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弗兰克·米勒小姐,来自纽约
一、瞬间暗示或瞬间自我暗示现象
这里要说的是我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一种奇异现象,它有多种表现形式,由于找不到更贴切的用词来定义,所以我只好暂且把它叫做“瞬间暗示或瞬间自我暗示现象”。其主要表现是:在某些瞬间,大概只有几秒钟吧,其他人头脑中的印象或感觉会对我造成极其强烈的暗示效果,以至于我竟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印象或感觉,然而这种作用转瞬即逝,当事情过后,我能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觉。以下是一些例子:
1.鱼子酱是我酷爱的食品,但我们家的一些成员却很反感它的气味和味道。当我准备吃鱼子酱的时候,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位开始对这东西表现出厌恶,这种厌恶感就会立刻在我身上造成清楚的影响,在随后的几分钟里,鱼子酱的气味和味道都会令我反胃。不过,只消一分钟的时间,我就能努力令自己驱散这种印象,重新发现鱼子酱的魅力。
2.下面这个例子,是愉快体验的传递。我不喜欢某些品牌的香水,因为它们味道太冲,令我觉得刺鼻,以至于作呕反胃,极不舒服。然而,若是某位女士在我面前嗅着自己身上喷的古龙水,同时向我夸荐它那浓烈的香味,那一瞬间她的快感就会传达到我的头脑中,成为我的;不过,这种情形只能维持3~5秒钟,过了这段时间,得来的快感便消散无踪,我原来对强烈气味的反感恢复如初。我觉得,自己能够很轻易地驱散愉快体验的暗示,重拾自己内心真正的对那种事物的反感;但要驱散反感的暗示,恢复一种喜爱的感觉,则要困难得多。
3.当我入迷地听别人讲故事或者自己阅读一个有趣的故事时,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置身于故事之外,而是真的成了故事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有时能持续1分钟之久。特别是在欣赏一些精彩的戏剧演出时[比如,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杜丝(Duse)或欧文(Ivring)的演出],这种感觉便尤为明显。就拿莎拉·伯恩哈特主演的《大鼻子情圣》这部戏来说吧,当舞台上出现一些极其感人的场面,比如,当克里斯蒂安被杀时,莎拉·伯恩哈特扮演的女主角扑到他身上,试图堵住从伤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我就完全被幻觉攫住,以至于自己胸口真的感到刺痛,就在克里斯蒂安被刺的相同位置。这种感觉有可能持续一分钟,也可能只有一秒钟。
4.这种瞬间的暗示有时会显得有些古怪,其中,想象力起着尤为突出的作用。比如,我非常享受海上的航行,上次的横渡大西洋之旅更是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无比生动的记忆。最近,有人向我出示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照,上面是一艘蒸汽轮船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看到这张照片,我立刻陷入幻觉之中—这幻觉是那么美,又有超强的冲击力,令人难以抗拒—我真切地感到了轮船马达的震动,海浪的起伏和船体的摇晃。这种幻觉在我身上维持了恐怕连一秒钟都不到,但在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短短一瞬之间,我仿佛再次置身于海上了。几天之后,当我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时,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只是感觉没有上一次那么清晰了。
5.下面这个例子中所发生的,显然是创造性幻想的结果。有一天,我在浴盆里洗澡,在准备淋浴的时候,我把毛巾在头上缠绞起来,以保护我的头发不被水打湿。那是一条很厚实的毛巾,缠绞之后在头顶形成一个圆锥形,我站到镜前,打算用别针把它固定牢靠。头上毛巾的圆锥形状,无疑使我想起了古埃及人的那种尖角形头饰;于是,在那一瞬间,我在意识中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基座上,变成了一尊不折不扣的埃及雕像,连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四肢僵直,一脚在前,手持权杖……这种变身的幻觉真的是妙不可言,遗憾的是,我能感到它就像彩虹一般正在渐渐消散;而且,像行将消散的彩虹一样,它在完全化为乌有之前,又朦朦胧胧地重现了一次。
6.再说另外一种奇特的现象。有位颇具名气的艺术家,很想为我发表的一些作品配上插图。但我在这方面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一般而言是很难讨好的。虽然如此,我却成功地启发他画出了日内瓦湖等地方的风景,而他是从来没到过那些地方的;他自己也常常表示,我能让他画出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感受到他从未感受过的氛围:也就是说,有能力把他当成我的工具来使用。
对于上面所讲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重视—它们是那么转瞬即逝,又是那么模糊!—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点神经质又富于想象力,对外来印象极易产生共鸣反应的人,都会体验过类似的现象。我觉得,就其本身而言,它们似乎无关紧要,除非它们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一些不那么简单的事情。我认为,在体质健康的人身上,这种易受感应的(sympathetic)心理特质,乃是产生这种“出于暗示”的印象和感受或者使其成为可能的主要原因。那么,如果在适当的条件下,难道就不会有一些新的、完全不同于他固有经验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脑际吗?它们如同彩虹一般绚烂明丽,其来源和成因也和彩虹一样,纯粹出于天然,并无丝毫人为造作。因为,这些奇异的经验片段(我指的是上述经验中的最后一种),与生活中的日常经验是如此不同,正如彩虹之有别于蓝天一样。
我在前面描述了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几种情形,意欲以此作为引子,以便在下文中进一步介绍两三种更为重要的意识体验,在我看来,它们应该可以或多或少地帮助我们了解更多人所经历的更加复杂、更为神秘的现象:这些人往往由于没有能力—或是不情愿—分析自己头脑中非常态的、下意识或潜意识的活动,因而陷入迷乱境地。
二、“荣耀归神”:梦中之诗
1.你无法想象,冬季里乘船从奥德萨(Odessa)到热那亚(Genoa)的海上旅程会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沿途可以在君士坦丁堡、士麦那(Smyrna)、雅典、西西里岛(Sicily)的几个港口及意大利西海岸上岸观光,时间虽短,那风光却教人心荡神驰……除非是那种鄙俗到毫无美感的人,面对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壮美,有谁能不顿生景仰,遐思万千?面对雅典的古文明遗迹,又叫人怎能不抚思悠悠岁月,整个心魂为之共鸣?……1918年时,我便有幸和家人一起享受了这样的一次旅行,当时我20岁。
我们先是从纽约乘船渡海到斯德哥尔摩,之后又经圣彼得堡抵达奥德萨,这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旅程;随后我们告别了城市,把那些喧嚣的街道、俗世的烦劳统统抛在身后,进入了波浪、天空和寂静的世界,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快乐[une véritqble volupté]……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待在甲板上,把身子摊在躺椅中,做着白日梦。以前听闻的各个国家的历史、神话和传说,在我脑海中混乱地重现,化为一片晶亮的薄雾;恍惚之中,真实的事物仿佛失去了其存在的真实性而变得缥缈,而虚幻的梦境和意念则成了惟一真实的现实。起初的一段时间,我甚至回避任何人的陪伴,只想一个人待着,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在那个奇妙境界中,我从前见过、听过的那些真正伟大的、美好的东西全都再次浮现在我脑际,带着崭新的生机与活力。我每天还花很多的时间给久别的友人们写信,读书,或者在纸上胡乱涂抹些短诗,追忆我们到访过的地方。其中有一些相当严肃的诗作。不过,当旅行临近结束时,船员们表现得格外热情友好[se montrèrent tout ce qu’il y a de plus empressés et aimables],于是我也开始教他们英语,大家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
船近西西里(Sicilz)海岸,靠泊于卡塔尼亚港(Catania)期间,我写成了一首海上歌谣,不过有点接近于一首广为流传的以大海、美酒和爱情为主题的歌儿(“Brine, wine and damsels fne”)。一般说来,意大利人个个是天生的歌者;有一位船员,我听到他夜间在甲板上值更时唱起动听的歌,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于是我忍不住想写点什么来配合他唱的曲调。
此后不久,我出了一点儿状况。不是有句老话说“见过那不勒斯死而无憾”吗?这句话差点儿应验在我身上—我们的船停靠在那不勒斯港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只不过还不至于要命罢了);后来,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能够上岸了,并乘着车子参观了该城的几处主要景点。我逛得疲惫不堪,而且我们还打算第二天去比萨游玩,所以我很快就回到船上,早早地上床就寝,睡前也没想什么,只想到这船上的船员们相貌英俊,可城里的意大利乞丐们却是那么丑陋不堪。
2.从那不勒斯到莱戈恩(Leghorn)要走一夜的水路,那一晚我睡得还算不错—我平素鲜有睡到深沉无梦的时候—我是在下面所讲的这个梦快要结束时,被我母亲的声音叫醒的,那就是说,这个梦发生在我醒来之前的最后一刻。
最开始,一个句子出现在我朦胧的意识当中:“当众晨星同声歌唱”,如果打个比方说,这就有如一段前奏曲,引出了与此相关的神造万物,普天欢唱,颂赞响彻天宇的意念。然而,在梦境所特有的混乱与奇异的自相矛盾之中,这一切又同时伴随着纽约某顶尖乐团所演唱的清唱剧中的合唱,以及我本人对于弥尔顿(Milton)《失乐园》的不甚清晰的记忆。随后,从这一片混响之中,渐渐有字词显现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字词们自动排列成行,形成了三段诗:那是我的字迹,写在一张带蓝格线的普通书写纸上,就是我随身常带的旧诗本子中的一页:简而言之,这些诗句在梦中写下的过程,似乎就和我几分钟后醒来时,在现实里所做的毫无二致。
就在此刻,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叫我:“好啦,醒醒吧!你不能整天地呼呼大睡,同时又逛到比萨城啊!”我一下子就从铺上跳下来,嘴里叫着:“别和我说话!一个字也别说!我刚才做了个平生最美的梦,一首真正的诗!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其中的每个字、每一节,甚至包括副歌部分。我的笔记本在哪儿?我必须马上把它记下来,趁我还没忘。”—我母亲早看惯了我在任何时间写东西,她不但欣然接受我的突发奇想,而且,当我尽可能快地组织语言,把梦中的情形讲给她听时,她还对这个梦深表赞赏呢。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我的笔记本和铅笔,还不小心被一件衣服绊了一跤;这些耽搁尽管短暂,却足以使我对梦中情景的即时回忆开始浅淡下来;因此,当我准备好记录时,印象中的字句已经变得不那么清晰了。不过,我还是轻易地想起了诗的第一节;写到第二节就困难得多;而回想最后一节更是花费了我莫大气力;在这过程中,我还免不了要分心想到自己这会儿的可笑样子:衣衫不整,栖在卧舱的上铺,忙乱潦草地涂写,而我妈妈还在一旁拿我打趣。正因如此,我最初记下的是个不完美的版本。接下来,我便把此事忘到了脑后,因为我还得在旅途中给大家充当导游呢;直到几个月后,这次漫长的旅行已告结束,当我在瑞士洛桑(Lausanne)安顿下来,准备开始读书时,这个旧梦才又冒出来,重新萦绕住了安静独处中的我。于是我又写下了梦中之诗的第二个版本,比上一版更准确,我是说,它更接近于我梦中诗的原样。我把这两个版本都写在下面,以供比较参考:
第一个版本
当上帝最初创造声音,
无数只耳随即生成
一个巨大的声音
回荡寰宇:
“荣耀归于上帝,声音之神!”
当上帝最初赐予美(光),
无数双眼睛随即开睁
那聆听之耳与瞻望之眼
再次齐声赞颂,声音洪亮:
第二个版本(更准确的)
当永生神
最初创造了声音
无数只耳随即诞生
聆听
一个深沉清晰的声音
回荡在寰宇:
“一切荣耀归于上帝,声音之神!”
当永生神
“荣耀归于上帝,美(光明)之神!”
当上帝最初赐予爱
无数颗心随之跳动
充满乐音之耳,
充满美之眼,
充满爱之心
齐齐颂赞:
“荣耀归于上帝爱之神!”
最初创造了光明
便有无数眼目随即诞生
张开
聆听之耳与观看之眼
再次齐声赞颂,声音洪亮:
“一切荣耀归于上帝,光明之神!”
当永生神
最初赐予爱
便有无数颗心随之诞生
跃动
充满乐音之耳,注满光明之眼
与大爱满溢之心
齐齐赞颂,如万钟合鸣:
“一切荣耀归于上帝爱之神!”
3.我对灵学或反自然现象(我特意选用了这个词,以区别于“超自然现象”)从来不是内行,然而几个月后,我开始着手研究,试图找出可能引起这样一个梦的原因和必要条件。
最令我诧异的是,尽管《摩西五经》中记载,上帝创世的时候最先创造了光,我向来也深信这一点,但在我的梦中之诗里,却把光的创造放在了第二位。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幻想。有意思的是,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也说过,宇宙从混沌中诞生,是因了一股旋风的功劳—既是有旋风,通常就必会发出风声。然而,当时我还没学过哲学,既不知道阿那克萨哥拉是何许人也,更不了解他关于νούς(奴斯)的理论,竟然在潜意识中按照他的观点构筑了梦中的思路。同样,我对莱布尼茨(Leibniz)及其“神在运算中创造世界”(dum Deus calculat ft mundus)的理论也是一无所知。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我探讨这个梦可能的来源时所得到的发现吧。
首先是来自弥尔顿的《失乐园》这部作品的影响。我们家里藏有一部装订精美的版本,内有古斯塔夫·多雷绘制的插图,我从童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这本书。其次是《约伯记》的影响,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人就时常为我大声朗读其中的内容。现在,如果你把我诗中的首行拿来与《失乐园》开头的部分做个对照,你会发现二者的韵律完全一致(∪—/∪—/∪—/∪—):
Of man's frst disobedience……
When the Eternal frst made sound.
(从人类的第一次叛逆……
当永生神第一次造出声音。)
另外,我的诗在总体思路上与《约伯记》当中的一些段落多少有些相似,还有一两处令人想起亨德尔(Handel)的清唱剧《创世纪》(出现在此梦开头的朦胧状态中)。
记得在我15岁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读过一篇文章,令我十分兴奋。文章是关于“意念自动创造其对象”的,我听后几乎整整一宿没睡着觉,心里一直琢磨,那里面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在9岁到16岁之间,常去一个长老派教堂办的主日学校听课,那儿的神父是个极有修养的人,现在担任着一所知名学院的院长。在最初关于他的童年记忆中,我看到还是个小姑娘的自己,坐在教堂的宽大长椅上,竭力抵御着瞌睡的侵袭,耳中听到他讲的“混沌”、“宇宙”、“爱的赠与”等等,却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
关于梦,我回想起自己15岁的时候,有一次准备迎接几何考试,直到上床睡觉前还有一道题没弄明白。睡到半夜,我突然醒来,在床上坐起身,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刚刚在梦中想出的一个公式,随后又倒头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那道题的思路在我头脑中变得一清二楚。还有一次,我怎么也想不起一个拉丁文单词,后来也和上面说的一样,在梦中找到了答案。另外,有很多次,我梦到远方的朋友们给我写了信,结果我一醒来,他们的信竟然真的到了—此事其实倒也容易解释:我在睡梦中估算他们大概会在什么时间写信给我,而出于梦中的幻觉,对来信的期待便被信已寄到的想法所替代了。我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其根据是,有几次我在梦中收到了信,醒后却没有真的收到信。
总结前文,当我认真思索前面所讲的一切,并考虑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曾经创作了多首诗歌的情况,我觉得那个梦似乎并没有当初想得那么不同寻常。它似乎只是我头脑中关于《失乐园》、《约伯记》和《创世纪》等作品的印象,加上“意念自动创造其对象”、“爱的礼物”、“混沌”、“宇宙”等概念揉合作用的结果。正如万花筒中的彩色碎玻璃片能组成漂亮而稀奇的图案一样,在我看来,自己头脑中关于哲学、美学、宗教等各个方面的片段印象也会融合起来—在旅行和走马灯般游历的各国景象的刺激之下,再加上大海的空阔寂寥和难以捉摸的魅力—这一切作用于我的心灵,就产生了这个美丽的梦。仅此而已,别无他般。[Ce ne fut que cela et rien de plus.]“Only this and nothing more!”(仅此而已,别无他般!)
三、“飞蛾逐日”:半梦半醒间的诗作
即将离开日内瓦赴巴黎的前一天,真令我疲惫至极。那天我跑到萨尔弗(Salve)山去远足,回来时发现有份电报在等着我,要求我立即收拾行李,安排好手头所有的事情,在两小时内起程。在火车上,由于疲劳过度,我几乎连一小时都没睡上。女士包厢里热得可怕。快到4点钟的时候,我从枕着的提包上抬起头,坐起身来,伸了伸肿胀的手脚。这时我看见一只小小的蝶儿,或者说是飞蛾吧,忽闪着翅膀,在追逐从窗帘后的玻璃嵌板中透进的光亮—随着车身的摇晃,那光也在不停地晃动着。我又躺下,努力让自己再睡一会儿,而且几乎成功了;也就是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堪堪入眠,但还没有完全失去自我意识。就在此时,下面这首诗忽然出现在我脑际,任凭我怎么驱赶,它就是固执地不肯离去。于是,我拿起一支铅笔,直接把它抄录下来:
逐日飞蛾
我渴慕你,当我还是个爬虫,从意识初萌的那一刻起,
当我睡在茧中,我的梦里都是你。
我的无数同类,只要寻到来自你的一星光亮,
便舍命飞扑,至死不渝。
再过一小时,我卑微的生命也将如此消逝;
而我最后的努力,最高的愿望,只是
接近你的荣光:有了那迷醉的一瞥,
我将死得心满意足,
因为我已经拥抱了美、温暖与生命的源头,
拥有那完美的辉煌,一次便已足够!
这首小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初,我对此找不到一个足够清楚和直接的解释。但几天之后,我再次捧起了一篇自己前一年冬天在柏林时读过并且令我极为愉悦的文章,我把它大声读给我的一个朋友听,结果碰到了下面的这段话:“人对上帝的渴望,正如飞蛾对星星那充满激情的渴欲……”一直以来,我已经把这些文字忘得干干净净了,然而,很显然,正是它们的身影趁我入眠时分潜入我的头脑,再次出现在那首诗中。除此之外,我在几年前还看过一出名为《飞蛾与火》(The Moth and the Flame)的话剧,回想起来,它也很可能成为我那首诗的灵感来源。您看,“飞蛾”这个词曾经多么频繁地给我留下印象!还要补充的是,那年春天,我读过一本拜伦(Byron)诗集,我非常喜欢那些诗,经常沉浸其中。更值得注意的是,我那首诗最后两行(因为我已经……)的韵律和以下两句拜伦的诗极其相似:
Now let me die as I have lived in faith
Nor tremble tho'the Universe should quake!
(而今让我死去吧,因我已在信仰中活过,
哪怕宇宙崩于面前也不会变色!)
我想可能是由于反复阅读,使得这本书在我头脑中打下了烙印,从而在意念和韵律两方面给予我启发,形成了上面那首诗的灵感。
我把这首半梦半醒状态下得来的诗和那些完全清醒状态下写成的诗,以及前面那首深睡眠状态下得来的诗(前文第二部分)加以比较,感到这三种类型似乎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自然序列。半梦半醒的中间状态,在清醒和熟睡这两个极端之间形成简单而自如的过渡,这排除了人们可能有的关于“超自然”力量参与我梦中创作的猜测。
四、“CHIWANTOPEL”:半梦半醒之间的戏剧
我对朦胧之境的现象,或者说大脑在半梦半醒状态下的创作,抱有特殊的兴趣,而且我相信,对此进行精细而明辨的考察,将会大大有助于我们揭示所谓“灵魂”之谜,驱除相关的迷信思想。正是出于以上想法,我才把自己的这份观察记录寄给您,我知道,这些记录如果不是交给您,而是落入某些不那么精确地注重真实,或对粉饰、夸大事实的倾向不那么严加防范的人手里,极有可能生成某种荒诞不经的虚构故事,比灵媒们的胡说八道更不着边际。下面这份观察记录,是我根据自己从半梦半醒状态中醒转之后马上做的笔记整理出来的,我的原则是尽可能地保持记录的原生真实状态,而把自己事后的评论和解释另成一节附于其后,并在原文相应的地方用方括号加大写字母作为标注,以免混淆。
1902年3月17日观察记录午夜12点半
第一阶段—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充满了麻烦和焦虑,直到11点半左右才就寝。尽管已经很疲惫了,但我心里颇不宁静,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法入睡,心灵的天线仿佛处于接收状态。屋里一片漆黑。我闭着眼睛,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等待着。随后,忽觉一阵强大的松弛感流过全身,我没有动,保持着完全的被动状态。接着,我眼前闪过一束束线条、火花和螺旋形的火苗,这都是神经紧张和视力疲劳的征候;在这之后,最近发生的一些小事的零碎片段如万花筒般一一闪现。此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传送到我的头脑中。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请讲吧,我的神,您的仆人在聆听—请您打开我的耳朵。”在我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斯芬克斯的头,衬着埃及的背景,只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就在此时,我父母叫我,我立即回应,没有半点儿差迟,这可以证明我并没有睡着。
第二阶段—突然间,一个阿兹特克(Aztec)幽灵出现在我眼前,每个细节都毫厘不爽:只见他两手箕张,手指粗大,头侧向一边,戴着甲胄,头上是富有美洲印第安特色的羽饰。其总体形象有点儿像墨西哥纪念碑上的雕刻。[注A]—一点一点地,“Chi-wan-to-pel”这个名字自动地在我头脑中显现出来,我觉得它就属于刚刚显现的那个人物,秘鲁印加人的儿子。[注B]—接下来,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许多马;一场战役的场面;一座梦中之城的画面。[注C]—一棵奇异的、枝干虬结的针叶树;一艘大三角帆船行驶在海湾的紫色水面上;一座兀立的危崖。一片嗡嗡嚷嚷混杂的声音,说的仿佛是“wa-ma, wa-ma”。
(一段空白)—场景转换,一片森林出现了,林木高低参差,葳蕤茂盛。主人公Chi-wan-to-pel身上裹着一袭红、蓝、白交织的,颜色鲜亮的毛毯,一路骑着马从南方赶来。一个身着鹿皮、用珠子和羽毛将自己装扮起来的印第安人[注D],正偷偷地匍匐前行,准备向Chiwan-to-pel射上一箭;而此时此刻,Chiwan-to-pel却以一副傲然无惧的姿态,挺胸直面他的偷袭[注E]。印第安人震慑于眼前的一幕,于是悄然溜走,消失在密林深处。来到一个小丘顶上,Chi-wan-to-pel下马,放马儿带着缰绳在附近吃草,他本人则用英语发表了以下的一番独白:“我来自这大陆脊梁的末端[或许是在暗指安第斯山脉和落基山脉],来自那最遥远的低地,自从离开我父的宫殿[注F],我四处游荡,至今已有一百个月圆月缺,只为追寻一个狂野的梦想,要寻找那个‘懂得我的她’。我曾用珠宝诱惑了多少美女,试图用热吻诱出她们心底的秘密,用大胆的举动赢得她们的钦慕。[他一一列举被自己征服的女人]Chi-ta,我同族的公主……她是个傻瓜,虚荣得像只孔雀,小脑袋瓜儿里只有饰品和香水,除此便空空如也。Ta-nan,那个农家女……呸!一头纯粹的母猪,这女人只长着胸脯和肚腹,唯喜寻欢,贪欲不足。还有Ki-ma,那个女祭司,不过是一只鹦鹉,只知重复从男祭司那里学来的空洞辞藻,完全出于炫耀,没有真正的理解、没有半点真诚。充满猜疑、装腔作势、虚伪透顶!……唉!没有一个能够理解我,没有一个像我,堪称我灵魂上的姐妹。[注G]她们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了解我的心灵,没有一个能读懂我的所思所想—差得远了!她们当中,没有谁能陪我一道攀上那光辉的顶点,或者与我一起参透‘爱’这个神奇的词语!”
(一段空白)—他悲哀地喊道:“在这茫茫世间,竟然找不到一个知心人!我找遍了一百个部落,经历过一百次月圆月缺,难道我永远都找不到一个能读懂我灵魂的人?—能,凭着全能的神发誓,我能!—然而,还要经过一万个月缺月圆,才能等到她纯洁的灵魂诞生。她的父母,必定要从另外一个世界降临。她的肤白如雪,发如浅金。在母腹之中她就体会到悲伤。她的一生总有苦难相随。她也像我,永远在寻寻觅觅—却找不到一个相知的心灵。她身后跟着无数追求者,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懂得她的心。时时有诱惑袭击她的灵魂,但她却不肯屈服……我将出现在她的梦里,而她将会理解[注H]。我的身体保持着纯洁无瑕[注I],走过一万个月缺月圆,终于等到她的时代;而她呀,她迟到了整整一万个月缺月圆。但她将会理解!只有经历一万个月缺月圆,才能诞生一个像她这样的灵魂!”
(一段空白)—树丛中蹿出一条绿色的毒蛇,游曳到他跟前,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随后,又咬了他的马。马儿立刻倒地而死。Chi-wan-to-pel对马儿说道:“永别了,我忠实的兄弟!你安歇吧!我向来爱你,你也曾出色地为我效力。永别了,我很快就来陪你!”他转头对蛇说道:“谢谢你,小姐妹,有你帮忙,我才结束了这长久的流浪!”接着,他发出痛苦的叫声,大声祈求上天:“全能的上帝,快带我走吧!我一生都在寻求你,遵守你的诫命。啊,求你别让我的躯体遭到朽坏,成为兀鹫啄食的腐肉!”远方出现了一座冒着烟的火山[注K],伴随着地震的隆隆声,紧接着,便是山崩地裂。Chi-wan-to-pel的身体被开裂的大地吞没,口中极度痛苦地喊道:“啊,她会懂得!Ja-ni-wama, Ja-ni-wa-ma,惟有你才懂得我!”
注解:评论与解释
我想,您也会同意,这部半梦半醒之间成就的幻想之作颇值得注意。若论情节的完整和形式的独特,它当然没有欠缺;我们甚至可以说,它在不同主题的糅合方面有着些许独到之处。我们甚至还可以把它改编成一出独幕情节剧。倘若我本人倾向于夸大此类创作的意义,又辨识不出这千变万化的幻影中包含的许多熟悉的成分,我很可能任由自己像那些灵媒一样,把Chi-wan-to-pel当成自己的“主控灵”和精神引路人。当然,我无须向您解释,我是从来不搞那些活动的。那么,就让我们探询一下上面记录的这一小段幻想内容可能的来源吧。
首先,关于Chi-wan-to-pel这个名字:有一天,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头脑中突然跳出了A-ha-ma-ra-ma这么一个词,周围环绕着亚述式的装饰花纹。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拿它与我已知的其他名字对照,如Ahasuerus、Asurabama(楔形文字泥版的制造者),试图发现这个词是打哪儿来的。这里我要做的也一样,比较Chi-wan-to-pel和Po-po-cat-a-pel这两个词(后者是位于中美洲的一座火山的名字,上学时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这个词的发音):它们的结构真是惊人的相似。我还注意到,此前一天,我曾收到一封那布勒斯来信,信封上印有冒烟的威苏维火山远眺图[K]。—在我的孩提时代,我曾经对阿兹特克遗迹、秘鲁和印加历史特别感兴趣[A与B]—不久前,我还参观过一个令人着迷的印第安文化展,他们的服饰装束后来都在我的梦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D]—莎士比亚剧中的名段,就是卡修斯向布鲁特斯袒胸求死的那一幕,可以轻易解释为我梦中同样情节[E]的出处;而[F]则让我想起佛祖释迦牟尼离开他父亲的宫殿出走,或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笔下阿比西尼亚(Abyssinia)王子拉塞拉斯(Rasselas)的故事。此外,这出短剧里还有许多地方令人联想到朗费罗的印第安史诗《海华沙之歌》,比如,Chi-wan-to-pel的独白中有好几段在韵律上就潜意识地模仿了这首史诗。还有他寻找和自己一样的人的那种炽烈渴望,与经瓦格纳天才演绎的齐格弗里德对布伦希尔达(Brunhild)的情感又是何其相似!—最后,关于[I],我最近听了费力克斯·阿德勒(Felix Adler)的一场演说,题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The Inviolable Personality)。
纽约所特有的亢奋生活,常常在一天内给人的头脑留下由上千种不同因素糅杂而成的总体印象。音乐会、报告会、书籍、评论、戏剧表演,等等,这一切足以使你头晕目眩。有人说,任何进入你大脑的东西都不会完全被忘掉;只消有合适的契机,某些意念的关联或是遇到某种情境的巧合,就足以勾起哪怕是最最浅淡的一个印象。这一点似乎在许多实际例子中得到了印证。比如在这儿,梦中之城的诸般细节[C]都是我近来读到的一份评论封面画的翻版,可以说分毫不差。所以说,这整件事情很可能不过是以下列举的这些因素在我梦境中拼出的一幅“马赛克”画面:
A.阿兹特克遗迹和秘鲁印加文明的历史;
B.秘鲁的皮萨罗;
C.我近来在各种杂志上看到的版画和绘画作品;
D.印第安文化展,其中的印第安服饰等等;
E.记忆中莎士比亚剧作《裘利斯·恺撒》中的一段;
F.释迦牟尼离家出走和拉塞拉斯离家出走的故事;
G.及H.齐格弗里德对布伦希尔达的苦恋;
I.关于《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那场演说的回忆;J.从信封上看到的威苏维火山风光;
现在,如果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在那之前的好几天,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寻找一份“创意”,那么您就可以毫无困难地看出,这幅梦中的“马赛克拼图”或许正是生成于我繁忙生活中必然获得的纷繁印象,只是采用了这样一种离奇的梦的形式。当时已临近午夜时分,也许是我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烦扰在某种程度上干扰和扭曲了我的思维流动,也未可知。
另:—我担心自己对精确性的追求可能令我的观察报告带有过分个人化的色彩。然而我希望—也算是一种自我辩解吧—这些材料能帮助其他人解脱头脑中类似的负担,为澄清那些通常由灵媒和巫师来展示的复杂精神现象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