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国王和王后躺着已死/
在巨大的悲痛中,灵魂已逝。(图6)
“密义瓶”、喷泉和大海,此时都变成了石棺和坟墓。国王和王后死后化合为双头的单一存在。生命的盛宴之后便是葬礼的哀歌。正如加布里库斯在和他妹妹结合之后死亡,以及儿子—情人总是在和母亲—女神的“神圣婚姻”后就早死一样,同样地,在“对立体化合”(coniunctio oppositorum)后,死亡般的寂静具有了统治地位。当对立面结合后,所有的能量消失了:不再有能量流。瀑布在那充满刺激的欢乐和渴望的洪流中沉没了,只剩下一个停滞的水池,没有浪花也没有水流。至少从外表看起来如此。正如传说告诉我们的,这幅图画代表着“腐烂”(putrefactio),曾经鲜活生物之腐败、朽烂。然而,这幅图片也被起名为“怀孕”(Conceptio),有文本说:“一物之腐败是另一物之诞生”(Corruptio unius generatio est alterius) [185] ——腐败的事物也孕育着下一代。这表明这种死亡是一个过渡阶段,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生命。炼金术士说,没有新生命的出现是不伴随着旧生命的死亡的。他们把这种技艺比喻为播种者的工作:播种者把种子放到泥土里,种子死亡,为的是唤醒新生命。 [186] 于是随着“死亡”(mortificatio)、“谋杀”(interfectio)、“腐烂”(putrefactio)、“燃烧”(“combustio)、焚化”(incineratio)、“焚烧”(calcinatio)等过程,它们在模仿自然的工作。类似地,炼金术士也把他们的劳动与人类的必死性相提并论,没有这种必死性就不可能获得新的、永恒的生命。 [187]
图6
盛宴后留下的尸体已经是一具新的身体,一个“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即赫尔墨斯和阿佛洛狄忒的复合体。因此,在炼金术插图中,一半身体是男性的,另一半是女性的(在《哲学玫瑰园》里左半边是女性的 [188] )。因为赫马佛洛狄忒斯原来就是长期追寻的“雌雄同体”或“哲人石”。它象征着那个尚未诞生的神秘存在,此“伟业”就是为了这个神秘存在而创作的。但是这幅“伟业”还没有达到它的目标,因为“哲人石”还没有被启动。后者被认为是像动物一样的一种鲜活存在,具有身体、灵魂和灵性。据说两人一起代表着身体和灵性的死亡,而灵魂(显然只有一个灵魂) [189] 在巨大的悲伤中 [190] 离开他们。虽然各种其他的意义在此也起作用,但是一个人挥之不去的印象是,死亡是一种对乱伦原罪的默认惩罚,因为“乱伦的代价是死亡”。 [191] 这可以解释灵魂的“巨大痛苦”,以及我们在图片的变体中 [192] 提到的黑暗(这里日神变黑了)。 [193] 正如随后变得必要的“清洗”(ablutio)所证实的,这种黑暗是“不洁”(immunditia)。“化合”是乱伦性的,从而是原罪,留下了很多污染。在和“黑暗”——冥王及坟墓的黑暗,更不用说地狱的黑暗——的化合中,黑化总是会出现。于是,随着婚姻沐浴而触底的,是这对夫妻要被引导进入死亡、黑暗和原罪。然而,对术者来说,事物中有希望的那一面在所期待的雌雄同体人的外表中显示出来,尽管其心理意义在一开始是模糊的。
图片中所描述的情境是一种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审判已经呈现出来,黑色的深渊张开大口。死亡意味着意识的灭绝,以及在意识能及范围内精神生活的完全停滞。如此灾难性的极致结局,在许多地方已经成为年度哀悼的对象[如,对利诺斯(Linus)、坦木兹(Tammuz) [194] 和阿多尼斯(Adonis) [195] 的哀歌]。它们肯定对应着一个重要的原型,因为即便今天,我们还是有耶稣受难节(Good Friday)。原型总是代表着某种典型事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化合中,存在着两个人物形象的联合,它们中一个代表着白日的原则,即清明意识;另一个代表着黑夜之光,即无意识。因为后者不能被直接看到,所以总是被投射,这是由于原型不像阴影一样属于自我,而是集体性的。由于这个原因,它会让人感到是某种异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会怀疑它属于某个特殊的、和我们有情感联结纽带的人。另外,男人的无意识有一种女性特质,它藏在他的女性化的一面中,而男人自然无法在自己身上看到这一面,却会在他迷恋的女人身上看到这一面。也许这是灵魂(阿尼玛)之所以是女性的原因。因此,如果男人和女人被化合进入某种无意识身份认同,男人就会掌控女人的阿尼姆斯特征,女人也会掌控男人的阿尼玛特征。虽然无论是阿尼玛还是阿尼姆斯都不能在没有意识人格干预的情况下聚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由此产生的情境只是一种个人关系和个人缠结。其个人层面是一个事实,但不是主要的事实。主要事实是对于情境的主观体验——换句话说,认为一个人与其伴侣的个人交往方式起着最重要的作用是错误的。恰恰相反:最重要之处在于男人与阿尼玛,以及女人与阿尼姆斯的关系。化合也不会和个人的伴侣发生;它是一个王道游戏(royal game),游弋于女人积极的男性面(阿尼姆斯)和男人被动的女性面(阿尼玛)之间。虽然这两种形象总是诱惑自我去认同它们,但是对此真正的理解,即便是在个人层面上的,也只是在这种认同被拒绝时才可能发生。不认同需要相当大的道德努力,而且只有在不被用作托词以逃避必要程度的个人理解时,它才是合情合理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带着过于个人化的心理学观点来处理此任务,我们就不能公正地对待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正在处理原型,它绝对不是个人化的。相反,它是一个在范围和发生率方面如此普遍的先验事件,以致要建议大家少用“我的阿尼玛”或“我的阿尼姆斯”这样的表达,而更多地用“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作为原型,这些形象具有半集体和非个人的特性,所以当我们认同它们,天真地想象我们找到了“真我”时,我们实际上已经最大限度地疏远了自己,最像普通的智人。在王道游戏中的个人领导者应该铭记于心的是,从根本上来说,它代表的是原型形象的“跨主体”(transsubjective)联合,而且永远不该忘记的是,它是一种象征的关系,其目标是完全的自性化。在我们的系列图谱中,这个理念是通过花朵来传递的。于是,当伟业以玫瑰或车轮的形式介入,无意识和纯粹的个人关系变成了一种心理问题,虽然它能防止沉入完全的黑暗中,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消原型的作用力量。正确之路,就像错误之路一样,必须付出代价,无论炼金术士如何赞美“尊贵自然”,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对抗自然的伟业”(opus contra naturam)。它对抗自然实施乱伦,并且对抗自然不屈从于一种激情的欲望。然而,这种对抗正是自然在我们心中激发起的态度,缘于血亲力比多。所以正如伪德谟克利特所言:“自然喜欢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统治自然。” [196] 人的本能根本不是和谐设定的,它们总是彼此冲撞、相互排挤。古代人有足够的乐观,可以把这种斗争不看作是一团乱麻,而看作是走向某个高级秩序的奋争。
故而,和阿尼玛、阿尼姆斯的相遇意味着冲突,并让我们面临自然本身给我们带来的艰难困境。无论一个人采取的是什么进程,自然都会被克制,而且必须受到损害,甚至到死亡的地步:纯粹的自然人在他的一生中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死亡。故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象征的是一种原型,是“永恒”的真理。有一些中世纪的图片显示,耶稣基督是如何被自己的美德钉到十字架上的。其他人在他们的恶习中面临同样的命运。那些走在寻找整体性之路上的人,都无法逃脱这种典型的、十字架所代表的“悬挂”。因为他会绝对无误地跑进让他受挫并“穿越”(cross)1他的事物中:首先,是他想成为的东西(阴影);其次,是他所不是的东西(“他人”,“你”的个体现实性);最后,是他的精神性非自我(集体无意识)。我们这种目标的交叉存在状态,是通过国王和王后手持的交叉枝条得到暗示的,它们是男人以阿尼玛形式出现的十字交叉和女人以阿尼姆斯形式出现的十字交叉。和集体无意识的相遇是一种宿命,自然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直到这种命运降临到他身上。正如浮士德所说:“你只是意识到了一种冲动/愿你永远不会知道另一种!”
这个过程是整个“伟业”的根本,但是要开始和它工作是如此让人迷惑,所以炼金术士试图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形象地描述其中的冲突、死亡和重生:首先是在他的实践中以化学转化的形式,其次是在他的理论中以概念意象的形式。我推测同样的过程也潜伏在某些宗教作品中,因为基督教作品中的象征和炼金术间存在明显的对应之处。在心理治疗以及在神经症的心理学中,这个过程被认为是卓越的心理过程,因为它代表了移情神经症的内容。“心理伟业”(opus psychologicum)的至上目标是意识的实现,而第一步就是让一个人意识到迄今为止所投射的内容。这种努力逐渐导致对伴侣的认识和对自我的认识,进而能区分什么是一个人真正所是,什么是投射进入一个人内心的东西,或者什么是一个人想象他自己要成为的样子。与此同时,一个人如此专注于自己的努力,以致几乎意识不到,“自然”不仅仅是作为“驱动力”去作用,而且也是作为帮助者起作用——换句话说,本能在多大程度上坚持要达到更高的意识水平。这种要达到更高和更全面意识水平的冲动培育了文明和文化,但是除非人们能够自愿地把自己放置于此冲动的协助中,否则必然达不到其目标。炼金术士的观点是,“术者”是工作之仆,让工作取得成果的不是他而是自然。同时,“人”这一方面也必须有意愿以及能力,因为除非两者同时具备,否则这种冲动就只能停留在自然象征的水平上,除了朝向整体性的本能发生畸变,不能产出任何东西,如果要实现朝向整体性本能的目的,就需要整体的所有部分,包括那些被投射进入一个“你”的东西。本能在那里寻找它们,为的是重新创造王道配对(royal pair),而人类中的每一员在他的整体性中都有这个配对,如那个“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需要”的双性初人。每当这种朝向整体性的驱动力出现,它就开始以乱伦象征来伪装自己,因为,一个男人,除非他在自己身上找寻这种驱动力,否则就会在他的母亲、姐妹或女儿身上找到最亲近的女性对应成分。
纯粹的自然人在其无际的天真性中永远也不会认识到,随着投射的整合,人格被扩展得如此之大,以致正常的自我人格几乎消亡。换言之,如果个人把自己认同为有待整合的内容,就会导致正性或负性的膨胀。正性膨胀非常接近一种或多或少的意识的自大狂,负性膨胀感觉上就像自我的湮灭。这两种状况会交替出现。无论哪一种情况下,对内容的整合总是无意识的,被投射的,包括了自我的严重损害。炼金术通过死亡、毁损或中毒的象征来表达这一点,或者通过水肿这一奇异理念来表达。在《梅林之谜》(Aenigma Merlini )中水肿是通过国王想要喝过量的水来代表的。 [197] 他喝得太多,以至于身体都溶解了,必须经由亚历山大的医生才能被治好。 [198] 他遭受着无意识的过度折磨,变成解离状态,“以至于我所有的肢体都变得如同彼此分离一般”。 [199] 实际上,即便是炼金之母(Mother Alchemia),下肢也是水肿的。 [200] 在炼金术中,膨胀显然发展成了一种精神的水肿。 [201]
炼金术士断言,死亡一刻也是“哲人之子”孕育之时,这是原人教义的一种特殊变形。 [202] 乱伦生育,是一种皇家特权或神圣特权,普通人是不允许享用此特权的。普通人是自然人,但是国王或英雄是“超自然”人,是“膨胀者”(pneumatikos),他被“水和灵魂洗礼”,即他产生“被祝福的水”,并由此而生。他是诺斯替的基督,在洗礼期间降临到人类耶稣身上,并在末日来临前再次离开他。这个“人子”是新的人,是国王和王后联合的产物——虽然这里他不是王后所生,但是王后和国王本身都转化进入这个新生中。 [203]
转换成心理学语言,这个神话主题就是:意识心灵或自我——人格与人格化为阿尼玛的无意识相结合,产生了一种复合了两者的新人格——“曾经存在的两个人,现在变得就好像只有一个身体。”这个新人格并不是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第三种东西,而是它们两者的联合。因为它超越了意识,它不再能被称为“自我”(ego),而必须给予它“自性”(self)这个名称。这里必须提到印度人的“阿特曼”(atman)这个理念,其存在的个人和宇宙模式与“哲人之子”及心理学的“自性”概念是确切对应的。 [204] 自性同样也既是自我又是非自我,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个体的又是集体的。它是“联合的象征”,体现着完全的对立统一。 [205] 因此,根据其矛盾的本质,它只能通过象征的方式表达。这些象征出现在梦中,在自发的幻想中,并且在病人的梦、素描和彩绘的曼荼罗中找到其视觉表达方式。故而,正确理解的自性,不是一种教条或理论,而是自然自身运作机制产生的一种意象,是一种自然的象征,远离所有意识的企图。我必须强调这个事实,因为某些论者仍然相信无意识现象可以被“纯粹”地一笔勾销。但无意识现象是观察到的事实,正如每个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医生都了解的。自性的整合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它在人生的后半生出现。梦象征具有曼荼罗的所有特性,它们可能会在内心还没有发展出当下问题之前很久就显现出来。这类孤立事件很容易被忽略,因此我所描述的现象似乎是罕见的奇怪现象。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在自性化过程成为意识审查对象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或者正如在精神病现象中那样,也会在集体无意识用原型形象充满意识心灵之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