枝拍打着地面
来呀,把荆刺从我的愤怒中拨去
为伤口赐福吧。
这个罕见的古老夜晚!在这儿
在帐篷一样的紫杉树下
黑暗是秘密的,我可以烧焦
你,仿佛把乳香烧成缕缕香气。
这儿,就连星星也别想离间我们
就连蛾子也别想停在
我们的神秘之上。什么都别想谴责我们
也别想让我们逃遁。
此时就要信任黑色树枝的树
躺下吧,为我打开
打开神秘内部的黑暗
渗透,就像树。
不要浪费紫杉树的等待,不要
浪费这个隐秘的夜晚!
把黄昏的核心打开,品尝
最后的黑暗的喜悦。
金鱼草
她要我跟着她去花园
那儿,醇厚的阳光站立着,仿佛
古老灰墙之间的一只酒杯,我不敢
仰起脸来,我不敢抬头看
怕她明亮的眼睛像麻雀,飞进
我的发现之窗,发出“嗖” (1) 的一声锐响!
于是,我沉下脸来,声音带着笑
跟了过去,跟着她白色裙裾的闪动
轻快地摇摆着前行。她双脚飞快地寻找落脚点
我注视着它们走动的姿势,跟着她停下来
她以女王的体重,把草深深地压下去
要是有可能,我会很高兴让她把脚踩在我胸脯上。
“我想看看,”她说着,蹲伏下来
像一只欲想安顿下来的鸟,落进我的视线
她的胸脯埋伏在衣裙的牢笼中
就像沉重的鸟,她颇有分寸的呼吸
使之起着轻微骚动:“我想看看,”她说
“金鱼草对我吐出舌头。”
她大笑起来,把手伸向花
握紧了花的红脖子。仿佛我自己的脖子被她强力
扼住,我的心如此满胀
好像要冲破我葡萄酒一样火红的脖子
在我自己的红中把我噎死。我看着她把绚烂的花
的咽喉扯住,扯得花血直流
漫过我眼,我瞎了——
她棕色的大手展开,遮住了
我大脑的窗户
在那儿的黑暗中,我的确发现了
我出来想找的东西:
我的圣杯,一只棕色的碗,碗上缠绕着
鼓胀的青筋,在腕部汇集
我很想尝尝它棕色下面的
紫水晶!我渴望在她杯中
转动我心的红色血液
我渴望我的热血,随她杯中的
紫水晶燃烧起来。
突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于是我瞎了,在金褐色的日光中
直到她把目光移开。
原来,她是从上方而来
把我心里的爱都放空了。
于是我把心冲着鸽子高高挂起
像一只悬挂着的布谷鸟
她却柔软地安顿下来。
我和清晨的世界
被挤压成杯子的形状,去夺取这只掠夺
鸟,她很厌倦,已经把翅膀
在我们身上收起
我们也很厌倦,不想接受她了。
这只鸟,这么富裕
华丽的、重要的谷粒
这个可变的女巫
这支唯一的副歌
飞行中的这一笑
夜的这一凝块
这欢喜之地
她说话,我闭眼
把幻觉关在外面。
我发出惊奇的回声
听见的不过是我嘴唇的叫喊
是嘴唇想出的回答。
我又看见一只棕色的鸟在我
脚边的花上盘旋
我感到一只棕色的鸟在我
心上盘旋,它的影子
很甜,躺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我看见一只棕色的
蜜蜂在苜蓿上,把苜蓿
闭合的肉扯开
钻进它的心脏。
感到那只棕鸟覆盖了
我的心,这时
鸟下到我的心上来
就像漫游的布谷鸟
来到鸟巢一样,把爱情的
每一个谨慎的部分,都推到
边缘,控制局面,安顿下来
以翅膀和羽毛,把鸟巢
淹没在情热之中。
她把潮红的脸向我转过来,闪烁了
片刻。——“看你,”她笑道。“能否也
让它们咧开嘴巴!”——我把手放在花喉
的洼陷处,花朵便难受地打得大开。
她看着,她突然静极了
她看着我的手,想看看我的手要完成什么。
我把可怜的、被扼住喉咙的花捏在
指头之间,直到它脑袋向后倒去,尖尖的牙齿
冲她露出。我的手像武器,又白又急迫
不管花是否尖酸地疼痛,我握住这条喉咙
噎住的花蛇,直到她不再大笑
直到她骄傲的旗帜仿佛被打倒,往下紧贴住旗杆。
她藏住她的脸,她在唇间喃喃地
低语:“快别!”——我把花扔下
但手还浮动着,伸向她指间玩弄的
花的衬裙,而我所有的指头都
指向了她:她不动,我也不动
我的手像蛇,看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飞不动了。
跟着,我就在内心的黑暗中大笑起来,我的确开心
大笑着,像突然爆发的音乐。我逼着她用眼
看我。我打开她无助的眼睛,商讨
她眼中的恐惧、眼中的羞涩、眼中的欢乐
这欢乐表明她在这场战斗中的失败。在她眼睛的黑暗中
我的心狂跳着,只想让她再笑起来。
直到她黑暗的深处痉挛地锐笑,她黑暗的
灵魂摇曳着,仿佛被光线刺激的水
而我的心一跃而起,渴望着把赤裸裸的
热情一头扎进她晨晖的池塘中
在她宽敞的灵魂里,寻找乐趣。
而且我也不在乎,尽管复仇的大手
最终会扼住我的喉咙,很快就会
假如它们举起来,复仇的欢乐
像秋分后满月一样,在我的夜晚红红地升起
只有死亡才会为我把它唤出
而我知道,死亡才比不复存在更好。
* * *
(1) 原文用的是“Sin”,这个单词在英文中,既有象声的意味,也有“罪恶”的意思。——译注。
河边玫瑰
在伊萨尔河边,在暮色中
我们边徜徉边歌唱
在伊萨尔河边,在黄昏中
我们爬上猎人的梯子,脚在枞树中
摆荡,俯瞰着沼泽地。
与此同时,河与河相遇,淡绿色的
冰川水的嘹亮响声,充满了黄昏。
在伊萨尔河边,在暮色中
我们发现了暗色的野玫瑰
在河边红红地垂挂,仿佛炖煮的
青蛙正在歌唱,而在河流短兵相接的地方
有着冰和玫瑰的滋味,而闪烁的
恐惧到处都是。我们耳语:“没人认识我们。
就让蛇来处理吧
在这片炖煮着的沼泽地。”
格罗瓦·第戎的玫瑰
清晨,她起床沐浴,
我凝视着她,久久不肯离去;
她在窗下铺开一条浴巾,
这时,一束阳光射来,把她的肩头擒住,
熠熠闪烁,雪白晶亮。
她弯腰去捡拾擦身的海绵,
沿着她身体的两边
金色的阴影发出悦目的柔光,
她双乳扭动着,一颤一荡,
宛如格罗瓦·第戎的玫瑰花,
色若黄金,争艳怒放。
她小捧小捧地把水往身上淋浇,
双肩微缩,银光闪耀,
仿佛濡湿的花瓣沉沉欲坠,
我静听雨珠在花朵的褶皱上滴答作响。
她金色的阴影
在阳光耀眼的窗上,
重重叠叠,越来越明朗,放射出彩光,
宛如格罗瓦·第戎怒放的玫瑰。
早餐桌上的玫瑰
我们从伊萨尔河边采来的玫瑰中,有几朵
坠落在桌布上,它们淡紫红色的花瓣
浮动着,像河里的小舟,别的玫瑰
也做好准备,要落了,又不想落,讨厌落。
她隔着桌子笑我,说
我很美。我看了看皱皱的鲜嫩玫瑰
突然意识到,无论在花中还是在我中
今天所披露的那个自我,不知有多么可爱。
我像玫瑰
我终于是我自己了;现在,我已抵达了
根本的自我。我拥有醇厚的奇迹
充满优秀的暖意,我逸出的,是清澈
而唯一的我,从我的同伴中完美地逸出。
我在这儿完全是我自己。即使玫瑰花丛
把清澈的汁液涌到极致,从清丽至极的
玫瑰中,绿色而赤裸地逸出
也不如那个由我带给我的那个自己。
英格兰的玫瑰
啊,英格兰的玫瑰,是一朵单瓣玫瑰
锦缎般的红与白!
但一旦把玫瑰喂得过饱
就会从单瓣渐变成重瓣
英格兰的玫瑰,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野玫瑰在备受保护的花园里
不再需要挣扎
会把细小的雄蕊
轻轻吹成宽大的甜花瓣
一个世纪一个世纪生长下来
把小小的雄蕊,吹成无生育能力的花瓣火焰
最后长成满满、饱满的玫瑰,不再带有雄性花粉
不再繁殖。
英格兰的男人也是如此。
他们都是重瓣玫瑰
真正的雄性已不存在。
啊,英格兰的玫瑰是单瓣玫瑰
需要从种子养起。
葡萄
太多的水果来自玫瑰
来自所有玫瑰的玫瑰
来自舒展开的玫瑰
来自全世界的玫瑰。
承认吧,苹果、草莓、桃子、梨子和黑莓
都是蔷薇科的
明明白白均系玫瑰庶出
出自那种面部敞开、向天微笑的玫瑰。
那藤蔓呢?
啊,那有着卷须的藤蔓呢?
我们的宇宙是一个绽开的玫瑰的宇宙
明白的
直白的展露。
但很久以前,啊,很久以前
在玫瑰尚未开始傻笑到极致时
在所有玫瑰中的玫瑰、全世界的玫瑰,还没有绽蕾之时
在冰川还未聚成一堆,在不安的大海和风中耸立之时
在它们还未被诺亚的洪水淹没之时
另外有一个世界,一个昏暗无花的卷须的世界
那时动物都带蹼,出没在沼泽地
边缘,人们轻手轻脚,原生质朴
安静、敏感、活跃
听觉和触觉都卷须般敏感,有方向性,能向外延伸
用感觉去接触潮水时,本能细腻得像月亮一样
向外延伸、抓握。
在这个世界中,藤蔓是肉眼不可见的玫瑰。
那时,花瓣尚未延展,色彩尚未搅动
眼睛尚未看到很多。
在一个绿色、泥泞、蹼足的、没有歌声的世界
藤蔓是所有玫瑰中的玫瑰。
这时没有罂粟,没有康乃馨
几乎没有淡绿色的百合花,水一般微弱。
藤蔓绿色、黯淡、肉眼不可见地繁殖
打着王者的手势。
现在看吧,即使现在也要看它如何保持着不可见的力量!
看啊,悬挂的暗色葡萄多黑、多么蓝黑,
在埃及的黑暗中
多么圆,落在叶中!
看他在那儿,这黑黝黝的东西,完全没有形状:
关于他,我们能问谁呢?
黑人也许知道一点。
藤蔓是玫瑰时,神祇都是黑皮肤的。
酒神巴克斯是梦的梦。
上帝曾一度都是黑肤的,正如他现在是白肤一样。
但那是很久以前,古代非洲的布希曼人早已忘记
比我们还忘记得彻底,我们什么都不知。
我们正处在重新回忆的边缘。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干燥的原因。
我们苍白的日子正沉入黄昏
如果我们啜饮葡萄酒,就会发现梦飘然而至
从迫在眉睫的夜晚逸出。
不,我们发现自己在洪水到来之前,
正跨过飘着蕨类植物香味的世界的边域,那儿,
人是黑肤的,是躲躲闪闪的
而所有玫瑰的藤蔓小花,朵朵飘着香气
裸着身子亲密交融沟通,不像我们仿佛穿了衣服的
视觉,永远都不能沟通。
我们啜饮着葡萄酒时
一幕幕远景,顺着黑暗的大道展开。
葡萄是黑黝黝的,大道是昏暗和卷须的,能被
微妙地抓住
但我们,随着我们苏醒,紧握住我们的民主景致不放
林荫大道、电车、警察。
把属于我们的还给我们
让我们到苏打泉水边去,好好清醒清醒。
清醒,节制。
就像睡得很沉的孩子,痛苦而任性,但还是
努力,努力保持清醒。
清醒,节制,努力睁开沉睡的眼睛。
葡萄形成的条条大道是微暗的
尽管我们不会,但我们还是必须跨越已经失落,飘着
蕨类植物香气的世界的边域:
让唇上沾满蕨类植物的种子
闭上眼睛,沿着葡萄酒和来世
卷须飘飘的大道走去。
橡树下
你,假如你懂事
当我告诉你,星星会闪出信号,每个信号都很可怕
你就不会转身回答我说:
“夜真美妙!”
即使是你,假如你知道
这种黑暗把我浸透得多么彻底,把邪恶的恐怖
多么紧密地与我的精髓结合,你就会暂停下来,区别一下
伤人的是什么、搞笑的又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
在这棵强力的树下,我整个灵魂的液体
都从我体内流出,仿佛一条牺牲的溪流
被督伊德教的祭司用刀一戳就流。
我还要告诉你,我流血,我跟内里的万物结合
我的生命流了出去。
我告诉你,我的血就从这棵橡树下的地面流出。
一滴一滴流出。
我的头顶,血中生出的槲寄生从阴影的
烟中跃出。
但你是谁,居然在橡树下
叽叽喳喳地来来去去?
你的什么东西更好?什么更坏?
你跟这个古老地方的种种神秘、跟我古老咒语的
种种神秘有何关系?
你在我的每一段历史中有何地位?
双重
红百合花那样壮观,飞燕草的蓝光一闪,劈开一切
所有这些多么灿烂!——夜依然垂挂在房间,像一只
半折叠的
蝙蝠,难以忍受的热情在黑暗中沸腾,就像大盆中的
葡萄汁,她何时离开房间的呢?
石榴
你跟我说,我错了。
你是谁呀?谁都是谁呀,竟敢跟我讲我错了?
我没错。
在锡拉库扎,由于希腊女人的恶意,岩石都被剥光了
无疑,你已忘记开花的石榴树
啊,太红了,而且还那么多。
但在威尼斯
这座恐怖、绿色、滑溜的城市
该城的执政官都是些老人,长着古老的眼睛
在城内花园繁密的枝叶中
石榴就像亮亮的绿色石头
长着倒钩,倒钩上挂着皇冠。
啊,绿色的长满尖刺的金属皇冠
事实上在生长!
现在,在托斯卡纳
石榴红得可以伸手烤火
而皇冠,具有王者之风,慷慨大度,歪戴的皇冠
斜遮在左眉梢。
你要是敢,就看看那豁口!
你是想告诉我,你不想看那豁口吗?
你更愿意看它普普通通的一端吗?
尽管如此,所有的落日都是敞开的。
末端跟开端一样,都会裂开:
豁口内呈玫瑰红,很嫩、熠熠闪光。
你是想告诉我,不该有豁口吗?
不该有黎明熠熠闪光和密密实实的露滴吗?
你是想说,露出裂缝的金色薄膜的皮肤都错了?
就我来讲,我更希望我的心破了。
这多可爱,裂缝中有着万花筒一样的黎明。
安德拉特斯——石榴花
这是六月,这是六月
石榴树开花了
农民们正弯腰,收割须髯长长的麦子。
石榴树开花了
就在大路边,越过死色的灰尘
就连阳光下的海,也是沉默一片。
远处,深绿色中,火焰在短促地喘息
石榴树开花了
夜一样的叶子中,冒出小小的、尖尖的红火苗。
正午突然黑了、亮了、沉默了、黑了
遮阳帽下,看不见男人
只是,从秘密腰肢的叶隙中
这儿那儿的红色小火焰
露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桃子
你想不想朝我扔一块石头? (1)
朝这儿,当我吃完桃子,你把剩下的一切都拿去吧。
血红,很深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某人放弃的一磅肉。
皱纹处处都是秘密
而且很硬,一定要保守秘密。
为什么,从那根短枝上的银色桃花
的浅银色酒杯那儿
会有滚着要掉的这么重的小球?
当然,我想的是被吃之前的桃子。
为什么这样天鹅绒般的柔软,这么肉感而沉重?
为什么挂着这么毫无节制的重量?
为什么有着这样的凹口?
为什么有凹槽?
为什么是双贝蛤一般圆滚可爱?
为什么从球面往下有涟漪?
为什么会暗藏着切口?
为什么我的桃子不像台球那样浑圆精致?
要是人类的手做的,就会像了。
不过,我已经吃掉了。
它不像台球那样浑圆精致。
仅仅由于我这么说了,你就想把东西朝我身上扔。
那么,你可以把我吃掉的桃核拿去。
* * *
(1) 此句中的“石头”,原文是“stone”,一语双关,既指“石头”,也指“桃核”。——译注。
无花果
在社交场合吃无花果的正确方式
是把它分成四瓣,托住底部
打开,这样,它就成了一朵闪闪发光的、玫瑰花色的、
流着蜜汁的、
花瓣厚重的四瓣花了。
在你用嘴唇掀掉花之后,
皮就像一朵有四萼片的花萼。
然后,你把果皮扔掉
但粗俗的方式
是嘴巴对着裂缝,一口咬掉所有的肉。
每一只水果都有自己的秘密。
无花果是一种非常隐秘的水果。
你看见它站着生长时,就立刻会感到,它象征着什么:
它好像是男的。
但当你对它更熟悉时,你就会同意罗马人的意见,
它是女的。
意大利人会很俗气地说,它代表女人的阴部,即无花
果实:
那裂缝、那外阴之像
那朝向中心的奇妙而潮湿的联通性。
它卷入
它向内
花都向里生长,有着子宫的纤维
而且只有一个孔。
无花果、马蹄花、西葫芦花
都是象征物。
有向内开放、向子宫开放的花
现在,有一种水果,像成熟的子宫。
它从来都是一个秘密。
就应该是这种样子,女人就应该充满秘密。
从来都不会高高地、含苞待放在
枝头
像其他那些花,要露出花瓣
银粉色的桃子,欧楂果和山梨果的威尼斯
绿色酒杯
突露的短枝上浅浅的小酒杯
公开向天堂宣誓:
献给开花的荆棘!献给话语!
献给那些勇敢的、爱冒险的蔷薇科花朵。
把自身包裹起来,秘密得无法言说
流着奶色的树液,凝结成奶、能制作乳清干酪的树液
粘在指头,发出怪味,连山羊
都不肯尝的树液,
把自身折叠起来、包起来,像任何穆罕默德妇女
裸体都藏在墙内,开花过程永不可见
只有一个方式进入,帘子紧闭而不
透光
无花果,女性神秘之果,隐蔽而内向
地中海的水果,带着你隐蔽的赤裸
一切发生,一切都看不见,开花也好,受孕也好,
结果也好
在你的内向中,肉眼永不可见
直到结束,直到你熟透、炸开而
交出你的幽灵。
直到成熟的露滴逸出
这一年就过去了。
这时,无花果的秘密已经守护得过久。
于是它就爆炸了,而你从裂口中可以看见那猩红。
无花果已经熟透,这一年就完了。
无花果就是这么死的,通过紫色的裂隙
展露自己的深红
仿佛伤口,在开放的一天暴露秘密。
仿佛妓女,这爆裂的无花果,有意展露出她的秘密。
女人也是这么死的。
这一年落下时已经熟透
我们女人的一年。
我们女人的一年落下时已经熟透。
秘密裸露了。
很快就烂了。
我们女人的一年落下时已经熟透。
夏娃心里知道,她一丝不挂
她很快地缝上了无花果叶,也给男人缝上了。
她以前天天都裸着
但直到那时,直到尝到那智慧的苹果之前,
她心里都不知道这个事实。
她心里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很快地缝上了无花果树叶。
女人从那时以来,就一直在缝。
但现在,她们穿针引线,为的是装饰裂开的无花果,
而不是为了盖上。
她们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赤裸
而且不想让我们忘记。
现在,这个秘密
通过潮湿的、猩红的嘴唇,成了一种肯定
嘲笑着主的愤怒。
那又怎么样呢,我的好主?女人叫道。
我们把秘密守得太久了。
我们是已经成熟的无花果。
让我们炸裂,只为获得肯定。
她们忘记了,成熟的无花果是保存不了的。
成熟的无花果是留不住的。
北方蜜白色的无花果,南方猩红的黑色无花果
成熟的无花果难以保存很久,任何气候下都不能。
假如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爆裂,进入自作主张的状态,
那怎么办?
炸裂的无花果还留得住吗?
赤裸裸的扁桃树
湿漉漉的扁桃树,在雨中
仿佛铁,从泥土里冷酷地钻出
黑色的扁桃树干,在雨中
仿佛扭曲的铁器,丑陋无比,从泥土里钻出
从西西里冬天深邃而柔软的长羽毛中钻出
不能吃的泥草
黑色的弯曲的扁桃树干,黑铁般,爬上山坡。
扁桃树黑色、生锈的铁树干
在露台扶手下面
你把你的细枝焊接得如此细腻
像钢,像空气中敏感的钢
灰色、薰衣草色、敏感的钢色,细瘦地、小鲱鱼般弯曲
呈抛物线上升。
你站在十二月的雨中吗?
你钢铁的末梢有着奇异的触电般的敏感吗?
你能像某些奇怪的磁性装置
去触摸空气中电的感应吗?
你能从狼一样漫游在天空的闪电中,
在埃特纳火山周围如此忠诚地
逡巡的电中,接受某种奇异代码写成的信息吗?
你能从空中听取硫磺的耳语吗?
你能听见太阳的化学口音吗?
你能用电话把水的吼叫传遍地球吗?
你能从所有这些事物之中进行计算吗?
西西里,密密麻麻的雨中,十二月的西西里
铁在黑色地生枝,锈蚀得就像老旧、扭曲的铁器
在地球冬天的长羽毛上挥舞、俯身
爬上坡子——
一片不能吃的软绿!
柏树
托斯卡纳的柏树
那是什么?
卷了进去,像一个黑暗的思想
其语言已经失落
托斯卡纳的柏树
有巨大的秘密吗?
我们的文字无用吗?
发送不了的秘密
死了,死在死了的种族那里,死在死了的话语那里,但是
伊特鲁里亚的柏树
啊,我多么佩服你的忠诚
黑暗的柏树!
它是长鼻子的伊特鲁里亚人的秘密吗?
是那些在柏树林外几乎没有声响的
长鼻子的、双脚敏感的、笑得很微妙的
伊特鲁里亚人吗?
在把长长的黑暗到处甩摆
弯弯曲曲、火焰般高大的柏树里
古老伊特鲁里亚式微暗的、摇晃的男人:
全身赤裸,只穿稀奇古怪的长长的鞋子
隐而不发、半笑半不笑,安安静静地来去
带着些许非洲的沉着冷静
从事着某种被人遗忘的营生。
那是什么营生呢?
不,舌头已死,文字空洞得恍如没有果实的空豆荚
已经脱去了声音,结束了曾经会讲故事的
伊特鲁里亚
发出回声的所有音节。
我更经常看见你浓缩成黑暗
托斯卡纳的柏树
在一个古老的思绪上面:
一个古老而微小但不可磨灭的思绪,你却始终保存
伊特鲁里亚柏树的风姿
苗条而摇曳的伊特鲁里亚男人微小、微暗入骨的思绪
罗马曾称之为恶毒。
恶毒、黑暗的柏树:
恶毒,你是柔顺、沉思、轻柔晃动的黑暗火焰的
柱子
为一个死而又死的种族竖立着丰碑
在你中隐藏!
伊特鲁里亚苗条、嫩脚、长鼻子的男人
当时就是恶毒的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喜欢闪烁其词,喜欢与众不同,
喜欢黑暗,就像
风中摇动的柏树?
他们都死了,哪怕有再多的恶习
此时剩下的
只有某些柏树偏执的阴影
和坟墓。
微笑,微妙的伊特鲁里亚人的微笑,依然在坟墓里
流连不去。
伊特鲁里亚的柏树。
笑到最后的人,笑的时间最长
不,列昂纳多弄坏的,只是伊特鲁里亚人的纯洁的微笑。
为了能让兰花般罕见的
名叫邪恶的伊特鲁里亚人回来
我有什么不愿做啊!
说到是否邪恶
描绘它的也只有罗马人的那个字
我本来就厌倦罗马人的德行
因此对该字并不重视。
因为我知道啊,在灰尘里,我们埋葬了被迫沉默的种族
和他们的所有恶行,在这灰尘里
我们也埋葬了如此之多生命的脆弱魔力。
在翻搅起乳香、流溢着没药 (1)
深海里
阴影重重的柏树
失落的生命,有着如此芬芳的香气!
他们说,适者生存
但我要为失落的生命招魂。
那些未能幸存的人,那些在黑暗中泯灭的人
我要让他们的意义重返生命
他们把意义夺走
神圣不可侵犯地缠绕在柔软的柏树中
伊特鲁里亚的柏树。
邪恶,什么是邪恶?
只有一种邪恶,那就是拒绝生命
罗马就是这样拒绝了伊特鲁里亚
机械化的美国也仍在拒绝蒙特苏马。
* * *
(1) 没药为橄榄科植物没药树或爱伦堡没药树的胶树脂。又名末药。主产于非洲索马里、埃塞俄比亚以及印度等地。有活血化瘀的功效。——编注。
西西里的仙客来
当他把那簇浓密的黑发从眉头掠开:
当她把拖把样的头发从眼帘上掀起,在脑后拧成一个结
——这是多么大胆的可怕之举啊!
当他们感到彼此的额头都已赤裸,对着天堂一丝不挂,他们的
眼睛都已睁开
大海像一片刀刃横在他们脸上
两个地中海的野人:
当他们走出来,脸露出来,在天空下,摆脱了他们自己
头发蓬松的低矮树丛
他们第一次
看见了脚趾头之间细小的玫红仙客来,在其生长之地
一只只缓慢的蟾蜍正端坐着沉思往昔。
缓慢的蟾蜍和仙客来的叶子
黏糊糊地闪着幽光,投下永恒的阴影
保持与地接触。
仙客来叶子
蟾蜍般的薄膜,大地的彩虹之色
美
霜打的金丝银丝
起着泥的泡沫
蜗牛的珍珠光泽
在下面。
大海摇撼的外观
以及男人毫无防备的光光的脸
以及仙客来竖起的耳朵
长长的、幽思的、口形微小的灰狗花苞
还在做梦,尚未从地里抽生
出现
在他脚趾头旁边。
黎明玫瑰
在地下暗喜,被石头催生的
仙客来,年轻的仙客来
弓起背来
在苏醒,尖起耳朵
像纤细幼小的灰母狗
冲着尚未展开、没有经验的
清晨半打着呵欠。
灰母狗
玫瑰色的嘴鼻若有所思地低下来
吐出轻软的呼吸,不愿在新日子醒来
但在地下暗喜。
啊,地中海的早晨,我们的世界就从这儿开始!
遥远的地中海的早晨
皮拉斯基人 (1) 的脸一张张都被揭开
还有一朵朵蓓蕾绽放的仙客来。
兔子突然上山
长耳朵向后面顺着,眼睛一眨不眨,快乐至极。
在地中海暗淡的、被海水漂白的石坡上
仙客来立起,心醉神迷的先驱!
仙客来,红唇润鼻的仙客来
一小束一小束,像一束束野兔
嘴鼻挤在一起,耳朵都尖着
耳语着巫术
像井边的女人,黎明的泉水。
希腊,世界的早晨
在那儿,巴台农 (2) 的大理石依然养育着仙客来的
根部。
紫罗兰
异教徒,玫瑰色嘴鼻的紫罗兰
秋日的
黎明粉色
黎明苍白
在胖墩墩的蟾蜍叶子中,尚未出生的
伊瑞克提翁神庙 (3) 的大理石正在洒水。
* * *
(1) 皮拉斯基人,曾经生活在地中海东部诸岛上的史前人。——译注。
(2) 英文是“Parthenon”,指希腊雅典祭祀雅典娜女神的巴台农神殿。——译注。
(3) 雅典卫城的著名建筑之一,本为放置八圣徒遗骨的石殿,传说这里是雅典娜女神和海神波塞东为争做雅典保护神而斗智的地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