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座高高的大厅中,看到前方有一道绿色的窗帘挂在两个柱子之间,窗帘轻轻地分开。我朝深处的一个小房间看去,房间里的墙是光秃秃的,房间顶部有一个装有浅蓝色玻璃的窗户。我踏上两条柱子之间的楼梯向房间走去,然后进入房间。在房间的后墙上,我看到左右各有一道门,似乎我必须在左门和右门之间做出选择。
我选择右门,这道门是打开的,我进入房间,我站在一座大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背景中坐着一位瘦小的男人,面色苍白,很明显,他是图书管理员。房间中的氛围让人困扰,学术的雄心,学术的偏见,受伤的学术自负。除了管理员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向他走去,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问到:“你想要什么?”
我略显尴尬,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脑海中浮现的是托马斯·肯皮斯。
我:“我想要托马斯·肯皮斯的《效法基督》。”[3]
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兴趣;他让我填一张借书的表格。我也对自己想要托马斯·肯皮斯的书感到吃惊。
“你对我借托马斯的著作感到吃惊吗?”
“是的,这本书很少有人借,我没想到你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感到有些吃惊,但我最近偶然阅读到托马斯的一段话,这段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它论述的是效法基督的问题。”
“你特别喜欢神学或哲学,抑或——”
“你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出于祷告的目的来读这本书?”
“呵呵,很难说。”
“如果我阅读的是托马斯·肯皮斯,我确实是为了祷告,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而非出于学术的兴趣。”
“你有那么虔诚吗?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我对科学的评价非常高。但事实上,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科学也让我们变得空洞和病态。在这些时候,一本类似于托马斯的书就对我意义重大,因为它是由灵魂写成的。”
“但这些书有些过时。我们今天完全不再遵从基督教的教条。”
“我们不能通过简单地把基督教置于一旁将它终结。对我而言,它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到的内容。”
“它还有什么?它只不过就是一个宗教。”/
“因为什么,而且是在什么时候,人类把它搁置一旁的?大部分人可能是在学生时期或者更早吧。你可以将之称为有特定辨别能力的年龄吗?你有没有更加详细地研究过人们把积极的宗教搁置一旁的原因?这些原因都是站不住脚的,例如信仰的内容与科学或哲学相冲突。”
“在我看来,这种反对宗教的观点不应该被立即否定,尽管还有其他更好的原因。例如,我认为宗教中缺乏真实和真正的现实感便是它的一个缺点。如今大量替代品的出现也弥补了宗教崩塌对祷告者造成的机遇丧失。例如尼采已经为祷告者写出一本更加真实的书,[4]更不要提《浮士德》了。”
“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我感到尼采的真理太具有鼓动性和煽动性,它非常有利于那些仍在渴望解放的人,因此他的真理只适合这些人。我相信我最近已经发现我们也需要为那些被逼到角落中的人寻找到一种真理,他们反而有可能需要更加压抑的真理,这种真理把他们变得更加渺小,更加向内。”
“请原谅我,但我认为尼采深入人心得无与伦比。”
“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上,你是正确的,但我感觉尼采的话是对那些需要更多自由的人说的,而不是对那些与生命产生剧烈冲突的人,因为冲突使他们的伤口在流血,并紧紧抓住现实的活动。”
“但尼采给予这些人宝贵的优越感。”
“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知道人们需要自卑,而非优越。”
“你的话非常自相矛盾,我无法理解。自卑绝不是人们渴望的东西。”
“如果我把自卑替换为屈从,你或许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屈从指的是一个人从前可以听很多东西,但现在什么都不听了。”
“听起来很像基督徒。”
“我说过,基督教的很多东西应该保留下来。尼采太极端。像所有健康和长期存在的事物一样,真理很不幸更贴近中庸,而我们却不公平地厌恶它。”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站在一个调停立场上。”
“我也没想到,我的立场并非完全清晰。如果我去调停,我肯定会使用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调停。”
在这个时候,仆人把书拿了进来,我便辞别了图书管理员。
[2]神圣想要和我同在,我的阻抗都无济于事。我向自己的思维求助,它说:“把你视为如何与神圣一起生活的典范。”我们自然的典范就是基督。自古以来,我们都坚守他的律法,首先是外在,接着是内在。最初我们知道这种典范,接着便不再知道了。我们对抗基督,我们抛弃基督,我们似乎已经成为征服者。但神圣还在我们身上控制着我们。
被有形的铁链锁住要比被无形的铁链锁住好。你当然可以离开基督教,但基督教不会离开你。你摆脱掉基督教只是一种幻觉。基督是道路,你当然可以跑开,那么就将不在道路之上,基督之路的终点是十字架。因此我们在内心中和基督一起被钉到十字架上。有了他,我们等到为自己的复活而死。[5]基督活着就体验不到复活,死后复活才会出现。[6]
如果我效法基督,他将一直在我前方,我将永远无法到达他的目标,除非我在他内部到达。/但我可以从此超越自己,超越时间,进入并穿越原来的自己。因此我无意间落入基督和他的时代之中,是他的时代创造了他,而非其他。所以我在自己的时代之外,尽管我实际上生活在这个时代中,但我被基督的生命和自己依然属于当前时代的生命分裂。但如果我要真正理解基督,我必须认识到基督实际上如何只去活出自己的生命,没有效法任何人。他没有效仿任何典范。[7]
如果我因此完全效法基督,那么我不会效法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模仿,而只能走自己的道路,我也将不再称自己为基督徒。最初,我想要通过活出自己的生命去模仿和效法基督,同时专注他的戒律。我身上的一个声音反对我这么做,它想要提醒我自己的时代也有它的先知,而先知在和过去所施加到我们身上的束缚作斗争,我没有成功地将基督和这个时代的先知结合在一起。一个要求承受,一个要求放弃;一个要求服从命令,另一个要求顺从自己的意志。[8]在不有失公允的情况下,我该如何看待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无法结合的内容可能会交替活出来。
因此我决定穿越进低处和日常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在我站立的地方开始。
在思维走到无法思考的时候,便是回到简单生活的时刻。思维无法解决的问题生活能够解决,行动无法决定的事情是留给思维的。如果我一方面攀到最高和最难处,又寻求弥补更高处的救赎,那么真正的道路就不是向上,而是朝向深度,因为只有另外一条道路才能带我超越自己。但接受另一条道路就意味着下沉到相反的一端,从严肃进入可笑,从痛苦进入愉悦,从美丽进入丑陋,从圣洁进入不洁。[9]
[1] 1914年1月14日。
[2] 《手写的草稿》中被替换为:“第九次冒险第一夜”(814页)。
[3] 《效法基督》是一部信仰指导书,出现在15世纪初,很快变得非常流行。此书的作者存在争议,尽管普遍认为是托马斯·肯皮斯(约1380-1417)。他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一员,共同生活兄弟会是荷兰的一个宗教团体,是现代虔诚派的主要代表,现代虔诚派发起重视冥想和内在生活的运动。简而言之,《效法基督》劝诫人们关注内在的精神生活,而非外在的事物,为如何进行这样的生活给出建议,让人们看到活在基督中的慰藉和终极回报。书的名字出自第一章的第一行,书中还写道:“任何想要完全理解和体味基督话语的人必须尝试将他全部的生活和基督生活的模式。”(《效法基督》,B.诺特译[伦敦:方特出版社,1996],第1部,第1章,33页)。效法基督这一主题出现的时间更早,在中世纪,有很多关于如何理解效法基督的讨论(有关这一概念的历史,见吉尔斯·康斯特布尔,“理想化的效法基督”,《三种中世界宗教和社会思想研究》[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5],143~248页)。如康斯特布尔在书中所写,根据对如何效法基督的理解,共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是效法基督的神圣性,强调的是神化的教义,即“基督通过自己告诉人类成神的道路”(218页)。第二种是效法基督的人性和身体,强调的是效法基督在地上的生活。最极端的形式出现在圣痕的传统中,即个体在自己身上烙下基督的伤痕。
[4] 指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5] 在《效法基督》中,托马斯·肯皮斯写道:“除了十字架以外,在没有灵魂的救法和永生的希望。所以背负你的十字架,跟从耶稣,你要进入永生。他已走在前面,背负了他的十字架,且愿意与他同死在十字架上。因为你若与他同死,就必与他同活。”(第2部,第12章,90页)
[6] 《草稿》中继续写道:“但我们知道古人通过意象跟我们说话,因此我的思维建议我追随基督,而非效法基督,因为基督是道路。如果我跟随的是一条道路,那么我没有效法基督。而如果我效法基督,那么他便是我的目标而不是我的道路。但如果他是我的道路,那么我走向的是他的目标,就像秘密之前向我显示的那样。因此我的思维通过一种令人困惑且模棱两可的方式向我说话,但他建议我效法基督。”(366页)
[7] 《草稿》中继续写道:“他自己的道路带他走上十字架,因为人性的道路通往十字架。我的道路也通往十字架,但不是基督的那条道路,它只属于我自己,这是献祭和生命的意象。但由于我依然盲目,我很容易屈服于无数效法的诱惑和远远看着基督,就好像他是我的目标而非我的道路一样。”(367页)
[8] 这里似乎分别指的是叔本华和尼采。
[9] 《草稿》中继续写道:“请考虑这一点,一旦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那么你将会明白在第二天晚上困扰我的冒险。”(3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