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十二月,彼得回到了家,与家人一起共度圣诞节。

天色刚亮,彼得坐在火车上,一脸疲惫地把头靠在座椅靠背上,然而这时候的他却异常清醒。他望向窗外,透过窗户上的冰霜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冰冻的罗德岛在火车疾速中倒退着。

突然间,彼得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他感觉身体在膨胀,愉悦与宁静从他的内心舒展开来——这一切都来源于窗外的景色:当太阳从地平线出来的时候,灰色的岛屿迎来了新的生命,积雪的田野与破旧的农舍上都洒上了一片温暖的玫瑰红光芒,他们随着火车的飞奔而倒退着,却连绵不绝。

透过车窗,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尤其是在火车蒸汽掠过车窗的时候,苍茫白雪中的阳光与蒸汽朦胧浑然天成,所有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模糊却又让人向往。对于彼得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这绵延的白雪与黎明的阳光更好看的风景了,而这一切都属于新英格兰,属于他土生土长的故乡。这时候彼得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家乡有一段时间了。

天空万里无云,偶尔会有三五成群的农舍坐落在冰冻的田野上,它们厨房的窗户里都无一不透着孤独的光芒,这让彼得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与马丁家的每一个成员享受团聚的喜悦。他想起了在马丁家冬季的早晨赖床的温暖,也想起了每一个早晨游离在房间外的燕麦和吐司的味道。

他要回家嘛?在几个月前,彼得还尝试着将某些新英格兰的记忆当作是微不足道的瞬间抛在身后。而这时候他却重新认识了故乡,彼得望着车窗外的严寒,陷入了沉思。他希望家乡能够为他的归来而欢腾,因为那里永远是属于他的土地,他一生的根。

火车的汽笛声穿过树林,每一次它的鸣笛都勾起了彼得对家的渴望。在那里,原野上的桦树林与石头建成的围墙相伴,有序的田野与零散的农舍组成了一副荒凉的油画。水井与谷仓永远是一对亲密的伙伴,在阳光照耀下,它们的影子成为了雪地上形影不离的影子。

彼得看了看地平线上的太阳,他知道现在农民们已经起床,他们或者在炉子边穿着鞋,他们的妻子正在做着早餐。棚里的鸡早已经醒来了,他们在发臭的棚里精心打扮着自己,公鸡开始在雪地上啼叫。

这一年,是一九四零年,彼得正好十八岁,他第一次以宾大橄榄球明星的身份回家过节。

在刚入学的几个月里,他无法忍受夜晚校园的黑暗,一路上只有橘黄色的街灯映在图书馆与教室的窗户上。那段时间,他曾到纽约和费城游荡过,如今回到学校,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粗糙。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雪是深厚的,偶尔一群飞鸟从树林上分过,落在结霜的小溪旁。

家乡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冒着寒风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玩乐,而大人们则喜欢穿着靴子跟夹克在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享受老柴火炉子的温暖。在新英格兰,那里有彼得心心念念的家乡小镇与树林,虽然偶尔会遭受到暴风雪的影响,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他离开家乡的理由。

这时候的彼得意识到,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并不能够触及他内心最初的快乐,只有那些平淡的生活知识以及孩子气的欢喜才能够让他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而这时火车渐渐将他带回那个灵魂中的真正风景源头。彼得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留在加洛韦,他感觉在大学学到的知识并不能够与小镇的力量相比,毕竟他之前的时光都居住在这片黄土大地上,在这里他能够感受到最普通的真诚以及最熟悉的平凡。

一夜无眠的彼得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在火车里来回走动。这时候,火车已经来到了普罗维登斯,距离波士顿只有一站之遥。眼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车厢里,人们纷纷醒来,他们有的读着晨报,也有的看着窗外亮闪闪的雪景。彼得这时候走在各节车厢里头,带着一半的回忆与一半的向往……突然间,彼得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了——他看到哥哥乔这时候正一个人随意地坐在车厢里。

乔这时候已经是一个黝黑结实的小伙子,这时候的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窗户旁,嘴唇上扬,仿佛他也对即将到来的团聚感到兴奋。细细看来,乔的衣着并不光鲜,一头长发与脏兮兮的工作服使他显得沧桑,脚边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告诉彼得:乔回家了。

乔无意地抬起头,呼了一口气——他们相互对望,不发一言。乔的脸上露出的惊讶的神情,彼得更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加速,他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突然,乔发出一声惊呼:“别告诉我,真的是你!”

他们碰了碰拳,然后两人互相击打着对方的胸膛。一旁的人看到两个高大的小伙子相互拥抱流泪,大家都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

“你干嘛不告诉我要回家过圣诞?天啊,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

“别说话,坐下。”乔用力拍了拍彼得的肩膀,将他摁在椅子上,并且一脸兴奋地说:“没想到我竟然在火车上碰到你!你知道吗?我两个小时之前还在新伦敦!我在新奥尔良一直搭着顺车,直到昨天晚上在新伦敦赢了钱,我才有回家的打算。”说着,乔给彼得和自己点上了一根烟,随后他的鼻子里喷出浓浓的烟雾,神色兴奋。

“那是什么情况?你一路上过得怎样?”彼得开始对乔这些日子的经历感到好奇。

“你说我流浪的这一年半时间嘛?兄弟,我走遍了整个美国。”

“我的天啊,羡慕死我了。”

“然后我告诉你,彼得,我现在感觉我有点累了,我现在就想要回家休息。我已经厌倦了四处漂泊的日子,我这段时间的经历待会回到家我再说吧。你先说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你的腿伤了,你发生什么事了?之前妈妈给我写信,告诉我你伤得很严重。”

“没事,只是跟哥伦比亚大学的新生比赛时弄伤了。”彼得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没什么,就是小骨折,现在已经好了,跟没有受伤前一样。”

“那明年呢?明年你还要去打橄榄球嘛?”

“当然,我说了,现在我跟没有受伤之前一样。”

“你确定嘛?”乔的语气夹杂着担忧。

“当然,我的身体我知道的。”

“如果是这样都太好了。”这时候的乔充满着关怀。

“哎呀,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告诉我你这一年半都去了哪里吧?你老是不说,急死我了都。”

“哎呀,回家了再跟你说!待会下车了我们到波士顿逛逛,然后喝几瓶啤酒!放心吧,我在新伦敦赢了点钱,你就当陪我庆祝好了。”乔舔了舔嘴唇,然后继续说:“十一点左右我们就应该能回家了,我打算给老太一个惊喜,你说呢?彼得,我们在门外跳着华尔兹进门,对,还要吓老头子一跳。”说着说着,乔自己笑了起来,伸手锤了锤彼得的背。

火车开进波士顿,车厢里充满了欢乐。

几分钟以后,火车停了下来。乔跟彼得两人将行李收拾好,随后匆忙地往外走。穿过了阴暗的通道后,他们来到了波士顿南站的广场上。他们太久没有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了,他们来到大西洋大道,出租车司机正在路边招客,小汽车与公交车在道路上飞速而行。波士顿冬天特有的刺骨寒风冷得彼得瑟瑟发抖。

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到北站,途中他们买了半打啤酒,然后大口大口地倒进嘴里。他们来到北站的时候都已经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们买了票,然后一路唱着歌坐上干线火车。他们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村庄,两旁的森林越来越熟悉。终于,他们看到了康拉德河上的桥梁——对于醉醺醺的乔跟彼得来说,那是他们童年时的乐土。

“加洛——韦!”

列车员的呼喊声惊醒了彼得内心的灵魂。他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模糊起来。他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而这时候离家多时的哥哥居然奇迹般地坐在他身边。火车的汽笛声在加洛韦火车站里大吼着。在离开这里之前,他还是一个孩子,还喜欢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彼得记得,在离开家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在黑暗中无法入睡,不断地幻想着未来与前程。

他知道,火车的汽笛声一定已经传到了家乡的每家每户,也清晰地沿着河流响遍整个戴利广场。这一刻,彼得方才意识到:他永远都不会厌倦家乡的生活。

彼得跟乔兄弟俩向往常一样,欢喜地从火车站步行回家,他们踏过儿时经常游玩的山丘,走在加洛韦的小路上。他们像是童年时一样高兴地说这话,而这时候他们发现,那一间在多少年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房子,如今就在眼前。

一小会以后,乔跑了起来,他跨过房子旁边的灌木丛,踏着草坪来到客厅的窗户旁,然后蹲下来往里头偷看。彼得这时候也一脸兴奋地跟在身后。

“不要被发现。”乔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他们了,老太太跟罗丝都在,我就知道她们这个时候一定不会出门。你看他们还在织毛衣呢!”

彼得偷偷望了一眼屋里,发现母亲和罗丝像是往常一样,坐在藤椅上前后摇晃着,她们的手里在织着毛衣,在穿针引线的双手依然灵活。他们隐约听到母亲的嘟囔与抱怨,祥和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使她们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平静的家庭生活让他们在冬天里也能获得快乐。

家里的装饰跟他们离家之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明亮的印花窗帘,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木家具,地面依然整洁明亮,藤椅上摆放着光洁如新的垫子……所有的一切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而那只名叫比丘的猫,这时候正穿着旧衣服,在角落里懒洋洋地睡着觉。

这时候乔给彼得打了个眼色,随后他偷偷地敲了一下玻璃。女人们听到声响,带着警惕猛地抬起头——每当她们独自在家听到外头有人窍门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提高警惕。每次当她们看到敲门的人时,她们总是习惯飞速地交换眼神,然后马丁太太会想起那神秘的预言。

这时候,马丁太太与罗丝大声答应,并且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小跑。就在他们开门的一瞬间,乔一把跳上台阶——迎接乔的是母亲疯狂的亲吻。罗丝大喊着:“是乔,乔回来过圣诞节了,天啊!”

彼得随着乔走进屋里,享受着屋子里的温暖与美味佳肴的气味。这时候的他突然感觉到非常饥饿,而且这种饥饿感让他感到非常快乐。

“彼得也回来了!”罗丝惊呼:“他们俩一起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地给了彼得一个拥抱,然后亲吻着他的脸颊。

“噢,我的小彼得也回家了。”马丁太太跳了起来:“太棒了,我的两个儿子都回家了!”彼得上前在母亲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马丁太太伸出手臂拥抱着两个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

“饿了,妈!”乔的声音变得懒散:“我闻到味道了,咱今天吃什么!”

马丁太太仿佛并没有听到乔的话,兴奋地大喊:“天啊,这太神奇了!我这正盼望着彼得回家过节,他之前写信告诉我说他快回来了。可是,乔,你并没有告诉我,这让我太惊讶了!”

“嘿,乔,你这个混蛋,你到底去哪了?”罗丝用一直以来与乔沟通的方式,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快说,别想着糊弄我们!”

“哎呀,别着急,先吃东西吧,我饿了。”

“你饿了?你总是饿!你这个老流浪汉……”罗丝一脸嫌弃地白了乔一眼,随后乔马上给罗丝一个拥抱,抱得罗丝喘不过气来:“滚开,你这个老流氓,我喘不过气来了。”

本来安静的房子里突然间变得热闹了起来。

随后,他们都来到了厨房,马丁太太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她的眼角不时涌出泪水,这让她不得不经常伸手抹去。她从冰箱里头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我之前就有预感你们都会回来,所以我前几天买了一些缅因沙丁鱼。”随后她将冰箱里头的食物都翻了出来:“还有培根、鸡蛋、火腿……对了,我昨晚上买了汉堡包,还有肉排,这些都是上好的食材,要么我给你们做一个沙拉吧?还是喝点啤酒?啊,对了,这里还有豆子,虽然是我前几天烤的,可是味道还不错哦。你们看这些花生酱……”

“妈,等一下!”乔惊呼,并且跑过去搂住她,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我们不想吃这些,就简单一杯热可可豆怎么样。”

罗丝看了一眼冰箱。

“不不不,我这还有一些在镇上买的芝士,”母亲挣脱开乔,现在的她只关心自己儿子是不是饿了,她继续说:“如果你们想吃点零食的话,这里还有一些西红柿,如果你们想来点午餐,我准备了肉排,当然我这里还有几块剩下的小羊排。反正你们想吃啥就说,我都有。对了,糖浆你们要不要,我可以用来做点薄饼。”

不一会功夫,冰箱里的所有事物都被马丁太太拿了出来,并且堆放在桌子上。

“不不不,”乔高呼:“我们喝一杯热可可就可以了,我开玩笑了啦,我们在波士顿吃过了,你休息一会吧!”

“你们不想要喝一碗绿豆汤吗?”马丁太太听了乔的话,顿时一脸着急:“我这有一些上周五做的绿豆汤,味道的确不错。要不你们尝一下炉子上的晚餐?”

“这的不用,妈,我们要一杯热可可就好了。罗丝,要不你帮我们说一下,告诉她我们并不饿。”

然而罗丝仿佛也站在母亲这一边。她迈着狗熊特有的步伐,穿过厨房时整个房子都为之颤抖,在橱柜上摆放着的盘子震动得铛铛作响。她听了乔的话,开口:“你们不能光喝热可可,还得吃点东西。要不来两个烤肉三文治?”

“对对对,”母亲如梦初醒:“我这里还有一点三文治,你们可以随便吃。”马丁太太想了想,随后在冰箱里拿出一大块烤牛肉,堆在桌子上的其他食物胖。良久,马丁太太皱了皱眉,说:“罗丝,我们还有什么吃的。”

“我的天啊,够了够了!”乔一脸无奈:“妈,你这……”乔一时间无言以对,于是跑到她面前,亲了一口她的额头,说:“够了,吃不完的。”

这时候,马丁太太的脸颊上划过一滴泪水,一脸忧伤:“天啊,乔,我这一年来一直为你担心着,无论日夜我都惦记着你,你究竟去哪了?”

“我啊,一直在农场上工作,有时候会在船上,反正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努力工作,然后像是猪一样使劲吃饭,我去了每一个美好的地方,你看我晒得多黑。”

“你呢,彼得?”母亲哽咽着,一手抓着乔的胳膊,随后扭头望向彼得:“你的腿怎样了,好些了吗?”

“没事没事,”乔苦笑着:“他早就好了,现在他是宾大橄榄球队的明星,妈,很快他的名字就响遍全美国了!对吧,彼得!”

彼得看了一眼乔,随后在屋子里蹦了起来。他想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母亲自己的腿已经好起来了:“妈,你看,我的腿不是已经康复了吗?跟没受伤一样,我都在信里说了好几百遍了。你说呢,罗丝?”

“嗯,康复了。”罗丝上前搂着彼得的肩膀:“你这个小流氓。”

“感谢上帝,我担心的事情都全部结束了。”马丁太太感概,她从一旁取下围裙套在身上:“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我早就知道今天很快就要来临,罗丝你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已经感受到了好运的来临,我那时候做了个梦,我……”突然间,马丁太太停了下来,她摇了摇头,随后一脸幸福地转过身去切这面包,将食材摆在一起。

“你看啊,”罗丝戳了一下乔的肋骨:“她又来了……”

“当然,妈妈是小镇里最出色的预言家!”乔大声说,然后大笑了起来。接着,他伸手拍了一下彼得的后背:“我们今天要好好庆祝一番!”乔回头看了一眼罗丝,继续嚷嚷:“罗丝,你不认同吗?我们要在今晚喝个烂醉,呃……一大夸脱上等威士忌大概就差不多了,我很久没看到老头子疯狂的样子了,哈哈哈哈!”

说完,乔往后一倒,跌在沙发上:“又回到家咯!真好!有吃有喝,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以后再也不用住廉价的旅馆,也不用害怕没钱吃饭了!”没一会儿,母亲就将丰富的烤牛肉三文治送到他面前,罗丝递来了几杯热可可。

他们四人在午后的时光里大吃大喝,这氛围让两兄弟感觉到了家庭的温暖,他们当时都在想:如果可以的话,这辈子就永远待在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