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冷

而你还记得,下午

海和天都灰了,仿佛世界的

地板上,落下了一层绒毛般的灰土:天空的

花饰垂下来,灰蒙蒙的,宛若蜘蛛的织物

而寒冷堵塞了大海,直到它不再哼唱。

一股潮湿、恶心的气味从野草的

污垢中窜起,野草弄黑了海岸,令我畏缩

感觉生猛的寒冷好像在向我讨债:而你

老是在滑溜溜的岩石上到处跳起,向我投掷文字,

黄铜般、浅薄谐音的文字。

一整天,那种生猛而古老的寒冷

令我彻底麻木,直到灰色的丘陵沉入木木的睡意中。

这时,我渴望你,披着爱情的斗篷,

把我盖住,把深度的寒冷,从我肉体里

驱赶出去,它侵入我的肉体,并把它攫住。

但对我来说,整个晚上,你都冷,

我则麻木得只有痛苦垂死的疼。

直到旧日把我拽回它们的羊圈,

而暗淡的希望簇拥着我,暖暖的都是伴侣间的情谊,

而记忆紧密地围绕着我,哄闹着唤起睡意。

而我一觉睡去,直到黎明像灰尘吹进窗口,

仿佛棉絮般生冷的灰,从没有扫过的大海

地板上搅起,一种淡灰色的光线就像发情时的分泌物

在我的脸和手上沉淀,直到它仿佛

在那儿昌盛,就像淡色的霉菌在面包壳上开花。

而我在恐惧中起床,恐惧地需要你,

因为我想要你的温热,就像突然喷出的一股血。

我以为我能一头扎进你的鲜活的温热中,完全摆脱

寒冷和分泌物。我把手放在门闩上时

听见你在睡梦中奇怪地跟我说话。

而我不敢进屋,突然感到沮丧。

因此我走了,我在海里洗涤我麻木的肌肤。

回来时很干净,皮肤感到刺痛,但筋疲力尽,感到

寒冷,就像月亮的壳子,但似乎很奇怪的是,

我的爱又可以在温暖中进入黎明了,毫无畏惧的。

梦糊涂了

那是月亮吗?

在窗前那么大、那么红?

房里没人吗?

床前没人吗?

听,她的鞋

心跳般怦怦地在下楼!

——还是鸟翅在那儿的窗边击打?

就在之前

她暖暖地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南边的月亮

也是暖暖的,发出红润的幽光。

来自遥远深渊的月亮

标志着那两下亲吻。

而此时,月亮

被云遮暗,就像产生了误解。

而我的吻正下沉,

缓缓回到血液中,很快

就会被潮水吞没。

我们都误解了!

结局

假如我能把你放进我的心中

假如我能把你,在我身上裹起来

那我会多么开心啊!

而现在,记忆的

图表又对我铺开了

我们在这儿旅行,我们也在这儿分手。

啊,要是你,你的某些自我

从来都不是我所爱的就好了,要是

我从未见过你的某些面孔就好了!

可你的那几张脸还是来到我面前,然后又走了

在你来去之间,我还大声哭了起来。

啊,我的爱,当我今夜颤抖着想你

再也没有任何疗伤的

希望,也无法回报

你的要求和绝望的全部生活时

我承认,我的某一部分今夜已经死了。

新娘

我的爱今夜看起来像个女孩

但她已经老了

躺在她枕头上的辫子

不是金子做的

而是用银丝编织

寒冷怪异。

她看起来像个少女,她的眉毛

平滑而美丽

她脸蛋非常光溜,眼睛紧闭

她睡着了

睡相迷人、安静、平稳

不,但她睡得像个新娘,梦到的都是

完美之物

她终于躺下,亲爱的,躺成梦境的形状

她死去的嘴巴在这形状旁边

歌唱,仿佛清澈黄昏中的画眉鸟。

沉默

自从失去你,沉默一直萦绕着我,

各种声音的小翅膀,一会儿波浪般

起伏,跟着就疲倦地沉落在

无声摆动的洪水中。

无论大街上的人是否

像滴答作响的涟漪一样走过

无论剧院是否叹气又叹气

是否大声而嘶哑地叹气:

风是否在死黑死黑的河上

吹散光线,

昨夜的回声

是否会使拂晓颤抖。

我感到沉默在等待

把所有声音都啜饮起来

在最后的完整中,喝男人的噪音

喝得醉倒。

列车上的吻

我看见中部地区

旋转着穿过她的头发

秋天的田野

光秃秃地伸展

牧场上的羊

惊恐地抬起头来。

世界依然像从前那样

继续运转

我的嘴找到了地方

在她筋脉跳动的脖子上

而我的胸脯贴着她

跳动的胸脯

但我的心,在一切事物的

中心,虽然短暂的昏厥

却仍像枢轴一样

就像地球

围着它潜行的轨迹

旋转移动一样。

她肌肤的气味

还留在我的鼻孔中

我盲目的脸

还在重新寻找她

唯一的脉搏依然在

脱粒般地抽打着穿过世界。

世界在欢乐中

旋涡般地转动

仿佛托钵僧在跳舞

摧毁了

我的感觉和理智

理智玩具般旋转。

但我的心坚定地

找到了中心

我的心连接了她

完美无缺的心跳

就像握着磁铁的人

终结了旋转。

闪电

我能感觉出她心脏的颠簸和暂停

就在我胸口边,我自己的心也在那儿跳动

我大笑,就能感到心在急降、跃起

奇怪的是,在我被鲜血横扫的耳朵中,能听到

我不断重复的话语

重复一次就搂紧一次,还能听到鲜血的障眼艺术。

她的呼吸抵着我脖子,热乎乎地飞起,

火焰般热乎,在密不透风的夜气中

而她的肌肤紧贴着我的感觉,是甜蜜蜜的

在那儿,她的膀子和我的脖子正以脉搏相遇。

我就这样抱着她,黑夜把她从我身边藏起来

把所有光斑都抹去,但我在乎吗?

我在黑暗中倾身,去找她的双唇

以一个亲吻,索要她的全部。

这时,闪电闪过她的脸

我在闪烁的一秒间

看见了她,就像雪从

屋顶滑下,死一般倦怠,带着哭腔说:“别这样!别这样!”

就那一瞬间,仿佛黑暗中的雪

她的脸苍白地抵着我的胸,

苍白的爱在恐惧的解冻中失落,

又在冰冷的泪水中溶化,

然后张开嘴唇,悲痛欲绝

一瞬间,跟着,黑暗就关上了神圣方舟的盖子。

而我听见了雷声,感到了雨

我的膀子松了,我哑口无言。

我差点恨她了,在牺牲的状态。

恨我自己,恨这个地方,恨结冰的

雨,它借着我的怒气燃烧,说:回

家吧,回家吧,闪电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个早上

这个夜晚是一个失败

但干吗不失败呢——?

黑暗中

苍白的黎明在窗边沸腾

穿过黑色的窗框

我无法自由

无法摆脱过去,别的那些人——

而我俩的爱很糊涂

带着恐惧

你从我身边退去。

此时,在早上

我们坐在小小神龛边的椅子上,在阳光中

看着山壁

蓝影子的山壁

看见草地上,我们脚边

有无数蒲公英的冠毛泡泡

在暗绿色的草中散开

一动不动地卧在阳光中——

这就够了,你在近旁——

山保持着平衡

蒲公英的种子,有一半浸入了草丛

我和你在一起

我们骄傲愉快地,把它们

绑缚在我们的爱情上。

它们在我们的爱情上直立

一切从我们开始

我们是源头。

意识到了

慢慢地,月亮从红扑扑的雾霭中升起

脱去她的金色的衣装,如此一来

就白色而精致地浮现出来,而我惊异地

看见,在我面前的天空中,有一个我不认识

但我爱的女人,她却离去,而她的美伤了我的心

我沿着夜的方向跟随着她,求她别走。

回返

这时,我又回来了,回到你的身边,如此渴望我

回来的你,干吗不看我,眼睛干吗看着别处?

发烫的脸蛋干吗贴着我的脸?你那么生气

嘴都气歪了,我怎么惹你生气的呢?

此时,我坐在这儿,而你在你的琴弓下

终止了你的音乐。音乐断掉了,听起来又那么伤人。

那就停止音乐吧!难道我一靠近,人不在一起时的痛苦

就只能赠予带刺的矜持?

恳求

你,海伦,你看见星星

像一株黑树上燃烧的槲寄生浆果

你看见我是一碗吻

因此一定得用嘴对着我的嘴来喝我。

海伦,你让我的吻精力充沛

却又完全虚掷地钻进夜晚黑色的鼻孔,把我

喝了,求你。你啊你,你是夜晚的酒神女祭司

你怎么能从我的吻碗边抽身而去呢?

被拒

我敲门时,屋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在门槛边踟蹰,举起手来

敲门,又敲了一次

想听她的脚步走过地板

我心里重新回响起空洞的声音。

悬挂得低低的路灯沿街伸展过去

人们从下面走过

带着啪嗒啪嗒的韵律,脚步声传来

加快了我的希望,很想赶快去迎接

她眼睛中苏醒的笑意。

沿街疲倦的路灯灭了

最后一辆车把夜晚拖曳在身后

而我在黑暗中漫步

带着振翅般的希望和淬火般的疑虑

在我爱情将灭的灯光里。

两匹棕色的马驹缓步而行

在灯光暗淡的马槽前停下喝水

黑暗的货车擂鼓般去向了低低的远方

城市的星星如此暗淡而又神圣

来得更近了,在大街小巷寻找。

一辆车似乎感到羞耻,一扫而过

我看见她躲在阴影里

我看见她一步走到马路牙子上,很快地

跑到沉默的门边,我刚才

还站在那儿,举着手。

她急着进屋,贴紧了门。

进去了,很快地

把门在身后关上,留下一条大街目瞪口呆。

七个印章

既然这是我留你在家的最后一夜

那你来吧,为了你的旅程,我会把你像神一样供起。

我宁愿你不走。不,你来吧

我不会再说什么了。躺下吧

让我长久地爱你,然后你再走。

你还是心里郁闷,缺乏

爱我的意志。即使如此

我还是要用我的唇,在你身上盖印

在每一扇门边安排一个仪仗队员

把每一条渠道封起,你对我的爱

可能从那中间溢出。

我吻你的嘴。啊,爱人

假如我能把你红宝石般闪耀春情的嘴

封起、烤干、摧毁、移除

那一个个涌动着的软软

的红吻,该有多好!救救我吧,上帝!在这源头

我要躺一辈子,饮着、汲取着

你的泉水,就像天空从河道饮着、汲取着

洪水。

我用吻堵住你的耳朵

把你鼻孔堵住,要你在脖子周围戴上——

不,让我想想——戴上一串亲吻的精美项链。

一个个吻就像一个个珍珠绕着,两边摸摸

没一个失落。

就在那儿

在你乳房的香槟酒之间

我要盖上一个大大的燃烧的爱情印章

宛如一朵暗色玫瑰,一个休憩在

你汩汩搏动的有节律的心脏之上的神秘。

不,我要坚持,我的信仰要

你和我保持完整。你的每扇门,每扇通向外面的

神秘港口,我都要封存起来,都要蘸上

完美无缺的圣油。

现在,事情已经结束。通知猎物已死的号角

会在天堂吹响,然后再来收拾。

但还是让我做完,已经开始的事情

用我的吻做钢铁的盔甲,把你穿戴得

无懈可击,连吻直吻,钢一样致密。

让你大腿和膝头,穿上护胫甲,脚上

穿上易碎的钢铁脚蹼,这样,你就能感到

入鞘一般,无懈可击地和我一起,把七个

大印,盖在你的七孔,把我

神秘的意志之链完美无缺地

缠绕住你,包在我不屈不挠的体内。

阳台上

在阴沉的山峦前,有一道微弱的、失落的彩虹飘带。

在我们和它之间,响着雷声

在下面绿色的麦地里,劳动者

站着像麦茬,依然在麦地里。

你在我近旁,裸足穿着凉鞋

透过阳台上木头的香气

我能分辨出你的发香:此时,轻快的

闪电从天上降落。

淡绿色的冰河漂浮下来

一条黑暗的小舟穿过晦暗——去哪儿呢?

雷声怒吼。但我们仍拥有彼此!

空中赤裸的闪电犹豫片刻

便消失不见——我们除了彼此,还有什么?

小舟不见了。

圣体节 (1)

我走了你的路,我走了我的路

你跨过了你的那些人,漫不经心地,伤害了他们所有的人

我跨过了我的那些人,尽管我很小心,但还是伤害了他们。

但我们稳稳地、确信地、不管一切地

走了我们的路,终于相遇了

在这座楼房的房间里。

阳台

悬挂在大街上,街上有牛车慢慢地

走过,背负着绿色和银色的桦树

去参加圣体节。

从阳台上

我们俯瞰生长中的小麦,那儿,碧绿的河流

在松林中流动

一直流到重重山峦在蓝色中屹立的地方,

闪耀着雪色和晨光。

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心中颤悸着欢喜,恍如第一丝

晨风,穿过窄窄的白色桦树。

你终于发光了,像在山顶捕捉到日子

在天上制造魔术时那样。

终于,我抛弃了没完没了的世界,与你相遇

像刀出鞘,一丝不挂,窄而白

终于,你能把不朽丢开,而我看见你

和所有的时刻、和你所有的美丽一起闪耀。

我爱你,好不知耻,好冷酷

我无所畏地爱你

我们嘲弄地双双起舞

从阳光中出来,跳着舞进入阴影

又舞动着穿过阴影,进入阳光之中,

再度从阳光,进入阴影。

我们跳舞时

你的目光像在言说,把我全部吸入

我们舞着时

我啊,看见了你的全部!

只是为了双双起舞,一起心满意足

两个洁白的人,锐利并且澄清

闪耀着,互相触摸着

天堂属于我俩,绝对遗世独立。

* * *

(1)  原文为德语Frohnleichnam,圣体节。——译注。

许多天后

不知道你暴烈的心,在你得体的词语之下

在你像衣服一样随意摆动的词语之下

是否也在来回跳动

是否你是这样,也像我那样!

我等了很久,从来都没承认

连对自己都没承认,分别多么令人痛苦

现在你又来了,我怎么才能

给你最好的弥补?

假如我能脱掉这身衣服

假如我能把赤裸的自我拱手送给你

假如你想把我赶走,一个伤口

足矣,就能让痛苦流出。

但我燃烧的心不允许你如此

矜持、如此冷冷地好心

是啊,我恨你,恨你现在都

不跟我打招呼!

情歌

别拒绝我,假如我对你说

我的确忘记了你说话的声音

的确忘记了你的眼睛,你穿越岁月

搜寻,看见我俩结婚时欢乐的眼睛。

但当苹果花,在月光苍白指头的

抚弄下,张得大开时

我看见你银白色的脸抵着我的胸,我藏起眼神

假装在做家务,有意装病。

啊,跟着,一上床,我就拉上

窗帘,把花园藏起来,那儿,月亮

享受着开放的花朵,仿佛用吸管

吸取花朵的美丽,朵朵都是恩惠。

而我的确向你抬起疼痛的手臂

而我的确把痛苦而贪婪的胸脯向你抬起

而我的确为了你的痛苦而哭泣

而我为了睡着,把自己掀翻在睡眠的门边。

而我的确在烦闷的夜晚翻来覆去,为了你

梦想你把嘴唇献给我

想象你强大的乳房带着我进入

无论梦境还是怀疑都不能破坏的睡眠。

星期天下午在意大利

男人和未婚妻并排走着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他的手不知怎么放才好,想藏起来

她大胆地扬出去,生怕别人看不见。

有人路过时,他低下头来

用黑毡帽挡住脸

这时,狠心的女孩更狠心了,什么话都不说

一切不必惊奇,一切无可挑剔。

接着他们各自来到敞开的路上

湖的那边山上有积雪

这个使人脸红的下午,他俩很不舒服

害怕孤独,咽喉发硬、发痛。

她离开后他才松了口气

她骄傲的脑袋裹着黑色的丝巾

他穿过拱门回家,现在可以去找

码头上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了。

他的夜晚是火焰般的红酒

跟热烈兴奋的男人们在一起

而她跟她那些性感狠心的女人一起

就又自由自在起来。

她已被标定,她已被挑中

为的就是这火

欲望的烙印已打在他身上

看看你这模样!

他俩被选定,啊,他俩命中注定

为的就是这次搏斗!

你们所有的女人,都要拥护她!男人、男人啊

要为他把火光举起!

所有的女人,要给她营养、训练她

好好教她狠心!

男人啊,趁他还没倒下,拥抱他吧,对他好些

好好珍爱他。

女人啊,又来了一个冠军!

男人啊,这是你们的!

分别在他俩门后

给他们戴上花环,往他们身上抹油。

我只要

我对女人好心好意时

只要女人对我温柔点

有软软的悸动就行,像我俩之间听不见的铃声。

我只要这点就行。

我真厌恶暴烈的女人,非要我爱她不可

说话也很难听,其实哪有什么爱情。

坏的开始

黄色太阳一步跨过山顶

走过湖面时,步子短了,踉跄了几步——

你醒了吗?

看,它们在熠熠闪光的奶蓝色的晨湖上

正铺设太阳的金色赛马跑道

一天已经开始。

阳光照进我眼中。我必须起床了。

我要走,我胸前有一条金色的路

在燃烧——我胸口太痛了。

什么?——你喉咙青了,被我吻青了?

啊,如果说我残酷,那么你呢?

我已青透了。

要是我爱你怎么样!——你不满

你马虎,你造成的这种苦难

令我万分惊奇。

是啊,你张开了双臂!是啊,是啊

你想把我搂进怀抱!——可,不,

你应该投入我的怀抱

这样更好。

我在这儿——起床到我这儿来吧!

不是来访,不是像个天真的孩子

甜美而又可爱,也不是像个

厚颜无耻的情妇,告诉我脉搏的跳动。

到我这儿来,像个回家的女人

回到那个是她丈夫的男人身边,一切都

受制于此,让他和她

永远焊接在一起,这才是最好的。

在我身后的湖上,我听见蒸汽船从奥地利

隆隆地开出。世界就躺在那儿,而我

却在这儿。你到底要从哪边来呢?

羞辱

我内心一直都太骄傲,一直都太孤独

别离开我,否则我会崩溃。

别离开我。

假如你这么快就又走了,那我

怎么办?

我该找谁?

我该去哪?

我自己,该成为什么?

成为“我”吗?

它是什么意思,这个

“我”?

别离开我。

我该怎么看待死?

假如我死了,它不会是你:

它只会是同一个

你的缺失。

同样的缺乏,无论生或死

无可满足

同样的疯狂空间

你不在那儿等我。

想想吧,我不敢死

害怕死了之后的那个缺失。

我很怕死。

除非有吗啡或药物。

我宁可承受痛苦。

但总是强大、不懈

它会使得我不是我。

伴随我肉体继续存活的那个东西

不是我。

无论生或死,都不会有帮助。

想想吧,我不能看死亡

不能看未来:

只能不看。

只有我自己

站着不动,捆住我自己、盲目我自己。

上帝,要是我没选择就好了!

我自己的欲求,永远永远跟我自己

过不去!

自我实现的重负!

满足的电荷!

上帝,要是她必不可少就好了!

必不可少,而我没有选择!

别离开我。

爱得一塌糊涂

我们爱得一塌糊涂

因为太把它理想化。

我一发誓爱女人,爱某个女人,要爱就爱她一生

那一刻我就恨她。

甚至在我对女人说“爱你”的那一刻

我的爱意就大大平息。

我俩之间若心知肚明,对爱非常确定

爱就成了冷鸡蛋,已经荡然无存。

爱是一朵花,必有花开花落之时

不落便不是花

等于是朵假花,活该葬在墓地。

大脑不能干涉爱,意志不能缠着爱

个性不能假定爱是一种象征物,自我也不能占有爱

否则爱就没了,不过是一堆垃圾。

而我们爱得一塌糊涂,那都是扭曲的爱

被大脑、被意志、被自我所扭曲。

年轻的妻子

爱你的痛苦

几乎总是超过了我能忍受的程度。

我走路也害怕你。

你站的地方,黑暗

升起,你看我时

夜穿过你眼睛而来。

啊,我从未看见影子

在阳光下如此活跃!

此时,每一棵高大而高兴的树

都转过来背对太阳

向下看着地,看见了它们从前

曾经避开的影子。

在每一个闪光的物体脚下

躺着一个向上看着的夜。

啊,我想歌

我想舞,但眼睛无法从

影子上抬起来:它们

黑暗地躺着,从杯子边上溢了出去。

它是什么?——听啊

空气中那微弱纤细的沸腾声!

恍若贝壳中的沸腾声!

那是死亡还在沸腾,在那儿

野花摇着铃铛

云雀蓝光闪耀——

爱你的痛苦

几乎总是超过了我能忍受的程度。

婚礼之晨

早晨打开,像一只石榴,

开裂处红得发亮。

啊,明天,当黎明到来

把床单照得发白,

它会发现我在婚姻的大门边观望

和等待,而光线流泻到

他身上,他正心满意足地睡觉,

头沉落下去,毫无知觉。

当黎明爬进屋里,

我会小心翼翼地起

身,观望天光在我的第一天

获胜。

天光照着,他与我睡

的那一觉,就像在我凝视下睡着。

他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他滚烫的

脸,摆脱了游移的光焰。

这时,我就知道,我的男人塑造了

上帝的何种形象

我会看见我熟睡的棍棒

也不妨称之为我生命的赐予。

我会算一算我接受的这个男人

特征如何,价值如何,

我会在他铸造的金属的光泽上

看见天堂或大地的形象。

啊,我还渴望看见他在我

全能的力量下熟睡

这样我就知道,我必须保留的是何种礼物……

我渴望看到

我的爱,那只旋转的钱币,在我身边

一动不动,平铺直叙地躺着

让我算账——他肯定

是我一生的价值。

然后,他就是我的了,他会躺在那儿

把一切向我展示

在我眼下打开,他是我的专利

在我中间熟睡

他躺着,粗心大意,听之任之地

把他的真理交给我,而我

会注视黎明为我点亮

我的命运。

趁我注视苍白的光线照着

他充满了我的睡眠

照着他的眉头,卷曲的发丝在那儿随随便便地

扭结、盘绕

照着他的双唇,光线在那儿无意识地

一呼一吸

照着他熟睡的四肢,它们终于无助地

倒卧了

我会哭泣,啊,我会哭泣的,我知道

为了喜悦,为了痛苦。

丈夫好,老婆不开心

丈夫好,老婆不开心

丈夫坏,经常也是如此

但丈夫好,老婆就会不开心到

崩溃的地步

远胜于有个坏丈夫。

女人要的情人必须好斗

渴望忧思、多愁善感

搂抱也多疑,还费力

一试不行再试

这种青年男子,女人是不要的。

那都是些多愁善感、狡猾阴险的

小彼得、小乔治、小哈姆莱特

小汤姆、小迪克、小哈里,爱发牢骚的

小吉姆和顾影自怜的小萨姆。

女人厌恶老是需要劝慰

怎么劝也不听的青年,劝也把人劝得累死。

好言相劝,好语抚慰

等于滚进自负男人的下水道里。

女人要的是斗士、斗士

要的是好斗的公鸡 (1) 。

你能给她吗,傻逼!

好斗的公鸡、好斗的公鸡——

你有吗,小傻逼?

那我们就让公鸡叫起来吧,像在半夜一点钟!

* * *

(1)  英文原文是“cock”,一语双关,既指“公鸡”,也指“jiba”。——译注。

但愿我识一女

但愿我识一女

她像炉膛的红火

一天无数次穿堂风之后,还在闪闪发光。

在黄昏红色的静谧中

人就想靠近她

真正地以她为乐

而不是礼貌地努力爱她

也不是心里想着如何努力去结识她。

与她交谈时,也用不着遭受风寒。

爱的努力

我努力去爱别人

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从来没有成功。

现在我已下定决心

什么人都不爱,什么人都不打算爱

也不打算讲任何谎言

我就这么决断。

如果这儿那儿有个男的,或女的

能让我真正喜欢

我觉得这就足矣。

假如奇迹发生,来了一个女人

能让我的心波起皱

我会因她而喜悦,会因心波温暖而喜悦

只要别在闲聊后以失败告终即可。

寻找爱情

人越寻找爱情

越表明自己无情

无情者找不到爱情

有情者才能找到

而且用不着刻意去找。

爱情的谎言

我们都爱撒谎,因为

昨天的真理,明天就成谎言

而一旦文字确定

我们就根据文字所表达的真理生活。

我今年对朋友的爱情

跟我去年的已有不同

若非如此,那就是撒谎。

可我们还不断重复:爱!爱!

好像那是价值固定的钱币

而不是会死的,再开出另一种蓓蕾的花。

历史

雪落在苹果树上

草木灰在火中聚集

我们面临第一批磨难时

出现了,一种无精打采的美丽。

这时,山峦像战车

一排排加入蓝色的战争

正午的阳光在横扫——而我和你

清点着我俩的伤痕。

接着,在一个奇怪而灰色的时辰

我俩嘴对嘴躺着,你的脸在

我的脸之下,像湖面上的星星

而我覆盖了大地,以及所有的空间。

沉默、漂浮的时辰

一个接一个的早晨

一个夜晚漂浮到另一个夜晚

却毫无痕迹。

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我的爱情

过了一途又一途,仇恨

和爱情,熔得更紧、更紧

直到爱恨终于交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