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夜里,我跪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蛋。类似于烟雾的东西从蛋中冒出来,吉尔伽美什突然站到我的面前,巨大无比,已经完全焕然一新。他现在四肢健全,而且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受伤的痕迹,像是从熟睡中醒来一样。他说:

“我在哪里?这里如此狭小,黑暗,冰冷——我是在坟墓中吗?我在哪里?我好像在宇宙之外——上下都是群星闪耀的夜空——

心中强烈的感觉难以言表。

我身上不断迸发出火流——

我穿过熊熊的火焰——

我浑身是火,在大海中游动——

充满光芒,充满渴望,充满永恒——

我是古代人,不断地更新自己——

从高处跌落至深处,

又发着光从深处旋转上升至高处——

悬停在发光的云层中——

雨中的余烬在上下翻动就像海浪上的水泡,/

把自己淹没在窒闷的热气中——

在无尽的游戏中拥抱又拒绝自己——

我是谁?我完全就是太阳。”[3]

我:“吉尔伽美什啊!神圣的人!真是奇迹啊!你痊愈了!”

“痊愈?我生病过吗?谁说我生病了?我是太阳,整个太阳,我就是太阳。”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肉眼无法直视这道光。我必须掩面向地上看。

我:“你是太阳,永恒之光,最强的光,请原谅我把你背在身上。”

一切都变得安静且黑暗。我环顾四周:地毯上是空空的蛋壳。我触摸自己、地板和墙壁,一切依旧,完全平整,完全真实。我还想说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金子。但这是假的,一切依旧。永恒之光、无尽和强权依然统治着这里。[4]

[2]我偶然打开这个蛋,神从蛋中出来。他已经痊愈,他的形象已经转变,发出光芒,我像孩子一样跪下来,无法理解这个奇迹。起初被压缩在蛋中的他站了起来,他身上没有一点疾病的痕迹。我原本以为自己抓住的是巨人,并把他捧在手中,而他却是太阳。

[HI 66]

我向东方彷徨,太阳在那里升起,或许,我也想像太阳一样升起。我想要拥抱太阳,想和它一起在黎明时刻升起,但它却迎我而来,站在我的道路上。它告诉我,我已经没有机会到达太阳升起的地方。但我却把那个渴望和太阳一起迅速下沉到黑夜的子宫之中的人变得残废,他完全没有希望到达西方的福地。

不过请看!我无意中抓住太阳,并把他放在手里。他想和太阳一起下沉,却在自己下沉的过程中发现我。我成为他夜间的母亲,孵化初始的蛋。他站了起来,得到更新,重生后更加光彩夺目。

但是,他上升,我却下降了。神被我征服之后,他的力量便传到我的身上。而当神在蛋中等待他的开始之时,我的力量进入到他的身体。在他辉煌地升起的时候,我将脸贴在地上。他带走我的生命,现在,我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身上。我的灵魂像一条鱼一样在火海中游。而我躺在地球极其冰冷的阴影中,向最黑暗的地方越陷越深。所有的光都离我而去。神在东方升起,我却坠入阴间的恐怖中。我像一个孕妇一样躺在那里被残酷地虐待,生命通过鲜血流进孩子的身体,将生命和死亡在死亡的一瞬结合在一起,白昼的母亲成为黑夜的猎物。我的神已经将我撕成碎片,他喝光生命的汁液,把我最强的力量吸进他的体内,他变得无比壮观和强大,就像太阳一样。这是一位纯洁的神,没有任何污点和缺陷。他夺走我的翅膀,抢走我肌肉的力量,而且我的力量也将随他一起消失。他离开了没有力量又在呻吟的我。

/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似乎都很强烈、美丽、快乐,超人已经离开我的子宫,光芒四射的金子一点都没有留下。太阳鸟粗暴又难以想象地展开自己的双翼,朝漫无边际的宇宙空间中飞去。留给我的是残破的蛋壳和他最初痛苦的外壳;空洞的深度在我下方已经打开。

不幸已经降临到神的母亲身上!如果她生出的是一个受伤且痛苦的神,将会有剑刺入到她的灵魂。但如果她生出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神,地狱之门将会朝她打开,毒蛇将会用毒液使她痉挛窒息。分娩已经非常困难,但地狱的胞衣要艰难千倍。[5]紧随圣子之后的是所有的恶龙和毒蛇带来的永恒空洞。

在神成熟以后并占有所有的力量的时候,人的本质还遗留下什么?一切无能的,无力的,永恒粗俗的,敌对的和相反的,一切不情愿的,消失的,灭绝的,一切荒谬的,一切高深莫测的黑夜自身所包含的,皆是神的胞衣,是他可怕又严重畸形的兄弟。

如果人没有接受神的黑暗,神会受到伤害,因此只要人受到邪恶的伤害,那么人必将拥有一个受伤的神。人们受到邪恶伤害的意思是:你还在爱着邪恶,却又已经不再爱它。你依然希望得到东西,却恐惧细看,因为你会发现你仍然爱着邪恶。你的神之所以会受到伤害,那是因为你一直受到爱着的邪恶的伤害。你没有受到邪恶的伤害,并不是因为你知道它,而是因为它给你带来隐秘的快乐,因为你相信它能给你带来未知的机遇使你快乐。

只要你的神受到伤害,你就得怜悯他和你自己。因此,你保留自己的地狱,延长他的痛苦。在不使用自己私密的怜悯之心的情况下,如果你想他不受到伤害,邪恶便破坏你的计划,通常你已经知道邪恶的形式,却不知道自己身上邪恶的力量来自哪里。你所不知道的皆来自你之前生命的天真无邪,来自时代和平的信息,还有神的缺失。但在神临近的时候,你的本质便会翻动,深度的泥浆就开始向上涌。

人处在空洞和充满之间。如果他的力量和充满连接,它的形态会变得完整,而这种形态具有一定的好处。如果他的力量和空洞相连接,它将具有毁灭和破坏性的效果,因为空洞永远无法成形,却只以为充满代价寻求自我满足。因此这样的连接强迫人把空洞变成邪恶。如果是你的力量塑造充满,这并不是因为力量与充满相连。而如果要确保你的形态能够持续存在,你必须保持与自己的力量相连接。通过不断的塑造,你逐渐丧失自己的力量,因为最终所有力量都与已经被给予形式的形态相连。最后,你错误地认为很富有的地方实际上很贫穷。你表现的外形像个乞丐。这就是盲目的人被不断增加的想去塑造事物的欲望占据时的样子,因为他相信多样化的形态才能满足他的欲望。由于他已经耗尽自己的力量,因此他的欲望变得非常强烈,他开始强迫别人服从他,夺去别人的力量为自己所用。

在这个时候,你需要邪恶。当你注意到你的力量已经耗尽,欲望成为主导的时候,你必须将它从形成空洞的内容中撤回,通过与空洞的连接,你才能够成功地消解你的这个形态。你将重获自由,这样你就已经把自己的力量从与客体残酷的连接中拯救出来。你要坚持善的立场,你就无法消解自己的形态,因为它就是善。你不能用善消解善,你只能用恶消解善。因为你的善不断地通过借助与你的力量的结合而不断地结合进你的力量,最终走向死亡。没有恶,你根本无法生活。

你的塑形首先在你身上产生一个形态的意象,这个意象便留在你身上,/这是塑形最初的和直接的表现。接着,它正是通过这个意象产生一个外物,这个外物不依赖于你而存在,比你存活得长久。你的力量不再与你的外在形态相连,而是要借助存留在你身上的意象。当你利用恶消解自己的形态的时候,你摧毁的不是外在的形体,反而是你的作品。你摧毁的是你自己已经形成的意象。正是这个意象依附在你的力量上。你需要恶消解自己的形态,使你摆脱以前形态的力量,这个意象在某种程度上会束缚你的力量。

因此,他们的形态会造成很多善良的人流血牺牲,因为他们并不足以与恶抗衡。一个人越好,越依附自己的形态,他将失去越多的力量。但如果善良的人完全因为形态而失去自己的力量,会发生什么呢?他们不仅试图强迫别人屈服于自己与无意识的诡计和力量相连的形态,而且他们的善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恶,因为他们对满足和力量的渴望使他们变得越来越自私。但正是因为善,他们最终将摧毁自己的工作,所有曾经屈服于他们的人都将成为他们的敌人,因为他们疏离这些人。你也会开始秘密地憎恨任何一个使你疏离自己去对抗自己愿望的人,哪怕这是为了事情的最大利益。很不幸,善良的人已经束缚在自己的力量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屈服于他们的奴隶,因为更多的人渴望的无非是找个良好的借口疏离自己。

因为你在秘密地爱着恶,而且意识不到自己在爱着它,所以你会受到恶的伤害。你希望逃离窘境,开始憎恨恶。而你的憎恨使你与恶再次绑定在一起,因为无论你是否憎恨它,都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你和恶捆绑在一起。恶需要被接受,它是我们想要留在手中的东西。我们不想要它,但它比我们强大,它把我们卷走,我们不可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同时而阻止它,因为我们的力量仍然留在恶中。因为我们只能接受我们的恶,既不爱它也不恨它,承认它的存在,把它视为生命的一部分。这样做,我们就能够把它从压制我们的力量上剥离。

当我们已经成功地造出一个神的时候,而且如果通过这次创造,我们全部的力量都已经进入到这个设计中,我们都会被一种与这个神圣的太阳一起升起和成为这种壮观场面一部分的强烈愿望充满。而我们却忘记我们只不过是中空的形式,因为赋形于神已经将我们完全抽空。我们不仅贫乏,而且处处低迷,根本不可能与神性相提并论。

就像一种痛苦的遭遇或难以逃脱的残酷迫害一样,物质的痛苦和贫乏在我们身上蔓延。没有力量的物质开始吮吸,想要把自己的形体吞噬回去。但由于我们总是迷恋自己的设计,我们相信神在召唤我们,我们竭尽全力跟随神升到更高的国度,抑或通过说教和强迫的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迫使我们的同胞跟随神。很不幸,有人愿意被说服去这么做,对他们和我们都造成伤害。

这种强烈的渴望已经埋下祸根:因为谁会想到应该是造神的人下地狱?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被剥去圣光力量的物质就是空洞和黑暗。因为物质没有了神的光,我们会感受到物质的空洞就像是无尽空洞空间的一部分。

我们想要通过仓促和增强的意志与行动逃离空洞,也摆脱恶。但正确的方式是我们接受空洞,摧毁我们自身形式的意象,否定神,下沉到物质的深渊和恐惧中。神是我们的外部作品,不再需要我们的帮助。神是被创造出来的,要让他独立解决自己的问题。一旦我们离它而去,被创造出的作品便一文不值,哪怕它/是神。

但神被创造出来又离开我之后去了哪里呢?如果你建造一座房子,你会看到它矗立在外面的世界。在你已经创造出一个神却无法用肉眼看到他的时候,他便在精神世界,这是因为他在外在的现实世界中没有价值。他就在那里,为你和他人做一切你们期望神能够做的事情。

因此,你的灵魂是精神世界中自己的原我。但是,作为精神的栖息地,精神世界同时也是外在世界。就像在现实的世界中一样,你并不孤独,反而你周围有属于你又只依从你的事物,还有自己的思想,它们只听从于你。而就像你在现实世界中一样,周围有既不属于你也不依从你的事物和存在。就像你生产或孕育你的孩子一样,他们逐渐长大,与你分离,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你同样也产生或生产思想,而它们与你相分离,有自己的生命力。就像我们老去的时候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并返回到大地中一样,我使自己和神分离,也即是与太阳分离,下沉到物质的空洞中,并抹去孩子在我心中的意象。这些的发生是因为我接受了物质的本质和允许自己形式的力量流入到空洞中。就像我借助自己生产的力量使生病的神重生一样,接下来我要使物质的空洞变得有活力,因为恶在这里成形。

自然好玩又可怕。有人看到好玩的一面,每天与它嬉闹,让它活力四射。而有些人看到的是可怕的一面,蒙上他们的头,让他们生不如死。道路不是在两者之间,而是包含两者。既有愉快的嬉戏又有冰冷的可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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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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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14年1月10日,荣格在《黑书3》中写道:“这次难忘的经历似乎已经使我有所斩获,但最终的结局难以预测。很难说吉尔伽美什的命运既荒诞又悲剧,因为我们最宝贵的生命本应如此。弗里德里希·西奥多·费舍尔的著作(《任何一个》)是第一部试图系统化这种真理的作品,他完全可以不朽。中庸的即是真理,它有多张面孔:一张是滑稽,第二张是悲伤,第三张是魔鬼,第四张是悲剧,第五张是可笑,第六张是愁眉苦脸,等等。其中必有一张面孔特别吸引眼球,这样我们才认识到我们已经偏离某种真理,且走向一种极端,而这种极端构成的僵局需要我们自己决定前行的路。将生命的真谛写出来无异于谋杀,特别是对于一个已经进行多年严谨科学研究的人而言。理解生命活泼的一面(或者说像孩子一样)被证明是最艰难的事情。生命包含很多方面,伟大、美丽、严肃、黑暗、邪恶、善良、可笑、怪异中的每一个都完全足以令旁观者或描写它的人为之倾心。/我们的时代需要某些东西能够制约心理。就像有形世界已经从古老的宇宙观扩大到不计其数的现代宇宙观,世界上知识的可能性已经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多样性。无尽的长路,已铺满万卷书,从一个领域到另外一个领域。很快便没有人能够踏上这些道路。只有该领域的专家留在那里。我们比以前更需要心理生活的鲜活真理,需要某些能够提供明确引导的东西。”(74~77页)。费舍尔的著作是《任何一个:同行知己》(斯图加特,1884)。荣格在1921年写道:“费舍尔的小说《任何一个》对灵魂的内倾面有深刻的洞察,同时还有集体无意识潜在的的象征性。”(《心理类型》,《荣格全集第6卷》,§627)。1932年,荣格在《昆达利尼瑜伽的心理学》(54页,论《任何一个》)中评论了费舍尔,见茹斯·海勒,“《任何一个》:弗里德里希·西奥多·费舍尔的哲学生活缩影”,《传记与通信》,8(1954),9~18页。

[2] 《草稿》中被替换为:“第三天”(329页)。

[3] 罗舍指出:“作为神,吉尔伽美什与太阳神有关。”(《简明希腊和罗马神话词典》,第2卷,774页)。吉尔伽美什的孵化和重生符合经典的太阳神话模式。在《太阳神的时代》一书中,里奥·弗罗贝尼乌斯指出广泛流传的主题是女性在很短的时间内由圣灵感孕生出太阳神,借助某种形式,神在蛋中孵化。弗罗贝尼乌斯把这一点和太阳在海上的落下和升起联系在一起([柏林:乔治·雷默出版社,1904],223~263页)。荣格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1912)中多次引用这部著作。

[4] 在《心理类型》(1912)中,荣格评论了重生的神这一主题:“重生的神象征已经更新的态度,也即是紧张生活中一种更新的可能性,因为神能够带来最大的价值,因此最大的力比多集合,最紧凑的生活和和心理活动的最佳效果。”(《荣格全集第6卷》,§301)

[5] 在下一章中,荣格发现自己身处地狱中。

[6] 在《梦》中,荣格写到在1917年2月15日:“誊抄完开篇。/最大的感觉是焕然一新。今天回到科学研究的工作上。/类型!”(5页)。这里指的是完成《花体字抄本》的誊抄后,继续心理类型的研究。

[7] 图中蓝色和黄色的圆圈与Image 60中的内容相似。

[8] 这张图可能是缇娜·科勒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的一个意象,她在这次采访中讲到荣格对自己与艾玛·荣格和托尼·伍尔夫之间关系的讨论:“荣格曾经向我展示他正在画的一幅画,他说:‘看这三条交缠在一起的蛇,这就是我们三个人如何与这个问题进行斗争的。’我只能说这句话对我及其重要,即使这个现象稍纵即逝,在这里,三个人都在接受命运,而不是单纯为了一己之利。”(金·纳梅什采访,1969,《R.D.莱昂论文集》,格拉斯哥大学,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