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始一次新的冒险:我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原,鲜花铺成的地毯,朦胧的山峦,远处一片葱翠的树林。我遇到两位陌生的旅行者,他们或许完全是偶然走到一起:一位年长的修道士和一位瘦高的男人,男人的步态很像孩子,穿着已经褪色的红衣服。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我发现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红色的骑士。他变化真大啊!他变老了,红色的头发已经花白,火红的衣服已经破旧。那另外一个人呢?这个人大腹便便,应该没有受过苦。但他的面容看起来很熟悉:我的天啊!他是阿谟尼乌斯!
变化真大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很恐惧地看着我,在胸前不断地划十字。他们的惊恐促使我开始审视自己。我全身被绿色的树叶包裹着,而且这些树叶都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我再次向他们笑着打招呼。
阿谟尼乌斯恐惧地吼道:“走开,撒旦!”[4]
红人说:“该死的异教徒渣滓!”
我:“亲爱的朋友,你们怎么了?我就是那个来自北方净土的人啊,我曾经拜访过你,阿谟尼乌斯,就在沙漠中。[5]红人,我就是站在塔楼上的卫兵啊。”
阿:“我认得你,你就是超级魔鬼。我就是见到你之后开始堕落的。”
红人责备地看着他,并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修道士怯懦地打住。红人傲慢地转向我。
红:“尽管你假装得很严肃,但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怀疑你缺乏高尚的素质。你这个该死的假装出来的基督徒……”
这时候,阿谟尼乌斯戳了一下他的肋骨,红人尴尬地不再出声。他们站在我的面前,怯懦又可笑,又有些可怜。
我:“神之人,你从哪里来?是什么悲惨的命运将你带到这里,孤独地和红人结伴而行?”
阿:“我不想告诉你。但这似乎是神的安排,人无法逃脱。那就让你知道吧,你这个邪灵对我们犯下邪恶的罪行。你用自己该死的好奇心/诱惑我,非常渴望在神圣的神秘之后抓住我的手,你那一刻让我意识到我对他们真的一无所知。你说我需要离人近一些才能够明白更高的秘密,你的话就像可怕的毒药一样让我震惊不已。不久之后,我将山谷中的兄弟聚集在一起,告诉他们神的话语已经向我显现,命令众兄弟修建修道院,你使我变得非常盲目。
“当腓理徒(Philetus)提出异议的时候,我引用《圣经》中的话语反驳他,《圣经》中说人不适合独居。[6]因此,我们建起修道院,就在尼罗河附近,从那里可以看到河上过往的船只。
“我们开垦肥沃的田地,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以至于把《圣经》抛在脑后。我们变得骄奢,充满想再次征服亚历山大里亚港的强烈渴望。我说服自己相信我只是想看望那里的主教。但我最初陶醉于船上的生活,后来被亚历山大里亚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我已经完全迷失了。
“就像做梦一样,我爬上一艘开往意大利的大船,贪得无厌地想去看看整个世界。我喝着酒,看着美女。沉湎于享乐,完全变成一只动物。我在那不勒斯上岸的时候,红人就站在那里,而且我知道自己已经落到魔鬼的手中。”
红:“闭嘴,老糊涂,如果我没有出现,你可能已经完全变成一头猪了。在你看到我的时候,你才克制住自己,诅咒饮酒和女人,回到修道院中。
“现在来听我的故事吧,该死的森林怪物:我也落入你的圈套,你们异教的艺术也引诱我。那次交谈后,你用自己对舞蹈的看法使我掉进狐狸的陷阱中,之后我开始变得严肃,严肃到我走进修道院,祷告、斋戒,并改变自己的信仰。
“我盲目到想去改革教堂礼拜仪式的程度,我在主教的支持下引入舞蹈。
“我成为修道院院长,而且只有我能够在祭坛前跳舞,就像大卫在约柜前一样。[7]但是慢慢地,兄弟们也开始跳舞,甚至整个忠诚的教区也开始跳舞,最后整个城市也开始跳舞。
“这很可怕。我逃进孤独,整天跳舞到结束,但第二天清晨,邪恶的舞蹈再次开始。
“我从这里逃跑,开始流浪,在夜里彷徨。白天我与世隔绝,在森林和沙漠深处跳舞。我最终来到意大利,到达南方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在北方的感觉,我混进人群中。到那不勒斯后,我才差不多找到自己的道路,我在这里看到这位衣衫褴褛的神父。他的外表给我带来力量。通过他,我重获健康。你也听说过他怎样夺走我的心,现在又找回自己的道路。”
阿:“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那么恐惧红人,他是低贱的魔鬼。”
红:“我必须补充一点,他不是狂热的修道士,尽管我在修道院的时候对整个基督教充满深深的厌恶。”
我:“亲爱的朋友,看到你们相处这么融洽,我发自内心地高兴。”
二人同时说:“我们并不开心,你就是愚弄者和敌人,走开,强盗,异教徒。”
我:“但如果你们不喜欢对方是自己的伙伴和朋友,又为什么一起前行?”
阿:“那又怎样?即使是魔鬼,也是必需的,否则就无法获得人们的尊重。”
红:“我需要与神职人员达成协议,否则我将失去自己的委托人。”
我:“那么是生命的需要将你们结合在一起!那么就继续友好地和平相处吧。”
二人同时说:“但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我:“噢,我懂了,是这个系统的错误。你们宁愿去死?那让我走吧,你们这两个老鬼魂。”
[HI 33]
[2]在我看到死亡和围绕在它周围的可怕的庄严时,我自己就变成了冰和夜,一个愤怒的生命和冲动在我心中涌现。我对最高深知识[8]的活水产生的渴望开始与酒杯交碰,我听到远处酒醉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和街上的噪声混在一起。舞蹈的音乐、/跺脚声和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我淹没的是人类这种动物的恶臭,而非玫瑰花香的南风。性感淫荡的妓女在咯咯发笑,沿着墙发出沙沙的声音,酒气和厨房的蒸汽还有人群中愚蠢的笑声,夹在云中不断靠近。热而黏的软手将我抓住,病床的毯子将我裹住。我在下方出生,我像英雄一样成长,但是在数小时内长大,而非经历数年。等我长大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中土,这里已经是春天。
[HI 34]
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因为我身上已经出现一个陌生的存在。这是森林中的一个可笑的存在,一个长满绿色叶子的魔鬼。一只森林中的妖怪和恶作剧者,独自生活在森林中,作为一棵绿树而存在,什么都不爱,但只变绿和不断生长,既不接近人,也不疏离人,充满情绪和机遇,遵守无形的规则,与树木一起繁茂和枯萎,既不美丽也不丑陋,不好也不坏,单纯地活着,原始古老但又完全的年轻,浑身赤裸又穿着自然的外衣,不是人而是自然,恐惧、可笑、强大、幼稚、脆弱、欺骗又被欺骗,反复无常又肤浅,但又到达地下深处,直到世界的核心。
我吸收两个朋友的生命,是在神庙的废墟上长出的一棵绿树。他们没有支撑生命,但被生命诱惑,已经变成他们自己骗人的把戏。他们深陷泥潭,才会把生命称为魔鬼和叛徒。但他们都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善,都有自己的方式,他们最终都会陷入到埋葬所有逝去理想的自然和确定性的泥潭中。最美丽和最美好,就像最丑陋和最低贱,都在世界上最可笑的地方终结,被奇装异服包围着,被傻瓜带领着,惊恐地走进肮脏的陷阱中。
欢笑在诅咒之后到来,灵魂从死者中被拯救出来。
根据理想的本质,它们是值得渴望和深思的,它们能够达到这种程度,但也只能够到这种程度。但它们实际的存在是不能被否认的。相信自己真的活在理想中或活出理想的人,会受到宏大的幻觉之苦,表现的就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把自己视为理想,但英雄已经陨落。理想的生命是有限的,因此要为理想的结束做准备:同时可能要以付出自己的颈部。你难道没有看到是你在赋予自己的理想以意义、价值和效力?如果你已经变成理想的牺牲品,那么理想便会裂开,与你一起狂欢,在圣灰星期三一起去地狱。理想也是一种工具,它是人可以放下任何时间在黑暗的道路上举起的火把。但在白天举着火把东奔西跑的人都是傻瓜。我的理想是多么的堕落,我的树长得多么翠绿啊!
[9]在我变绿的时候,它们站在那里,早期的神庙和玫瑰花园中还留着悲伤,我猛然发现他们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他们似乎已经建立一种无耻的联盟,但我知道这个联盟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我仍然认为我的圣殿是水晶般纯粹和把自己的朋友比作波斯玫瑰散发出的香水之时,[10]他们已经形成秘而不宣的联盟。他们表面上相互分离,但暗地里相互合作。神庙孤独的沉默诱惑我远离人群,去寻找超自然的神秘,而我已经过度迷失其中。在我与神战斗的时候,魔鬼已经准备好接受我,把我拉到他这一边。我发现这里也没有边界,只有暴食和恶心,我不是在这里生活,而是被迫来到这里。我是自己理想的奴隶。[11]
因此他们挺立在废墟上,相互争吵,无法在他们的苦难上达成和解。我已经变成一种自然的存在,但我仍然是一个淘气的小妖精[12],恐吓孤独的彷徨者,避开有人的地方。但我自己在变绿和开花。但我自己没有再次变成一个在渴望世界和渴望精神之间存在冲突的人,我没有活在任何一种渴望中,我为自己而活,做一棵在偏远的春天森林中快乐成长的树。因此,我的生活不需要世界和精神,我非常惊讶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
但人呢,人又如何?他们站在那里,两条废弃的桥通向人类:一条自上而下,人们从上滑到下,很开心。/第二条自下而上,人们痛苦地爬上去,给他们带来麻烦。我们迫使同胞经历麻烦和快乐。如果我不是为自己而活,只顾攀爬,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应有的快乐。如果我只顾享乐,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应有的麻烦。如果我只专注于生活,我将远离人类。他们再也见不到我,当他们再见到我的时候,会感到吃惊,甚至震惊。但我在活着,变绿、开花和枯萎,就像永远竖立在同一个地方的一棵树,平静地看着人们的痛苦和快乐在我面前经过。然而,我也是一个无法逃脱人类内心冲突的人。
但我的理想也是我的狗,它们汪汪叫,而不会打扰我。但对人类而言,我至少是一条好狗和坏狗,但我却没有做到,也就是说我还在活着,而且是一个人。我似乎不能够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只要你意识不到你的原我,你就能够活着,但如果你意识到你的原我,你将落入一个又一个的坟墓中。所有你的[13]复活最终都会使你[14]生病。因此佛祖最终放弃复活,因为他已经受够了在所有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穿行。[15]然而,在经历所有复活之后,你仍然是一只在地球上爬行的狮子,你是蜥蜴(MAMAIΛEΩN),拙劣地模仿,善于改变颜色,一只爬行的发光蜥蜴,但就不是一只狮子,狮子本质上和太阳相连,它自己产生能量,不在有保护色的环境中爬行,不通过伪装自己进行防御。我认识蜥蜴,再也不想在地上爬行和改变自己的颜色,也不想复活,我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存在,就像太阳散发出光芒而不吸收光芒一样,而地球吸收光芒。我召唤回自己太阳的本质,并想快速上升。但废墟[16]挡住了我的道路。它们说:“对人而言,你们应该这样或那样。”我变色龙一样的皮肤开始发抖。它们强行出现在我身上,意图改变我的颜色。但历史不再重演。善与恶都不再是我的主人,我把它们这些可笑的幸存者推到一边,继续踏上前往东方的道路。权利之争已经在我身上存在太久,但已经被我抛到身后。
因此,我完全变成一个孤独的人,我再也不能对你说:“听着!”或“你应该”,或“你可以”,而现在只能自言自语。再也没有人能为我做什么,无论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你再无义务,而你对我也再无义务,因为我消失了,你也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你的要求,也不会再对你提要求。我不再和你有冲突与和解,你我之间唯有沉默。
你的呼唤逐渐消失在远方,你再也找不到我的足迹。伴着从海平面上吹来的西风,我已经走过绿色的乡野,穿过森林,压弯绿草。我跟大树和森林中的野生动物说话,石头告诉我前行的道路。在我口渴的时候,水源没有出现,我便去寻找水源。在我饥饿的时候,面包没有出现,我便去寻找面包,找到之后就地吃掉。我不再提供帮助,也不需要帮助。即使在我面临困难的时候,我也不看周围是否有人能够帮助我,而是接受困难,俯身、挣扎并抗争。我笑、我哭、我咒骂,但不再环顾四周。
[image 36][17]
在这条道路上,没有人跟着我,我穿过人迹罕至的道路。我独自一人,我用孤独填满自己的生命。我是人、是噪音、对话、安慰和对自己的足够帮助。因此,我向东方游荡。我不再知道自己的远景目标。我看到眼前蓝色的地平线:它们足以成为我的目标。我赶紧向东方走去,这是我上升的道路,我将开始上升。/
[1] 这种镶嵌画的形式类似于拉文纳的镶嵌画,荣格在1913年和1914年到这里参观,这些画给荣格留下深刻的印象。
[2] 1914年1月5日。
[3] 《手写的草稿》中被替换为:“第六次冒险”(586页)。《修改的草稿》中被替换为:“6堕落的理想”(247页)。
[4] “走开,撒旦”,这句话在中世纪很常见。
[5] 北方净土的人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民族,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土地上,北风吹不到这里,他们崇拜阿波罗。尼采数次提到北方净土的人是有自由精神的人,《神之死》,§1(《偶像的黄昏》/《神之死》,R.赫林达勒译[伦敦:企鹅出版公司,1990],127页)。
[6] 《创世纪》2章18节:“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个和他相配的帮手。’”腓理徒出现在《圣经》的《提摩太后书》2章16至18节:“总要远避世俗的空谈,因为这些必会引人进到更不敬虔的地步。他们的话好像毒瘤一样蔓延;他们当中有许米乃和腓理徒。他们偏离了真道,说复活的事已经过去了,于是毁坏了一些人的信心。”
[7] 在《历代记上》15章中,大卫在约柜前起舞。
[8] 《修改的草稿》中,“最高深的知识”被替换为“智慧”(251页)。
[9] 《草稿》和《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我已经变成自己圣殿和美丽的牺牲品,因此在悲惨和抑郁中死去[死亡降临到我的头上]。”(254页)
[10] 在波斯,玫瑰花瓣被蒸馏之后制作成玫瑰精油,再使用精油制成香水。
[11] 在1926年,荣格写道:“上午到下午的过渡就是早期价值的重新评估。欣赏我们以前理想的对立面就是来源于这一点,去认识以前真理的错误之处,感受传递给我们爱的那一部分是多么的对立,甚至是仇恨。”(“正常和异常心理生活中的无意识”,《荣格全集第7卷》,§115)
[12] 《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绿色的生物”(255页)。
[13] 《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我的”(257页)。
[14] 《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我”(257页)。
[15] 《修改的草稿》中继续写道:“像蜥蜴一样”(258页)。《草稿》中在这里出现一段文字,意译如下:这是我们蜥蜴的天性强迫我们经历经历这些转化。只要我们还是蜥蜴,我们每年都要经历一次复活的洗礼。因此,我惊恐地看着自己过时的理想,因为我爱自己自然的绿色,讨厌蜥蜴的皮肤,因为它的皮肤会根据环境的变化改变颜色。蜥蜴很巧妙地做到这一点,人们把这个改变称为经历复活的过程。因此,你会经历777次复活。而佛祖很快就能看到复活是一种徒劳。(275~276页)有一种观点认为灵魂需要经过777次轮回。(恩斯特·伍兹,《新通神学》[惠顿,伊利诺伊州:通神学出版社,1929],41页)
[16] 《草稿》中写的是:“我理想的残余”(277页)。
[17] 图片说明:“1915年圣诞夜画”。这张吉尔伽美什的画像酷似威尔海姆·罗舍的《简明希腊和罗马神话词典》中的一张图,荣格藏有此书。([莱比锡:托依布纳出版社,1884-1937],第2卷,775页)。伊兹都拔(Izdubar)是吉尔伽美什(Gilgamesh)早期的名字,是由于误译导致的。1906年,彼得·延森指出:“现在已经证实,吉尔伽美什是史诗中的一个主要人物,而非以前认为的Gistchubar或Izdubar。”(《世界文学中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斯特拉斯堡:卡尔·特吕布纳出版社,1906],2页)。荣格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中讨论了吉尔伽美什史诗,使用的是修改后的名字,并多次引用延森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