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了时代广场。

彼得这时候站在人行道上,任由黑暗的天空落下朦胧细雨落在他的头上。他看着四周的人,这个人在美国其他城市看到的人一摸一样——海员、士兵跟乞丐,当然还有所谓的暴徒和那些为了点点工资而在咖啡厅里端盘子的年轻人、个子矮小的中国人、黑黝黝的波多黎各人,还有各式各样的无所事事的美国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海员、机械师抑或是无业游民。

这里对于彼得而言,并不新奇,它跟芝加哥的卢浦区、新奥尔良的运河街,还有丹佛、旧金山、洛杉矶的著名景点,其实跟这里都一样。

大街上,一对对女孩子在闲逛着,偶尔会看到那些穿着紫色高跟鞋的妓女,他们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是那么高调,实在让那些没有见过的人难以形象;还有一些同性恋从大街上走过,他们的语气尖锐而傲娇:“我醉了˜你们知道吗?”然后他们扭着屁股慢慢走向了黑暗。

然而,大街上大部分人都是带着午餐安静地走在上班的路上,他们从来不会停下脚步,也不会去看身边的风景,在他们眼中就只有公交车跟电车,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消失在大街上。不时会有一些老人由于看不惯那些哗众取宠的人,于是乎他们脸上总是带着愤怒跟惋惜的神情。偶尔会有警察带着警棍走过,他们的工作仿佛就每天跟报童跟司机聊天。那些蒸汽腾腾的厨房里,每一个洗碗工都肌肉发达,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纹身。偶尔会有一群很拽的年轻人无声地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凶恶的暴徒。

彼得在战争的年代里看到过无数这样的情景,然后时代广场仿佛像是一个平台,将这些各种各样的人都集合在一起。这里有数不清的大人物跟小人物,还有白人、黄种人跟黑人,他们总是在大街上烂醉,然后过着杀人或是被杀的日子。他们不知是否在等待着什么,或是寻找着什么,反正他们永远都在四处游荡着。

偶尔会有一些外来游客走在大街上,这偶尔也会让很多人都感到惊讶,父亲跟母亲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外来的人,年轻的女人或许会兴奋地挽着未婚夫的手,而年轻的小伙子则瞪着眼睛看着外来的人,他们对心里头认为的乡巴佬都存在着敌意:他们会觉得眼前的都是暴徒。

彼得知道这些事情。在来到纽约之前,他就已经跟很多年轻的小伙子混熟了,他们会不分昼夜地出现在广场里,而且很多人都是他在出海的时候认识的,然而他觉得自己会在纽约的时代广场里再次遇到他们——毕竟,时代广场的人是美国所有下等酒吧顾客数量的总和,所有的人都会在他们的浪荡生涯中经过时代广场。

在这里,彼得会遇到一个曾经一起在某个小巷里喝过酒的意大利海员;也会遇到那个在北极与他打扑克的菲律宾厨师以及在旧金山一起奔跑过的年轻帅小子。或者,他会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或许在世界的那个角落见过这一张脸,然而彼得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他——这种感觉总是十分神奇,并且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彼得会因为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而牵肠挂肚。

对于彼得而言,现在他的生活已经被定格在纽约,仿佛这才是容纳他灵魂的地方。这时候,一些顽童常常会从小路里跑出来,一队队狂欢的醉酒者挤在同一辆出租车里,某个面目可憎的青年教师站在路边摊旁看着一切,随后走进了午夜的电影院里。

一些有影响力的伤人总是会参与各种会议餐,他们总是让自己保持着活力,然后把自己注意力都放在了一个个商业洽谈上,每当这个时候,那些来自贫民窟的年轻黑人总是会温顺地给他们让开一条道路。

当然,在这个地方永远都少不了宗教的信徒。那些共产主义委员跟佛教徒总是在广场上擦肩而过,格林尼治村的一些知识分子一边阅读着报纸,一边对布鲁克林的机械工业感到不屑一顾;自然还有一些来自于百老汇的赌徒总是将大捆大捆的钞票裹在报纸里,然后对身边的人翻着白眼。

衣冠楚楚的戏院常客总是忙着去招呼那些路上的出租车,当他们来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那些看完第二轮的观众方才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有一些浑身名牌的绅士总是朝着酒吧里走,醉眼惺忪是他们的常态,很多时候他们都喜欢坐在角落里,然后四处吐着口水,直到他们被警察带走为止。还有那个年轻的波西米亚作家,他永远没有足够的钱去支付房租,而且更多时候他都是为了他的艺术而跟别人争辩;那些圆滑的富家子弟总是在大街上转动着钥匙扣,然后打量着一旁的姑娘。

来自福德姆的年轻牧师有着跟职业不一样的强壮身躯,他曾经跟几个篮球运动员度过一个高尚的夜晚。一些面色苍白的瘾君子总想着去哪里打一针。还有许多丑陋的乞丐跟暴徒在某酒店等待着沿途的人,他们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挣一点钱。毛发浓密的巴比伦人总会朝着浴室走去,他们的目光中永远透露着好色的神情,苗条的店员在下班后总是匆匆往家里赶去,仿佛她们的家里总是有数不尽的家务活。

那些体态曼妙的好莱坞明星总是戴着墨镜,然后穿着一套高贵的貂皮大衣,然后在她身旁总是坐着一个秃顶的制片人,两人在凯迪拉克上亲热着。当然,大街的某个角落里,还会偶尔出现几个带着畅销小说四处闲逛的瓦萨女孩。

随后,还有一些年轻的黑人扫地工,她们穿着破旧的棉袜跟外套,蹒跚前行着。年轻的士兵总是那么悲伤,尤其是美国的列兵约翰,他拥有着某次战役的勋章,目光中透露着孤独与沉思;第三海军军区的少校佩戴着海军专属的“E”形勋章——那是代表着他出色的采购能力。这时候,他不耐烦地看着手表,然后朝着路边的金发美人挥手,并且大声叫嚷:“亲爱的,我在这里!”

史密斯列兵在某家人行道旁的酒吧门前,看着这一切。

而彼得这时候也目睹着一切:他很明白所有内心的恐惧与刻骨铭心都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个世界就是以每个人的单个灵魂所组成。他明白,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人,他的灵魂跟其他人都大致相同,他永远不可能在厌恶中离开这个世界,或许他的灵魂可以赌气离开,但终究还是要回来。

这时候,彼得站在人行道上认出了三个在街上走过的人,那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流氓、一个瘾君子,还有一个是诗人。

那个叫杰克的流氓来自于第十大道,那是一个英俊时髦的年轻人,他说他十八年前出生在东河的一条船上,他总是让自己看上去衣冠楚楚,然后举止优雅的他总是那么严肃——只是他永远不能安于一处,他总是四处张望着,然后期待着一些什么。

他的目光十分空洞,或者说那是苍老的神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毫无波澜的平静。他说话的语速很快,语调高昂,并且目光总是四处游离,不断转动着他的钥匙扣。

而那个瘾君子没有名字,人们都管他叫毒虫。他身材矮小,而且皮肤黑黝,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阿拉伯人,有一张大饼脸,大大的蓝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他走动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他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疲惫与冷漠,当然也有许多惊讶。他仿佛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而那个诗人,他叫做雷昂,曾经是彼得的同学,现在是一名船员,总是搭乘着煤炭船前往新奥尔良。如今他穿着雨衣,还有那花边的眼镜跟围巾,看上去像是一名知识分子。他的右手夹着两本书,大概是兰波跟奥登的作品。

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杰克缓缓地潜行者,毒虫则四处张望,像是阿拉伯人走在大城市一样。而雷昂,他撅着嘴,做出沉思状,他走在两人身旁,一边眨着眼睛一边迈步前行,他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在灯光下走着……

彼得上前跟他们打着招呼。

“你回来了呀!”雷昂高呼,并且露出了热情的微笑:“最近我可想你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毒虫一脸疲倦:“我们到那边咖啡厅坐坐,顺便看看街道。”

他们去了咖啡厅,然后要了几杯咖啡。在那里,毒虫可以安心地看着街道——他总喜欢盯着街道看。有时候,他没有地方睡觉的话,他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看着街道。

当然,杰克也是这样,他也喜欢监视着街道,如果因为自己的失策而错过了什么“机会”,他可会后悔莫及。雷昂大概十九岁的年纪,他是彼得认识最奇怪的年轻人。他跟帕诺斯的性格相似,在某个角度而言,彼得就是被他这种性格所吸引着。

雷昂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有着俄罗斯跟犹太人的血液,他在纽约总是去为了那些他愿意的事情去奔波,要么在街上,要么在房间,或许在公寓。他认识所有的人,而且愿意知道别人所有的事情,当然有时候他会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一些信息,不过那全是不好的消息。

他每天都会想出一千个不同的想法,他总是有着捉摸不定的情绪,或是开心、或是恐惧,甚至会有很多时候他会狂喜、担忧、困惑……他用不同的视觉去看待世界,然后总是撅着嘴沉思——灵感随时在他的脑子里迸发,不分日夜。

彼得认识的朋友他都认识,当然他还有几千个彼得不认识的朋友。有时候雷昂也会突然出现在每个人的面前,但也有时候他会消失几个月,彼得很喜欢他这种个性。他现在独自住在市中心的出租屋里,从下东城的家里搬了出来。在深夜,他总是会阅读上许多本书,并且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工人领袖。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他也经常自嘲自己为“可怜的小犹太”。

“然而有一件事,彼得!”雷昂收了收下巴,然后严肃地看着彼得:“我想跟你聊一下帕诺斯,那个在军队里的诗人,他总是跟你传达那些关于人类轻易的伟大友谊,我想你应该不会将我当成是他吧。你也许会觉得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咳咳,你不要生气,事实上我很理解你对他的怀念,毕竟他对于你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朋友,这是我的真心话。有时候,我会因为你把我当成帕诺斯而感到骄傲。然而,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出现了,那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你看现在发生的事情比起你的帕诺斯,还有你的小镇更加充满智慧。”

彼得比雷昂大三岁,因而他以哥哥的姿态听他不断说着一些无用的话。杰克并不知道雷昂在说什么,他只是傻傻地坐着,然后四处张望着。毒虫这时候眯着眼,嘴角下垂,他的目光中带着冷漠与痛苦。他在用心聆听着,也许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

自从彼得认识了雷昂以后,他开始觉得这个男生的话总是那么滔滔不绝,仿佛是上帝为了惩罚自己对世界认识肤浅而派来的惩罚。雷昂总是要求他进行精神分析,或者对他的性格进行各种分析——好让彼得能够更好地接受他的观点,虽然彼得永远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我很明白,你的内心依然拥有着尊严,”雷昂晃着膝盖,说:“可是那不是领悟的悲伤,而是你真正的神经官能的缺失。还有,彼得,我想要见见你的家人,或者是老乔治,或者是你的兄弟,尤其是弗朗西斯。”

“而现在,”雷昂不给彼得说话的机会,他吸了一口烟,说:“我必须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在你离开了以后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看到了朱蒂的很多事情——对,就是你的朱蒂,在我眼中看来他十分迷人,尽管大多数时间她都不理我,当然我也跟伍德聊过很多——现在我认识他了,我通过丹尼认识的他。对了,我还有很多关于丹尼的事情要跟你说,但是我得先跟你说一下伍德。首先,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在船上认识他的?我想知道他的家庭条件还好吗?”

彼得在海上度过了几个月的寂寞时光,他现在十分乐意回答雷昂的话:“我只去过他家一次,我见过他的父母跟祖母,老太太看上去都一百岁了,他还记得以前的老地名,艾比利尼。”

“什么鬼?”雷昂好奇地问。

“他们是从那里走来的,很早之前在堪萨斯的一个小镇,那时候非常荒凉。”

“算了,我不关心这个,我想知道他们家庭成员的事,比如说他父亲什么的。”

“他的父亲十分俊俏,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名人,他在华尔街有自己的生意,他的母亲已经离婚了,后来嫁给了一个伯爵。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雷昂沉思:“那么说他们那时候依然有钱啊,他们住在哪里?”

“是个高级公寓,十分豪华。”

“他的父亲有什么爱好嘛?或者说他的思想是否深邃?”

“我不知道啊!”

“祖母呢?”雷昂高呼:“她的家训是什么?她是否目光短浅?你告诉我?”

“天啊,你太烦人。”毒虫突然高呼,然后瞪了一眼雷昂:“你让他静一静,这位朋友刚从轮船上回来,他想要放松一下。然而,我们在这里坐下来以后,你就一直说个不停。”说完,毒虫继续盯着窗户。

“嗯,是我的错。”雷昂点了点头,然后又说:“然而我还没有得到我的答案。”雷昂笑了起来,随后他又盯着彼得,目露精光:“你应该没有听说过沃尔多·梅斯特吧?”

“听说过,但了解得不多。”

“那是个半吊子,他好似跟伍德挺熟,那是伍德的父亲过去认识的朋友,这几个人都很富有,你没发现这个情况嘛?”

“什么?”

“伍德还有他的家人,还有那沃尔多,当然还有其他的,他们都是一群腐败的家族。”

“什么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待会告诉你。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沃尔多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只有一根胳膊,然后长得十分丑,丑得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我是说,每一个人看到他都忘不了。当然,伍德比起沃尔多还要邪恶得多。”

“你究竟说的是什么啊?”彼得有点生气,他皱了皱眉:“我跟伍德一起出海,他是一个乐观的孩子,你说的跟我经历的完全不同。”

“你太肤浅了。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切都是那么复杂,那么邪恶,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是无耻!这些词语完全适用于我说的所有人。我们谁也没有义务为那些美国人辩护。听我的,沃尔多是一个差劲的人,他估计是从上世纪末的小说里走出来的一样,就像是一只腐烂的怪兽,或者是一个黑暗的巫师——我在我的诗歌里经常用上这些比喻——你想想,一个邪恶的巫师因为西方的衰落而被轻视,被社会催眠。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一个恐怖的医生,一个热爱演奏的天使被粗鄙的鸽子所围绕着。”

“你说的是什么?”

“我只是随口念了一句刚刚想到的诗。我们继续吧,让沃尔多来到这个时代,恐怕是上帝最疯狂的决定了。甚至可以说,这位丑陋的人将一种疯狂的意识带到了这个世界。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对他的缺陷进行嘲笑与讽刺,那就是你认识的乐天的孩子伍德。是啊,沃尔多拒绝跟任何人交往,他只跟伍德做朋友。他把生活活得肮脏与美丽,在他眼中真正的天使都跟他一样奇怪。”

“你知道你说什么嘛?伍德是不会去嘲笑任何一个人的生理缺陷。”

“是啊,我正要说这一点。在失去手臂之前,沃多尔是丹尼斯的朋友,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然后一起到了普林斯顿,他们通过他的父亲认识了伍德,谁料他父亲是一个同性恋,四处去玩。那时候,伍德就开始酗酒,然后跟他们一起去寻欢。某一天晚上伍德醉驾,结果在长岛撞到了人,车上一个女孩差点挂了。”

“我没听说过什么车祸,虽然我知道伍德有时候挺疯的,但是我不清楚这个沃尔多。”彼得说。

“你没发现那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嘛?伍德必须要为沃尔多的生理缺陷负责,而伍德却总是嘲笑他,沃尔德更是仿佛带着感恩的心去接受嘲笑。这代表什么?这是堕落!一种不可思议的堕落。然而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止这些,你看到那些恐怖的油画嘛?就在街对面有一个娱乐中心,那里!”雷昂指了指对面:“那是一家叫做尼克欧的商场,你看到了没有,每天晚上四点钟左右,你就可以从里面看到那些崩溃的画面——酒鬼、妓女、嬉皮士、流氓,瘾君子……各种各样被资本主义唾弃的人都会在这里聚集,他们没有事情做,你知道吗?”

“你看那灯光多好看,甚至那些霓虹灯能够照亮你全身的毛孔,透过你的灵魂,当你走进那里,然后你会看到美国天堂里的所有悲伤的孩子,你看着他们,但你不能看到全部,因为太多太多孩子因为害怕而躲开了你。他们所有的脸都是蓝色的、青色的,变得像一头僵尸。你发现,有的人死了,被所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通宵过去了,每个人都在资本主义的文明中徘徊着,他们在寻找什么?你看到他们在寻找什么嘛?不!你只看到他们的呆滞,或者是他们缺失了良好的教育,或者是他们过了年龄,这让他们只能独自生闷气。”

“如果让我说我自己听过的对于尼克欧的最疯狂的描述,我想这是一个。”毒虫开口。

“你以为这就完了?”雷昂变得疯狂,他站起来大喊:“在蓝色的光线里头,你能够看到所有人的皮肤,那些人的皮肤就像是裂开了一样。”他大笑起来:“真的啊,你能看到那些丑陋的胎记,还有那些掉皮的伤疤,他们的皮肤被染上了青色,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陌生人。”

“陌生人?”

“你该不会没听懂我说话吧?我想,我们沟通不了的问题就在这里。”雷昂大叫:“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你没有发现吗?你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周围真实发生的事情嘛?所有的道德规范以及约束都麻木了你的神经,真正的人性被渐渐磨灭,每个人都在成为自己的陌生人!每个人都活得像是僵尸,只有在黑暗的尽头,疯狂的现代人才会感受到崩溃。操纵这一切的也许是一个聪明的天才,但我们必须承认,魔鬼会用魔法去控制着我们的生活。”

“我不懂,”彼得开口:“我没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所以我不太认同你的说法。”

“好了好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否认呢?”雷昂咧开嘴:“现在,我开始真正了解你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负罪感,而且非常强烈,在你的全身都是。你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困惑,但事实上你至少应该承认。你曾经跟我说过的。”

“承认?说过什么?”

“承认你对某些事情有负罪感。你感觉到某些东西不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感觉到有病,你常常做噩梦,而且还会幻想,你的精神上是一个陌生人。你没发现吗?其实很多人都这样。”

“我是有这样的感觉,”彼得脸红了:“那是……我说不清是负罪感还是什么……那是战争带来的一切,我觉得我认识的人终将被杀死,你说这样的事情……算了,世界变了,跟战争之前完全不一样。”在那一瞬间,彼得差点害怕雷昂看穿了自己。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竟然如此没用与悲伤。

“难道就是这样嘛?”雷昂带着讥笑,继续说:“你也承认了自己的负罪感,而刚好我对负罪感有一点研究,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负罪感,只是有的人不愿意承认,而不管怎样最终它都会出现。其实,发现这个病的人才让人惊讶。”

“病?什么病?”

这时候,雷昂与毒虫相互一笑,随后看着一脸困惑的彼得:“就是分子的衰落。当然,这只是我们给它起的名字。但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疾病。你看,只要我跟你解释清楚,你至少能够明白个大概。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死亡,而再然后就会出现灵魂的毁灭,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听上去就像是中世纪发生的瘟疫。只是死亡会毁掉一切,你没发现这个问题嘛?”

“什么?”

“你到最后就会看到了,每个人都会崩溃,然后在所有的传统中慢慢变质,道德变成了非结构性格,人们的大脑会长出蚂蚁洞,而大脑会被蜜蜂窝代替……每个人的肺都会衰竭,虽然现在这个时代还不明显,因为疾病还没开始正是蔓延——那个x病毒!”

“你是认真的嘛?”彼得笑了起来。

“当然是认真的!我十分肯定我们的身体都有这样的病毒。”

“我们指的是谁?”

“每一个人,包括你、我,还有毒虫,当然还有其他的伙计。你应该学习过分子的理论,它是由原子组成的,围绕着质子的组合排列。你知道,如果排列瓦解了,所有的分子都会瞬间分解,然后只留下原子。你知道嘛?分子瓦解了,人类也要瓦解了,整个世界就会回到最初的模样。你发现了吗?那不过是世界毁灭的开始,他绝对还没有完。根据我的了解,接下来世界将会由其他生物统治,然后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卡车,也没有你我。太棒了,难道你在面对着恐怖的未来,你没有兴奋的感觉嘛?我坚信这世界很快就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可惜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完全背叛了人类对原子疾病的理解。”

“雷昂,我觉得你还是回去当一个劳工领袖吧。”彼得笑了笑。

“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先别扯开话题,我现在还有话说。尼克欧现在在我们之间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地方,那是我们发现原子疾病的地方,并且从尼克欧渐渐蔓延。你看,那个地方就在街对面。”

雷昂大喊:“所有的工业大亨即将会因为而崩溃,你即将会看到那些传道士突然死去,人们回到证券交易所里头抽着大麻烟,教授开始互相展示自己的屁股……可能我说得不清楚,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能看到了。现在你在大海里走了这么久,你开始落后了。”雷昂突然变得一脸严肃:“其实,我想跟你讲一下丹尼森,他想见你了。他知道你出海回来了,明天去见见他吧。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丹尼森现在已经没有运动,也放弃了看心理医生,他开始重新回到了社会。”

“什么情况?”

“他搞吗啡,他搬到了一个新公寓里,就在曼哈顿大桥附近,那是一家破烂的公寓,他的妹妹玛丽也住在那里,跟他一起照顾孩子。当然……”雷昂看了一眼毒虫:“毒虫也住那里。那公寓不管白天黑夜都十分疯狂,各种私家医生在那里不断研究吗啡配方,还有个叫克林顿的人总是带着大麻四处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疯人院。你应该去看看,彼得,尤其是丹尼森,他总是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拿着注射器。”

“那丹尼森的老婆呢?”

“他老婆现在应该要死了吧,她或许还在加州的疗养院,我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天。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今晚要去哪里?”

“大概是去朱蒂那里住吧。现在估计就得去。”

“可是我们还需要聊一会,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记住啊,我想要见你的家里人,我可能还想要找个时间去你家吃晚饭。事实上,太多事情想要去做了,而这个世界又不断地变化着……我想让你读一读我的新诗,然后晚上带你到尼克欧,这样我就可以跟你更详细地讲解了。”

“好呀”彼得迫不及待想要离去,于是他点了点头,但这时候雷昂却跳了起来。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当然,我想念我的姑娘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倾向于正常的生活,随便吧!”

彼得皱了皱眉。

“别管我!”雷昂笑了笑:“现在你要去见你的姑娘了,你忘了我说的原子疾病吧。事实上,你没有发现吗?我还是赞成人间有爱,虽然爱如今已经是一种奢侈品……好了,我能送你上地铁嘛?”

“当然。”彼得说完,他开始对雷昂的表现感到不快。不过后来彼得想了想,雷昂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你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对吗?”彼得微笑:“然而你知道嘛?人们不需要你所谈论的东西,他们只要爱与和平……就算是没有永恒的爱跟和平,他们也想要活得体面。对,就是这样!”

彼得的话让雷昂来了兴趣:“随便吧!”随后,雷昂大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恶意的笑容——这是他从丹尼森身上学来的。

“你怎么又模仿他了?”彼得笑了笑。

“瞎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或者从某个角度看来,他还对我的思想十分尊崇,虽然以前我也曾敬仰过他。”雷昂说:“等我一分钟吧,我打个电话,回头我跟你一起乘地铁。这其中有十分特别的原因,我得向你证明地铁上的人都疯了,每个人都会传染其他人,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说完,雷昂急匆匆走到一旁。

这时候偶尔会有人从人行道走过,毒虫突然间跳起来,然后消失在咖啡厅里,这时候彼得方才反应过来。

流氓杰克来到彼得身旁,说:“刚刚毒虫的老板经过,他想要到老板那里买一点毒品。我可不愿意碰这些玩意,真烧钱。而且重要的是还得每天担心弄不到那东西,否则一发作就完蛋了。”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毒品是一场阴谋,彼得看了一眼杰克,那是他今晚第一句话。如今,他们俩坐在一旁,杰克开始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试过一次,一开始是很爽的,可是后来我觉得很恶心,甚至嗨吐了出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喝酒,你呢?”杰克看着彼得:“你知道吗?我现在在筹备一件事情,如果实现了我就再也不用为钱担忧了,那是一个伟大的计划,你知道嘛?”

“嗯……”彼得随意答应着。

随后,杰克看了一眼彼得,目光意味深长。过了一会儿,杰克把头靠在彼得耳边,说:“我有一个朋友,上周我从他那里拿了一个棍子,你知道吗?那是金属警棍。所以,我打算——呃,你知道那些人每天都说什么嘛?那小子雷昂,他们从来不尊重人,你知道吗?——所以,我一开始打算先打发掉那些该死的时间,但是我相信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做点什么,于是乎我开始行动。我在酒吧里认识了这个人,这就是我的计划。那个人说他所有的钱都藏家了布朗克斯的房子里,还有很多名贵的衣服,对,当时那个人喝醉了,什么都跟我说,可怜的外地人啊,他是那么孤独,他告诉我他是一个船厂工人,嘿,船厂的工人是最孤独了。”

良久,杰克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前也在船厂当过工人,可是我受不了,我讨厌工作,你知道嘛?我不喜欢他一直在我身旁说个不停,我告诉那个船厂工人,我回头给他找个姑娘,你知道嘛?”杰克停了下来,随后坏笑。

“你能找到嘛?”彼得也笑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杰克能够找到姑娘。他一直都是那么无所事事,然后可怜地看着姑娘从路灯下走过。

“当然可以,我认识几百个女生!”杰克大叫了起来:“你知道嘛?我认识一个能够找到几百个姑娘的人,他是一个皮条客。我告诉你,周六晚上我就去那个船厂工人的家里,跟一个我也认识的姑娘一起,然后将他暴打一顿,再抢走他所有的钱跟衣服。我甚至不需要带棍子,只要带上拳头。”杰克握紧拳头,在彼得面前晃了晃:“就这样,我给他两拳,一拳胸口一拳下巴,然后我就能放倒他。”杰克扬了扬眉,随后悄悄地开口:“你跟人打过架嘛?我放倒过多少人,我哥哥是一个拳击手,你知道嘛?明天要不跟我一块去?”

说完这句话,彼得发现杰克的目光中带着紧张,他这时候正扫视着整个咖啡厅。然而,彼得还没来得及答话,雷昂这时候回来了,他们将杰克留在咖啡厅,两人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这里的人都是疯了吗?”彼得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孤独。

“何止,你看我待会在地铁里跟你说的事情,你会发现原子疾病已经开始蔓延了。”

“那不是真的,雷昂,你是疯了吗?”彼得有点愤怒。

这时候,雷昂开始严肃起来,他咬了咬嘴唇,然后看了一眼彼得,说:“我是认真的,在某个程度上,你明白……”

“对,只能在某个程度上说。”

“也不是,事实上,在某个角度而言,这是丹尼森的妹妹玛丽高速我的。玛丽是一个疯子,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想要当一个疯子。你不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或者说你没听说过她怎么评论人们崩溃的现状,怎么说我们多年文化底蕴背后的那些相互攻击,怎么说那些当权者的疯狂以及百姓毫无组织的愚昧——所有的一切都是专家告诉你,你应该去做什么,去看什么,想什么!是啊,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想法都是对的,任何一个创意都高速人们必须要逃离。比如说那个广告,它告诉你没有颜色你就是社会的弃儿!你给我听着,我们在官僚体系下填写的调查表都是在询问这些没用的问题,你没有发现吗?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象这样,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某种疾病的蔓延,这是一个真实的结论。所以,玛丽得出结论,每个人都患上了原子疾病,而且具有强烈的传染性。”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结论,”彼得自言自语:“这个结论一点都不严肃。”

“然而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一面!”雷昂变得欢乐起来:“玛丽所见到的和感受到的那些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对于世界的观点,比起他的哥哥丹尼森还要伟大——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会在这个世界里实现。如今,我可以认真地告诉你,宁可信其有!真的,不骗你。”

“我又不是傻。”彼得小声说了一句。

“等着吧,我告诉你的只是一小部分。”

随后,他们去到了地铁站,雷昂从垃圾桶里找来了一张旧报纸,然后把报纸折起来,撕下了一点,随后看了一眼彼得:“你有想到什么嘛?”

“什么?”

“这个动作,你看过疯子嘛?他们都这么做。”

“没错!”彼得笑了起来,他觉得雷昂完全可以成为一名演员。

随后,火车停了下来,他们上了车,随后雷昂带着彼得来到了车门边,并且让他看清楚车上的每一个人:“你负责观察,而我来做我的表演,一个神奇的报纸表演。我们一起看着这些人,他们即将会感受到压迫的力量——是的,他们会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变得更加疯狂。”

说完,雷昂挥动着手臂,往一旁的座位走去。这时候,彼得开始打量着雷昂,他坐下来以后,眼神不断在车厢里头扫视着。火车在朝着七十二街的方向驶去,这时候雷昂坐在一个老头对面,那老头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孩子——这名看上去高贵且忧伤的老头发着呆,脑袋里仿佛装着一些庄严的思想,而孩子则好奇地打量着所有的人。

火车前进的时候,他抱着手臂坐着。这时候,雷昂打开了报纸,然而突然间彼得发现,报纸上竟然被撕开了一个小洞,而雷昂正透过这个洞观察对面的靠头。一开始,没有人察觉雷昂的举动,但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头的目光落在雷昂手中的报纸上。

老头的脸上突然间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倒不是因为报纸上的头条与照片,而是他发现了有一个疯子在透过报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而那双眼睛是那么的明亮。

彼得看到老头的脸憋得通红,并且开始尝试着将目光移开。彼得看着这一幕,难免感到了一种邪恶的愉快感。随后,彼得在快乐中窥探着车门的周围,这时候他发现最不可思议的竟然是雷昂,这时候他依然透过报纸上的洞盯着那老人,仿佛他想要证明自己这个实验的准确性。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每个人在经过走道的时候,他们都发现了雷昂的举动——随后,人们开始变得神经质,并且坐立不安地看着四周,有时候也有人将目光落在比的身上,仿佛感觉到了彼得跟雷昂之间的关系。后来,人们互相对视,交流着眼神,每个人都想从其他人的目光中看到雷昂是疯子的信息。事实上,车厢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跟雷昂之间,其中一个肯定是疯子。

过了一会儿,雷昂专注地将报纸的一小部分慢慢撕下来,随后一条一条地扔到地上。这时候,雷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报纸,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当中。

这是彼得最近几年看过最有意思的事情,雷昂将自己的表演变得严肃而庄严。有一段时间,他放下了报纸,然后用食指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并且做出沉思的姿势。这时候,彼得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他松开手指的话,那么他的脑浆一定会喷射而出。

而更让人可怕的是,彼得开始意识到雷昂想要表达的事实:这个车厢里,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点不正常。有人在看到雷昂的举动后会紧张地离开,也有人会装作若无其事,而大部分的人会从内心拒绝这种情况的出现,他们麻木不仁,沉默不语。

还有一些人十分急躁,没过几分钟就看一眼雷昂,也有的看上去很愤怒,仿佛马上就要找到雷昂理论——事实上,这一切都基于雷昂给大家的一个玩笑。

当然,还有与部分人没有发现这个游戏,他们太累了,他们只能够将精力放在报纸或是聊天等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上面,也有人在发着呆,甚至有人在睡觉。

然而雷昂有一点是没有想到的——车厢里还有一些人,他们对于任何事情都还依然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与关注度,他们的内心也存在着幽默感。包括那个老头身边的孩子,还有一个黑人,一个热心的学生,以及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他们看着雷昂的动作,脸上露出了笑容。而那位老头,作为这次表演的被害者,他始终保持着痛苦的表情,以至于没有人能够搞明白他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些——他无法忍受被一双眼睛盯着,他只能装作不在意。

雷昂还发现了一个细节,老头紧紧地握着男孩的手,也许是出于老头内心的迷惑,他几乎无法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这时候,男孩看着雷昂,开口:“那个人在做什么?”

小男孩看着老头,而老头却只是摇了摇头,随后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男孩的脚踩在地上,然后身体前倾严肃地看着雷昂。突然间,男孩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并且从座位上跳了下来。他走过过道,然后把头凑近报纸,并且瞪大眼睛看着雷昂,脸上露出了欢乐的笑容。

他知道,这是一个小游戏,于是乎他上串下跳,开心地拍手,并且高呼:“再来一个啊先生!再来一个。”

这时候,那个学生、黑人以及体面的男人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后来甚至在车厢里发出了笑声。这时候,彼得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雷昂很不安,他看着车厢里其他人的脸,他发现自己的杰作竟然被一个孩子弄的乱糟糟,他无助地看着彼得。这时候,车厢里其他曾经恐惧、麻木、愤怒的人都开始笑了起来,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搞笑的游戏。

彼得这时候慢慢走向下一节车厢,并且让自己藏起来,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大笑。偶尔,彼得会回到原来的车厢里,看一眼雷昂,那时候的雷昂依然坐在那里,然后开始沉思着……

当彼得从七十二街下车的时候,他跑到月台上跟悲伤的雷昂汇合。

“难道你没有发现什么吗?彼得,事情其实跟我说的一样。”雷昂说:“要不是有那个小女孩的话,事实上也没什么不同。”他回想着刚才的过程:“其实过程还是很完美的,这个实验最起码告诉我们,小孩子并不能辨认出疯狂,他们或者知道什么是疯狂,什么不是,但事实上孩子并没有接触过,他们只是理解。或者说,他们还没有到那个背负性格与道德,还有背负什么别的东西的年龄吧。于是乎,他们可以自由地笑,可以自由地爱。当然,车里还有其他什么人也是这样。”

彼得看着他,一脸惊讶。

最后,雷昂买了一张回去的车票,而彼得则要到郊区去找到他的姑娘。当彼得回头看了一眼雷昂的时候,雷昂此时站在人群中观望着四周,也许他是在思考人群中的另一个谜团——他的确是一个这样爱思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