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2]我在北方彷徨,天空是灰色的,空气飘渺朦胧冰冷潮湿。我向低地走去,微弱的溪流在宽阔的平面上流淌,向大海流去,在大海中,所有的激流都变得越来越缓,所有的力量和冲力都和无边无际的大海结合在一起。树木开始变得稀疏,宽阔的沼泽地伴着肮脏的死水,无边无际,孤独,都笼罩在乌云中。慢慢地,屏住呼吸,带着巨大又不安的期待,想疯狂地滑到泡沫中,坠入到无边无际中。我跟随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大海。它的流动很轻,几乎感觉不到,而我们不断地接近终极的怀抱,进入到源头的子宫,即没有边际和无法估量的深度。这里有低矮的黄色山丘,一个广阔的死湖在山丘脚下。我们悄无声息地在山丘上漫步,沙丘展开灰暗且难以言表的遥远地平线,天空和大海在这里融到无限中。

有人站在最后的一个沙丘上,他穿着有皱褶的黑色外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向远方眺望。我向他走去,他有点憔悴,目光深邃。

我说:“黑暗之人,让我站在你旁边一会儿吧。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你了,只有一个人这样站着,如此孤独地站在世界最后的角落。”

他回答道:“陌生人,如果你不觉得太冷,就站到我旁边吧。你看,我很冰冷,我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动过。”

“我知道,你是冰和终结,你是石头冰冷的沉默,山上最高处的雪,你是外在空间中最冷的冰霜。我必须感受这些,这是我站在你旁边的原因。”

“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生命之躯?生命之躯从来没有造访过这里。他们夹杂在庞大的人群中悲伤地经过这里,上方陆地上所有在白天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生命之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我开心地沿着生命之流前行的过程中,一条奇怪又出乎意料的道路将我带到这里。因此我发现了你,我想这就是你的地方,最适合你的地方?”

“是的,它通往无差别,没有平等或不平等,一切浑然一体。你看到什么在往那里去?”

“看着像一堵乌云墙,在朝我们这边飘。”

“再仔细看看,你发现了什么?”

“我看到很多人挤在一起,有男人、老人、女人和孩子。我看到人群中有马、牛和小动物,一大片昆虫围着人群,一座森林漂了过来,无数花朵已经凋零,这是一个彻底没有生机的夏天。他们已经很近了,他们看起来既僵硬又冰冷,他们的脚一动不动,封闭的队伍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们的双臂僵硬地环抱着自己,他们凝视前方,但不看我们一眼,他们顺着巨大的洪流回到过去。黑暗之人,这个幻象真可怕。”

“你想要和我站在一起,所以克制住自己。看着他们!”

我看到:“前面几排的人已经到达海浪和溪流剧烈冲刷过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气流在对抗死者的洪流和海洋的冲击,把它们旋到高处,撕成黑色的碎片,消融到乌云中。一浪接一浪,不断有新的人消融到黑色的空气中。黑暗之人,请告诉我,这是末日吗?”

“看着!”

黑色的大海重重地裂开,红色的光散发出来,像鲜血,我脚下是血色泡沫的大海,海的深度中闪着光,我感到很奇怪,我的双脚悬在空气中吗?这是大海,还是天空?血与火在一个球中交织在一起,红光从球冒烟的外壳上射出,一个新的太阳摆脱了血腥的大海,闪着光滚到最深的深度,消失在我的脚下。[3]

我环顾四周,完全只有我一个人,夜幕已经降临。阿谟尼乌斯说了什么?夜晚是安静的时间。

[HI 30]

[2]我环顾四周,看到孤独已扩大到无法估量的程度,可怕的冰冷将我刺透。太阳依然在闪耀,但我感到自己进入到了巨大的阴影中。我缓慢又镇定地顺着溪流向深度前进,一直走到来者的深度中。

因此,我在那天晚上走了出去(1914年的第二天夜里),充满焦虑地期待。我走出去拥抱未来。道路很宽阔,但来者很可怕。它是无数的死亡,是血海。新的太阳在这里升起,是我们称为白昼的可怕反转。我们已经抓住黑暗,太阳将在我们头上闪耀,像巨大的毁灭一样血腥和炽烈。

在我理解自己的黑暗之时,震撼的黑夜出现,我的梦把我拉进千年的深度中,我的凤凰在这里升起。

但我的白昼发生了什么?火炬被点燃,血腥的愤怒和争论爆发。在世界被黑暗控制的时候,可怕的战争爆发,黑暗将世界之光摧毁,因为黑暗无法被理解,不再有任何益处。因此我们也要品尝地狱的滋味。

我看到时代的美德所变成的邪恶,你的温和如何变成冷酷,你的善良变成残酷,你的爱变成恨,你的理解力变成疯狂。你为什么想去理解黑暗!但你必须这么做,否则它会控制你。能够预测到理解的人是快乐的。

你思考过自己身上的魔鬼吗?噢,你说过它,提到过它,笑着承认过它,把它视为人类普遍的邪恶,或者反复出现的误解。但你知道/魔鬼是什么吗?你知道它就在你的美德背后吗?你知道它也是你的美德吗?你知道它是美德不可或缺的内容吗?[4]你把撒旦关在深渊中长达千年,千年之后,你嘲笑他,因为他已经变成儿童的童话。[5]但如果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抬起自己的头,世界就会畏缩,最极端的冰冷便会来临。

你非常惊恐,发现自己手无寸铁,你邪恶的部队也会缴械投降。借助魔鬼的力量,你将邪恶控制住,你的美德超越他。你完全是独自一个人进行这场战斗,因为神已经变成聋子。你不知道哪一个魔鬼更强大,是你的邪恶,还是你的美德。但有一样东西你非常肯定,即美德和邪恶是一对兄弟。

[6]我们需要死亡的冰冷才能看得清楚。生命既想生又想死,想开始又想结束。[7]你不是被迫永远活下去,你也可以死去,因为二者都是你意志的需要。生和死必须在你的存在中形成平衡。[8]今天的人们更需要死亡,他们的生活中有太多的错误,太多的正确已经死亡。保持平衡的都正确的,破坏平衡的都错误的。但如果已经获得平衡,继续保持平衡就是错误的,破坏平衡就是正确的。平衡是生和死之间的一瞬。若要生命完整,需与死亡达成平衡。如果我接受死亡,那么我的树就会变绿,因为死亡增加了生命。如果我跳入到包围着世界的死亡中,我的花蕾就会绽开。我们的生命多么需要死亡啊!

在你已经接受死亡的时候,快乐在你这里就变成最渺小的东西。但如果你贪婪地向外追寻一切可以让你继续生活下去的东西,那么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你的快乐,继续围绕在你身边的最渺小的东西不再是快乐。因此我注视着死亡,因为它教会我如何生活。

如果你接受死亡,它完全就像一个冰冷的夜晚和紧张的恐惧,但是在一个葡萄园中的冰冷夜晚,葡萄园中长满甜葡萄。[9]你很快就会为自己拥有的财富而感到高兴。死亡开始成熟,而人们需要死亡才能够收获果实。没有死亡,生命将没有意义,因为漫长的时间会再次出现,并否认死亡的意义。生存,享受你的存在,你需要死亡,界限能够使你存在。

[HI 31]

当我看到地球的哀叹和无意义并蒙着头走进死亡的时候,我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冰。但红色的太阳在阴影的世界中升起。[10]它秘密且出乎意料地出现,我的世界就像一个邪恶的幽灵一样开始旋转。我怀疑血腥和谋杀即将到来。血腥和谋杀也值得称颂,它们有自己独特的美,我们可以认为这是血腥的暴力行为之美。

但是,正是我无法接受的、令我厌恶的和我一直拒绝的事物在我身上开始出现。因为如果生命的悲惨和贫穷都结束,另一个与我相敌对的生命便会开始。它与我敌对的程度令我难以想象。因为它的敌对不符合理性的法则,而是完全根据自身的本质。是的,它不仅敌对,而且令人厌恶、无形又严重令人作呕,让我无法呼吸,吸干我肌肉的所有力量,模糊我的感觉,将毒刺扎进我的脚跟,总是袭击我意想不到的弱点。[11]

他不像一个强大的敌人那样具有男子气概和危险性,但我却在粪堆中死去,一群温和的母鸡在我周围咯咯叫,惊奇又蛮不在乎地下蛋。一只狗走了过来,把腿高高抬起,冷静地从我身上跨过去。我连续七次诅咒我出生的时刻,如果我没有选择在这个点上杀死自己,我要准备好体验下一次的出生。古人云:生命诞生于屎尿之间。[12]出生的恐惧连续袭击我三个晚上,在第三天夜里,丛林般的笑声响起,对它而言一切都不简单。生命又开始躁动了。/

[1] 《手写的草稿》中写的是:“第五次冒险:死亡。”(55页)

[2] 1914年1月2日。

[3] 见《第一卷》中的幻象,第五章,“未来的地狱之旅”,126页。

[4] 荣格在1940年写道:“魔鬼是相对的,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一定程度上又是命中注定,和美德一样,而人们通常不知道最坏的是什么。”(“对三位一体教条的心理学诠释”,《荣格全集第11卷》,§291)

[5] 在《修改的草稿》中,这个句子被替换成为:“魔鬼是世界的另一半,天平的一个托盘。”(242页)

[6] 《草稿》中继续写道:“在这场血腥的战斗中,死亡向你走来,就像今天的大屠杀一样,世界到处充满杀戮。冰冷的死亡渗入你的体内。我在孤独中被冻死,我看得很清晰,看到了来者,就像我在寒冷的黑夜中看到的星星和远处的山一样清晰。”(260页)

[7] 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中,荣格认为力比多不仅是叔本华式的生命驱力,也包含朝向死亡的相反力量(《荣格全集B》,§696)。

[8] 《草稿》中继续写道:“让正确的得以生存,让错误的死去,这是生活的艺术。”(261页)荣格在1934年写道:“生命像其他事物一样,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过程。但原则上,每一个充满活力的过程都是不可逆转的,因此会明确地指向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静止的状态……中年之后,只有愿意死亡的人才能保持活力。因为生命中如日中天的隐秘时刻对应的正是抛物线的顶点,死亡在此时诞生……不愿意生等于不愿意死。生和死一直是同一条曲线。”(“灵魂与死亡”,《荣格全集第8卷》,§800。见拙著“‘无边的浩瀚’:荣格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C.G.荣格分析心理学基金会杂志季刊》38(2008),9~32页)

[9] 见上文,注20,102页。

[10] 指上文的幻象。

[11] 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1912)中,荣格评论了受伤的后脚跟(《荣格全集 B》,§461)。

[12] “生命诞生于屎尿之间”,这种说法被广泛认为是圣奥古斯丁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