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彼得而言,一个新的时代总是带着几分未知与朦胧。这是偶的彼得被某种无以名状的内疚所困惑着,他感到焦躁不安:汤米在菲律宾失踪了,关于他的记忆如今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张脸一般。

还有其他人——那个跟他一起打橄榄球的朋友们麦克·贝尔、奔放的被洛特、喜欢喝酒的丹尼,还有他的哥哥乔跟保罗——所有人都在战争中分散开。

他知道还有很多男孩在等待着召唤,他们在加洛韦小镇中思念着那些已经从军的先驱,每当想起他们,小镇里的男孩总是生起了一股男儿气概,悲情壮阔。

当然,他跟其他的一些人有时候会对这种男儿气概感到无奈:每个人都用热血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子前往战场送死。那天晚上,彼得走在加洛韦空旷的街道上,他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呼唤,那是那些已经离去的年轻人在呼唤他,因为他并没有与他们通行。

他们在哪里?彼得在烦忧中迷失着。他的朋友散落在整个美国、英国、澳洲、印度,还有那个叫珍珠港的地方。在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天空中的鬼魅会有他们的身影。彼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烦扰不安,他的内心开始变得苍老。曾经,他以一名橄榄球英雄的身份受到万千人的崇拜,而现在那些崇拜自己的人已经前往了战场,而自己呢?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彼得当时只不过用某种方式去欺骗所有的人。

这是彼得二十岁的那年最真实的感受。

一九四二年的七月,彼得在某个清晨离开家,然后他背着装满工作服的袋子,从公寓后面的公车站乘车到波士顿。在波士顿,他买了水手钱包跟匕首。

在这个下午,他都留在海事工会大厅附近,他想要找一份船上的工作。在天黑的时候,他在大北方大道码头登上了一辆货运船。那是他第一次踏上摇晃的甲板,他感受到了内心的愉悦——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天空变得深沉,码头上映射着阳光。在周围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一切都仿佛成为了战争的俘虏。这时候,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仿佛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世界上。

这辈子,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仿佛成为了世界上的一个游魂。

“这船刚从冰岛回来。”在大厅里,水手们跟彼得说。货运船像是一只巨大的浴缸,游离在海面与俯冲的海鸥之间,它缓缓前行,船身上带有锈痕,水流从排水口喷射而出,从海面上飞溅。宏伟的船头耸立在仓库上方,以防止海面上发生的突发情况。

彼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随它航行,这让他感到十分兴奋。

当他在孤独中走过甲板,他感觉到胃酸在翻腾着。兴奋与惊恐始终围绕着彼得:他自己现在正迈向大海的深渊。在他二十岁的那年,他将乘船远去,在海洋与冰岛中肆意地嚎叫。船也许会驶向更多他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是陆地,也许是海洋,但不管是哪里,那些他曾经游荡过的地方始终没有办法与未来比肩。

于是乎,在这个寂静的午后,他感觉到这一切都焕发着光芒,甚至掩盖了此前内心的阴暗。

突然间,灯亮了。船舱里厨房的窗户里透出一丝光芒,船下的水反映着一层白花花的油。一个士兵出现在跳板上,检查着彼得的行李与文件,但随后很快他便有消失不见。彼得进入到摇晃的船舱里,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某个让人兴奋的东西扼住了咽喉。

在那里,彼得看到了让人惊叹的一面:他第一次闻到了船里头食物的气味,夹杂着油漆跟铁锈的气味,所有的舱壁都是那么的奇怪。在通道里,无数人总是在他身边来来往往,他们爬上梯子,然后带着麻木平静地按部就班。

彼得突发奇想:也许他已经来到了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人群里头,也许某个认识的伙伴刚刚从他身后走过。

彼得发现在身处一个大船舱里头,一个高大的黑人厨师站在路子与罐子中间,他这时候正煮着热气腾腾的汤。他的嘴里咬着一个烟斗,认真对待着兄弟们的食物,并且用低沉的声音去哼唱着一些彼得从未听过的旋律。这时候,天色渐渐变得昏暗,外面的时间已经模糊不清。

“孩子,看来啊,你已经放下了皮股了!”厨师从彼得身边走过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皮股?”

“是啊,你不是偷了一些鸡嘛?你认为你可以一直跑,然后跑到自己死的那天嘛?”厨师低头打量着彼得,眼睛中透露着一丝质疑:“要不是老格洛里在你身边的话,算了,他已经在很久之前就放下皮股了。”

“格洛里?”彼得皱着眉头,他一句没有听懂厨师的话。

“是我!别看外面,那是我!”厨师端详着彼得。

“什么东西?”

“孩子,你是说我在哪里偷的鸡吗?”厨师的声音变得高涨,他看着上方的烟雾,随后抽了一口学家:“你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吗?就在佐治亚州的萨凡纳。”

“萨凡纳?”

“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厨师的声音变得沙哑:“你现在要找一个人签字,你是在忙活着事吗?”

“是的,我应该去哪里找他?”彼得终于听懂了一句话。

“他会发现他现在正在喝酒。不过,孩子,你现在还找不到他,你去找个床铺,睡下,不然你会冷死的。我不跟你废话了。”厨师真诚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去吧,把东西都放下,然后回来吃晚餐,懂吗?”

说完,厨师继续哼着歌,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厄运的味道。

在大厅里,彼得发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他没有牙齿,下巴长长的。这时候他坐在餐桌旁跟厨师们说着话,那些郁郁寡欢的厨师们昏昏欲睡——在这个大海中,每个人都如此孤独。

“你明白!”彼得经过的时候,那个瘦小的海员大放厥词:“我讨厌离开这所船,你们应该都明白,他们现在都有我们的号码。上次在靠近海峡的时候,我们差点就栽在他们手里了。你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已经跟踪你很久了,他们太厉害了,这里的所有环境地形他们都记在脑子里,他们随时可以引你上钩,然后一枪毙了你。这是可以预见的结局,他们都拥有我们的号码,我可以告诉你们……”瘦小的海员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看着彼得的背影,带着礼貌的微笑。而其他的厨师们,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脚。

彼得走在过道里,发现这里越来越奇怪。直到他发现了一个摆满了床位的房间。他将所有的行李都丢到一个柜子里,突然他想家了。于是乎他拿起一个本子,写了一封信给朱蒂,然后他坐在床铺上,双手抱起了头。

过了一会,他回到甲板上。现在的海洋一片昏暗,他在海面上仿佛还能看到波士顿那星光熠熠的灯光。站在黑暗中,彼得发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忠贞的,当整个世界在远方的灯光下喧闹的时候,自己却在黑暗的码头边等待着。

海湾的船灯显示着贵,在那里隐约间可以看到忍耐在阴暗的包裹下,仿佛一个长跪不起的修女。值班的年轻水手们希望到波士顿的酒吧里感受一下年轻的气息,然而他们在现实中却像是一个个僧侣,只能够在夜晚的海港中修行——这是他们的职责。

突然间,一辆汽艇从船下开过,引擎声与灯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时候,有人在附近的地方咒骂着:“该死的,你应该把钱还给我了!”说完,汽艇发动了引擎远远离去。然后,海面再次陷入了沉静。

货运船两天后出发。在出发之前,穿上挤满了工人,他们带着油漆与缆绳。吊杆运转起来以后,大量的木材、炸药以及各种建筑设备被送进了船里。

码头整天都热闹非凡。

彼得很清楚明白,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加洛韦,然后跟家人们道别。然而在突然间,他只想要离开。他偶尔会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想法,这让彼得仿佛回到了充满英雄主义的童年——当然也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想法。他站在甲板上面,惊讶地意识到这些想法在未来可能都会得到实现。

当货运船开始起航的时候,他所有在船上做得白日梦都成为了怪异的内疚。他梦到父母站在天空下向他伸手,黑暗的乌云就在他们头顶不远处,他们伸出手臂,大喊:“彼得,你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彼得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错,他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

帕诺斯来到了波士顿,他想要给彼得送行。他们相约在码头上的餐车里见面。

“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帕诺斯的语气带着绝望:“难道你不知道吗?彼得,根据我的了解,战争中会有很多鱼雷袭击船只,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海员被炸死!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去办理文件,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一起生活了。彼得!”帕诺斯一脸严肃:“我在你的伙伴眼中看到了死亡,我……”

“别想那么多!”彼得白了他一眼:“很多船都在航行后回来了,而且还是大多数。你要相信这个陈旧的浴缸,你看看他,根本没有问题。我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感觉……”彼得沉思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口是心非。我的老朋友,如果你想单独去生活,那么我是可以接受的。”帕诺斯点燃了一根烟。

“天啊,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加入船队?”

“因为我们都能够感觉到战争的可怕,这种感觉是来自于汤米,还有那些已经失踪的人。我知道你的决心,你想要逃离家乡的影响,也想要逃离我们的影响,像你说的那样。算了,别留在餐车了,我们去波士顿码头观光吧,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我没空。”

“难道,我们最后一面就这样结束了吗?”

“狗屁!等我回来以后,我会用一万美元将你灌醉,怎样?我会变得很有钱的,伙计,我会变成真正伟大的人。”

“好吧,彼得,我得回去了。”

“明天我们还见面吗?在出发之前?过了明天我就不能下船了……”

“最后一面,竟然在这里结束了……”帕诺斯渐渐走远,自从他们成为朋友以后,这是第一次帕诺斯先行离开。后来,彼得才知道,上帝也许真的在帕诺斯的耳边道出了秘密——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彼得跟伙伴们一起上岸,他们到了南波士顿,要了许多威士忌跟啤酒,他们四处大家,然后高呼着跑过街道,他们不知道面前等待着他们的是不是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是他们放纵的尽头,他们在窗户楼下表达着来不及表达的爱意,被淋了整整一锅热水。他们在门廊里睡觉,然后等待着小渔船在港口停泊。

等到日出的时候,他们蹒跚着回到码头,然后断断续续休息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厨师来到水手舱抱怨着:“七点钟了,厨房一个人都没有,你们搞什么!小酒鬼们,你们想要去天堂,还想要领工资,可是你们就不想过要工作,什么都不干,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去洗洗碗,然后做点小土豆吗?”

彼得无奈接受了他洗碗工的任务,这是他在厨房里的第一份工作。在七月份的早晨,彼得汗流满面,他必须面对满盆的热水、排水管里面的油脂跟污水,还有厨房下水道里黏糊的泥浆。彼得衣衫不整,脑子还迷糊着,一想到自己的生活就只剩下恶心与脏活,这让他有点承受不住。

他在疲倦中完成了当天的工作,随后他早早躺在了床上。在晚上,一辆列车进入了码头,随后几百个工人将所有剩余的工具搬上了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人们在机房里给锅炉加热,直到黎明来临,他们将缆绳拽了上来。

那是一个带着秋意的早晨,彼得在让人颤抖的蒸汽嘶鸣声中醒来。那是客运船要起航的号角。彼得匆匆来到甲板上,随后他看到码头上的工人已经慵懒地坐在一旁,抽烟微笑,偶尔会有几个工人冲着船上的水手大叫:“记得回家哦!”

货运船摇摇晃晃,他们感觉自己在动了起来——在此之前,彼得从来没有意识到,这船真的能动。

离开年轻时期生活的家乡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彼得意识到他终于如愿离开了他的内疚,离开了父母与朋友,也离开了帕诺斯跟那些悲伤的梦想,明亮的晨风里,仿佛还残存着究竟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美梦,随着轮船进入大海,四处都传来了活塞运动的轰隆声以及汽油的味道。在大海中,轮船的运动显得有点笨重,它缓缓前行,越过波士顿港入口处的两个灯塔。

货船跟另一艘船一同前行着,所有的士兵都出现在了炮台上,他们手持着橙色的救生圈,面色严肃——仿佛是在聆听着战争的声音。带着恐惧,彼得开始感受到大海的力量。一阵强风将波浪吹到甲板上,驾驶台上的船长挺着大肚子,然后观察着眼前的海洋。

彼得感觉自己即将会被送到波涛中去,这一切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他第一次感到恐惧的可怕之处,他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以后的海上生活。他望向船尾,波士顿已经成为了一条细细的线条,渐渐远去。这时候,彼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当彼得来到厨房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户上透了进来。在以前,彼得绝对想象不到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每个厨师与帮工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努力着,厨师帽与白色围裙伴随着锅跟长勺碰撞的声音飘扬着,他们互相用西班牙语跟汉语叫嚷着、欢呼着。两个脖子有纹身的厨师正在用不知哪个小岛的语言交谈着。

在他们面前,摆放着几百个鸡蛋以及鹏恩,在蒸汽中它们成为了船员们一天的食粮。当然,在大家交谈的过程中,那个高大的厨师也在四处转悠着——他是这个厨房的主厨。

日落的时候,彼得跟几百人一起吃了一顿喧闹的晚餐,然后他穿上水手服来到了甲板。这时候,目光所及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陆地,只有那血红的残阳以及被染红的云彩。这里并不如陆地上温暖,寒冷的海风让人感觉到一股壮丽的气息。

在七月的晚上,彼得感受到了十月的严寒。

“我们首先到格陵兰岛跟另一艘探测船汇合。”彼得听到食堂里有人在聊天:“然后再一路向北……”

“我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我们要在北极建一个空军基地。”

在日落中,地平线与海水相接着,那是一片深沉的海域——在北冰洋的附近。彼得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面上的强风,他的内心充满了惊喜与期待,但同时也存在着困惑:他要去的地方并没有阳光、没有朋友,也没有安逸。那个遥远的北方只有一片苍茫的白色与无穷尽的海水。

他来到食堂,几百人已经将食堂清理干净,他们将毯子铺在桌子上,然后开始了他们的扑克游戏。兴奋的声音从食堂里传来,他们大多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这时候许多建筑工人都已经喝醉了,他们在食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或是将威士忌一口一口地灌进身体内。

赌博的人总是抽着香烟,他们喜欢在云雾中高呼着,然后将受伤的钱都扔了出去,整个食堂都散发着一种欢快但阴郁的气氛。

海员们把刀子收进了刀鞘里,他们带着钱在忙着各种事情。一个光脚的水手以一把顺子引起了食堂里的阵阵咆哮。就连船里的军官都站在楼梯上看着这个大型的赌博现场。高大的厨师跟几个好友坐在一起,他们默默地抽着香烟,然后用他们忧伤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弹着吉他,也有人研究着救生圈……但更多的人展现出来的是无所事事与满不在乎。

大船上仿佛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每个角落都能够看到人们的存在:这里的剃须液够用很久了,这让理发店看上去足够的专业;人们在食堂里赌着钱,饿了就到厨房里找食物;也有的人在客舱里聊天;官员们在驾驶台里头商量着各种事情;年轻的船员们已经回到了房间里,或者看着书,或者听着音乐。

这时候,船长跟副手们在研究着地图,睡不着的船员偶尔经过甲板感受海风的时候,会看到船长室里传来的亮光。这是一个由几百人组成的世界,而如今这个世界正在朝着遥远的北方走去,伴随着烟气、酒气以及呐喊声。

而另一艘一起航行的船,相信也是另一个几百人的世界,它们在旁边的海面上又行进了一英里,这让它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船朝着北方越走越远。这时候,彼得已经途径了缅因、新斯科舍、纽芬兰等海岸。它们穿过无数雾霾,越过无数浅谈,终于进入了大洋。在这里,空气变得更加寒冷,海风变得更加强烈。那些久远的景色来到人们面前,排水管的水变得更加冰冷了。

彼得是多么想要告诉他的朋友,当夕阳照射在冰冻的海水上时,那种绝望是多么的无与伦比。

终于,它们离开了格陵兰岛水域,另一艘护航舰加入了它们的队伍——它们一路破浪前行,一鼓作气进入了北冰洋,随后进入了中格陵兰岛海岸之外的风暴之中。

在午夜,云彩被微风吹得长长的,一英里之外的冰山看上去就像是小山丘一样大,海水一次又一次笨重地撞击着冰山,海豚带着它们的微笑一起嬉戏。天气严寒透骨,北极如今就在前方昏暗处。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北方,一个充满着孤独与荒凉的地方,同时也是神话故事中帝王的栖身之地——距离人类生活几千英里的地方,被这个时代称为“最后之地”。

货运船转了一个弯,随后朝着格陵兰海岸驶去。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彼得起床后朝着窗外望去,北方的夏天四处都是褐色的悬崖峭壁,而这些奇观距离彼得不过三十英里的距离。它们沿着峡谷前行,四处都是静止的悬崖峭壁,偶尔会有爱斯基摩人乘着独木舟经过,向货运船上的水手们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

货运船又再次走了五十英里,那是一片苍茫看不到尽头的雪地,它们来到了山脉之下,那是大多数人们永世不得见的荒芜之地。不知道为什么,彼得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情愫,那是多么的强烈,以至于彼得不得不对着四处的冰山哽咽着。

这完全超越了他之前对海上冒险的认知,如今的他远离了群岛和波利尼西亚,他再也见不到那华丽的城市与迷失的海岬,而在这里冰山与悬崖代替了所有的一切。

彼得尝试着微笑,但脑子里却始终想念着加洛韦。

货运船在格陵兰岛停留了将近四个月,它们就在内陆的峡湾里逗留着。在这期间,工人们将所有的卡车、小起重机与动力机从船上卸下来,随后将它们搬到岸上去。他们还把随身携带的炸药放置在岩石底下,无数岩石被炸药爆破,直到眼前的荒地被夷平后,人们方才用木材堆起了一间间小木屋。

很快,这个荒原上就建立起了一个简陋的小镇。他们量出了飞机场所需要的空间,随后再次进行爆破。在这段时间里,几艘货运船一直停留在此,他们为工人提供食物,直到他们把一切都修剪好为止。

这是在地球尽头对自然的征服,那是一场不可思议却又是充满着活力与决心的运动,同样也是美国一贯以来的典型作风,所以没有一个人对此想过太多。工人们全神贯注地工作,他们并不会想那么多,而海员们在最初几天对开发海岸的事情看过几眼后,便没有兴趣继续关心下去了。

有一段时间,海员们跟爱斯基摩人进行了一场荒诞的交易。他们用一个橙子或是一顶崭新的帽子去交换别人的鱼叉还有皮草。彼得弄来了一支标枪,那是他用之前在橄榄球队穿得皮衣换来的。彼得很高兴,因为这套2号球衣很可能会穿在一个爱斯基摩人身上,并且延续它奔跑的宿命。

过了几天,终于所有人都厌倦了这种交易,他们对这片冰天雪地的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

在船上的几个月里,大家都以扑克和书籍度日,每天吃饭睡觉聊天争吵,日日如是。

“嘿,肯尼,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爬上过旗杆。”

“啥?”

“旗杆,你从来没有爬过旗杆。”

“你这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想,因为如果你爬过旗杆的话,那么你就应该一直待在那里,这样你的大围巾就可以随风飘荡了。”

下雪是当地最常见的一种气候,人们在货运船间来来回回,他们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跟自己赌上一把,或是聊上半天。在船上,他们随意地喝着咖啡,一脸胡渣的他们甚至不需要剃掉自己的胡子,因为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容颜。

在船舱里,往往会有人瞎侃:“我不在乎身边的任何事情,所以我永远都敢于说真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要去英格兰去把货运船填满,然后直接到这里来。或许过几天我们还会到俄罗斯去,但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英国,然后再次将货运船填满……我们就在这周而复始的航行中遇到攻击日本的军舰,然后在一次次爆炸声中活下来。我们终将会绕过好望角,完后去到亚洲,跟我们同行的还有上千名伙伴……”

“啊,你这个疯子!”

“对对对,我们不止到日本去,而且还要到土耳其!是的,穿过地中海我们就能够去到土耳其,然后迅速跟随着军队往北方进发。哈哈,哥们,当你们再次回到家的时候,也许你已经八十岁了!是啊,现在所有人都告诉你们说不必担心,可是当你们想清楚以后就发现,回家的那一天实在是太遥远了。”

“不不不,如果我们不去土耳其的话,那么……”

“这轮不到我们说……”

每个人都在想家的情愫下活着,这时候他们距离自己的家乡四千英里,他们在地球的最北端,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也被遗忘在冰雪的家乡。他们在不可思议的世界大门口处,用糜烂的生活掩盖着不安。

家?已经快要忘掉了,还有那些充满悲伤的家人,那一片被他们留在身后的不朽的家乡,他们都感觉到了思念,却没有人能够说得出口。偶尔,彼得会梦到北冰洋成为了一个大门口,然后整个格陵兰岛成为了他的庭院,每一座山都不过是一个小土丘,每个海峡都是小溪……在战争下,整个世界都能够成为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土。

终究他们等到了回家的路,在十一月的某一天,货运船升起了沉重的锚,缓缓地转过了头,面对着格陵兰岛的入口与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海。船在荒芜的山间前行着,偶尔经过那被海水冲洗得光滑的岩石……某天晚上,正在睡梦中的彼得突然被一阵警铃唤醒了,恐惧突然间在他的心头蔓延着,也在整个房间里蔓延着。

彼得恍惚地睁开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希望这一切能够尽快停下来。同时,他也在等待着深水炸弹的轰响,他听到头顶上的甲板上传来了匆忙的脚步。

“有什么可逃的,真是白痴。”随后,彼得转了个身,继续躺着。

突然间,他旁边挂在储物柜上的镜子跌落在地。彼得坐了起来,心想:“我究竟在房间里干什么呢?”随后,他听到门外传来的叫喊声与哭声,于是乎彼得穿上救生衣跑到甲板上。

“上帝,你的仁慈呢?”彼得心里念叨着,随后他看到夜空下的海洋中,旁边的货运船已经被熊熊烈火燃烧着,随后渐渐地在冰冷的海水中下沉。

每个人都站在了一起,他们看着水面上的红光,仿佛看到了绝望。

“我的天啊,他们击中了一条船。”

“完蛋了,它在下沉。”

“查克!你究竟在哪里啊?”

“那艘是不是五号船?是五号吗?”

“别着急,我们站在一旁吧!一定有办法的。”

烟雾随着火光渐渐变得浓烈。

“看!”

“有人拿走了一个木排,我们又少了一个木排了!”

“上帝,求你宽恕我们吧。”

“天啊,那船要沉下去了。”

一个充满着绝望的噩梦将每个人都推进了邪恶的深渊之中,他们全都挤在一起,说:“你是谁啊?”他们四处走动着,手臂收拢着,把手放在了胸口上,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天啊,他们有潜水艇!”有人高呼。

“听到了吗?他们有潜水艇!船长说护卫舰逮到了他们的潜水艇!”

“他们打沉了所有的潜水艇!我们安全了!”

被燃烧的货船终究还是沉默到了水里,它离开了人们的视线。然而,其他人并没有太过于在意这艘货船的命运,他们四处走动着,然后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们想要掩盖着些什么,毕竟在一英里的水面上,依然漂浮着某些散落的杂物……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甚至,在警报铃解除了以后,人们还是不愿意离开甲板,他们只是在甲板上说着什么,而另一些人则开始谈论起那艘船上曾经跟他们打过扑克的伙计们——如今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成为了海底的亡魂。

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整条船队如今就只剩下两艘护卫舰和一搜驱逐舰。货船在大风中航行着,烟囱喷出滚滚黑烟,人们看着那停留在原地的残骸,心里默默念叨着:“都结束了。”

他们站在甲板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与这艘船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陆地才是他们的家,那是大海唯一给予他们的礼物。

一束光从前方的护卫舰里传来,那光芒温柔暧和,那是向大家传达“平安无事”的信号灯,明亮美丽的灯光仿佛把慈爱放在了每个人的心中——然而,另一艘船的人却永远看不到如此美丽的景色了。

彼得实在是不明白,他靠在栏杆旁,看着船的侧面泛起的泡沫,他一点都不能够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整个世界因为战争而变得疯狂,而这些在海面上破浪前行的巨轮又是战争的产物,人们忙着去制造更加庞大的轮船去击沉另一艘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海面上挣扎。

不知道为什么,彼得突然觉得上帝是存在的,而且还是那么的孤独。

这时候,彼得在想如果他身处的这艘船跟另一艘船一样,遇到水雷时他应该怎么做。一开始,他想到他能够从死亡的阴影中逃脱。他的船友可能会因此被淹没,可是他必须活着,他不能够死去。他也许会在海面上抓着某些可怜的漂浮物,然后等待着人们去拯救自己。

白日梦成为了彼得的安慰,他在连绵的幻想中持续着,最终他发现自己也许并不能逃脱命运,也许他会被船只下沉的漩涡给吸进海底,然后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水底中继续着他的白日梦。

是的,无论他怎么幻想,彼得依然没有办法从恐惧的阴霾中走出去,他看到四处都飘散着让人窒息的恐怖,那是来源于每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在水底下永远窒息,想要张嘴发出哀求的声音,但结果只迎来了沉默无声的事实。

当彼得想到最后自己不可思议的结局以后,他决定将一片剃须刀用布包好,然后时刻放在自己的身上。为了迎接那一刻,那天晚上他幻想着自己独自漂浮在浩瀚的北冰洋上,与其等待着淹死,或是等待着那进水的救生衣缓缓下沉,倒不如将自己的手腕割伤,然后在眩晕中慢慢死去。

彼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他看到了微微跳动的蓝色血管,还有那细小的毛细血管——那是传递生命的通道,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彼得需要亲手割破那看上去极小的生命力,然后将流畅的血管暴露在无尽的海洋之中。

他躺在床上沉思着,然后在早晨的时候他听到了厨房里传来了一阵声响。他闻到了培根的香味,仿佛看到了那冒着热气的热粥和鸡蛋——那是每一天所有男人的早餐,在这个充满着咸海风味的瞬间,他的理解能力渐渐得到了恢复。

某天晚上,彼得跟他的同伴肯尼一起走进了猛烈的风暴里。肯尼是一个年轻的洗碗工,他有着诗人一般的孤独。他那高贵而典雅的气质跟洗碗池肮脏的油脂夹杂在一起。彼得知道,肯尼是一个纽约的富二代,他们在船头一起歌唱、叫嚷,当飓风来临的时候,他们把身体蜷缩在外套里,并且不断躲避着那些疯狂的水花。

肯尼大喊:“跟野兽一般的夜晚,你们说呢!”

“赞成!这是人类史上最真实的话。”

他们蹒跚地来到后甲板上,然后在摇晃中不断地摔跤!彼得在风中想起了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于是乎他高呼:“五英寻深处躺着我的父亲!珍珠是他的眼睛,他的骨骼已经化作了珊瑚。”

“对对对!这就是穿上所有人的命运,没有人能够例外。”

过了十分钟,宿舍里开始了一场枕头大战。那是肯尼组织的一次活动,他的忧伤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彼得跟肯尼以及其他几个人在黑暗中不断爬行者,然后带着疯狂的快乐大笑着,他们用枕头使劲敲打着对方,直到羽毛四处飞扬。后来,他们甚至不被这种游戏所满足,他们开始摔跤,将床垫砸到宿舍外,他们互相追逐——这一切跟当时他们绝望的时刻完全相反,而两者之间相隔甚至不足七天。

船在圣诞节前夕回到了祖国海域,每个人都跟出发前的样子有所不同,他们留着常常的胡须,然后等待着期盼已久的高额薪水——他们感觉这一刻比之前几个月都要好。

然后,彼得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陆地,如今他并不希望有人相信自己已经死去,也不希望用任何方式去伤害身边的人。他变得热爱生活,并且不愿意离开生活。他疯狂地想念着那些城市,也想念着那些街道和房子——窗户依然装嵌在房子上,灯光依然透过窗户照射在空旷的大街上,他想念着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且美好的事物。

当然,他也想念着这六个月来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女人的双腿,还有各种霓虹灯。彼得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在陆地上的人,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得不再次出海,他想念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就在一个昏沉的早上,天空中的乌云仿佛要压倒在大地上。这时候,他们进入了某个乡村的海岸,彼得靠着栏杆,看着不远处的岩石与灯塔,还有那远处的草地、道路、树木和一座教堂的塔尖……这是一个陆地上的城市,对于彼得来说,那是他回到地球的前兆,他回到了自己陆地的家,不管生命是悲伤还是美好,这一切总算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每个人都走上了甲板,他们享受着陆地给他们带来的视觉享受,仿佛某一种被压抑已久的快乐终于得到了释放。

突然间,一辆小汽艇来到了船下,猛烈的颠簸让水花淋湿了汽艇上的小伙子。他这时候像是一个市民一样,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然后在摇晃着的汽艇上朝着船员们招手。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装束的人了,他们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好了。

每一个船员这时候都留着胡子,他们严肃地看着眼前的人,又难以掩盖目光中的欣喜。那小个子市民从汽艇上用力一跳,跳到了船边下垂的爬梯上——在他下面是五英尺高的海浪——他欢快地冒险着,因为在他身上也肩负着一样的重任。他爬上梯子,然后热情地跟所有的船员打招呼,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船长这时候来到甲板上,那个小个子突然给他出示了名片:“麦克唐纳船用品公司,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船长看了一眼名片,咆哮:“用品?我要什么用品,我现在就需要一个引港员!”

“又是推销产品的!”大副看着另一旁的一搜小汽艇,他叹了口气。

“什么鬼!”船长问:“这又是什么船用品公司来给我们的轮船抛光?下去!下次这种人不能够让他们上船,下去!”船长咆哮:“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啊!竟然连一个引港员都没有!船也开不进去不止,而且还有那么多推销产品的人。现在开汽艇过来的又是谁?下去!”他望向那个小个子,小个子立马鞠躬,引起了周围的船员哄笑。

小个子说了一句:“大家……大家都在忙公事。”随后,他跳下梯子,带着上热的热情跳下了汽艇上。他朝着那些嘲笑他的船员挥手,仿佛没有感受到一丝委屈。很快地他驾驶着汽艇回到陆地,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在风中按住帽子。

彼得看着这一切,恨不得随着那人一同坐着汽艇回到离地上。然后,不久他又开始感慨那可怜的人性——不管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人们都在做着各种各样可怜的事情,他们无意义的努力,也许就是为了一张床和一碗汤。

每一个船员都希望在圣诞节之前赶回家。在波士顿,他们互相招呼一声后便自行离去——带着满面狰狞的胡子以及鱼叉,他们的钱包里装满了钱,然后在这个世界上零散的离去。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的道别,因为在他们面前,仿佛有着不同的快乐,每个人都包裹在自己幻想的快乐中迫不及待地离去。

在加洛韦,马丁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卢谛去参加了妇女军团,而罗丝则成为了西雅图军队医院里的一名护士。乔留在了空军,而伊丽莎白已经不知何处。彼得没有办法跳出商船队条款,他只能够继续在战争中航行,乔治被迫留在纽约工作……

乔治跟马丁太太商量了很多遍,他们最终决定用某种方式让所有人能够再次团聚一起——乔治继续在纽约找一份长期的稳定工作,而马丁太太则相信自己能够在纽约找到另一份鞋厂的工作。于是乎他们决定集体搬家到纽约,带着米奇跟查理在那里重新生活。

“天啊!”马丁太太在圣诞节的时候惊呼一声,这时候大家都围坐在小小的圣诞树周围:“我在新罕布什尔出生,而现在我不得不去纽约生活!不过也好,你们以后看我就更加轻松了。难道不是吗?纽约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或许以后,伊丽莎白也能够来看望我了。”

“是啊,”乔治皱着眉:“这也许是我们面前最正确的选择。”乔治摇了摇头:“等稳定下来再说其他的,我们也许要做些什么才行。”

而帕诺斯这时候已经离开了加洛韦,他在十月份的时候参加了军队。彼得到他家的时候,帕诺斯的家里人告诉他,帕诺斯拒绝了当军官的机会,他想要当一名士兵。

彼得走在加洛韦的街道上,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彼得看着熟悉的街景,苦笑:他的所有朋友都离开了,家里人也不愿意再留在这个地方。战争在远方咆哮者,关于加洛韦的一切即将结束,而新时代正在来临。

彼得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时代,他厌倦了那些古老的灵魂,以及古老的生活。

这时候,朱蒂依然住在纽约,她在那里有属于自己的公寓。而这个女孩,这时候正等待着彼得跟他在一起。他们互相书写着彼此的倾诉,爱始终在彼得的脑海中跳动着,当他想起她的时候,脑海中就出现了大学里那个狂野的女孩。

这时候,彼得在经历了为期半年的苍凉后,十分想念那个伴他走过大学生涯的女孩。

那艘货运船最终还是沉没了。这是彼得在乘另一艘船去英格兰的路上听到的消息:在寂静的夜晚里,那艘足够老的货船消失在北大西洋里头,那是充满希望的二月,七百多条生命——包括跟彼得一起出海的船员,以及那个高大的厨师,还有许多曾经一起吃饭赌博的工人——纷纷沉没在忧伤的海底。

想来,现在鱼儿已经占据了他们赌博的食堂,他们打闹的水手舱以及床铺已经长满了珊瑚,还有那些并不牢固的甲板,此时已经失去了灵魂了吧。

彼得幻想着,心中不自觉想起了那高大的厨师,那是他在船上遇见的第一个人,这时候恐怕他已经在珊瑚群中迎接新的一天了吧。

突然间,彼得想起了在波士顿码头,帕诺斯曾经说过,他在彼得的船友眼中看到的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