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身后的神秘之门已经关上,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处于瘫痪的状态,深度精神将我占有,我对前方的路一无所知。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要,因为没有什么让我知道自己是否需要什么。我在等待,但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是在第二天夜里,我感到自己有了确定的答案。[3]
[1][4]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城堡最高的塔楼上,天空中的气息告诉我:我回到了远古时代。我的目光在孤寂的旷野上游荡,这里是连接田野和森林的中间地带。我穿着一身绿色的外套,肩上挂着号角。我是一位守塔的卫兵,我向远处望去,看到那里有一个红点,蜿蜒前行,在森林中忽隐忽现:那是一个骑马的人,身穿红色的外套,是一位红色的骑马者。他要进入我的城堡:他正在穿过城门,我能听到马走在石阶上的脚步声,台阶嘎吱作响,他在敲门: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一个红色的人站在那里,他个子修长,全身的衣服都是红色,甚至他的头发都是红色的。我在想:原来他是一个魔鬼。
红人:“你好,高塔上的人。我从远处看到你,我看到你在遥望和等待。你的等待把我召唤到这里。”
我:“你是谁?”
红人:“我是谁?你认为我是魔鬼。不要急着下判断。哪怕你不知道我是谁,也可以和我交谈。你是何等的迷信,立即就认为我是魔鬼?”
我:“如果你没有超自然的能力,怎么知道我是站在塔楼上等待未知和新鲜的事物?我在城堡的生活很糟糕,因为我总是站在这里,没有人愿意爬上来。”
红人:“那你在等待什么呢?”
我:“等待很多东西,特别是等着在这里见不到的某些世间财富来到这里。”
红人:“这里绝对就是我要来的地方,我在世界上飘荡很久,一直在寻找像你这样站在高塔上寻找未知事物的人。”
我:“我很好奇。你很罕见,仪表不凡。原谅我的冒昧,我感到你带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似乎很平凡,似乎很鲁莽,又或很有活力,而实际上又像是异教徒的气息。”
红人:“你并没有冒犯我,相反,你一语中的,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古老的异教徒。”
我:“我也没有坚持那样想。你也没有那种浮夸和拉丁的感觉,你没有古典的气质,像是我们时代的孩子,但我必须要说的是,你很不寻常。你不是真正的异教徒,而是和我们的基督教相对应的异教徒。”
红人:“你真是一位能够看透真相的人,比那些完全误解我的人做得好。”
我:“你听起来既冷酷又轻蔑。你没有对我们基督教最神圣的神秘伤心过吗?
红人:“你是一位异常呆板又认真的人。你一向都是这么急迫吗?”
我:“我一直尽最大的努力在神面前认真且真实地对待神秘。但是,你的出现,使这些变得困难。你带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气息,一定是来自萨勒诺的黑魔法学校,[5]异教徒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在这里教授邪恶的魔法。”
红人:“你很迷信,太德国化,只从字面上理解经典,否则你不会这么冷酷无情地评判我。”
/我:“冷酷无情的评判不是我的原意,但我的鼻子不会欺骗我。你在逃避,不愿意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你在掩饰什么?”
(红人的颜色似乎在变得更深,他的红色外套像烧红的铁一样散发着光芒。)
红人:“忠诚的灵魂啊,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我只是对你极度的认真和滑稽的诚实感兴趣,这在我们时代很罕见,特别是那些有理解力在手的人中。”
我:“我想你无法完全理解我。你很明显是在将我和那些你知道的人进行对比,但是,我必须如实告诉你,我实际上既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里,我是在很多年以前被诅咒到这里的,你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红人:“你说的事情让人感到震惊,那你是谁呢?”
我:“我是谁无关紧要。站在你面前的我就是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和变成这个样子,但我知道我必须在这里借助自己最好的知识证明自己。我对你知之甚少,就像你也对我没有太多了解一样。
红人:“听起来很奇怪。你是圣人吗?你不可能是哲学家,因为你不具备学术语言的能力。那么是一位圣人?的确如此。你的庄严散发出狂热的味道。你拥有道德的气息和不新鲜的面包与水碰在一起的朴素。”
我:“我不置可否:你像一个被时代精神困住的人在讲话。在我看来,你缺乏比较。”
红人:“或许你读过异教徒的学校?你像诡辩学家一样回答我的问题。[6]如果你不是圣人,你怎么能够用基督教的标准衡量我?”
我:“对我而言,即使没有圣人,也可以使用这个标准。我想我已经知道在没有受到惩罚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避免基督教的神秘。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为主基督心碎过的人会拉一个异教徒把自己围住,将最好的事物拒之门外。”
红人:“又是老一套?如果你不是一位基督教的圣人,那你意欲何为?你不正是一位可恶的诡辩学家吗?”
我:“你只局限在自己的世界中。但是,你似乎很肯定一个完全没有成圣的人可以准确地评估基督教的价值。”
红人:“你是用历史的方法从外部研究基督教的神学博士,也就是诡辩家吗?”
我:“你真顽固。我的意思是,基督教统治全世界并不是一种巧合。我也相信将基督铭记在心和伴随着他的痛苦、死亡与复活成长是西方人的任务。”
红人:“可是,犹太人也是好人,而他们不需要你们庄严的福音书。”
我:“我觉得你没有读懂人类:你难道没有注意到犹太人的头脑中、心中和自我感觉缺少什么吗?”
红人:“尽管我不是犹太人,但我必须为犹太人辩护:你似乎很憎恨犹太人。”
我:“你现在就像所有那些犹太人一样在讲话,谁没有做出完全让你满意的评判你就憎恨谁,却对自己人开最残忍的玩笑。正是因为犹太人非常清楚自己缺少什么,但又不愿意承认,所以才对批评表现得极度敏感。你相信基督教不会在人的灵魂中留下任何痕迹吗?你相信没有切身体验的人也能够分享最终的成果吗?”[7]
红人:“你论证得非常好。但你的严肃呢?!你可以把事情变得简单。如果你不是圣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严肃。乐趣完全被你破坏了。魔鬼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只有充满悲观遁世思想的基督教才能够让人/如此笨拙和低落。”
我:“我相信还有其他的东西能够显示严肃的存在。”
红人:“哦,我懂,你指的是生命。我知道这个词汇。我也有生命,不愿意让自己的头发变白。生命不需要任何严肃,反而,最好为生命起舞。”[8]
我:“我知道如何起舞。是的,我们可以通过舞蹈来完成!舞蹈和发情期连在一起,我知道有人总是处在发情期,他们也愿意为自己的神起舞。有些人很荒谬,有些人制定古代风俗,而不是老实地承认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表现。”
红人:“好,亲爱的朋友,我摘下自己的面具,现在开始变得更加严肃,因为这关系到我的职责。我们可以想象有这样一种第三物是存在的,对其而言,舞蹈就是象征。”
红色的骑士变成了鲜红色。看,真是奇迹,我的绿外套上长出了叶子。
我:“或许在神面前也存在一种快乐,被称为舞蹈。但我还没找到这种快乐,我在寻找那些还未到来的事物。而快乐没有跟事物一起到来。”
红人:“兄弟,你没有认出我?我就是快乐!”
我:“你是快乐?我就像在雾中看你,你的意象很模糊。亲爱的,让我握着你的手,你是谁,你是谁?”
快乐?他是快乐?
[2]这个红人肯定是魔鬼,是我的魔鬼。换句话说,他就是我的快乐,一个严肃的人的快乐,让这个人独自一人站在高塔上遥望他红色、红色芬芳和暖亮红色的快乐。[9]秘密的快乐不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在他的外表上,但世界上这种奇怪的快乐就像一股温暖的南风,夹杂着浓郁的花香和生活的轻松出乎意料地出现。如果你从自己的诗人那里知道这种严肃,当它们在期待深度中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它们会因为自己春天般的快乐被魔鬼首先识别出来。[10]它像波浪一样将人们卷起,并推着向前。任何一个体验到这种快乐的人都会忘记自己。[11]没有什么比忘记自己更加甜美了,忘记自己是谁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更多人有牢固的根基,即使玫瑰色的波浪也不能将他们连根冲走。他们被石化,非常沉重,而其他人却非常轻。
我认真直面自己的魔鬼,把他视为真实的人。我在神秘中学到:认真对待每一个独自生活在内在世界中的无名彷徨者,因为他们都是真实的人,能够带来结果。[12]这对生活在时代精神中的我们不起作用:因为时代精神中没有魔鬼。我身上有一个魔鬼,它就在我内心中。我尽最大的努力去面对他,我能够和他交谈。如果一个人不想无条件地向魔鬼投降,那么与魔鬼进行宗教性对话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就是魔鬼想要的。由于我无法与魔鬼达成一致的地方就是宗教,因此我必须把这个跟他讲出来,因为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格,我不能期待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让他接受我的立场。
如果我不去试图理解他,我就是在逃避。如果你遇到与魔鬼对话的难得机会,不要忘记去严肃地直面他。他毕竟是你的魔鬼。魔鬼就是你的对手,他引诱你,他在你最不想面对他的路上设置石障。
严肃对待魔鬼并不意味着倒向他那一侧,也不是变成魔鬼,更确切地说是达成一种理解,因而接受你的另外一种立场。这样,魔鬼就完全失去自己的基础,你也是如此。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虽然魔鬼会因为宗教特别的庄严又公正而憎恨它,但是,很明显,正是通过宗教,魔鬼才能够被理解。我对舞蹈的看法将他打动,因为我讲的内容属于他的领域。只要别人关心的,他就不严肃对待,因为这就是所有魔鬼的特点。通过这种形式,我找到魔鬼的严肃,因此,我们找到共同的基础/,从而使理解成为可能。魔鬼相信舞蹈既不是淫欲也不是疯狂,而是表达快乐,但快乐不适合任何一个特定的人。我认同魔鬼的这一点,因此他在我眼前变成人形,而我像春天的树一样变绿了。
然而,快乐是魔鬼或魔鬼是快乐的想法令你担心。我为此彷徨一周,担心自己思考的还不够。你不相信自己的快乐就是魔鬼的事实。但似乎快乐总有一些邪恶的东西。如果你的快乐不是自己的魔鬼,那它可能就是你周围人的,因为快乐就是生命终极的开花和变绿。这些将你击倒,因此你必须摸索新的道路,因为快乐之火的光已经完全消失。否则,你的快乐会将周围的人推开,让他脱离自己的道路,因为生命就像火一样将它周围的一切照亮,而火是魔鬼的元素。
当我发现魔鬼就是快乐的时候,我必定想和它立约。但是,你无法和快乐立约,因为它会稍纵即逝。因此,你也抓不住魔鬼。对,这就是它无法被抓住的本质。如果他让自己被抓住,那他就是一个愚蠢的魔鬼,而较愚蠢的魔鬼也会让你一无所获。魔鬼总是将所你坐的树枝锯断,这很有用,它能够防止你睡着和沾染上相应的恶习。
魔鬼是一种邪恶的元素。那快乐呢?如果你跟着它,你会发现快乐里也有魔鬼,因为在你到达快乐时,就从快乐直接进入地狱,到你自己特定的地狱,每一个人的地狱都与别人的不同。[13]
通过与魔鬼达成一致,他接受了我的部分严肃,我也接受了他的部分快乐。这些给了我勇气。但如果魔鬼变得更加严肃,人必须做好准备。[14]接受快乐永远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快乐能将我们带回生命和它令人失望之处,从而我们的生命才变得完整。[15]
[1] 这幅图描绘的是荣格的“自我”在幻想的开始场景中。
[2] 《修改的草稿》中写的是:“V极度彷徨的我,红人”(157页)。
[3] 《草稿》中加入了上一段(167页)。
[4] 1913年12月26日。
[5] 萨勒诺是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小镇,由罗马人建立。荣格指的可能是赛格雷塔研究院,在16世纪40年代为进行炼金术研究而设立。
[6] 诡辩学家是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哲学家,集中在雅典,主要人物有普罗塔哥拉、高尔吉斯和希庇亚斯。他们多处讲学且向学生收费,特别注重教修辞学。柏拉图在大量对话中对他们的抨击使他们带有现代玩弄言语文字的消极色彩。
[7] 《草稿》中继续写道:“没有人既藐视数世纪的精神发展又能收获它们播下的种子。”(172页)
[8] 在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查拉图斯特拉告诫不要征服精神的引力,强调:“你们众位高人啊,你们最差劲的地方就是:你们都没有学会人人都应该会的舞蹈,通过舞蹈超越自己!”(“高人”,172页)
[9] 在1939年的讲座中,荣格论述了魔鬼形象的历史转化。他指出:“当他以红色的形式出现时,他就是烈火,本质上就是激情,造成放纵、憎恨或不真实的爱”,见《儿童的梦:1936-1940年讲座集》,洛伦兹·荣格与玛利亚·梅尔-格拉斯编,恩斯特·法尔泽德与托尼·伍尔夫森译(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腓利门系列丛书,2008),174页。
[10] 《草稿》中继续写道:“你已经从浮士德那里知道这种快乐有多么威严”(175页),这里指的是歌德的《浮士德》。
[11] 《草稿》中写的是:“就像你从浮士德那里知道的一样,很多人都忘记自己是谁了,因为他们任由自己被冲走。”(175页)
[12] 荣格在讲述积极想象时详细论述了这一点:“与之相反的是,我们时代的科学教义已经发展出一种对幻觉的迷信恐惧症,但真实才是幻觉起作用的因素。幻觉是无意识的工作,这一点不容置疑”(“自我与无意识的关系”,《荣格全集第7卷》,§353)。
[13] 《草稿》中继续写道:“每一个警觉的人都了解自己的地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自己的魔鬼。他们不仅是快乐的魔鬼,也是悲伤的魔鬼。”(178页)
[14] 《草稿》中继续写道:“我在之后的冒险中发现严肃多么适合魔鬼。尽管严肃让他变得更加危险,但这与他不符,相信我。”(178~179页)
[15] 《草稿》中继续写道:“带着新获得的快乐,我在不知道道路通向何方的情况下开始冒险。但是,我已经知道魔鬼总是最先通过女人诱惑我们。尽管我像一位思想家一样有聪明的思想,但我在生命中并非如此,在这里,我很愚蠢且带有偏见,很容易陷进狐狸的陷阱。”(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