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跟彼得一起坐在家门前,这时候八月已经过去,夜空中总有那么一丝微风送爽。四周的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它们在黑暗中点头哈腰,而他们,在沉思无言。

那是彼得要回去宾大的前一个晚上,也是马丁家忙碌的一天——家里的女人们忙碌着收拾东西,他们即将要离开老房子,搬到新的公寓去。乔治再也没有办法负担这所大房子的费用,而伊丽莎白、弗朗西斯跟彼得都有了自己居住的地方,这所大房子也没有了它的价值。

这是一个有价值的夜晚,夜空中的影子仿佛变得特别清晰。老路上的街灯与星空相互映辉,留下斑驳的树影与成排的房屋。乔治跟儿子一起坐在门前,一起度过在马丁家的最后一个晚上。

“就这样把,孩子。”乔治的脸上呈现出了掩不住的忧伤:“只能这样了,你妹妹十八岁就离去了,她说她要结婚了,我想这事怪我。你看看他们,”乔治指着屋内奔忙的家人:“他们正忙着搬离这所我们居住了很多年的房子,这房子比你、比查理或是伊丽莎白还要年长,你的弟弟米奇现在在楼上,还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真可怜。”乔治叹了一口气:“这真是让人崩溃,太难受了。”乔治低下头,身体抽搐着。

“爸,没什么的!”彼得也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很多人都是一直搬来搬去。再说了,伊丽莎白——哎,她已经十八岁了,也应该有权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毕竟这是她想要去做的事情。我看啊,那个巴蒂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彼得看着父亲,内心感到一阵焦虑。

“巴蒂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孩子。”乔治抬起头:“我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什么意见。不过现在伊丽莎白真的太小了,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她永远是我的小女儿,她只是个孩子。算了,你太年轻了,根本不明白。”

过了良久,彼得开口:“我想,万变不离其宗吧,你说呢?”

“嗯,”乔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全怪我,怪我那么愚蠢。”

“什么鬼!”彼得故作生气,实际上他的内心早已被击中。

“我说我是那么愚蠢,彼得,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为什么这个家庭会走到这一步。然而,我并不觉得我一无是处,毕竟我尽力了。”

“这个家怎么了?哈哈,你想多了。”彼得大喊,大笑着,他想要让父亲振作起来,也想要用笑声遮盖自己的恐惧:“我以前从没听过你说这样的话,老乔治。”

乔治坐着,缓缓摇头。他的沉默烘托着树叶摇曳的声音。偶尔从地上看到树叶的斑驳掠影,乔治突然觉得,在黑暗中丝丝细雨,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

“现在,战争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乔治忧伤地抬起头:“像是你们这样的孩子,很多都被送到了大洋的对岸,然后在战争中灰飞烟灭。现在大家都在说着这个。每周有越来越多的人被送到战场。像是你、乔,甚至查理一样的孩子,也许都没有办法逃过战争的命运。还有可怜的巴蒂,哪怕他是伊丽莎白的丈夫,所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都没有办法逃过命运。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们,可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必须要遭遇些什么。你听见我说的吗?没有人知道你们未来会遭遇一些什么!数不清的可怜的孩子,在这个时代,你们都免不了要遭遇跌宕,我当然想要替你们问问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乔治低声说着,沙哑的声线染上了悲伤。

父子俩沉默着,然后在这一年历经悲伤的彼得黯然泪下。他想要痛快地哭一场——在他再次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他看着身旁年老的父亲,他仿佛看到乔治内心的悲伤欲绝的爱与孤独时,他忍住了。

乔治仿佛老了,突然间失去了活力。当所有人都在房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在门前想念着他最小的女儿,想念着这座老房子。

“爸,”彼得哽咽着:“一切都会好的,你知道。”彼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不想让父亲知道他在哭,尽管他知道这是一个很愚蠢的想法。

“嗯,”乔治念叨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还有工作吗?”乔治挤出一个笑容:“乔的加油站也干得不错,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我们现在都在挣钱,查理也开始想要挣钱了,今天我在学校找个工作,回头就给你们寄钱。你看,一切都在变好。”

“不,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个。”乔治高呼:“你不必寄钱回家,我们一切都可以应付。我的孩子,你听到了吗?”乔治抓住彼得的肩膀,摇晃着:“要么,你努力成为一名学者,要么,你争取成为一名橄榄球运动员,这大概是我在世界上最后的愿望了。你知道,彼得,你还有着马丁家最后的骄傲,你明白吗?”乔治罕有地大喊着:“其他人都过得如履薄冰——你知道这些事情几乎让我活不下去了,可是如果你要出什么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上帝,这是我应有的结局吗?”

突然间,乔治笑了起来,笑声如此清脆:“你记得吗?以前你就是个淘气鬼,我经常会给你扔去橄榄球,你每次都能接住。”乔治揉了揉彼得的头发:“那时候你还是挺壮的,像头牛。而且还经常微笑,以后……也要继续微笑,知道吗?”乔治变得严肃:“那就是我对你的期望,开心地活下去。要是你出事了,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可是你知道,我能够工作。真的。”

“不,努力去钻研你的学业,或者努力打球。不要想着挣钱。”乔治生气地拍了拍彼得的肩膀:“你要在你的战斗中坚持着,我们也在我们的战斗中坚持着。我希望你过得好,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对附近的混混说,我儿子是一个大球星喝学者——我希望你永远能够继续保持微笑,永远单纯勇敢,就像是你年少时一样。”乔治叹了口气:“听我说吧,按我说的去做,不会错的。努力地学习,这是我对你的期盼……”乔治抓住彼得的双肩,凝视着他。自从彼得出生开始,乔治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那是带着焦虑与恳求的父爱:“做我的孩子,一个永远开心的好孩子。”

彼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自己说着什么,他只感觉到泪水从他的眼眶中不断流出来。

乔治站起来:“我要进去了,去帮帮忙。”突然间,乔治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门栏:“这所老房子啊,那是我以为一辈子的地盘。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总觉得它离镇上太远了。”乔治退后了一步,看着房子:“现在我可舍不得了,你说人生真有意思,我以前绝对不会对这个老地方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呢,感觉还不错,有不错的树,不错的山,也有不错的空气。”说着,乔治吸了一口气,然后环顾四周,干笑一声:“几年前我想过搬走,我觉得离开这里一定很棒。现在,我等到这一天了。”

“呃,”彼得不知该说什么:“去另一个地方没准能有不同的机遇。”他看了一眼父亲,咧开了嘴。

“嗯,我要睡觉了。”马丁在门口站着,一遍遍拍打着门栏:“你也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早起呢,彼得。我明早要为你送行,你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今晚会给你祈祷的,彼得。”说完,乔治结束了那颤抖的声音,缓缓关上身后的纱门,留下彼得一人坐在黑暗中。

他一个人这在门前,父亲回去了,给他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忧伤。那是他在黑暗中沉思的源头,一些古老而不可磨灭的东西,一些无言以对的美妙与善良。他的父亲,是他这一生中最奇怪的伴侣。在此之前,彼得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竟然是黑暗中的那个亲近的身影。而今天,这个老头子在他面前展示了他的气愤、他的单纯,还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于是乎,彼得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必须长大,他再也不能够过上一天像是在预科学校的十八岁的生活。所有的精力不能只用在吃喝睡上。他开始明白,生活不仅仅是一场有滋有味的游荡,愉悦和挥霍、还有那惊人的食量都只能留在十八岁。而十九岁的他开始明白,一些东西已经以看不见的方式在他身上进行了了结,然后消失不见。

彼得有一种年轻人专属的预感,那是强烈且忧伤的感觉,会让他的心感到沉重,还有面对着黯然毁灭的恐惧。十九岁那年,彼得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活力。突然间,他不想要学习,也不想要去打橄榄球。他想起了战争,汹涌的情绪侵袭了他的内心。他想起了大学里那些手提箱、横幅、讽刺……都幼稚得让人发笑。

那个黑暗的,萦绕在战争之上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空气中,酝酿着一场遥远且忧伤的未来。

还没有离开,彼得就开始想念着这所老房子。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坐在门前,看着外头的老路,这让他血脉沸腾。黑暗中的树影在风中摇曳,他们在歌颂着松树林里无数神秘的角落。门前的老树在他卧室的窗户旁俯身,仿佛每一棵树的一生都为了彼得而这样活着。

可惜,彼得不知道以后自己是否还能看到它们,他想要为它们唱一首告别的歌——在风掠过树枝的时候,歌声变得寂寞孤独。

在空气中,某种昏暗以及遥远的东西在酝酿,也许是在田野的那头——他估计永远都不回来了,这是最后一个晚上,然后他又要去哪里呢?父亲在漆黑中的话依然言犹在耳,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他们为了马丁一家的离去而醉了——又或者是一首告别的歌。

彼得记得在这所房子里,他度过了多少丰富的童年岁月,回忆一个个接踵而来,他记得小镇上的每一条道路,那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伊丽莎白已经再也看不到这些树了。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在某个夜晚已经离去了,这让彼得感到奇怪,伊丽莎白也听到过这些树的声音,也曾经在树下仰视过他们,在房间里聆听过它们的问候……

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彼得看到父亲房间里的灯已经暗下来了,夜晚群星笼罩着打底,最高的树顶上铺着一层乳白色的光芒。除了犬吠声与树叶摇曳的声音之外,远处的森林里也传来了隆隆作响的神秘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在悲伤中沉思,偶尔传来阵阵低语……不知为何,彼得在这里听到了战争的预言。

四周都是告别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对于彼得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告别。他独自走在漆黑的门廊处,然后俯身在门廊上认真地看上一眼——他的父亲乔治,曾经在这里留下过泪水。这时候,家里头的地毯已经被女生们卷了起来,不知道伊丽莎白现在身在何处?小伊丽莎白是不是已经出生?

大家都睡着了,他独自聆听着树林里的夜曲——那是他童年时的催眠曲。他知道自己并不想要离开这里,因为一旦离开,回来的机会就会少之又少。可是,彼得又能怎样呢?除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