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2]我发现自己再次陷入彷徨,站在一个冰雪覆盖且带有家乡气息的农村。阴沉的夜空将太阳遮住,空气潮湿冰冷。一个看起来不值得信任的人与我同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脸上有很多伤疤,穿着破旧且肮脏的衣服。他是一个流浪汉,胡子拉碴,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刮过了。我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以备不时之需。“冷死了,”他说。我同意他的说法。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问:“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到下一个村庄里,打算在那里过夜。”

他:“我也想去那里,但很难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

我:“你没有钱?没事,我们可以去看看。你失业了吗?”

他:“世事艰难啊。我不久之前还是一名锁匠,但随后就失业了。我现在是出来找工作。”

我:“你愿意给农民做工吗?那里一直缺人手。”

他:“农民的工作不适合我,做这份工作需要早早地起床,工作很辛苦,但薪水又低。”

我:“但农村比城镇漂亮啊。”

他:“农村很枯燥,见不到什么人。”

我:“这里也有很多村民啊。”

他:“但这里不会有精神的刺激,农民都是粗人。”

我很吃惊地看着他。什么,他还想要精神的刺激?他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维持生计,温饱得到满足后,才能想精神的刺激。/

我:“请告诉我,城市中精神的刺激是什么样子的?”

他:“你可以在晚上走进电影院,电影很好,电影票也便宜。你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我不禁想到地狱,这里也有电影院,留给那些在地球上看不起这里,认为这里只是符合一般人的口味而不进来的人。

我:“你对电影院最感兴趣的地方是什么?”

他:“可以看到各种精美绝伦的表演。有人能爬到房子上,有人能将自己的头托在手中,有人能毫发无损地站在火中。这些表演都非常精彩。”

这就是这位仁兄所说的精神刺激!不过,这些的确很精彩:圣人不也是用手托着头吗?[3]圣方济各和圣依纳爵不是飘浮在空中吗?站在烈火中的那三位是谁呢?[4]把《圣徒传》视为历史电影是否会亵渎神灵?[5]啊,今天的奇迹与科技的关系比与神话的关系大。我满怀感情地看着我的同伴,他活在世界的历史中,那么我呢?

我:“当然,这些都非常精彩,你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他:“见过,我看到过西班牙国王被谋杀。”

我:“可是他根本没有被谋杀啊。”

他:“这没关系,即使这样,他也是一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王。至少他们谋杀掉一位,只有把这些国王全部除掉,人民才有自由。”

我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威廉·退尔》是弗里德里希·席勒的一部作品,那个男人就是在最猛烈的时刻站在英雄历史的潮流中,向沉睡中的人们宣告暴君死亡的消息。[6]

我们来到旅馆,这是一家乡村客栈,大堂非常干净,有几个人坐在角落里喝啤酒。我被当作一位“绅士”接待,被带到一个比较好的角落,桌子的边上都盖着格子布,他坐在桌子的远端,我准备和他一起吃一顿高雅的晚餐。他用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看起来很饿的样子。

我:“你的那只眼睛是在哪里失去的?”

他:“跟人打架的时候。我也狠狠地捅了那人一刀,之后他消失三个月,我被判入狱六个月。但监狱很漂亮,房子都是全新的。我在锁匠铺工作,但工作量不大,吃的不错。监狱真的不错。”

我环视四周,确认是否有人在偷听我和一位曾经的罪犯交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似乎最终找到一个好相处的同伴。对于那些依然活在世上但从未见过内在世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是地狱中的监狱?还有,在现实中没有深入向下探索,而只停留在表面,探底一次不是一种特别美好的感觉吗?在哪里能直视一次现实全貌呢?

他:“之后,我便流落街头,因为他们将我驱逐了。接着我来到法国,那里很美好。”

美丽的要求真高啊!我一定能够从这个人身上学到东西。

我:“你为什么跟人打架?”

他:“因为一个女人。她已经怀上别人的私生子,但我想娶她。她已经接受了我的请求,但后来又反悔了。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我:“你现在多大了?”

他:“到今年春天就35了。一旦我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我们就可以立即结婚。我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我会找到的。尽管我的肺有些问题,但我很快就能再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他咳嗽得很厉害,我感觉前景不容乐观,暗自佩服这位坚持不懈的乐观可怜鬼。

晚饭后,我躺在一个简陋的房间中休息,我听到隔壁房间挪动床铺的声音。他咳嗽了好几次,随后便安静下来了。突然,我再次被怪异的呻吟声和夹杂着快要窒息一般的咳嗽声惊醒。我紧张地听着,很明显这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严重。我赶紧跳下床,匆忙穿上衣服,打开他的房门,月光倾泻而入。这个男人躺在床上,依然穿着蓑衣。一股深色的血从他口中流出,不断滴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水洼。他的呻吟像是快要窒息,并不断咳出血来。他试图坐起来,但没有成功,我赶紧上前扶他起来,但我发现死亡之手在他身上。他浑身是血,我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他一声长叹,之后身体不再僵硬,四肢微微一颤。接着一切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在哪里?那些从来没有思考过死亡的人也有地狱中的死亡吗?我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好像我就是一个谋杀犯……不是这位兄弟的血沾到我手上的吗?月光在房间白色的墙上投出我黑色的身影。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有这出恐怖的戏剧?我疑惑地看着月亮,它好像就是证人。这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它没有见过更糟的情况吗?它没有用残破的眼睛目睹过成千上万次吗?这一点肯定不适用于永恒的火山口,但多少会有一个。死亡?它揭示出生活的残酷欺骗?因此,月亮可能也是如此,不论一个人是否离开和怎样离开。我们只有持续关注它,但以什么名义呢?

这个人曾经做过什么呢?他工作过、偷懒过、笑过、醉过、吃过、睡过、为女人失去一只眼睛、名声尽失,而且,他在人生的高潮之后活在人类的神话中,他崇拜创造奇迹的人,称颂暴君的死亡,模糊地梦想人民获得自由。接着,他像所有人一样,在痛苦中去世,这很普遍。我坐在地上。遮挡大地的阴影啊!所有的光最终都陷入失望和孤独。死亡已经到来,连哀悼的人都没有留下。这是最终的真理,不是谜语。是什么幻觉能够让我们相信谜语呢?

[2]我们站在痛苦和死亡的尖石之上。

一个贫穷的人和我走在一起,想要进入我的灵魂,而我并没有他那么贫穷。当我不贫穷的时候,我的贫穷在哪里呢?我是生命中的演员,认真思考生命,但又活得很轻松。贫穷离我很远,已经被我忘记。生命开始变得艰难又暗淡。寒冬在继续,贫穷的人站在冰天雪地中。我和他站在一起,因为我需要他,他让生活变得轻松和简单。他把我带到深度中,我能在这里看到高度。没有深度,我就不会有高度。我或许已经站在高处,而这正是因为我没有意识到高度。因此,我需要到最底部获得重生。如果我一直站在高处,高度就会被我消耗完,最好的事物在这里都会变成糟糕的东西。

但由于我不想拥有它,所以我最好的事物也都变成我的恐惧。因为我自己变成恐惧,对自己和他人都是恐惧,是一种严重的精神折磨。尊重和了解自己最好的事物已经变成一种恐惧,而尊重和了解能够避免你与他人遭受无用的折磨。不愿意从高处走下来的人是有病的人,自己和他人都会因此受到折磨。如果你到达自己的深度,那么你会看到高度在你上方闪耀光芒,值得渴望,却又遥远,似乎遥不可及,你暗地里情愿自己不去那里,因为你永远达不到那里。当你在低谷的时候,你喜欢称颂自己的高度,告诉自己只能把痛苦留给高度,只要你失去它们,你就无法生活。你几乎已经变成另外一种本质是一件好事情,它让你能够讲出这样的话。但是,你知道在底部并不是真实的。

你在低谷的时候,和周围的人没有区别。你不会对此感到羞耻和后悔,因为你过的是你周围人所过的生活,你能沉入他们的低谷,/也能爬进平凡生活的神圣潮流,在这里,你不再是一个站在高山上的人,而是鱼群中的一条鱼,青蛙中的一只青蛙。

你的高度就是自己的高山,它只属于你。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要活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你活出自己的生命,那么你就不会活出平凡的生命,你的生命一直在延续,没有尽头,这是历史的、不可分割的、压力永远存在的和人类产物的生命。你生活在无尽的存在中,但不会发生改变。改变属于高度,充满折磨。如果你从未存在,怎么能够改变?因此,你需要自己的最低处,因为那里就是你的存在。但你也需要自己的高度,因为你的改变在那里。

如果你在自己的最低处活出平凡的生命,那么你就能意识到你的原我。如果你在自己的高处,那么这就是最好的你,你意识到的只有自己的最好,而不是平凡生命中的存在。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是在高处的时候,想象是最强的。我们会想象我们作为发展的存在是什么样子,甚至更多,但我们比较不想知道作为存在的我们是什么样子。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喜欢我们的存在把我们带入到的低谷状态,尽管或更确切地说,这里才是我们唯一可以清晰了解自己的地方。

对于一个正在发生变化的人而言,一切都变得像谜一样。受谜一样的事物折磨的人应该思考他最低处的状况,是我们遭受的痛苦,而不是我们喜欢的事物,让我们解开这些谜。

这就是你的重生之浴。在深度中,存在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地缓慢生长。你认为自己是站在沼泽中一动不动,但你是在缓慢流向大海,这里有世界上最深的地方,因此广阔的陆地似乎就像在浩瀚大海的子宫中的一座小岛。

你现在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伴着潮起潮落。你被缓慢地推到陆地上,又在冗长缓慢的潮汐中回到大海。你混在污浊的潮流中,冲刷着陌生的海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被推到浪尖,又坠入深度。而你不知道这些是如何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你曾经认为这些运动都由你而起,需要你做出决定和努力,从而你才能够继续前行,取得进步。但纵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你也无法完成这样的运动,不能到达大海与巨风把你推到的区域。

你从无垠的蔚蓝海平面沉入到黑暗的深度,发光的鱼围着你游,奇妙的枝状物从上面缠绕着你。你穿过柱廊,蜿蜒前行,不断摇摆,就像黑色叶子的植物,大海又一次把你卷到碧水中,推到白色的沙滩上,一股巨浪把你卷上海岸,又把你吞回到大海中,宽平的海浪将你轻轻地抬起,又落回到一个新的区域,到弯弯绕绕的植物、缓慢游动的水螅珊瑚之间,到碧水白沙上,到惊涛骇浪中。

但是,金光从离你所站高处很远的海面上照射着你,就像月亮从潮水中升起一样,你从远处意识到自己。渴望将你以及你自己想要移动的意志抓住。你想超越存在进入改变,因为你已经认识到海洋的气息和流动,它能够随心所欲地将你带到任何地方,你也认识到它的波涛可以把你带到陌生的海岸,又把你带回来,你随着波涛上下波动。

你发现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和个体死亡。从死亡到地球的最深处,从你自己在深度里奇怪地呼吸的死亡中,你感到自己和集体的死亡密不可分。啊,你渴望超越,绝望与道德的恐惧在这个呼吸缓慢和气流一直在进出的死亡中将你抓住。所有这些光明、黑暗、温暖、温润和冰冷的水,所有这些波动、摇摆、像植物一样交缠在一起的动物和动物一般的植物,所有那些在黑夜中彷徨的人,都变成你的恐惧,你渴望太阳,渴望干爽的空气,渴望坚硬的石头,渴望一个固定的地方和笔直的线条,渴望稳定,渴望规则和先入为主的目的,渴望单一,还有自己的意图。

那天夜里,通过死亡对世界的淹没,我对死亡有了认识。我看到我们如何走向死亡,看到摇曳的金色麦子怎样在农人的镰刀下倒下,/就像海滩上平滑的波浪一样。安于平凡生命的人通过恐惧意识到死亡,死亡的恐惧迫使他走向单一。他并没有生活在这里,但他开始意识到生命和快乐,因为他在单一中改变,征服死亡。他通过征服平凡的生命来征服死亡,他没有活出自己个体的存在,因为他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要变成什么样子。

要改变的人对生命的认识在增长,尽管他只是简单地存在,从未想着去改变,因为他处在生命的中期,他需要高度和单一去认识生命,但他在生命中开始认识死亡。你开始认识到集体的死亡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接下来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你的单一和高度对你有好处。你的高度就像天空中孤独彷徨的月亮,照得夜空永远清晰明亮。有时候,月亮也会将自己掩藏起来,地球上便完全陷入黑暗,但不久之后,它又散发出光芒。地球的死亡和月亮不同,月亮静止在那里,清晰明亮,远远地看着地球上的生命,没有覆盖着它的烟雾,没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它的样子亘古不变。它是夜里孤独明亮的光,是个体的存在,是永恒散落在近处的碎片。

你从这里向外望去,看到的是冰冷、静止和发射出的光。借着彼世的银光和绿色的微光,你沉浸在遥远的恐惧中。你看着它,但你的目光清晰又冰冷。你的双手沾满鲜血,但你眼中的月光是静止不动的。这是你兄弟的血,但你的眼睛仍然明亮,将所有恐惧和整个地球包围。你的目光落在银色的大海上,落在雪山顶,落在蓝色的山谷中,你听不到人类这种动物的呻吟和嗥叫。

月亮没有生机,你的灵魂来到月亮之上,这里是灵魂的栖息地。[7]因此,灵魂走向的是死亡。[8]我走进内在的死亡,发现外在的死亡比内在的死亡好。因此,我选择在外部死亡,在内部生活下去。由于这个原因,我转变方向,[9]去寻找内在生活的所在地。

[1] 《手写的草稿》中写的是:“第三次冒险”(440页)《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流浪汉”,之后用纸遮住(186页)。

[2] 1913年12月29日。

[3] 苏黎世的市徽上刻的就是这一主题,上面是公元3世纪末期的殉道者菲利克斯、雷古拉和伊苏贝。

[4] 这里指的是《但以理书》第3章中的沙得拉、米煞和埃布尼尔歌,他们拒绝敬拜国王尼布甲尼撒竖立的黄金神像而被丢进熊熊烈火的火窑中,三个人在大火中毫发无损,从而导致尼布甲尼撒颁布法令,无论谁诋毁三个人的神,一定要受到凌迟。

[5] 《圣徒传》是根据圣徒在宗教节日的活动和传说编纂而成的书,由比利时的耶稣会士博兰德神父出版,自1643年开始出版,共出版63卷。

[6] 《威廉·退尔》(1805)是弗里德里希·席勒根据瑞士人民在14世纪初反抗奥地利哈普斯堡王室暴政的故事改编而成的歌剧。在第4幕第3场中,威廉·退尔将王室的代表盖斯勒射杀,看守斯图西宣布,“这片土地上的暴君已经死亡,从此之后再无压迫,我们自由了”(W.曼兰德译[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73],119页)。

[7] 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中,荣格引用在不同文化的信仰中,人们都相信死去的灵魂都集中在月亮上(《荣格全集B》,§496。在《神秘结合》(1955/1956)中,荣格评论了炼金术中的这个主题(《荣格全集第14卷》,§155)。

[8] 《草稿》中继续写道:“我接受这位流浪汉,和他一起生活,一起走向死亡。由于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因此我变成谋杀他的人,因为我扼杀了我们的生活。”(217页)

[9] 《修改的草稿》中继续写道:“从死亡那里”(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